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 味
喜歡甜而不喜歡苦,肯定是主流。對窮人來說,尤其是這樣。我外公舊社會當過長工,苦大仇深。他對食物的美好評價,從來就只是一個字:甜。我們孝敬他這樣那樣小吃,于是也就只往甜里挑。問他好吃不好吃,他若覺得好,就會笑逐顏開,說一聲甜。他不喜歡其他口味的東西,他對不良食物的評價,則是兩個字:不甜。他還發(fā)明了一條歇后語,叫做:鄉(xiāng)下人嘗百合——自討苦吃。百合雖然清肺滋補,但味道確實苦。尤其是瓣上那層膜,若不撕去,則更苦。但誰吃百合不是自討苦吃呢?外公的解釋是,因為百合是鄉(xiāng)下人種的,自己種出苦東西來自己吃,那就更是“自討苦吃”。他說得有理。
我發(fā)現窮人在飲食上確實比較趨甜避苦。咖啡,苦丁茶,還有百合,似乎都是有產階級的消遣。“我們的生活比蜜甜”、“苦大仇深”、“吃苦耐勞”,這些說法,基本都是苦出身的人所創(chuàng)。請窮人喝咖啡和苦丁茶之類,顯然不妥。除非苦孩子已經擺脫了貧困,也想要風雅起來了,他才樂意皺著眉頭嘗試。我不知道窮人愛不愛吃苦瓜。我想即使吃,也必定是帶著些許無奈。絕對不會是因為苦瓜“口感清爽”“消暑祛熱”。
我當中學老師的時候,有一個同事,是個老太太,她十分喜好吃黃連素。這本是一味止瀉藥,大多裹著糖衣。因為它實在太苦了。那時候我們形容苦日子,常常說它比黃連還要苦。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黃連的苦,幾乎是全世界公認的,聯合國應該用這種植物圖案作為貧苦地區(qū)的標志。這個老太太吃黃連素,不是因為腸胃不好,所以她不吞服。她只是將它含在嘴里,令其慢慢融化。就像含草珊瑚含片,或者薄荷糖之類。含著玩的。追求的就是那苦味。起初沒人相信她含的真是黃連素,以為她說笑話,騙人玩的,其實是在吃甘草餅之類的逍遙呢。為了打消我們的疑慮,她慷慨地分發(fā)給同事們一起來享用。凡將藥片放進嘴里的,一律面孔苦成了苦瓜,有的大叫,有的流淚,有的嘔吐,有的則吊死鬼一樣伸出黃得一塌糊涂的舌頭。實在是太苦了,沒人受得了。但老太太喜歡。她說,嘴巴里有了潰瘍,含一片黃連素,不出兩三個小時,就好了。或者人覺得火氣盛,內熱重,含上兩三片,陰陽就平衡了。若是心情不好,沒評上先進,沮喪了;沒加到工資,郁悶了;老公在外面拈花惹草,心里難受了……含一片黃連素,讓那苦味沁入肺腑,經絡通了,血脈順了,氣也暢了。老太太認為,黃連素可比任何來自于親朋好友的安慰都好,比任何政治思想工作都有效。因此她的手袋里,抽屜里,常年不斷此物。當然不是裹著糖衣的那種。對她來說,用糖這樣的俗物,來包裹那只應天上才有的神仙真味,實在是荒誕不經。
搬 家
我小時候喜歡看一本朝鮮小說,書名今天還記得,叫《鳥兒棲息在柳樹溝》。這部少兒題材的長篇小說,我前后一共讀了它幾遍,實在是記不清了。我喜歡它的原因,是因為這本書寫得很憂郁。它讓我懂得了什么是憂郁,并且從此喜歡上了憂郁。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少年,他有一個奇怪的父親。他的父親喜歡生氣,一生氣,就要搬家。他動不動就搬家。今天想來,這事頗讓我感到疑惑:那時候的朝鮮,是怎樣的體制呢?是不是金日成領導?搬家怎么就那么容易呢?在我看來,搬家一定是受到體制的限制,你在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的單位工作,即使是一個人民公社的社員,可不是想搬家就搬家的。但我小時候讀這本書,是不想這些的。我只是為故事,以及籠罩著故事的憂郁氛圍所打動。那個孩子很可憐,十分害怕他的父親搬家。因為一搬家,他的所有好朋友就都沒有了。然后到一處新地方,再去結交新朋友。當新朋友剛剛交出點意思來,他的父親又要搬家了。他苦惱極了,經常一個人呆呆地抬頭看天,認為天上飄動著的浮云,就像他不幸的身世。
其實我喜歡這本書,更深的原因,是我也有一個動輒搬家的父親。我的父母都是教師,大家都知道在以前計劃經濟時代,教師的調動是最容易也是最普遍的。我記得那時候有男人經介紹要和外地的姑娘談朋友,聽說女方是教師,就愿意了,因為教師好調,一旦談成了,結了婚,是不用受分居兩地之苦的。教師的調動,只要教育局一紙調令,就行了。我的父親好像一直是在學校擔任一點領導職務的,不是教導主任,就是副校長。因此他的調動,原因就比較復雜。既有朝鮮哥們那樣的情況,因為心情不好,見什么煩什么,已經不想再在這個討厭的地方呆下去,所以主動要求換個地方,始終都不明白“天下烏鴉一般黑”的道理。當然,我知道父親的工作調動,更多的并非出自他的自愿。他老人家脾氣不好,自以為多才多藝,常常要瞧不起別人,所以和別的領導很難處好關系。領導和領導之間,關系搞僵了,通常的解決辦法就是將斗爭中的某一方調走。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父親,總是成為被調走的一方。“走就走!”我常常見他鐵青著臉回到家里,一邊挽起袖子整理東西,一邊這么說。好在那時候家里東西不多,只要全家人齊心協(xié)力,整理半天,也就可以雇一條船上路了。
頻頻搬家,起初對我似乎并不構成傷害。但是讀了《鳥兒棲息在柳樹溝》這本朝鮮小說,我突然有了身世之感。好像書里寫的就是我,那個不幸的少年就是我。那以后我也變得喜歡抬頭看天了,憂郁地看著浮云,心里涌動著美麗的憂愁。今天粗略算來,從我記事到高中畢業(yè),我們一共搬了十多次家。平均每年有兩次,真是有些不幸。
但居無定所對有些人來說,卻是一件好事。沈從文在《湘行散記》里,寫他隨部隊輾轉四方,每晚都睡在新鮮的地方。他躺在一塊大石頭上睡覺,看滿天星光閃爍,覺得十分愉快;同時心想,那些天天在同一個地方睡覺的人們,是多么乏味而不幸啊!
大 食
過于大食的人,我想一定是很苦惱。整天都得為吃而忙碌。如果找不到吃的呢,就得忍受饑餓的折磨。餓是什么滋味,吃飽的人是不知道的,吃飽了撐的人,更是難以想象。據說恐龍就是因為大食而滅絕的。如果恐龍像山羊一樣吃些小草,而且細嚼慢咽,那么也許如今我們還能在動物園里看到它們。說不定,在旅游風景區(qū),還能租上一頭,騎著悠悠地觀景呢。恐龍的胃口太大了,地球上那么點樹啊草啊,那么點可憐的弱小動物,根本不夠它們吃的。上帝于是說,你們走吧,這兒養(yǎng)不起你們。
但是我又疑惑,從優(yōu)勝劣汰動物進化的原則看,恐龍為什么不對自己的胃口進行及時的調整呢?一代代恐龍,可以逐步將體形縮小,胃當然更得變小。為了適應環(huán)境,你們必得少食,寶貝!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們,有誰還吃得這么多的?你們就是吃恐龍肉,也難填你們食欲的深壑啊。
我這是針對進化而言。若是一個個體,就不能對他提出如此要求了。娘老子生下他,天生一個“大胃”,不吃不僅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爹娘啊。
那時候我們鎮(zhèn)子上,有一個綽號叫毛大塊頭的,就是一個大食者。為了他的胃,他已經基本放棄了所有。不成家,不立業(yè),沒有理想,沒有尊嚴,也不講衛(wèi)生。他一天到晚,只曉得在街上找吃的。天上不會掉下餡餅,但人們會制作食物呀。比方說,汆油條的鍋,烤大餅的爐子,每天都當街放著。毛大塊頭經過,輕輕一伸手,隨便一抓,就能抓到幾個大餅,或者十來根油條。在人們的尖叫和咒罵聲中,轉瞬他就吃完了。通常人們對于盜竊,是非常痛恨的,抓到小偷,重則打斷其腿,輕則也要綁在街頭示眾半天。但對毛大塊頭,人們似乎網開一面。一是知道他的大食與眾不同,人們設身處地,試想,誰攤上這樣一個天生的大胃,誰都會饑餓難當,從而置道德與體面于不顧,見了能吃的就搶。另一方面,毛大塊頭人高馬大,就像雪山野人,出于自身安全考慮,誰也不敢惹他。對付他最好的辦法,就是提前獲取信息,知道他要經過此地,盡快把大餅爐子和油條鍋搬進屋去。
不了解毛大塊頭的人,非但不敬而遠之,反而要去逗他,那吃虧也就怪不得別人了。有一條運糞的船,船上三五個漢子閑得無聊,見毛大塊頭經過,集體對著他傻笑。毛大塊頭見船上架了一口鍋,一鍋熱騰騰的白米飯,正在散發(fā)著要命的香氣。他便嘲笑這伙人,說你們這么多人就吃這么一鍋飯,你們的肚子比小姑娘還小!這伙人不知深淺,就和他打賭,說,你能一個人把鍋里的飯全吃了嗎?天!這不是雞邀請黃鼠狼來拜年嗎?毛大塊頭搖搖晃晃,走上船,從河里打上來一桶水,往鍋里一倒,提起鐵鏟大小的鍋鏟,將飯與水一攪,呼嚕嚕幾下,就吃光了。
對他來說,當然這樣的好事并不多。通常他都是餓著。他餓急了,逮到蛇都吃。活的蛇,急急地往嘴里塞。一邊嘎吧嘎吧地嚼,一邊蛇尾還在他嘴巴外面蜿蜒。
聽說有人更厲害,還能吃玻璃,吃鐵釘。但我沒有親見,不算。毛大塊頭的大食,我們則是親眼目睹的。如果世界上的人,都像他一樣大胃,那么我想,能源問題早就會迫使人類退出地球舞臺了,就像當年可憐的恐龍一樣。是胃讓歷史中止。
好 色
我一直不太明白,“好色而不亂”,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境界。是指僅僅喜歡異性,但不上床,還是指只跟少量的(只有一個當然談不上好色)異性有男女之愛?多了當然就是亂了。但少又是指多少?幾個之內,才算是少?才算是“不亂”?喜好配偶之外的“色”,又算不算亂?同時與幾個異性交往,應該算亂。那么一個一個排著隊來,算不算亂?不買賣,不欺騙,不以權勢壓人,不搞單邊主義的性騷擾,絕對奉行你情我愿的男女平等原則,這些應該都算是不亂吧?但人家的老婆,朋友妻,暗地里即使是你情我愿了,好像也算不得真君子。
“坐懷不亂”肯定是君子,但同時也與“好色”沒有什么關系了。如果革命意志堅強若此,還硬說自己好色,基本就是一個口頭腐化分子。而且,如果是合法配偶坐懷,你還不亂,貌似偉大,卻是瀆職。其實不管坐懷的人是合法還是不合法,你竟然不亂,多半也是性功能有問題了。出了這樣的事,還要自稱君子,那還不是為自己的性無能找漂亮的借口!
我想性變態(tài)應該算是“亂”。有人專門收集女人的內衣,裝了滿滿一箱子,這樣的人,雖然沒有跟人發(fā)生性關系,但仍然應該屬于“亂”。據說日本的一些女中學生為了掙些零花錢,將自己穿過的內褲送到專門商店出售,銷得很旺,幾成熱門產業(yè)。露陰癖,窺視癖,如果叫我來定義,我一概把他們歸入“好色而亂”。可見小日本好色的多,但君子少。
我以前單位有一位同事,這同事還是個副職領導,他的好色花樣繁多,文武兼?zhèn)洹N囊稽c的,是他喜歡給陌生女人打電話。他坐在辦公室里感到無聊的時候,就拿起電話亂撥號。凡聽到對方是女聲,他就會獲得極大的心理滿足。更為文雅的,是給古代美女寫情書。據說他給四大美女都寫過。另外還迷戀李清照、葉小鸞、蘇小小、柳如是等人。他曾公開過一封寫給葉小鸞的示愛信,情書用文言寫,里面還夾雜著詩詞,細細讀來,情真意切,頗為感人。他的古文功底很好,畢業(yè)于南京大學古文系。那些早已灰飛煙滅了的古典美人,要是活著的時候知道在遙遠的未來,將有一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時代的英俊男人,滿懷一片赤子之心給她們寫情書,芳心真不知要如何大動,一定舍不得作古。
這個老兄的好色,如果僅僅限于斯文,也許真算得上是君子。但他后來武的劣跡暴露,就身敗名裂了。他竟然在公共汽車上摸女人屁股!他因此被帶到派出所,教育了一通,又通知單位,將人領回,寫了一份檢查。數月之后,他又被逮捕了。原因是他晚上躲在家里用彈弓襲擊窗外的女人。他打彈弓很準,總是能夠準確擊中女人的臀部。他成了一個流氓犯。當地民警廢寢忘食,日夜奮戰(zhàn),正義戰(zhàn)勝邪惡,終于將他逮住,為民除了害。出了這件事,單位緊急召開會議,給大家敲響警鐘,要大家以此為鑒,加強自身思想建設。同時,開展了經常性的健康文娛活動,用高雅的情操占領人們的思想陣地,使人人都成為有共產主義道德理想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謙謙君子。
話 多
有一個人喜歡說話,他自稱是“快樂的羅嗦”。可是他快樂了,別人卻痛苦了。但他一點兒都感覺不到別人煩他,也許他根本就不在乎別人是不是煩他。反正只要有他在,我們的感覺是,話都被他一個人說了,只有他一個人在說話。
他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話說?一個人是怎么具備了不停說話的能力的?在他滔滔不絕地說話的同時,我們陷入認真的思考。答案也許有二,一是他事無巨細,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每天報紙刊登的國際國內新聞,以及娛樂八卦,他都有轉述和評論的巨大熱情;二是他不怕重復。在實在沒有什么可說的情況之下,他不怕炒冷飯,不怕翻出陳年爛谷子出來嘮叨,也要將說話進行到底。
都說這人幸虧不是個教師,要是他掌握了講課的霸權,那么遭殃的就是那課堂里可憐的學生了。這人幸虧也不是領導,要是他坐到臺上做起報告來,臺底下的人可就要做好學習紅軍長征的準備,發(fā)揚不怕苦不怕累甚至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才行。也幸虧這個人不是自己的父親或者丈夫,要是和他整天生活在一起,一定會被他聒噪得發(fā)瘋。當然聾子是個例外。
第一次見到這個人,并且是在前十五分鐘之內,尚不會感覺到心理和生理上的抗拒。反而會覺得這個人知識淵博,才華過人,對同志也充滿了春天般的溫暖。但是十五分鐘一過,我們就會覺得煩了,就會很想請他不要再說了,至少也得歇上一歇,喝幾口茶再說。但他對于人們的暗示,甚至勸告,歷來都是不予接受的。他連稍許的停頓都不會有,繼續(xù)他的海闊天空。他說啊說啊,聽眾的生理都漸漸出現問題了:先是頭暈,接著耳鳴,很快,嘔吐的感覺出現了。總之人變得極度脆弱和煩躁。拉得下面子逃跑的人,是必定會夾著尾巴逃跑了。而那些沒有任何理由逃走的人,則頻頻用打呵欠、擰耳朵,做鬼臉、跺腳這些動作來表達內心的不安。但這種抵抗運動,面對驚天的語言恐怖主義,作用是何等的微弱!簡直是螳臂擋車、蚍蜉搖樹、以卵擊石。
因此你會暗暗發(fā)誓,再也不會見這個人第二次了。即使是天崩地裂,海枯石爛,也不要見到這個人了。一想到萬一還要在什么場合與這個人不期而遇,你立馬雙腿發(fā)軟,臉色慘白,如芒在背,魂飛魄散。
但我必須說明的是,此人絕對是個好人。除了愛說話,基本沒有其他毛病。他的最大優(yōu)點,是喜歡買單。我記得,只要有他參加的飯局,最后慷慨解囊的總是他。而且,他還是一位我們優(yōu)秀的同行,為了社會主義祖國的文學大計,我們免不了還是經常要舍身與他相見。
一次飯局上,有人終于被他折磨得失去理智了。這人突然從座位上跳起,飛抵“快樂的羅嗦”面前,二話沒說,伸出雙手,死死卡住了他的脖子。這下他說不出話來了,只是喉嚨里發(fā)出了嗚嗚的聲音。這是我惟一的一次,看到他連續(xù)一分鐘不說一句話。在座的人驚呆了。要不是有人及時回過神來,上去拉開瘋狂的暴力者,“快樂的羅嗦”同志也許就要一命嗚呼了。
婚 事
有一個人終生未娶。其實他的條件不錯,長相有點像張春橋,但沒張那么瘦。和張比,他也比較面善,不像張那么陰險。他的個子也不算矮。關鍵是人挺聰明,他的手特別巧,什么電器都能修。大家都相信,這樣的人,是不會討不到老婆的。即使他從來不主動出擊,也終究會有一些女孩自投羅網。但他一直沒有結婚,而且據觀察戀愛都不談。
他不結婚的理由是,他始終認為他的婚事,是“組織”上在替他操心。他在不同的場合都表達過這個意思。他有時候漫不經心,當人問起他對婚姻的打算時,他說,我不用著急的,組織上一直在考慮我的婚事。有時候,他的態(tài)度有些不樂觀,他皺皺眉頭,或者無奈地搖搖頭,說,我也是身不由己啊,我的婚事,組織上說由他們來考慮,不讓我操心。
究竟是哪一個組織,這么熱心無私,同時也是非常霸道地堅決要包攬這個人的婚事呢?大家都很想搞清楚。那時候他有一個單位,有人就去他單位領導那里打聽。單位領導很生氣,非常干脆地表示,他敢負責任地說,在這個單位,領導層沒有任何人說過要包辦這個人的婚事。單位效益不好,領導為了維持企業(yè),頭都大了,夜里做夢都在為錢發(fā)愁,還有誰會吃飽了撐著去為一名普通職工的婚事操心呀!
后來這個獨身男人下了崗。因為他會修理電器,有一門手藝,所以經濟狀況比在單位時反倒更好了。但他還是不娶,還是堅持認為,他的婚事是由“組織”給包辦了。
有人打聽到,他除了擅長修理各種電器,業(yè)余還是個書法愛好者,是一個區(qū)里的書法協(xié)會會員。會不會是書法協(xié)會侵犯人權,生生剝奪了他自由戀愛、結婚成家的權利呢?有好事者又去調查。到書法協(xié)會一打聽,人家書協(xié)秘書長并不知道有這么個人。查了會員花名單,才發(fā)現了這個人的名字。書協(xié)方面似乎是生怕落得個侵犯人權的罪名,信誓旦旦地說,不可能,不可能,誰會去管別人的婚事呢?書法協(xié)會是群團組織,就管寫字,又不是婦聯,更不是婚姻介紹所,這是絕對沒有的事!
再了解,這個人還是個黨外人士。既不是共產黨員,又不是民主黨派的,他就是個無黨派人士,或者說是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民群眾。那么,到底是哪個“組織”左右著他的婚事呢?退一萬步講,即使真有一個組織在管著這事,那么,這么多年來,這組織怎么還沒有替他把婚事解決了呀?辦事效率也太低了吧?如果確有其事,那倒可以告這個“組織”行政不作為的。
凡認識這個人的人,沒有誰懷疑他有神經病。他很正常,就是心靈手巧的那種。但就是在婚事這一頭上,奇怪得很,叫人匪夷所思。如果他腦子有問題,那么也不會有人管閑事,去追究什么組織不組織了。
這個人去世的時候才50多歲。人家到他的單人住處替他清理房子時,發(fā)現滿屋子都是空酒瓶。桌子上、窗臺上、床底下,甚至枕頭邊,全是的。在他的抽屜里,還發(fā)現了好多份“結婚申請”。申請都是寫給“組織”的,開頭都是:“敬愛的組織:新的一年又來到了,我鄭重請求組織上能盡快考慮我的個人問題……”到底是哪個組織,終究還是沒人知道。
活 佛
離開西寧,我要往玉樹去。風馬兄對我說,他對玉樹很熟悉,他經常到玉樹那個地方去臨風。他還說,他跟玉樹歌舞團的人很熟悉。是什么樣的人呢?團長,還是某個漂亮的女演員?我想多半是后者,因為這個家伙對女人有興趣,對領導沒有興趣——我這樣想。但我也許是想錯了,因為他緊接著說,他還跟玉樹的一位活佛相熟。他是這么介紹那位活佛的,說他相貌堂堂,博學多才。他還說,那位活佛深受當地女孩的喜愛,就像當年的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
介紹到后來,風馬說,他認識的那位活佛,確實是個高人,如果你把一串佛珠交給他,他放在手心里焐上一焐,交還給你的時候,佛珠會燙得你拿不上手。聽他這么說,我來了興趣,我正巧手腕上套著一串菩提子的佛珠,我說,風馬兄你陪我去玉樹吧,我要見這個活佛,我要讓他焐我的手珠!
風馬深表遺憾地說,于情于理,他都應該陪我去玉樹走一趟,但是,最近他實在太忙了,他主編的《青海湖》文學月刊,雖然發(fā)行量不大,知名度不高,經費也非常緊張,但是,工作卻十分的繁忙,他走不開啊。
我就堅持要他寫一個介紹信,讓我去見活佛。我不要認識歌舞團的演員,我只要見到活佛。
在我提出這個要求之后,風馬一杯杯地給自己灌酒。他很快就醉了,最后是酩酊大醉,除了卷著舌頭說一兩句重復的、毫無意義的話,他就再不能干別的了。我?guī)状翁岢鲎屗弥€未不省人事,趕緊把介紹信給寫了,他總是置若罔聞,王顧左右而言廢話。沒有辦法,他最終成了一個靈魂出竅的空空軀殼,怎么會寫介紹信?介紹信雖然是應用文,比起文學創(chuàng)作來,可以不要靈感和才華,但是,一個筷子都拿不住的人,怎么讓他寫字呢?
但愿他不是故意的。
我長途跋涉到了玉樹,虔誠地去了結古寺。我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興許也能拜見到那位神奇的活佛。我一大早就往山上走。可憐我到了玉樹就有了高原反應,腸胃嚴重不適,四肢無力。但是,想到活佛,我便有了力量。我堅持著上山,和三三兩兩的藏民同行,抵達結古寺的時候,發(fā)現寺廟金光萬丈,喇嘛們誦經的聲音,像合唱一樣動聽。這個日子正巧是結古寺的法會,我來得正當時啊。我買了哈達,系掛在寺院的門環(huán)上。我相信這樣的日子活佛一定是在寺里,我相信我一定能見到他。希望就像深藍天空上灑下來的陽光,金子般閃亮。
我真的有幸見到了活佛。他體格魁梧,是一位慈祥的長者。他在僧眾的簇擁之下走近我的時候,我問他:“您認識風馬嗎?”活佛袈裟飄飄,就像是沒有聽見我的話。不過他伸出手來,在我的頭頂摩了一下。我感到一股暖流從天而降。下山的時候,腳步輕了,也有了食欲。我想下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喝一大碗鮮美無比的牛雜湯。
嫉 妒
一般來說,同行之間易妒,很少有賣肉的嫉妒博士通過論文答辯的,博士也不會嫉妒屠戶因為賣注水豬肉而發(fā)財。同性也易妒,一個女人,最受不了的是她的女伴比她有錢,嫁的老公比她好,長得比她漂亮。而男女間也一般不互妒。同一層次的人們易妒,洗頭妹不會因為章子怡的走紅而痛不欲生。讓洗頭妹恨得咬牙切齒的,也只可能是另一位洗頭妹傍上了一個大款,或者中了福利彩票。兄弟姐妹間好像也易妒。現代人吃古人的醋很少聽到。
但是妒忌這種心理,有時候還是會跨地區(qū)跨行業(yè)跨性別跨年齡地產生。誰敢說他一定沒有妒忌心?說這大話的人,他敢把自己的胸腹剖開嗎?讓大家翻來覆去地看一看,除了心肺肝腎之類,還有沒有妒忌心在里頭。我記得《西游記》里寫到孫悟空有一次就是把肚子里的東西全部翻了出來的。不記得他是為什么要這么做了,是為了向唐師傅表示赤膽忠心呢,還是取經途中文化娛樂生活短缺,沒事翻出來玩玩的?真的不曉得了。只記得大圣這么一翻檢,竟然在自己的肚子里發(fā)現了一顆嫉妒心。我當時極為震驚,因為在我心目中,齊天大圣孫悟空一向是德藝雙馨的,既神通廣大武藝高強,又愛憎分明心胸寬廣,基本就是一個古代雷鋒。他怎么也會有那根小肚腸?會不會搞錯啊,說不定是豬八戒犯了妒性,栽贓陷害他的大師兄呢!
那時候不知道是劉心武還是李國文,專門寫過論嫉妒的系列文章。還發(fā)明了一個詞兒,叫“忘年妒”。按理說年齡差距大了,之間是一般不會產生嫉妒的。爺爺不會因為孫子長相好,考上重點大學而悶悶不樂吧?但他的弟弟就難說。哥哥學業(yè)有成,他心里弄不好就不痛快。但是年齡雖然差距大,干的卻是同一種事業(yè),同行,妒忌就難免了。就說作家,你才二十多歲,才寫了沒幾篇文章,吃的飯,絕對比老作家吃的鹽少;走的路,也比不上老作家走的橋多。而你卻又是得獎,書又暢銷,還上電視,特別是這個老作家還曾經輔導過你的,他心理不平衡了,也就沒什么奇怪了。這就是忘年妒。文妒還好,多半只是苦自己,抑郁一點,飯菜省一點,煙酒費一點,睡覺褥子多磨損一點,最多撇撇嘴,來幾個白眼。但要是武妒,就有點麻煩了,他會使出渾身解數打壓。打壓不成,就罵街,就造謠抵毀,甚至硫酸毀容,下毒,抱個炸藥包同歸于盡。
你相信夫妻之間也會有妒忌嗎?我認識一個朋友,他老婆是市里的一個干部。當然他也是個干部,只不過官位沒有妻子高。開始他們進機關的時候,還在同一起跑線上。兩個人互敬互愛,比學趕幫,一心在社會主義大道上有滋有味地奔向美好前程。但是后來妻子的領導崗位越走越高,男的就壓抑得不得了,性生活也變得不和諧起來。凡有人來家給領導妻子送禮,丈夫都要毫不留情地將禮品扔出門外。他做得很絕,堪稱反腐倡廉的模范。妻子因為站得高望得遠,并不太跟丈夫計較。她日理萬機之余,有養(yǎng)花蒔草的愛好,據說畢業(yè)于園林管理學院,是科班出身。但自從她身居高位之后,什么樣的植物都養(yǎng)不好。養(yǎng)一盆死一盆。她曾幾次約請園藝方面的專家來家里會診,也找不出癥結所在。這個秘密,只有她的弱勢丈夫知道。原來她不在家的時候,他替她給一盆盆花木澆水,用的都是熱水瓶里的開水。
建 筑
江南農村的民居,最早都是方方正正,屋頂也特別規(guī)矩,最多兩頭往上略翹一翹。大多臨水而建,或一層,或兩層,白墻黑瓦。這些在吳冠中和楊明義的畫里都能夠看到。但這些年來不一樣了,形形式式的別墅出現了,哥特式、巴洛克式的都有。早一些時候,還能在別墅的屋頂上看到一口大缸,用來供水。瓷磚不貼在里面,都貼在屋子外頭,陽光照射上去,白亮亮地閃光。現在沒有頂一口大缸的了,講究的人家,自己建水塔。水塔的式樣,一概不要傳統(tǒng),通常都是羅馬柱。我曾經看到過一個愛菲爾鐵水塔,雖然沒有巴黎的大,但看上去也費了不少鋼材。最近還看到一個農家水塔建成了悉尼電視塔的模樣,就像一個注射器。想來主人到過悉尼,水塔的顏色也涂成了金黃色。
我有一搞建筑的哥們,應邀為一農村企業(yè)家設計住宅。圖紙拿給我們欣賞,真是有不凡的想象。房子居然設計成跨越在一條小河上。或者可以說,一條家鄉(xiāng)的小河從他家客廳底下緩緩流過。客廳的地板被設計成玻璃,坐在客廳里,就能看到潺潺流水。除了容易誘發(fā)小便,除此真的非常詩意浪漫。效果圖上,還在河里畫了一些游魚,讓人羨慕煞這異想天開的鄉(xiāng)間豪宅。整幢別墅的外形,設計成盒子形的,大盒子連小盒子,盒子套盒子。如果坐上直升機到高空俯瞰,會覺得這幢房子像一串方形掛件。
但是企業(yè)家很不滿意,嘲笑搞建筑的人書生意氣不切實際。后來的房子是企業(yè)家親自設計的。我們有幸在其竣工之后親臨參觀,遠遠望去,就是一座白宮嘛!它沿家鄉(xiāng)的小河而建,在希望的田野上顯得突兀而巍峨。有趣的是,大大的圍墻,則建成了長城的模樣。我們站在烽火臺似的角樓上,聽企業(yè)家頗為自得地向我們解釋說,他之所以這么做,有中國包圍美國之寓意。“長城”的一角,矗立著一座六和寶塔——這是豪宅中的供水系統(tǒng)。企業(yè)家介紹說,他原來還設想將大門設計成凱旋門的,但后來又取消了。改變主意的原因,是因為歐盟不答應解除對華武器禁運。
晚上企業(yè)家請客,把我們帶到他侄兒開的飯店,飯店竟然叫“布什飯店”。席間上的一道菜,更是令人噴飯:克林燉萊溫斯雞。萊溫斯雞是什么雞?草雞還是三黃雞?克林又是什么東東?難道是一味中草藥,可以用來燉雞?
企業(yè)家端著酒杯,豪邁地說,現在中國與俄羅斯關系不錯,不僅部分解決了邊境問題,還有望發(fā)展成戰(zhàn)略伙伴關系。因此他計劃將他的新廠房建造成克里姆林宮的形狀。廠房外的一片廣場,就叫它紅場。
潔 癖
那時候鄰居有位老太太,終身未嫁,是個老處女。“潔癖”這個詞兒,就是因她而進入到我的知識體系中的。她最為典型的事跡是,衛(wèi)生間一共使用五塊毛巾。一塊洗臉,一塊擦頭,一塊洗屁股,一塊洗腳,還有一塊是擦手專用。這對一塊毛巾從頭擦到腳的我們來說,真是講究得不可思議。沒想到的是,若干年后,這樣的毛巾分工,竟然別無二致地出現在我自己的家庭里。我娶了一位特別愛清潔的太太——我可沒敢用“潔癖”二字。因為《現代漢語詞典》上說,潔癖,就是“過分講究清潔的癖好”,她過分嗎?十余年的共同生活,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她過分嗎?過分與正常的臨界點,又在哪里?
從周圍一些普遍的評價來看,她有時候確實是有些過分了。比方說她的父母親,偶遇小恙,總不忍讓她陪著去醫(yī)院。原因是在醫(yī)院泡上半天,他們的女兒始終都是站著陪伴。再苦再累她也不肯坐醫(yī)院的凳子。而且每從醫(yī)院回來,她都必定要洗頭洗澡,將里里外外的衣服洗個遍。坐過客廳的沙發(fā),人就不得再往臥室里去。因為客廳畢竟是客廳,往來鴻儒白丁的屁股所接觸之物,怎可與臥具同流合污?客人進門所穿的拖鞋,也是待遇各有不同。直系親屬如岳父母小舅子是一類,紳士淑女又是一類,管道工修理工等引車賣漿之流,又是一類。這最后一類使用過的拖鞋,人走茶還未涼,就會被泡進專門的水池里用84消毒液一陣猛洗。這么做實在有職業(yè)歧視之嫌。若要貼她一張大字報,罪名就是對勞動人民缺乏起碼的無產階級感情。其實對于電腦技師這樣的腦力勞動者,她同樣難逃缺乏尊重之愆。人家替她把電腦修好,人走之后,她會取出酒精棉球,將鍵盤和鼠標細細擦拭一遍。
她這樣做,確實是過分了。既然過分了,就應該定義為“潔癖”。但是過分不過分,總得有個參照系。考試得了90分,和滿分比,就是考砸了;而低頭看看那些勉強及格,甚至掛了紅燈籠的人,則是大大的比下有余。與一年到頭只洗幾趟浴,衣服從商店買來直到穿破都不洗上一次相比,世界上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可以被扣上“潔癖”的帽子。愛國衛(wèi)生委員會,就是一個潔癖俱樂部。近朱者赤,同床共枕十多年來,我不光漸漸對愛清潔的妻子有了深刻的理解,而且因為組織的關懷和培養(yǎng),自己也投身到熱愛清潔的革命運動中去了。單說我們家的廚房,我愛它就像愛生命。廚房重地,非請莫入。我不讓任何人闖入這個禁地,為的是要讓它保持始終的光亮如新,一塵不染。說出來也許令人難以置信,我每次洗碗,都要耗時45分鐘左右。凡是參觀過我家廚房的社會各界人士,都會作出“好像你家從來不開伙”這樣的評價。每次聽到這褒貶不定的評價,我都會油生一股家庭自豪感。清潔總是有清潔的充分理由,廚房里的每一個角落,尤其是煤氣灶和抽油煙機,你若不每天都及時認真地清洗,那么一定會是積重難返,落得個油膩骯臟的悲慘下場。只有有了清潔的環(huán)境,才會有清潔的內心。錢可少,位可卑,清潔的陣地不可丟。人在清潔在。再累再忙,也要將清潔進行到底。只是苦了我們家的鐘點工,這些苦大仇深的勞動婦女,她們的命運不外兩種:一是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換來的卻是主人無情的辭退;二是忍受啊忍受,不愿在忍受中死亡,于是在忍受中爆發(fā),終于撂挑子不干。但愿眼下在崗的這位,能夠任勞任怨,最后徹底匯入我們家以清潔為神圣事業(yè)的滾滾洪流之中。
誰要是說我的愛人有“潔癖”,我就跟誰急。在今天的我看來,她只是“潔”,與“癖”卻是八竿子都挨不著的。比起那些在做愛之前要以酒精棉球做消毒準備的人來,我們還做得很不夠。差距是明顯的,同志仍需努力。
抗 電
我們知道,抗生素類的藥物,經常用,細菌就會產生耐藥性。其實不光微生物,其他生物,也一樣會對有害物質產生抗體。從前的蚊子,一直生活在無化學污染的環(huán)境中,像伊甸園里的亞當夏娃。所以裊裊幾縷蚊香,就能將它們毒死。現在的蚊子則不再嬌弱,你對著它大噴殺蟲劑,它也不會出現飛行事故。它在空中漂亮地打一個旋,然后唱著小曲飛走了。它們早對各類殺蟲劑產生了耐藥性。
小時候我聽一個捕蛇的人吹噓,說再毒的蛇咬了他,他也不會死。由于他幾十年如一日跟蛇打交道,常在河邊走,難免要濕鞋,雖然他對蛇的了解,也許勝過夫妻間的了解,但總是免不了要被蛇咬。被蛇咬得多了,他對蛇毒,就產生了抗體。毒蛇咬他一口,對他來說,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只是癢癢的,起個紅包,絕對不會有生命危險。我們對他肅然起敬。我好奇的是,如果被他這樣的奇人咬上一口,會是什么樣的結果呢?在我看來,他已經幾乎成了蛇的同類。他的身體里,也許蘊藏著非常劇烈的蛇毒呢。
我二十歲那年,在一所非常偏僻的中學實習。學校里有一名姓姚的電工,和當時的我同樣年輕。他十六歲就當了電工。他的電工,而且還是世襲。他父親原來就是學校的一名電工。因為興修水利,挑河泥挑得太猛,挑斷了幾根扁擔,還照樣革命加拼命,結果吐出幾口鮮血,不久就去世了。小姚于是接過革命前輩的槍,當上了電工。他向我們說紅色家史,說他的爺爺,以前是上海灘一家戲院的電工。在做電工的同時,還兼做黨的地下工作。解放后不幸被懷疑是國民黨特務,摧殘致死。當然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得到了平反。小姚對他家三代相傳的電工事業(yè),非常引以為自豪。他夸耀說,電這個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卻來去如風,威力無比。它不只是可以發(fā)光發(fā)熱,還能推動機器,推動火車。它有時候就是一頭無形的野馬。而電工,就是駕馱這匹野馬的騎士。他的工作態(tài)度很好,不管是教室還是食堂,不管是辦公室,還是教師宿舍,哪里電路出了故障,他都是隨叫隨到。他的技術也好,懂得鉆研,總是手到病除,讓世界大放光明。所以我們大家都挺喜歡他。
小姚告訴我們說,電工跟捕蛇的人,其實是非常相像的。蛇毒能致人于死,電也是一個無形的奪命殺手。不過,他說,一個人當電工當久了,對于電,也會產生抗體。如果是通常的民用電,220伏的,是絕對觸不死他的。他雖然電工沒當了幾年,但他的身體里,流淌著他爺爺的血液,他父親的血液,所以說他是一個年輕的老電工,一點都不夸張。他說,他在工作中,其實經常觸電。但觸電的感覺,對他來說,就像被蚊子叮了一口。“你們當然不行!”他說,普通的人,被電流一擊,輕則受傷,重則喪命。但電卻奈何不了他。有時候,他感到無聊了,還主動把手指伸進插座里,去觸電玩兒呢。他介紹說,被電擊一下,人就會感到興奮,就像喝了酒,喝了咖啡一樣。他觸電玩兒,我是親眼看到的。不過他警告我們,千萬不要學他,因為我們是普通人。如果我們也像他一樣,那么必定小命不保。
我實習結束后不久,就得到了他的噩耗。真沒想到,他竟然是觸電身亡。那天學生們打排球,球掉到井里去了。小姚熱心,取來長長的空心鐵管,一頭裝上網兜,到井里撈排球。鐵管太長了,在空中碰上了一根高壓線。小姚當場斃命。據說,他腳上的一雙解放牌膠鞋,被燒糊了,冒出幾縷黑煙。
夸 張
我有一個高中同學姓石,記得他那時候挺實在的,好像是特別羞于說謊。那時候我們不喜歡語文老師,變著法兒捉弄他。每次語文課,都會有一些節(jié)目。不是課前在黑板上以語文老師的名字組成一頭豬,就是在門上放上黑板擦,他一推門,黑板擦正好砸在他的頭上。石姓同學有一次想了個很絕的招數,他取了一塊蠟,涂在黑板上。語文老師來上課,寫板書,卻怎么也寫不上。他在上頭吃力地寫,學生們就在下面起哄:看不清!看不清!寫清楚一點!搞得語文老師很狼狽,急得汗都出來了。
語文老師雖然十分有學問,也寫得一手好字,但因為他脾氣好,是個好好先生,所以大家都欺侮他。而他被欺侮之后呢,也不生氣。不對,說不生氣是不正確的,他其實也很氣。但他只是在肚子里氣,他連訓人都是軟綿無力的。
但兼班主任的物理老師就不同了。她雖然是個女的,但兇得不得了。我們背地里都叫她母老虎。她不光兇,而且絕頂聰明。她來上課,才寫了半個字,就知道黑板被人搞了鬼。她立刻命令肇事者站起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她的話音剛落,我們的石姓同學,就乖乖地站了起來。
他真是蠢豬一頭啊!他怎么就那么老實呢。其他的同學,干了壞事,從未有主動承認的。即使鐵證如山了,還會矢口抵賴。
但是很多年以后我碰到他,發(fā)現他變了。
他到我單位來,讓我介紹他加入當地的作家協(xié)會。我很意外,沒想到這個老兄也喜歡上文學了。我就問他是不是發(fā)表過什么作品。他很誠懇地告訴我,他發(fā)表過200多萬字,在什么刊物什么刊物。他報出來的一連串刊物名中,有幾本我是經常翻閱的。他在上面發(fā)過作品,我怎么一點印象也沒有呢?他還說他獲得過魯迅文學獎的提名。他若說他獲得過魯迅文學獎,我就立刻能知道他是個騙子。因為每屆的魯獎名單,都會在報上公布。我雖然不去故意記,但總是會有一些印象。但他說的是“提名”,這我就無從考證了。
因為是老同學,又因為這年頭還有人虔誠地愛著文學實屬不易,再說加入作協(xié),又不是考上公務員,人家圖個精神享受而已,能幫人則幫人吧。
我為他寫了一封推薦信。后來遇見作協(xié)的人,他們說起我的石同學。他們說,你這個同學怎么回事啊,說發(fā)表過那么多作品,我們要他提供一些復印件,他卻一樣都拿不出來。真是什么鳥都有!
一晃幾年過去了。石同學又一次神奇出現的時候,他搖身一變成為一名光榮的推銷員了。他到我辦公室來,推銷一種凈水裝置。他可真能說啊,簡直是巧舌如簧!他口若懸河地說了一個多小時這凈水機的好處。說到后來,還說經常飲用這玩藝兒中流出來的水,不光能養(yǎng)顏美容,去除百病,而且據國際權威機構統(tǒng)計,能令人的平均壽命延長5歲。“任何有害物質,經過它的凈化,都會被完全徹底地過濾掉!”他宣稱。
我辦公室一位同事實在聽不下去了,很不客氣地對石同學說:既然這樣,我在這水里倒進一瓶農藥,過濾之后,你把水喝下去,我就一定買你的!
這同事真不厚道,他這么一說,不光把我石同學將住了,令我也感到十分地尷尬。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