這些年,他娘睡覺都瞪著屋頂的。她拿無數個夜晚來研究他們的屋頂,想象他們的將要坍下來的屋頂,如何痛快砸下來拍死他們一家,才能讓別人不至于懷疑到他們的所作所為。
他爹也注意到雷聲從屋頂掠過去,頂上就時不時落下些泥巴塊。
他爹可不會害怕這個,他罵女人軟貨!他是連祖宗都不放在眼里的,他怕誰!好多年以前,也就是他爹死去以后,這個忠厚內向的獵人,突然就什么都不放眼里了。
這屋在山雨欲來之前就開始搖晃。他爹呼呼喘著氣,摸到了燈繩一拉,啪——女人從黑暗中倏地亮起來,臉色蒼白,就像遮山里的霧一般看也看不清楚。能看見——也許那是她的臉,她的臉在小小的燈光下忽閃。
她趴在對面使大勁把身體彎下去,她的手伸向炕下的袋子。他爹接過來的是一把玉米粒,于是放嘴里嚼,香脆的玉米粒在扯著黏線兒的口腔里,演奏出摔跤的聲音,聽來和此刻外面的聲兒差不多響亮。
“喂?!彼锟粗巴?,眼神有些猶疑,她說,“天氣又不好了……不會出事?”
他爹說:“這玩意兒好!”眼睛里投射出和他娘不太一樣的焦慮。其實,他的焦慮只是藏得深而已。
女人看著他:“石蛋子!”
他爹知道女人罵他石蛋子的時候,以為他沒感情。他想說他有??墒撬麤]說。
屋頂上的雷聲漸漸大了。屋內的一串響屁,這個時候“炸”了。
他娘收收鼻子,說:“少吃點,漲風的?!?/p>
這邊說著那邊下了炕,她蹲在尿盔兒上解手,墻角的舊鐘指針在“3”上。從外面看過去,這是連綿的群山里最亮的屋子了,閃電從后山過來,直愣愣地戳在外面的山嶺,轟——轟——一切突然就白了亮了。
這個夜晚,一會兒亮起一會兒黑下,他爹和他娘的心都不在吃的和雨上。他們躺著的頭臉,一會亮起一會兒黑下去。
他爹罵著:“沒完了!”吧噠了下嘴唇,聲音黏咽。
“今晚會下大雨嗎?這樣大的雷少見,會不會是祖宗顯靈?”
女人望著炕上的他爹,眼里是堆滿堅硬的恐懼。她好像往后閃了閃身。
“放屁!有那么靈,我們就不會是現在這樣?死掉這么久能做個啥怪?睡你的。”說著又真的放了一個屁。接著,噗——拉了燈。
屋里只暗了一下。
“我說,漲風的?!?/p>
“睡你的!”
接著屋里又一會兒亮一會兒暗,黑黑白白的更明顯了。接著他們也睡不著。他娘覺得屋里到處都是一些忽閃忽明的東西在游泳。
“別有啥個意外,那可你害的……”他娘閉著眼在炕上叨咕著。
他爹沒理。這個夜晚淹入一片隆隆的雷聲中。
他娘害怕又說不清,房頂跳躍的到底是個啥。說不明白了,她愿意這么想下去:兩個兒子沒事的,那兒雖然是深山,但他們手上拿著槍,那些槍都是他爹親手做的,威力大得很。
雨飄起來了,雨絲兒從屋檐垂下來,拉成一條一條更細的絲兒,在他們窗臺打一下折,窗臺下好容易積成了一個小洼子。遠山漂在水上似的,隨雷聲近了遠了,覺得是會動的。閃電飛過了他們的屋頂,刺到遠處的深山里,那里亮著。兩兄弟端著獵槍,打著火把也許還在找。
天慢慢地亮。屋里蕩滿了冰冷的磨牙聲。他娘“唉”了聲,拉拉被子,蓋住自己的臉。
第二天的日頭在他爹的磨牙聲中浮出了霧。
一夜的毛毛雨也讓山林里泥濘不堪了。日頭卻透亮著,仍掛在他們一抬頭就能看見的地方。他娘一夜未眠。從昨個他爹放第二串屁的時候,她就看見這個雨后的清晨里,兩兄弟快樂地從深山里出來,背上是那兩桿閃亮的槍。他們拿到了那東西正朝家里走,要趕在中午吃到她做的飯。她的臉漾滿笑容。
陽光從窗外伸進頭來時,他娘睜開眼睛看見自己一人在炕上,他爹已經走出去了。他娘不顧穿鞋,沖出門,剛要喊,就噎了回去。
男人斜坐在院里那棵滴水的大樹下,迎著葉片間流出的陽光擦拭著那桿槍,那桿槍是他鐘愛的,他說過槍也有命,再也做不出這樣的了。沒人知道他做它費了多大心血。他帶著倆兒子找了很多木頭,都不行,下山時,看見一只野兔,三個人就追了上去,沒希望追上,那天也沒帶槍。那只兔子,在他們眼前,當——撞在了樹上。讓他們大吃一驚,那塊染了血的木頭后來成為了這桿槍的槍把。
他爹一手拿著槍把,一塊紅絨布跟著另一只手上,在锃亮的槍桿上雨水一樣流動,他小心翼翼擦到了槍托。女人站在門口看著他,他沒抬頭,只斜過了眼睛,往門里看,門里是嗖嗖的風,沖得他眼都濕了。他知道女人這次是要急壞了。
“他們還沒回?該來了!”
他娘幾乎是逼問著他爹。其實,看到他在擦槍,她就已知道清晨即將發生的那一幕只是個說不清楚的夢境。他娘有點欲哭無淚,就轉身進屋,過堂風令她感覺一陣冰涼。這才恍然看到自己的腳,剛才太急沒趿拉上鞋子就跑了出來。
他爹把槍掛上肩,邁過幾處小水洼到了門外。從外往里看了看,他娘在后門檻上坐著,看著那片深山老林發呆。
“為啥個還不回?”她嘴上嘟囔著。
他爹進屋來大聲地說,他去,這就去,要他娘做好飯等他們。他是沿后門出去的。一條小路擰在山上,雨水把它擦得那個亮。在陽光下就像一根棍兒擱在了山梁。開始,人影總拖過來,到了屋里他娘腳下,越走越細長,越模糊,他娘看他背著槍一點點溶化在早晨潮濕的陽光里。
堂屋里的風,呼呼響。他娘的心和這屋似的空空蕩蕩。也就是昨天,他們倆背上雷雨前的沉默,一前一后,踩著一溜潮濕,就是這樣去的。現在都沒有消息,他爹又這樣去了。
他爹走在的是一條山間小路。從這里上去,大概很少人知道,林叢子后是可以走人的。但他確定為了節省時間,他們一定從這里去山里。雖然不好走,一個接一個的小坡,陡是不陡。他們小時候就和他經常走,一次還看見小鹿在驚慌之中,從這兒跑出了山崖子,他們在“啪”的一聲清脆的回聲中,同時張開了嘴巴,好像那聲音是他們發出的一般。一個站在崖子上往下看,底下全是綠色的樹木,風吹起了波浪。他說:“死了不?你說?!?/p>
“能活?!币粋€非說,“就是能活。”
然后倆人看向他爹,他爹就說:
“不會,去看看?”
他們那次沒找到死鹿,也沒看見它活著。總之,他們一路下山都在拿著個說話:
“死掉了?!?/p>
“能活,許是跑了。要不沒看見呢!”
“碎了不行?這么高掉下去,啪——”
“又不是個碗?!?/p>
“反正,死了反正。”
……
“沒個完,倆?”他爹最后丟出一句話,“鳥大個事!”
他們就停止了,跟著他爹往前走,一路小嘴是鼓著的。
快進家門了,一個問:“爹,鳥多大?”
“爹,管他!他傻的,多大的都有,對不?”
他爹笑著跟他娘后來說起了這件事。
他娘說:“倆,不傻!”
“曉得!”他爹蹲在炕邊抽煙。
多少年不走了,里面很深,濕噠噠的樹枝在頭頂,當他爹到一處巨大的山崖子前,站下,他嘆了口氣,咔——咔——兩聲給槍上了膛,再深很可能就有危險了?!吧绞莻€怪地方,啥個都可能發生!”他想。
他爹的爹的彌留之際,那是個黃燦燦的秋天了。老頭抓了他爹的手,喘了半天氣,才把話堆成了幾截,從喉嚨吐出來:“東西——在后山的老祖宗——墓里頭——整個家族的——將來——將來——都在它?!焙韲禂[動的很沒啥個頻率,上一下,下幾下的。
“是個啥?”他問。
老頭接著喘上了氣,肚子平展的,只有喉嚨那輕輕地擺動。
他爹十六歲那年的秋天,想了一宿,第二天紅著眼睛,又想問,那是啥個東西?
老人的喉嚨不動彈了,他再沒能和老頭說上話。他爹沒問出是個啥東西,這個啥東西埋在哪個祖宗的墳墓里,老父咽下氣。
后來,他爹想老頭已經不打獵時,背著槍和拿著鋤頭去后山,一天還是要去一次后山。定是去找那個東西,看樣子到死也沒找到?,F在讓這個任務攥了自己的手中。沒幾年他爹到年紀,娶來了對面山的他娘,一年后就是他們出生。到底他是沒忘了老頭的話,他爹用前五十年造出了遠近山溝溝里最好的槍。以前,他給別的獵戶做過幾把,后來就不給做了。他跟別人說槍也有命,不能多做。
自己一個去山上,隨時會有危險。槍從來是個鎮山的物件。除了打獵,在山上行走,槍有個順便的用場而已。握著它走,走多深,心里就能安穩了。以前的多少年里,后山的老墳墓挖開了許多,每當看見一些別人挖過的,他爹就覺得離老人說的那個東西更近了。
完好的墓現在已經很少了。
他爹過去在后山,一般都拿鋤頭撬土。墳墓開了后會散發出一種土泡出來的腥味來。有時,味可以把一個人活活給推搡進恐懼中。五十歲以后,在每次用鋤頭敲開棺木,他都像是在給祖宗們開膛破肚似的。沒有血,沒有花花綠綠的腸子流出來,這是樣干枯的惡心。干干的,他爹蹲在腐爛的棺旁抽煙,眼睛干干的。
他手里的鋤頭,叮叮咚咚,似乎在重復他心里的那句話——家族就靠它了!這句話從他的記憶里扎下了根,他聽過無數次,在安靜的夜里。在雷聲滾滾的雨天的夜里,這句話纏在屋梁上,它帶著老頭臨死時的聲調,無處不在。以至到后來,家里人好像也都聽見這句話。要不他們為什么在半夜死死地看著他呢?
鋤頭挖下去,不是腐爛的尸骨,那是啥個?是希望!沾著露水的希望!一個墳墓掘完,那下一個,就是希望,就沾滿了露水。而且是新鮮的,雖然埋地下很久。
他爹就這么想,他爹不想別的。
剛開始的時候,他背上希望去后山。從不把這些告訴他娘和其他人,都是一個人進山。他娘記得,他早前上山,都在屋里看山笑笑才出門的。他自己做的槍,在當時的獵戶中很出名。很多人都知道這個會做槍的獵戶,每天都要上后山。在山路遇上幾次,人就熟識了,見他就說:
“進山啦?天氣可不咋!路上險。”
他爹微笑著跟人家,拍拍槍,意思大概是有這個,怕個鬼!
人就走了。走了沒多久,雨就砸下來。砸在他的身上,噗噗的,很低,一會兒就滲進布紋里去。砸在他的槍上的聲音很脆,啪——啪——聲調越來越高。他爹帶著啪啪聲不停地走,向山里走去。
心想:“鳥個嘴!喝過烏鴉血咋的?”
那是座過去翻過的墳墓。他爹看了看,土上有腳印,他知道來過人。蹲在地上,朝四周里看,狗日的!對,是他們留下的,沒錯。煙灰星星點點地灑在地面的泥土上。他們和他爹一樣在這里停下過,但是找到什么嗎?為什么停下呢?不會的,他們應該是仔細地進行了尋找,不會落下什么的。樹空當刺進來的陽光,從清晨帶了雨水的潮濕,溫柔得像女人往墓邊的土上趴。
墓旁是松散的泥。他爹踩在暖暖的泥上邊走過去邊想,他們究竟在這里停下找到了什么。又馬上告訴自己,不可能,不可能的。山上生活的人都很細,心粗就意味著會有更大的危險漏進來,在你的周圍,安靜地隨時拿了你的小命。
除了煙灰,什么也沒有再發現。于是,他爹覺得不出錯的話,應該順著眼跟前這條路走了,他們跟了他打獵這么久,應該知道安全的路在哪里。
遠處有聲音。
他爹走了不一會兒就聽見了。那里有個山泉。他過去曾在那兒停下過。這里的太陽,抬頭看,好像粘了往里走更深的墓群的灰暗,不像早晨跟著他爹進山時那樣透亮了。
他爹低下頭,槍放旁邊一塊石頭上。
任何時候,山上生活過的人都時刻提醒著危險的存在,他們的槍把兒永遠都不會在有用的時候拿不到。關于獵人的這些,祖祖輩輩都是這樣傳下來的。
他爹趴在泉上喝水。甘甜的水流在肚子里咕嚕的響起來。一聲,又一聲,屁的響聲在滋潤后,就更加放肆了。
“日!看來是不能多吃!都留給他們,他們不是也不吃?不吃,不吃,不吃會壞了?!?/p>
聽著自己的屁聲在山間呼號,禁不住噗哧噗哧地笑。
“真響!再來一聲,真響!”
他給自己喊著口號,坐在泉邊,泉水順著一個小縫往山下流。
他爹不想他們也不行。
他爹突然一動不動了。山靜下來。他的眼里映著槍的影子。他盯著草叢,草叢里窣窣的,是什么在動,雖然很小聲,但對他爹,作為一個老獵人來講,是不應該被忽略的。
那里是不是伏著一桿槍?
“你狗日的!”他喊著,飛快地抓起上好膛的槍,手一挑,就是一槍。打出去的那一槍,在潮濕的空氣里,發出悶而遲緩的音響。他的眼睛干干地眨了幾下。然后把眼神扔過去,就看見一股血飛出了草叢。他爹提上槍,匆匆地過去。是只腸子滿了一片的野兔。他吃驚自己是怎么了。只是一只正在分娩的母兔而已。而他射擊時幾乎是當作一桿槍對準了自己。從前沒出現過種事的。他想許是他們給鬧的?他們到底在哪兒?狗日的。槍聲假如他們在附近是一定會聽見的。
泉水嘩嘩流著。他爹把槍桿,插在了泉水里,水一下就給你嗞啦啦響開了。他爹從插槍的地方,掬些水,洗了洗臉。他想,沒啥個大危險的,深山老林,連個外人都很難進來。怎么會有人來和他們搶?槍是廢的!
他爹一直覺得這山里活著很大的動物的。不過是自己半輩子都沒遇過。他們咋個那么幸運就遇得到……只是昨夜大雨……到這里,他一個人了才完全地把憋在心里擔心露出來。
此刻的他是滿臉焦慮地看著濕漉漉的山,濕漉漉的路越彎越深了。剛才的笑聲,他覺得自己掩飾得很好,可是一只野兔就讓他徹底變了一個人。他爹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娘在后來知道了他們的爹每天背槍去后山做什么了。以前,她不是沒問過,她不只一次問,她每次問,他爹都把頭從肩上的槍管的一邊送出來,送到這邊,舒在那兒瞪其上面的眼。從來也不說話,是不只一次的不說話。
“上山打東西,要帶個鋤弄啥個?”他娘這時看著他舒出的頭,那上面的眼睛也看著她。她在問。
他爹不耐煩。在耳朵里磨了繭子的話他再次聽了之后,這次也說話了,他說:
“懂個鬼!娘們兒曉得獵是怎個打?”
他說話時,眼里從來沒有泄漏出一星半點的東西。從那時候就是這樣。娘們家這些個事還是不要知的為好,女人不成事的。要是讓別人知了祖墳的事兒,就肯定會偷偷去找,這無意于自己把自己家族的秘密讓給了別人。秘密是不能被別人知道的。他爹想想就后怕。知道了,事情就復雜了。他爹背槍上山,每次的黃昏都會拿著些野味,從后山繞到前山,一大圈的路,他走過去,一大圈上栽著又幾層的樹。樹在他身后一直響。他爹沖著村口走,人就走在了前山上。
“哦?!?/p>
他娘知道男人的驢脾氣,也就不怎么說下去,心想著是有事情的。
一個秋后的寒夜,那時他們還都沒出生。他爹打門外呼呼地走進來。他是去撒尿的。她娘問:“冷不?”
他說:“冷。”
“那還走那么遠?!?/p>
“我倒是想?!?/p>
他娘說過無數次他爹的壞毛病了。他爹就愛在門口撒尿。尿聲砸在門檻外的路石上,月光嘩嘩地被凍在上面。他娘在炕上氣氣地說:那就不給你!他爹從那次就開始,每次要了,就要去撒尿,去大門旁的墻角撒。他娘在窗欞縫看,只要一看見他爹呼呼地在墻角抖動身體。就覺得好笑。想起男人的熊力氣。她又笑不出來。
他爹進屋,棉襖就往炕上一扔。他娘就有點慌神。
那晚,他爹要了他娘的第二次。
他娘扭著身子往炕里躲。他娘搖著頭。他爹看了看,拉下臉來。
“過來!”
他娘又往里蹭蹭。
他爹非要,紅著眼睛,最后往起一躍,屋梁上被他拽下了槍,在手上一轉,指向了他娘。
“過來!”
他娘過了去,都是伏身,手上扯著棉被,身后還拖著被尾巴,波波折折。
“睜開眼!睜開!”
他娘哭著,瞪眼看著他爹的身體在呼喊達到了極限,然后墻上的背影一點一點小下來。
他爹躺在炕上。奇怪,他娘卻坐到他身上,把影子堆上了墻。她不停地在他的身上折騰。他爹瞪大了眼。手上的槍,平塌塌在炕沿上,磕得木炕沿,噔——噔——的。
“你合上!合上!”
他娘就合上眼。合著眼說:“你敢打我?看你能的!”
他爹就呵呵笑。
不行了,他就推開他娘,他娘又往前聳過身,一陣一陣的。他爹著急了就想舉槍。這時候,他就又想舉槍了,想了一下,呵呵笑著往屋梁一掛,墻的影子也在墻上晃。
“睡覺你,還干嘛?”
他爹翻轉過身子去,背對著他娘。他娘才說最近老看到些東西,夜里忽閃忽閃的。像眼睛,愣愣地瞅你。
他娘說:“和你說話呢,這是怎么?真的。你上山去的時候,我一人躺著,就覺著整屋都在晃蕩,房梁嘎吱響。真睡了?和你在說話呢,晃得厲害,我怕在屋里呆著……”
他爹這時轉過身,看著他娘。
“和你說話呢!”
他爹說:“真咧?”
“是真的,你在時我沒有這樣覺著,一個人在,整個屋子就會晃,我害怕,墻壁上像開了很大很多的裂縫,我真的是沒有法呆下去了!”他娘說著,抹起了淚水。
“啥個時的事兒?”他爹眼睛咕嚕了一下,他問。
“好多天了,你一走,我就到外面去坐著,不敢呆在屋里。屋頂上有東西!你以后不要出去了行嗎?這樣……沒法過下去。你得信我。不騙的,我真看見了那些眼睛一樣忽閃的東西?!?/p>
他娘就是這晚懷上他們的。兩個孩子的眼睛生出來,一看人就愣住了,一個是瞪得一樣大,圓圓的,他后來叫大眼兒;還有一個幾乎是瞇著眼的,他們都瞅著這個屋頂哇哇地哭。大眼兒眼角上的肉,緊繃繃的;老二小眼兒好像睡著了,哭聲卻一直沒停。
他爹也就是這夜里把后山的秘密給他娘說了。這個夜滿滿當當。他是這樣想的:她的感覺不知是不是好兆頭,可能是挖了太多祖墳,祖先們都沒有安身的地兒,就回來了。他隱隱覺得后者比前者的可能性大一些。他爹想到這些不由顫了一下。那些死去的老祖宗回來了,會不會是找他算賬的,我挖了這么多的墳……
很多年過去,他爹和他們也說起這些事。那時他們都長大了。他爹每次都從他娘問他開始說,他說:“我在后山上找個東西,那是可以讓我們家族富貴的東西,就在一個老祖宗的墓里藏著,所以我帶鋤每天去挖?!?/p>
秘密說出來以后,他們和他娘一樣。他們娘仨都張著的大嘴。
那時候,他娘就覺得難以置信。這個天天睡在自己身邊的男人,每天都在挖著祖墳。他娘失聲痛哭過:祖宗一定不會放過我們的,現在屋子只是晃,有一天屋頂肯定會塌下來,把我們都給拍成肉糊糊兒。
這件事情讓他們知道,他爹后來才意識到是個錯誤。他們對此事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他娘每天早晨在院子里看著他爹,不讓出門。這樣一直持續到了他們出發去后山的那個清晨。他爹不再尋找那個可以讓整個家族富貴的東西。其實,在他還年輕的時候就找遍了大部分的墳墓,始終沒有找到。既然是寶貝,不是有緣人是不可以得到的。自己和自己的爹不是都沒有找到嗎?他也常常想自己這么多年挖墓,祖宗是不會饒恕的!
他們倆是在三天前發現那個東西的。聽說在很看不起眼的一個墓里。他們都沒動它,而是雙雙下山,回來后沒吃東西就去了一個道士那里占卜請寶貝的時間。
一段日子以來都在捂雨,在雷聲還沒有拍響前,他們帶著工具上了路。這兩天,他爹知道他們都在監視著對方。兩兄弟從來沒有像這些天一樣形影不離。前天黃昏是他爹親自把槍發給他們的。之前,他們用自己的槍。那天,他們來找他說要一桿好槍。他爹看了他們一會兒,就將準備好的槍扔了過去!
“你的!”大眼兒接過去,瞪著小眼兒。
“這你的!”小眼兒到底看沒看他爹一眼成了一個謎?他爹看不出來。他爹就看見他們兄弟倆掂量了幾下槍,大眼兒低低地說:
“算好了,就去!”
還是沒有抬頭。然后,倆人一前一后出去了。
他們走出去之后,他爹的眼就合上了。他娘站在門口上,想著門外就是后山涌過來的潮潮的山的輪廓。風吹得響,他爹突然有些冷。
“關門!”他爹喊。
再往里走,墳墓的更深處,他爹就知道,那里剩下的僅僅是一堆被挖開的墳墓了。里面的任何一處地方,都可能是自己和自己的祖輩挖過的。比如,面前的這座墳就是自己在二十五歲時親手敲開的,棺木已經腐爛得和那具尸體差不多了,只剩下零碎的骨頭在陽光里亮閃閃的。腥臭的尸骨在泥土中就像是一層白色的妖艷的花片兒。他爹在那塊即將塌下來的碑石上,坐下,點上了煙卷。
他們會到哪兒去呢?最開始心中的那個想法又冒了上來,這他最擔心的。他爹告訴過他們要是找到了,就他們平分!自己是沒法阻擋他們去找尋那東西的。
是兩堆煙灰引起了他爹的注意。兩堆煙灰里有兩個煙頭,煙頭擱在石碑兩邊上。地上的煙灰堆了一層,這大概可以說吸煙者在這里時是在極力考慮一些重要事情的。從煙頭的方向看,兩個吸煙的是背對著坐下的。是他們,一定不會出錯,在這荒山,除了他們還會有什么人來?并且,他們在這里停下來的時間一定不短,他們想什么?那個想法往上冒,遠方的大雨越來越近。
他爹猛烈地搖頭,不可能,不可能的!他突然忍不住,咵——咵——上子彈,一邊喊著,一邊朝向天空,放出三槍,三粒子彈夾在氣流里,刺耳的音調隨著躥了上去。如果,他們還在山上,一定能聽到槍響的,他希望他們也放幾槍來回應自己,卻沒有動靜,除了槍的回音晃蕩在山間,就再也沒有其他什么聲音了。到底在哪兒?也許已經回家,說不定人正在家等我回去喝酒呢!他爹想到這里,微微笑起來??伤耘f提著槍走進更深的山,然后就看見了更多的墳墓。墳墓都是被打開的。都是罪過。自己以后還要把這些修好……還好,現在東西大概是找到了。于是,都結束了,我們也許不應該到這后山上來了。
一個墳墓給翻開了!
他爹倒吸了口冷氣是因為看到了自己爹的墳墓被掘開了。
他們怎么會掘自己爺的墓?他們不是知道爺爺也沒有找到嗎?為什么還要把墳墓掘開?摸上去,土是新的。這是剛剛掘開的墳墓,還散發著熱烘烘的腥腥的味道。
白骨森森地伏在日頭下很刺眼。
狗日的!他爹砰地跪在墳前,罵起來:都是罪過!他們連自己說話都不信了。他們難道認為爺爺已經找到了,死去時帶進了墳墓?他們這樣想一定是找遍了這里所有的墳頭都沒有找到,才想到只有爺爺的墳墓了?,F在找到了,難道父親把自己給騙了?不敢想得過多。他爹在墳墓前磕了三下頭,嘆著氣:
“爹,你放心,我一定把墳墓修好,讓你在那邊安心。我去狠狠地教訓我做出來倆混蛋!”
說話把那些白骨用一些新土掩埋好,就急急匆匆走了。他還是沒什么發現。咵——咵——又對著天放了幾槍。樹上棲息著的鳥,嘰嘰喳喳的飛到了林子里。
他娘活在驚恐之中。很久很久了,她娘一直看著恐懼從雨季悄然開始了。他爹出去找他們后,她哪敢呆屋里頭。她搬個凳子,坐在樹下看后山。此刻,后山上漂著一片天空,天空上罩著的水汽緩緩地下落。
他娘覺得他爹會回來的。想起昨夜里他爹的屁聲,以及轟隆的雷聲,她就慢慢有了點兒笑容??蓛鹤觽兊浆F在都還沒回來,真出了什么意外?她逆著陽光看水靈靈的后山,好像什么都看不見了。他娘平常坐在院里,很多時候都低頭,想心思。他爹不知道她想啥個心思。他爹就知道她自打知道了秘密就落下了這個毛病。這也算不得啥個毛病。
他娘看完山,就低頭想,想起了小時候她帶他們下田,他們迷路的事情。那些不算茂密的玉米地里,他們都走不出來。她常常聽見玉米地的深處,一片沙沙聲里,乍起了他們的哭聲。當她慢慢走進玉米地的深處,他們兩個就背對著身體在那兒大聲地喊。周圍的沙沙聲把他們包圍了。那時候,他們的聲音纏在一起,像條蛇鉆進她的身體里去。可以說,他倆一齊從他娘的肚子里被接生婆扣出來時,那哇哇的,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你追我趕的哭聲,就讓他娘喜歡上了他們的聲音。他們一高一低,眼睛一個忽閃著,一個瞇著,他們的笑聲,他們的哭聲,他們半夜撒尿時的吧嗒嘴唇的聲音。那么的招人喜歡!她說過聲音就跟山上的雷似的。
到他們出生百日時,這里唯一的那個道士被他娘請來了。道士在他們這座山的背后住。幾個小嶺子過去,是一座不太高的山,道士就住那座山上。道士在桌上說:這兄弟看來富貴相,富貴命……當時,大眼兒正摸著道士的白胡子,他喜歡長長的白胡子。小眼兒看見道士就哭起來,躲在他娘的懷里。
道士就沖著小眼兒瞇起眼笑:“哭可不太好呢?命會……”
惹得他娘落下大家,拉著道士進了里屋。他爹知道女人們都信這道士。她肯定是為這話,把他從墓里拿回來的首飾給了道士。要不道士怎么會笑到離開呢?那東西倒是也只有道士才可以消受。
他娘覺得屋子晃得越來越厲害了,覺得屋頂會拍下來。在那夜,他娘知道了屋子搖晃得更厲害原因——自己的男人還是在后山偷偷地挖祖墳。她更怕了,合上眼睛。這一夜熬過去以后,她娘再也沒有合眼過,她睜著眼在炕上叨咕,一叨咕就是很多天。到后來,他爹聽,就覺得叨咕聲不像從身邊發出來的,真個像是房頂滲進來的鬼怪的咒語。
他娘一直在說:“老祖宗不會放過我們的?!?/p>
夜里那些閃爍不定的看不清楚的東西,像眼睛對著他娘和他爹打望著,一定是在尋找著某個季節,讓屋子塌掉。他爹毀了他們的家,他們就要來毀掉我們家。
已是午后了,他爹還沒有回來,他們也沒有回來。他娘在院子里一直沒動地。淡淡的日頭已經斜過了屋頂。他娘這時候打了一個激靈,不是因為吹來的寒風,那是幾聲槍響引起的。
他娘搖頭:槍響?會不會出了啥個事。
此時此刻的她,和很多人一樣,開始不往好事上想了。然而,她又有意識地否定自己,這也像很多人一樣:不會的,他保證過不殺生了,那會是他們的槍響嗎?怎么可能呢……她全身的神經都抽緊了,在樹下猛地站起來四處望,什么都沒見到,還是有風穿堂而過,留下的是山上獨有的好像是水泡著的平靜。順著風聲呼嘯的方向,她走到敞開的后門,從那兒出去沿——眼前這條路——對,就是這條路,走上大約一炷香時間,就可以進后山。現在,他娘想著,想著,就覺得那是嚇人的地方。
他們從小就是對兒這樣的兄弟。
他爹感到過可悲,不止一次地責怪自己的那玩意兒怎么這么不會選時辰,傳說中那個時辰生的兩兄弟是“克”對方的。他們還很年輕,也沒有上過幾天的學,當時的他只一心顧著去尋找那東西。他們都在山里跑,跑著跑著居然跑到了后山,那時他們還不知道,這里將是他們兄弟以后每天都要來的地方。他們知道家族的秘密在后山上以后,不管他爹怎樣勸都要上山。他們兩個學著他爹的樣子,肩頭背著槍,手里攥著鋤頭在清晨的第三聲牛哞中在山里消失了。
多年后的一天,大家在飯桌上,他娘就對他們說:
“你們看——屋頂要塌了,搖晃得厲害。怕不?”
兄弟倆互相看看也不說怕,或不怕。那時候,他們十五歲。他爹在他們稚氣的眼里,看見了另外的一些可怕的東西,他們好像沒有絲毫恐懼。他們的眼里閃出綠色的光澤。
想到這些,他爹在后山朝深處越走越近了。那個令他害怕的想法就映在了他的眼前,抹都抹不去。他甩了甩頭,好像那些想法能讓他這么一甩就甩到別的地方似的。經過的那些墳墓讓他第一次有些膽戰心驚了。幾年不上山之后,這一次的感覺,是從前沒有意識到的。他感到了后山埋藏的恐懼都已經生長了出來,豎在山上的每個角落。
獵人的鼻子靈得很咧。他爹很快就聞見了前面風中推過來的血腥味。和剛才的野兔的血腥絕對是不一樣。他很久沒有過血腥味“啪”地撲到他臉上的感覺了。他爹的臉上流下了汗。汗水就像雨水,越來越大。雷聲悶悶地響了一陣,又過去了。于是,緊邁幾步,順血腥味轉上了那片林子。
他們就坐在這里,坐在兩棵樹下,兩棵樹離得不遠。
他爹在這里看到兄弟倆身上的血還在流著,大眼兒瞪著小眼兒。小眼兒的眼睛這次是睜得最大的,他也看著哥哥。他爹站在他們的最后的對視里,看著他們的身體漸漸地軟下來往地上躺去。
地上擺著兩桿槍,兩桿熟悉的槍,槍口指向對方的腦袋。
他們的另一只手里不約而同地抓住了一個東西,看樣子東西分成了兩半。
他大罵:“狗日的!”
走近他們,他爹站在他們兩棵樹之間,兒子的血大部分已經風干了,在他們身上結成一塊一塊的,像個蓋子。他知道每塊蓋子揭開,下面都是鐵砂穿過皮肉留下來的血洞,洞里掛滿了濃紅的血塊,風還在吹過,風里都是血的味道。
他爹把槍放在他們之間的空地上,去掰出他們手中那兩片瓷。他站起來,把兩片瓷往一起對,一聽見瓷器相撞的“?!钡囊宦?,仿佛身體起了痙攣,在那抖成了一團,他想哭。他到底是沒有哭出來。
他看著遠處,遠處的天空黑了上來。
他好像聽見了他們的爭吵聲。他突然覺得他們沒有死透,左右一看,大眼兒瞪著他好像在罵他什么;小眼兒好像要站起來,瞇著的眼睛往外飛涌著怒火。把瓷片一手一片砸向了樹干,就抄起地上的槍。一左一右,又是兩槍。嘭——嘭——槍聲真響。他們躺在地上,冒著絲絲的煙氣。
他爹開完槍,有點異常的興奮了。不知是為什么,他想起了打死的那只兔。
他笑著踹斷自己最后作的三桿槍。
“狗日的一定以為這就是那東西——可那只是你們爺爺生前鐘愛的一個畫盤!是他在自己爹下葬時一起埋的?!?/p>
濕濕的風呼嘯而來,他爹就蹲在碎掉的盤子前瞪著自己碎了的臉。他無話可說了,他不知道該干什么了。他一滴眼淚沒留在山里,眼睛卻血一樣的紅起來。他坐在他們的中間,好像是等著昨個夜里一樣的雷聲響起來。他們是昨個清晨打雷時離開的。一天就要過去,他們死在了黃昏的悶雷聲中。
他爹想著彎下身子,在他們臉上一人摑了一巴掌。
這兩巴掌,他用了全力。他真想打他們。
“有本事,來啊——站起來打死我——你們!”
他爹趕在夜晚來臨之前要下山,要不就下不去山了。他把他們留在了這里。夕陽在水氣中浮上了樹梢,他爹的影子跌進了回家的路。他爹不知道他娘會咋樣,屋頂上興許還響著憤怒的悶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