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碼頭邊
落日飽蘸著江水,沉下去……
江風吹刮著這些民工灰白的衣服,
他們還有一段江堤必須挖完,
其中還有兩個蹲坐在石頭上吸煙。
像是一樁大事已經過去了,
一種寂寞,同冬日的夜空很配,
人們在城里釘著鐵窗子生活,
生命大部分被浪費了。
小牛犢跑起來,
一個痛苦的歪曲的器官,
在江水邊低語:
“難道我是罪有應得……?!”
江邊
“同我在一起吧”,
江水的渾濁浩瀚,
要熄滅我的肉體,
展開我的心。
市郊的尖頂教堂,
松林中的大雄寶殿,莊重的石獅,
仿佛死,顛沛流離,病痛
壓迫而成的。
點點墨斑,
那是寒酸的麻雀。
像一群民工,
擠上火車——冷清的老柳樹上。
黃昏
暮氣沉沉的一天,我向山上走去,
碰見一個小孩,坐在地上啼哭,
凍紅的臉上有幾點泥巴。
我抱起他,“你為什么哭啊?”
“我媽媽走了……”,他皺著眉頭說,
“到哪里去?”“去買針了。”
我放下他,向山上走去。
多么好啊,針,孩子,媽媽……
無常
在黃昏,
緊張的蝙蝠飛著。
一個,兩個,
越來越多,劃著混亂的線條。
我念及花園,
念及河流的迂回,
緩慢,平安的生活——
當江面上的落日愈益光亮,
仿佛深臨了每一個流浪生死的心靈,
那么無限,我的透明那么無限,
就像普諾提諾斯說的:
諳盡地上浪蕩的她,又要回到父親那里。
在同一條街道上……
在同一條街道上,在同一條街道上,
火車聲、摩托車聲、自行車鈴聲,
大卡車找準人的神經按響的喇叭聲,
拖拉機絕望的“突突”聲,
全都在統一的黃昏的氣氛中,
在統一的命運中,
在酷似逃難的人流中,
在背著孩子進城找工作的鄉村婦女中。
這么多人在涌來,這么多人在下班,
在同一條街道上,在同一條街道上,
如同渾濁的江水,
講不清自己的痛苦,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在同一條街道上,在同一條街道上,
火車聲、摩托車聲、自行車鈴聲,
全部在統一的黃昏的氣氛中,
在統一的命運中。
鄉下記
冬天的鄉下邋遢而枯黃,
一頭牛的老實的身影,
不再是他們的遺產。
一個農人昨天死去了,
他臃腫的肚子和縮小的陰莖,
仿佛把人世的破綻泄露。
剛剛亮起的農家燈火,
更是渲染了
這里無窮的耐力和難言的寂靜。
我們走著,奔跑著,
緩慢,緩慢的懲罰,
我們受了苦原是為了輕松地離去。
冬天
冬天,
人世凝成了
鵪鶉的瑟縮模樣。
人世,喑啞了,
貫穿一個故事的浩瀚氣息,
因道德的干枯而消失,
同衰敗的風景,
難忍地相磨著,
像石頭磨著膽。
他們沒有養育孩子,
他們沒有能力養育孩子,
他們想:“不,還不能到此為止。”
記下江水的蕭瑟,
記下強烈的白蘆葦,
一點點山尖。
一點點人影,
江水正用浩瀚的渾濁刻畫
因放棄獲得的空茫的勝利。
農民
在蓑衣般的草屋里,
鞭子,木犁,靜臥著。
一頭牛在樹蔭里休憩,
一家人在涼床上午睡。
我們離開了這里,
什么歌也唱不準了。
我們的容貌
在老家的槐樹下,非常刺眼。
生活,好像是改變了,
卻不存在了。
我們的激情,刺傷了這里,
也毀滅了我們自身。
故土
當可以凋謝的時候,
我還是個孩子。
在古老而金黃的楓樹林里,
我十五十三歲的樣子。
像河水上溫和的微光,
伴著鎮河的小獸,
天心樓空闊的鐘聲。
鄉村記事
為了我的成長,這墓碑上寫著“愛妻劉氏”,
一個個長滿雜草的墳墓,顯然死去了全家。
為了我的成長,白墻黑瓦的小巷里
老叫花子的眼睛,像燃盡的煤灰。
一只病弱的山羊,像畫中的耶穌,
站在臭水溝里,為了我的成長,
山坡上的殘雪,仿佛未消的愛意,
那最遠的江水,被更濃的霧氣遮蔽。
觀心亭
現在時候到了,
清冷的冬風,
從雋永的枝條間吹過。
一種不再追逐的安逸,
不再思索的幸福,
讓我想起一個地方,
那里回避了舞蹈和唱歌
也回避了裝飾和雕琢,
那里沒有高大而精美的床,
也沒有人再包藏瑕疵,
去結好貴人。
逃避著少女和婦女,
就像逃避著火坑。
放棄自己的所有,
在一個靜謐的地方
鋪下自己的座位。
春、夏、秋、冬
仿佛生、老、病、死
無須抒寫,
無須抱怨。
肉體就像墻上的粉筆印,
而時光是一個錯誤的人,
拋給人世的恐怖的囚籠。
一切都沒有丟失,
一切都保存得好好的。
《詩經》的創作者,
錢穆王不朽的功績,
彼岸塔的寧靜,
永不改變的《論語》,
因為永不更改的人性。
一切都不會改變啊,
一切都沒有丟失,
但因為我們的愚昧,
我們的顛倒,
心靈被掩蓋,
一切都變了,
反掉了,
我們來到一個反過來的世界。
運河
傍晚的運河
又陰郁,又落寞,又新鮮。
一縷光投在邋遢,骯臟的船幫上,
河水冒著嚴重的漚爛氣味。
這一條擠在花花世界的
臟運河,
同難以言說的天空的灰色,
像是我們,
秘密的花房。
一種泥濘的美,襯著陰沉的天。
無論什么也不能破壞河水無動于衷的蕭瑟,
破壞落日下的瓦楞,蘆葦,在我心中的印象。
河面越來越暗,人世
越來越像一種巨大的羞恥。
只剩下老人和孩子,
怎樣盡孝,怎樣訓斥。
只剩下很美的橋,
直挺的樹。他還不能粉身碎骨
在微明的境界,
和悠遠的鐘聲里。
在巷尾,一個為自己的品德暗暗悲泣的少婦,
嘆息著五戒,十善。
她咬著包裝紙的怪女兒,
從來沒有懂得母愛。
一個殺豬匠把油膩的手放進錢箱,
一條狗,只剩下憤怒和搖尾巴。
一首枯枝敗葉的歌
我回來了,現在來講一下我漂泊在外的教訓:
“我就像風一樣走遍了大江南北,
我看見人們的房子散發著圣者已逝的氣息,
他們被外在的事物耗盡的腦汁,
猶如落日吐在運河上的血。”
“死亡也沒有辦法把他們變得謙卑,腳踏實地,
我看見怨恨給人們的臉上帶去的不祥和尖刻,
衰微的城墻難以再傳達竹林的回響,
人們在獄中吃喝拉撒,目光不超過眼前三寸。”
“沒有悲痛的能力,也沒有歡樂的能力,
我們把土地,也就是靈魂,丟了。
唉,真悲慘,我們的處境就像是廣漠荒野上的孤魂,
被風聲吹到這兒,吹到那兒,彼此仇恨,忌妒……”
“我已遺忘了落日的光輝和它的陰影,
我已遺忘了臭水河和破損的墻頭也是我的化身。
因為我一看見她們就痛苦,
我遺忘了,我們本是一棵樹上兩片對稱的葉子。”
“我們用了太多的精力來對抗暴戾,
忘記了自身美德的建立,目光呆滯,
還有一些喪失了戒律,又干又硬……
星光呀!請快快刺破這一切在我心中形成的淤血。”
薄暮時分的杉樹林
那里是一片片安謐的杉樹葉,
那是歷代游子的心。
那里逝去的一天天都靜止了,
那里的安寧來自天上。
一條小徑在樹蔭下伸展,
通向薄暮中的流水。
古代沉睡的智慧從那里蘇醒,
死去的親人,從那里回來。
薄薄的死葉在忘記
樹林里的一陣清風在把她忘記
薄薄的死葉也在把她忘記……
在草木的代謝中,
有著勸慰我們遁世的古老律令。
我是暴雨過后清新的空氣,
不屬于一兩個女人。
凋謝呵,你是眾多藝術中,
最深奧,最難懂的藝術。
母羊和母牛
——給龐培
一
有一年,
在山坡上,
我的心融化了,
在我的手掌上,
在我捏碎的一粒粒羊糞里。
那原來是田埂上的青草,
路邊的青草。
我聽見
自行車后架上
倒掛母羊的叫聲,
就像一個小女孩
在喊:
“媽媽、媽媽……”
我的心融化了,
在空氣里,
在人世上。
二
小時候,
鄉村土墻上曬干的牛糞,
在火塘里燃燒著,
映紅了母親的臉。
我的心融化了,
那原來是田埂上的青草,
路邊的青草。
現在我看見天上烏云翻滾,
暴雨傾注,
十頭衰老的母牛過江,
犄角被麻繩
拴在車廂上。
它們的眼睛,
恭順地望著雨水,
就像墻角邊發青的土豆。
江水浩瀚、渾濁
沖向船幫,
在它們一動不動的眼前
濺起浪花。
快了,
呵,快到岸了,
那憨厚的十頭母牛的眼睛,
那望著江水翻滾的
十頭母牛的眼睛會去哪里?
我的心融化了,
在空氣里,
在人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