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按:安德莉亞·李(出生于費城,1953年)“可能是那種僅有的作家之一,其現實生活要比她筆下的人物虛構出來的生活更為有趣。”(詹妮·李)。這位哈佛的文學碩士有著驚人的美貌,修長而優雅,渾身充滿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聰慧氣質。她出生于費城,第一本書《俄羅斯日記》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提名時,才二十多歲。除了是《紐約客》的特約撰稿人外,還給各種雜志撰寫短篇小說和非虛構作品。后來嫁給一個意大利貴族,有兩個孩子。現居都靈。本篇選自她最近的短篇小說集《有趣的女人》(2002)。
米蘭的某個地方,一只手機在響。對此艾瑞兒相當確定。但真的嗎?那只手機也許正在科摩湖林木蔥郁的湖岸邊,在一座有看家狗和閉路攝像機的粗俗大別墅里演奏著莫扎特或巴赫的電子鈴聲?;蛘咴诓ㄍ蟹浦Z一間價格超貴的酒店套房?;蛘邽槭裁床皇窃谝翃W利亞島呢,或者伊斯基爾島,或者撒丁島?現在是九月底,整個地中海沿岸,那些政客、武器制造商和斯拉夫歹徒的游艇都還肩并肩緊挨著停在各個港口放縱的金色陽光下,排得滿滿的工作日程表在那兒毫無意義。事實是那只電話可能在世界上任何一個有富人的地方響起。
但艾瑞兒寧愿設想那是米蘭,那是離布里安薩鄉村——她和家人住在那兒一幢修整過的農舍里——最近的城市。她努力想象那只小巧玲瓏的手機放在一間公寓的桌上,而那間公寓跟她十五年前在華盛頓和幾個喬治城大學的高年級女生合住的房間不無相似。從宿舍再進一步,那就——就會像一出關于年輕專業人士性生活的情景喜劇,雖然淫蕩,但有一種可愛的青春的生澀。她會感到很不安,如果想到她正在打電話給一個塞滿當代米蘭奢侈品的堡壘,就像她一些爆發戶朋友的公寓那樣:閃閃發亮的大理石,定制的馬賽克,從破古堡里剝下來的細木護墻板,令人沮喪的新鈔票的氣息四處蔓延,就像烤面包上的黃油。
唔——如果它就是個像那樣的地方呢?那就該有,她猜想,一些專業的裝修。鏡子:那自然不用說,還有手球場那么大的床,一張海貍皮的毯子,以及設置便利的手銬。也許更衣室下面有個小小的地牢?至少,一間裝有摩洛哥式洗浴設備的浴室,里面有古董洗禮盤做成的凈身盆。巨大的衣櫥,吊襪帶和無襯內褲以拜物教式的完美一堆堆疊好。一盒盒專業避孕套,分門別類,按樣式和口味——或許。她們是按批訂購的嗎?從一份目錄上?但現在艾瑞兒收回思緒,因為有人接起了電話。
“Pronto?(意大利語“哪位”的意思)”聲音年輕、友好而急促。
“是比芭嗎?”艾瑞兒用她準確但發音很重的意大利語問道,她從沒想過要改掉自己的美國口音。
“是的。”那個聲音說,帶著有點歡快的匆忙。
“我是弗拉維奧·科斯塔爾托的一個朋友,他告訴我你和你的朋友——你的同事——也許會有興趣和我丈夫共度一晚。這是個生日禮物。”
當婚姻徘徊在某一階段的時候——那種并不少見的停滯期,兩個當事人彼此都已經無話可說——有時夫妻仍然可能相處得很好。要表現出寬宏大量的姿態,還要不讓那種姿態,確切地說,發出絕望的信號。弗拉維奧并不是當真的,當他建議艾瑞兒送給她丈夫,羅伯特,“unafanciulla”——一個年輕女孩——作為他五十五歲的生日禮物。像往常一樣,他只是想惹惱她。弗拉維奧是羅伯特最好的朋友,一個六十歲的卡拉布里亞電影制作人,五六年前他最終放棄了引誘艾瑞兒的企圖,轉而開始滿足于另一種口頭上的親昵:只要一見面,他就會用微妙的話語調戲她。艾瑞兒是個高挑、清秀的三十七歲女人,一個在世界各地的軍事基地長大的軍官后代,她那典型的美國式美貌有一種干練的實用感——這她很清楚——這是一大缺點:在機場,她有時會被游客搭訕,他們以為她是那兒的專業人員。在派對上,每次必有書呆子向她闡述說對于一個身材高挑,動作頗有幾分慵懶的美人而言,取這樣一個最能代表性情反復無常的名字是多么的不合適,這種時候她總是很耐心。她自己的看法——絕對不說出口,就跟她的許多想法一樣——是:除了心思飄渺,莎士比亞的艾瑞兒的主要特點是能干和忠貞。一如她自己,天生麗質:在世上任何地方都是珍品,但在意大利尤其是。對于羅伯特,這個老派的家庭暴君,她是個理想的妻子——第二任妻子。而對于弗拉維奧,她是個完美的受害者。當他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他們正坐在他第四任妻子那鋪張的現代化別墅的花園里,別墅位于科摩湖附近一個門衛森嚴的社區,而當時他們倆的配偶都在平臺的另一端,在看玻璃磚的樣品。然而艾瑞兒卻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她笑著接受了他的創意。當她這樣做了,她不禁想到自己對這位老好人弗拉維奧懷有的感情是多么深厚,從她剛到意大利的時候起,那時她還為他保留著一個新妻子對她丈夫最好的朋友所持有的那種禮儀性的厭惡。而如今她成了他邁向老年的一個同情的旁觀者,看著他那些所有上年紀的花花公子都在劫難逃的裝備:飛行員式的熒光眼鏡和爬行動物式的皮膚;一個有錢的,暴君般的太太,強制執行嚴格精確的清淡飲食;一本小小的棕色通訊錄,上面滿是不會再打電話的出名朋友。那個下午,當艾瑞兒柔媚地問他要米蘭最好的應召女郎的電話號碼,還是第一次,看著他鎮定的崩潰,她感到心滿意足。
“你不是當真吧,”他咕噥著?!鞍饍?,cara(意大利語“親愛的”的意思),你認識我夠久了,你知道我是開玩笑。你不會——”
“不要那種拉丁式的乖乖女和壞女孩,弗拉維奧。那有點兒過時了,就算是對你?!?/p>
“我只是想說你不是個意大利妻子,有些微妙之處你永遠都無法理解,哪怕你在這兒住一百年?!?/p>
“哦,饒了我吧,別來人類學這套,”艾瑞兒說。像這樣干凈利落地收拾弗拉維奧實在是件樂事。那個fanciulla的主意,她懷著一種對她來說很少有的惡作劇般的沖動而答應的主意,現在突然變得更具體了?!敖o我號碼就好。”
弗拉維奧沉默了幾分鐘,他那肥厚的,布滿太陽斑的雙手環繞著檸檬酒的酒杯?!澳銈冞€一起睡嗎?”他突然問。“還行嗎?”
“一起,還行?!?/p>
“Allora,chediavolostaifacendo?你到底想干嘛?他對你很忠實,你知道。對他這么個好色的家伙簡直不可思議;你知道他的第一次婚姻。和你一起他只犯過幾次小錯,但都無足輕重。”
艾瑞兒點點頭,絲毫沒有生氣的意思。她知道那些小錯,很久以前她就已經把它們納入了自己選擇終生異國生活的預計之中。不管怎樣,他說的沒有影響她的決定。
弗拉維奧嘆了口氣,眼睛望向天空?!癡abene.(意大利語“行”的意思)。好吧。但你要十分小心,”他說,他朝平臺那端掃了一眼他那時刻保持警惕的妻子,她穿著金色的涼鞋,一副厭食癥的身材。隨即,他又神秘兮兮地補充說,“不過,至少你是天主教徒。了不起?!?/p>
所以,感謝弗拉維奧的棕色小本子,現在艾瑞兒正在和比芭通話。比芭——一個嬰兒式的綽號。二十多歲的前模特。巴西人,但沒變過性。高挑。黝黑。跟一個俄羅斯的金發女郎搭檔?!八齻儍蓚€美妙極了,當你看到她們,你就好像進入了另一個空間,一個天堂,那兒一切都簡單而神奇,”弗拉維奧說,在和艾瑞兒進行的一連串密謀電話中,他吹得天花亂墜,這種愜意的對話讓他的妻子懷疑,并使他再度感受到惹惱艾瑞兒帶來的快感?!罢嬲奈kU是羅伯特也許會跟她們其中一個墜入情網,”在他們的一次通話中,他快活地提醒道?!安唬蟾挪粫饬恕!?/p>
相比之下,和比芭通話很輕松?!皫讉€人?”比芭問,語氣平淡得就像個宴會籌辦人。她的聲音里有一種秘密的快樂引誘著艾瑞兒去探究,去比她平常說得更多。她努力控制著這股沖動。她從一些雜志文章上看到,像所有人一樣,妓女只想簡單地干完活拉倒。
“就我丈夫。”艾瑞兒說,感到一股鎮定的勇氣升上心頭。
“加上你?”
弗拉維奧說過比芭在米蘭那些喜歡玩“課外游戲”的貴婦人中很受歡迎。就像她們買羊絨衫和去墮胎的地方地址都不會列在電話簿上,比芭是最高級的也是極度私密的。弗拉維奧竭力鼓動艾瑞兒也加入游戲,當她拒絕時他發出一陣會意的輕笑。那笑聲意味著,像所有人一樣,他覺得艾瑞兒是個老古董。但她并不是——然而這個事實卻被一些東西掩蓋了,被她那要命的干練氣質,被她高超的治家技巧:擅長安排宴會座位卡,自制意式寬面比她意大利婆婆做得還要好,養了兩個會說雙語的女兒。沒人意識到這些年來,和經驗豐富需求旺盛的羅伯特一起,她同樣也把那份干練投入到了許多色情游戲里。在他們的蜜月,在曼谷,他們曾經跟兩個彬彬有禮的少女共度一晚,那兩個少女是從一扇大玻璃窗后標著號碼的一排人里挑出來的。但那是十二年前了,而盡管艾瑞兒現在還不太清楚自己送他這個禮物的動機,但完全憑著女性敏銳的直覺,她知道她并不打算跟一對貌若天仙的妓女同臺獻藝。
按計劃,艾瑞兒將會和羅伯特約好在城里共進晚餐,然后比芭和她的同事會代替艾瑞兒去見他。飯后他們三個將去威尼斯大道旁的一套迷你公寓,那是弗拉維奧給自己留的房子,作為表示他獨立于妻子的惟一姿態。艾瑞兒堅持安排晚餐,雖然弗拉維奧反對,而且比芭告訴她,帶著一絲玩笑,說那會讓費用高許多。大部分客人,她說,都不要求晚餐。為什么艾瑞兒堅持要她的丈夫和兩個雞親密地閑坐在一起,點前菜,第一道和第二道菜,然后甜點,這是個謎,即使對于艾瑞兒。但她感覺這樣做是對的。這正是她想要的方式,這可以讓她覺得滿足,不是嗎?
當她們把一切安排就緒,艾瑞兒尷尬地聽見自己說,“我希望你們兩個女孩會把事情做得很漂亮。我丈夫是個很棒的男人。”
而比芭,顯然已經習慣了跟這些太太們說話,懷著非凡的耐心,向她保證,她明白。
當艾瑞兒放下電話,它又響了,從美國打來的,毫無疑問,那是她媽?!昂昧耍憬K于有空了,”她媽說,她似乎在嚼什么東西,大概是低卡路里的硬面包圈,因為畢思達現在是早上八點。“你究竟跟誰說了這么久?”
“我在籌備羅伯特的生日派對,”艾瑞兒順口說道?!拔覀円堃恍┤嗽诟郀柗蚓銟凡砍酝盹垺!?/p>
“高爾夫!我永遠搞不懂你怎么能住在意大利還那么郊區化。喬托山上的高爾夫!”
“喬托山在翁布里亞,媽。這里是倫巴第,所以我們準許打高爾夫?!?/p>
不像比芭,艾瑞兒可以十分清晰地想象出她母親的樣子:嬌小;干瘦,瓷器般皮膚下面的肌肉就像鋼制的吉它琴弦。她坐在插上門栓的公寓廚房里,穿著一身漂亮時髦的衣服,黑色的牛仔褲和羊絨T恤,那是她想象中自己開公司的制服:一家不太可能成功的郊區送信車隊,信使都騎著小綿羊摩托車,她宣稱這個靈感來自她最愛的電影,《羅馬假日》??Х群投鼓虜[在面前,石英銀的耳環微微顫動,一只上過光的指甲輕輕敲著臺面,她的眼睛越過海洋和大陸,探測著與自己惟一的女兒間的距離。
要是她知道先前那個電話,她會說什么呢?幾乎可以肯定,艾瑞兒想,她會對那一舉動里所暗含的創新精神感到高興,因為她發現自己的孩子從本質上缺少這種精神,從小時候起艾瑞兒可憐相的規規矩矩就是一個笑柄。她自己則用一種引人注目的風格熬過了一段生澀的守寡期,然后開始跟一個年輕許多的政治說客約會,她會很樂意跟她女兒,女人對女人地,聊聊他的性品味。但她不愿意嚇到艾瑞兒。
對她的意大利女婿,艾瑞兒的母親打情罵俏,毫不知恥。現成的笑話是她應該先到意大利來。這個笑話總能博得羅伯特一絲勉強的微笑,同樣,它也很受他母親的歡迎,又一個迷人的寡婦,一個來自帕多瓦的知識分子,她對待自己的媳婦帶著一種屈尊俯就的關心,就跟一個人對一匹得獎的傳種母馬的態度差不多。多年來,艾瑞兒一直生活在這兩臺發電機攪起的塵霧中,而現在看起來好像她自己的兩個女兒,隨著她們的長大——八歲和十歲——也開始站在她們的祖母一邊。這些女性中沒有一個,似乎,能原諒艾瑞兒的存在。所以艾瑞兒決定對她和比芭的新交保持沉默,這并非出于什么禮節上的拘泥,而是將它作為一種強大的護身符。那就像,在十四歲時,她牢牢地守住自己不再是處女的秘密。
“有什么事嗎?”她母親問?!澳愕穆曇袈犉饋碛悬c怪。你和羅伯特沒吵架吧,有沒有?”她嘆了口氣?!拔乙呀浉阏f過一百次了,這些被寵壞的意大利佬天生就喜歡亂搞,所以需要一個能控制他們興趣的女人。你要興奮起來,保持警覺,還要有那么一小點淫蕩,原諒我這么說,親愛的。要不然,他們就會跑掉?!?/p>
在自己謊言的啟發下,艾瑞兒真的在高爾夫俱樂部舉辦了一場晚宴,就在羅伯特生日的前兩天。那個俱樂部會所是一棟整修過的,由一個工業大亨建造的十九世紀城堡,舉行派對的露臺俯瞰著池塘和一個人工湖。三十多個他們的朋友聚集在九月底的涼氣中吃了一頓偽鄉村風格的當季美食,包括玉米糕和Fassone牛排,以及一種叫funghireali(意大利語,意為“正宗真菌”)的辣味黃蘑菇,上面全都鋪了一層層削過皮的阿爾巴松露。艾瑞兒很為這頓飯而驕傲,她只花了比跟比芭通電話還短的時間就和俱樂部的大廚搞定了一切。
羅伯特是個律師,一個溫和派政黨的首席法律顧問,正像許多意大利政黨那樣,該黨略顯正派,而他的那些朋友也都有著同樣的閃亮外表:物質成功,略顯正派。但盡管這個團體是個國際化的圈子——許多人都喜歡討美國老婆,正如他們喜歡開德國車——幽默卻是典型的意大利資產階級化的。那就是:啰嗦,無心的殘忍,還有——為了向羅伯特致敬——全都跟性和性能力有關。有人在傳看一篇《快報周刊》上的文章,上面寫著用二十多歲的第三和第四個老婆來慶祝男人度過五十歲,每個人都不懷好意地瞥了瞥艾瑞兒。然后羅伯特兩個最老的朋友,弗拉維奧和米歇爾,出現了,帶著一個大大的禮品包裝盒。結果那里面裝的并不是侏儒脫衣舞女,像有人猜想的那樣,而是一個小一點的盒子,然后是第三個,第四個和第五個盒子,直到最后,在歡呼聲中,羅伯特打開了一個小小的偉哥包裝。
五十五根冒煙的蠟燭插在一塊巨大的梨子巧克力蛋糕上,他站在蠟燭前,用盛氣凌人的風度向他的朋友們致謝。大家都笑,鼓掌——羅伯特·弗瑞歐索,正如他的昵稱所暗示的,以他的火爆脾氣著稱。他沒有去看艾瑞兒,作為一個受歡迎的后妻和人見人愛的好人,她正在盡職地引領著掌聲。一如往常,她不必看他就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他已經深深烙入了她的腦海。他是個小個子,魅力非凡的男人,有個希臘式的大頭,濃密的黑色短發正在變成清一色的鋼灰色,向下勾的薄嘴唇形成一道頑固的皺紋,就跟他的祖父——西西里島男爵——的一樣。當艾瑞兒遇到他的時候,那是十幾年前,在佛羅倫薩之外她一個遠親的婚禮上,她立即察覺到了某種壓倒性的意志力,那是她一直夢想的,一種能賦予她自身的個性以某種形狀的力量。他,和她一樣,毫無疑問都是他欲望的囚徒,在他們跳第三次舞的時候,看著眼前這個高得離譜,文靜得可笑的美國美人。然后脫口而出——一句將艾瑞兒的個人神話永遠圈定的魔咒——“Tusaichetisposero.你知道我要娶你。”
如今羅伯特依然是那個弗瑞歐索,不過現在他那股怒氣是因為他在變老,是因為她在眼看著他變老。所以他折磨她,而且覺得這么做挺公平。像所有的第二任妻子一樣,艾瑞兒本該是來解決問題的,但結果卻把問題變得更大。
羅伯特生日那天以刺眼的陽光開場,這宣告著明亮秋日的來臨,阿爾卑斯山山北的氣流把塵霧挾裹著帶往大海。從艾瑞兒家在嶺上的房子看出去,景觀突然變得一覽無余,就像猛地拉開了一道窗簾。鋼藍色的阿爾卑斯山是她早上七點半透過窗戶看到的第一樣東西,他們的女兒,按照家庭慣例,沖進她們父母的臥室,推著一輛破舊的嬰兒車,車上系著氣球,車里放著禮物。艾麗莎和克里斯蒂娜,咯咯咯地,唱著“生日快樂”,甩動著剪得齊齊的漂亮頭發,心里一清二楚她們暴躁的父親,最討厭突然被驚醒的父親,會任由她們擺布。尖叫,親吻,在床上翻來滾去,艾瑞兒能感覺到他們珍愛的這兩個小東西,由于每周的騎馬和體操,正在變得越來越精致、光滑和結實。會說雙語,那要感謝她們在馬里蘭州度過的那些夏天,不過她們還是更像意大利人而不是美國人;在她當母親那些忙碌而由衷快樂的時光里,有個別奇特的時刻,艾瑞兒注意到她們是怎樣——就像所有其他的年輕意大利女孩——流露出一種老氣的早熟。至于她們父親的禮物,她們湊錢從美體商店買了一些肥皂、眼霜和用蜂王漿做的面霜?!盀榱俗屇愀贻p,爸爸。”艾麗莎說,直達問題痛苦的核心。
“我們今天真的要在茜爾維娜奶奶家過夜嗎?”克里斯蒂娜問艾瑞兒。
“是的,”艾瑞兒回答,感到一陣羞紅從睡衣底下升起?!笆堑?,因為爸爸和我要在城里吃晚飯。”
女孩們大聲歡呼。她們愛和她們的意大利奶奶呆在一起,她會給她們的肚子里填滿糖炒栗子和奇脆巧克力棒,讓她們試穿她所有從六十年代起的璞琪套裝。
當早餐——一頓有奶油蛋卷的生日早餐——吃完,女孩們坐在車上等她送她們去上學,艾瑞兒遞給羅伯特一個小小的禮品包裝盒。他正要出門,他那副快活的父親面具已經收進了秘密的暗袋?!耙粋€驚喜,”她說,“晚上再打開?!彼纯此瑧岩傻負u了搖。“我希望你沒去花錢買些什么我不需要的東西,”他說,“那個聚會——”
“哦,你會發現這個的用處,”她那歡快的語氣聽起來天衣無縫,這招她已經練了很多年。包裝盒里是一疊一億里拉的大額鈔票,弗拉維奧公寓的鑰匙,除此之外還有一條美妙的絲綢蕾絲內褲,艾瑞兒買的尺寸比自己平常穿的要小。里面還附了一張便條,建議羅伯特,就像童話里的王子,可以在游戲同伴中——他自己會發現她們——尋找最適合穿它的人。便條寫得機智風趣而又稍稍有點下流,正是羅伯特喜歡的那種風格。一種優雅的,妻子式的情調,最適合那種對小細節吹毛求疵的丈夫,所有的意大利男人都這樣。
把女孩們送到國際學校,艾瑞兒跟她們復習了一遍日常問答:在什么時候和什么地方接她們放學,提醒體操服的事,給地理老師的留言條。她控制自己親她們不要親得太熱烈,似乎她馬上要離開做長途旅行。她看著她們消失在一片蹦蹦跳跳的小細腿中,一片藏青色的棉夾克中,一片咯咯咯的笑聲和秘密中。她向其他的媽媽揮揮手,意大利人,美國人,瑞士人:這些精雕細琢的女人,臉上帶著早晨特有的悲慘表情,在巨大的“陸地巡洋艦”里顯得更加小巧,如果有必要的話,這種越野車可以帶他們穿越拉普蘭或者橫跨贊比西河。
艾瑞兒這天早上不想跟人說話,但她那咋咋呼呼的英國女友凱瑞絲趁機逮住她,堅持要去喝杯咖啡。兩個女人坐在一家小小的pasticceria(意大利語,意為“甜品店”)里,所有媽媽都在這兒買點心和巧克力。艾瑞兒小口喝著麥香卡布基諾,聽著凱瑞絲嘮叨她的膀胱炎。雖然艾瑞兒十分心煩意亂,但她絕不允許自己走漏半點風聲,哪怕是對她忠誠的朋友凱瑞絲——她有一副擠奶女工的臉色和一雙色迷迷的眼睛。她絕不能把羅伯特的生日變成又一個女人間蜚短流長的小秘密。為了避免受到誘惑,她挑釁地環視著店鋪架子上的蛋白酥,小杏仁餅,糖霜紫羅蘭,巧克力盒子(里面擺滿了包金紙的巧克力雪茄),婚禮和第一次圣餐上用的裹糖漿的杏仁,像棕櫚灘豪華大廈似的生日蛋糕。糖的氣味壓倒了一切。這時,就一下子,一整天就這一次,淚水刺痛了她的眼睛。
回到家,還有許多個小時要熬。首先,她電郵了一篇關于米蘭包裝設計的文章給一家美國雜志——她給一些美國雜志做自由譯者。接著她打電話取消了在鄰村上的課,一位老工匠在教她修復古代的papierspeints(注:意大利語,意為“墻紙”),一門她鐘愛的手藝,她的大手對此靈巧得讓人吃驚。再接著她走到外面跟園丁工人說話——三個羅馬尼亞的非法移民在替他們重修東邊地塊上一條被侵蝕的斜坡。她得跟他們討價還價,而當她這樣做的時候,那個頭頭,一個蠻橫英俊的二十多歲男孩,用無禮的崇拜眼神上下打量著她。艾瑞兒對漂亮男孩并非視而不見,她有時會想象和陌生人在不舒適的公共場所進行花樣繁復的性愛。但他們對她來說并不真正存在,正如那些在派對上向她調情的男人根本不算什么。只有羅伯特存在,自從那久遠的第三支舞開始,當她在他們倆和其余的世界之間劃了一個圈,就一直如此。這種感覺,她就連羅伯特也沒告訴過,因為她覺得那會讓他感到無趣,其他人也一樣。不過,只想要一個男人,一個自己已經擁有的男人,這真的有那么傻嗎?
園丁走了以后,她便無事可做了——沒有孩子要接也沒有場子要趕;沒有家庭作業要輔導,沒有晚飯要準備。狗在獸醫那兒洗澡和體檢。沒心思叫凱瑞絲或別的朋友過來吃午飯;也沒心思回頭繼續工作,或者購物,或者看錄像,看書。不,她什么都不想做,她只有面對事實:整整一個下午,她將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女人。
三點左右,她坐上汽車沿著國道開向科摩湖,多年來她在那兒已經有了眾多可以探望的親友。她突然有一股沖動,想看看那些沉睡在樹木間可愛破敗的別墅,看看綿延十公里的大湖伸向群山,就像伸向一個意料之中的未來。然而當她從格雷喬開往圣喬卡納韋賽,一路經過泛黃的玉米田,地方工廠,鄉下的迪斯科舞廳和古老的鄉村教堂,她明白了自己為什么會來這兒。在點綴著垃圾的路邊空地上,她看到那些常見的公路妓女正在等待著下午的生意。
已經有很多年了,艾瑞兒經常開車經過她們,在她去婆家或送女兒上騎馬課的路上。跟所有其他人一樣,她一開始悲嘆,然后便十分順利地接受了事實:那些路邊女孩不過是一個犯罪世界的組成部分,而她們的奴隸身份有固定的時間表,就像那些工廠工人:她們十個鐘頭換一次班,被一輛輛光潔的小車運來運去。她們幾乎就是風景的一部分,就像那些收費站。
首先,她看見一個棕色頭發的阿爾巴尼亞女孩,看上去比艾麗莎大不了多少,穿著黑色的熱褲和一件寬松的白襯衫,舉著一只胳膊——就像一只笨拙的翅膀——朝經過的司機緩緩揮動。一輛行駛在艾瑞兒前面的菲亞特慢下來,突然做了個U形拐彎,向后朝那個女孩開過去。再往前一公里是兩個尼日利亞人,一個穿一件亮眼的粉紅色運動裝,坐在一只倒放的板條箱上晃動著膝蓋,而另外一個,踩著一雙高蹺似的松糕鞋,在站著用手機閑聊。兩個都很高,都有一頭假辮子,都漂亮得令人不安。黑色的六翼天使,她們在這骯臟的路邊現身是一種奇跡。
艾瑞兒慢下來,想要更好地看看那個穿粉紅色的女孩,那女孩不置可否地瞪了她一眼,眼睛暗得就像咖啡豆。兩車道的公路上車輛稀少,艾瑞兒實際上把車停了一會兒,因為她感覺自己被這雙眼睛吸引住了,感覺自己突然被某種東西迷住了,那讓她回憶起在芭比的聲音里聽到的秘密。那個秘密看似一種快樂,然而,現在她意識到,其實是某種不同的東西:一種神秘的確定,那像一塊磁鐵一樣吸引著她。她覺得莫名的感動——事實上,是有點失控。她的心在怦怦直跳,她意識到如果任由自己的話,她會打開車門,爬著拜倒在那扁平的黑色凝視之下。穿粉紅色的女孩對打電話的同伴說了些什么,于是那個同伴在三英寸高的鞋跟上扭過身來看艾瑞兒。艾瑞兒踩下油門。沿著公路又開了十公里,她再次停下來,為了擦掉臉上的一層汗水而猛地抽出一張面巾紙。開回家的路上,恢復鎮靜以后,她觀察得出的惟一結論,是感到非常奇妙:她們竟然都是外國人——她自己,比芭,以及那些馬路上的女孩。
六點。她走進屋子的時候,電話響了。是弗拉維奧,問計劃進展如何。艾瑞兒無法掩飾她的焦躁。
“聽著,你覺得那些女孩會準時嗎?”
“就我所知,她們一貫很守時,”他說,“但我要走了。我是在車庫的車里打的,看上去開始有點可疑了?!?/p>
他掛了,但艾瑞兒手里拿著話筒還站在那兒,她被眼前的事實震呆了:除了擔心宴會客人,室內裝潢商,孩子保姆,鐵匠和電工能否按時到達以外,她現在竟然還要操心芭比會不會讓她的丈夫等。
七點半?,F在的關鍵是不能接電話。如果羅伯特想著她——雖然這不太可能——他肯定會以為她正在車里,身著特殊場合才會穿的那種低調性感的黑色短裝或裙子,高跟鞋踩下油門,疾速前往他們八點鐘的約會。他還在辦公室,匆匆忙忙地向羅馬發出最后一份傳真,偶爾停下來對他那疲憊不堪的助理,阿米迪奧,來點兒例行公事的咒罵。接著,他將沖進其冷酷的棕色大理石衛生間撒泡尿:她可以栩栩如生地想象出他雞巴最后那不耐煩的晃動,今晚它將面臨一次意料不到的歷險。他抓起一把醫生禁止他吃的巧克力,從咖啡機上倒一杯加糖的意大利濃縮咖啡一飲而盡。然后鉆進閃閃發光的新款奔馳——他稱之為,帶著一絲罕見的自嘲,進入男性更年期的紀念碑。在那之后,困在米蘭晚高峰擁堵的車流里,他也許會給她打電話——以確定她會準時到達。
八點一刻。她坐在餐桌邊吃著簡樸的晚飯:一盤拌了奶酪和橄欖油的米飯,一片西紅柿,一杯水。
電話又響了。她猶豫一下,然后接起來。
是羅伯特?!癆llora,seirimastaacasa,”他柔聲說,“這么說你呆在家。”
“是的,當然,”她答道,盡量讓語氣保持輕柔?!敖裉焓悄愕纳?,不是我的。怎么樣,喜歡你的禮物嗎?她們驚艷嗎?”
他笑了,她感到欣慰得全身發軟?!八齻兒苊匀?。不過她們穿得不太像上館子的。你究竟為什么覺得我非要跟她們一起吃飯呢?我一直在祈禱不要碰見什么熟人?!?/p>
在背景里,她聽見飯店低沉的轟鳴,夜晚始終如一的嘈雜,說話聲,酒杯聲,刀叉聲,碗碟聲。
“你在哪兒打電話?”艾瑞兒問。
“收銀臺邊上。我得走了。我不能沒禮貌。稍后再打給你。”
“祝你好運,”她說。她在自己的語調里發現了一絲惡意,這讓她很震驚,而讓她更震驚的,是當她放下電話時感受到的那種權力感。把他騙進一家餐廳,迫使他跟兩個妓女沒話找話地聊天,而其他的食客都盯著看,侍應生則咧嘴對他送上流氓的微笑。她在羅伯特聲音里聽到的是慌亂嗎?那個調皮的芭比跟她的朋友會穿成什么樣?別是像路邊女孩那樣低廉的熱褲,她希望。就價格而言,至少應該是范思哲。
在那之后,艾瑞兒除了踢掉鞋在房子里到處亂逛,就無事可做了。在打過蠟的古老的赤褐色瓷磚上,她的光腳覺得意外的溫暖,這些老瓷磚是她花了好幾個月工夫從舊貨堆和坍塌的別墅里搜羅來的。她鎖上門,啟動警報器,但只開了門廳和樓梯的燈。然后她像個守夜人一樣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房間里越來越暗,看著那些熟悉得像自己身體一樣的家具,她感到一陣溺愛妻子般的驕傲。溺愛妻子般的——這個不恰當的詞組確實浮上了她的腦海,當她的視線掃過那些琳瑯滿目的對象:餐廳里巴洛克風格的皮埃蒙特櫥柜,女兒游戲室里一群警覺的芭比娃娃,樓上走廊里一幅曼圖亞人繪畫中豐滿的雅典娜。艾瑞兒何曾這么自由地在房子里游蕩過?這令人愉悅,也有一點嚇人。她產生了一個奇特的想法,這才是她策劃這次生日游戲的真正原因:她想一個人呆著,清醒地去擁有自己這些年來積累的孤獨。想細細審視——她喜歡看多久都行——她自己房子里的黑暗。在樓梯頂上,她停了一會兒,然后慢慢地開始脫衣服,任它們輕柔地滑落腳下。然后,赤裸著,她在最高一級樓梯上坐下,冰涼的石頭麻木了她的光背。她先前的孤獨感消失了:她正在研究的陰暗似乎是一些友好的東西,它們爭先恐后地要給她作伴。她用手肘撐地放松地往后靠,并好玩地上下晃動著膝蓋,就像路邊那個坐在板條箱上的女孩。
十點。睡覺時間。這是她從下午起就在想著的。幾片美拉托林,一杯丹麥黑啤,黑啤那苦苦的濃縮的蛇麻子味兒讓她昏昏欲睡。一個細致的淋浴,刷牙,涂抹面霜和潤膚露,一件灰色的棉質睡衣。她可以,她在想,為處于她這種狀況的女人寫一篇專門的禮儀指南。目的在于展露一種極致的潔凈和不加修飾的美麗。要把頭發洗凈吹干,但不要抹香水或穿上任何會被看成有誘惑力的衣服。要表現出某種微妙的魅力,某種樸素的人間天堂式的魅力,某種卡呂普索之后珀涅羅珀那樣的吸引力。
十點半,她坐在床上,拿著一份《先驅論壇報》,讀著FBI頭號通緝犯名單的歷史。每隔幾秒鐘,她就會嘗試著想要十分冷靜地去想想羅伯特此刻必然正在做的事,但她最終確定事實上他不可能這樣做。在她的想象中這兩頁報紙緊緊地黏在了一起。
不過,她確實想起了在曼谷她跟羅伯特和那對按摩女一起共度的那個夜晚。她想起他們四個是怎樣默默地走進一個亮著熒光燈的房間,房間里有個巨大的塑料浴缸,她想起那兩個禮貌得可怕也年輕得可怕的女孩,身體被泡沫肥皂水弄得滑溜溜的,挺著她們小而飽滿的乳房和剃光毛的陰部給她按摩,結果她們只能讓她想到洗好捆好準備放進烤箱的小雞。她想起整個活動是怎樣似乎漸漸要變成一場災難,直到艾瑞兒意識到必須由她來控制事態的發展。她用一些謹慎的手勢暗示那些女孩,她們三個要一起為房間里的這個男人來一場私密表演。那些女孩心領神會,甚至好像松了口氣,而對她們——在她的導航下——所干的一切,她的丈夫顯得無比享受。當時她覺得自己不像個色情演員,倒更像個社區主任,在著手挽救一場尷尬的派對。她想起事后她是怎樣地沉默不語——并非像羅伯特想當然地猜測的那樣,是那種被嚇呆的小女生多愁善感的沉默,而是一種因為驚詫而產生的沉默,在這個世界上,她總是不得不扮演起女主人的角色,這讓她驚詫不已。
她關掉燈,夢見自己和其他人一起坐在一架飛機里,機艙里還搖搖晃晃地堆著許多木板箱和舊汽車零件。他們降落在安第斯山,然后她發現所有其他人都是女人,都赤身裸體,就跟她一樣。她們的體型膚色各異,她遠不是最漂亮的,但也不是最丑的。她們在那兒錄制一部特別的電視教育節目,BBC或PBS,腳本上要求一段即興舞蹈,于是她們全都投入而笨拙地跳起來:蘇格蘭里爾舞,肚皮舞,隨后艾瑞兒提議大家手拉手圍成一圈跳“玫瑰花環舞”,結果誰也沒料到會那么好玩,因為最后大家全都一屁股坐到地上,咯咯咯地傻笑起來。這個夢怪就怪在它是如此歡快——完全的歡快。
她醒來,聽見房間里有聲音,羅伯特爬上床抱住她?!敖还Z,”她想,當他親她并伸手摸她乳房的時候,但接著她就不再想了。他聞起來干凈得令人不安,但那是她熟悉的香皂。當他們做愛時,他對剛剛度過的夜晚做了一番口頭描述,有點像一個孩子在清點新玩具。他所說的并不刺激,但聽到他,為了她著想,努力讓自己聽起來顯得輕蔑和超然,那種感覺很刺激。他那熟悉的身形也獲得了一種暫時的神秘感,僅僅是因為她知道有其他女人——不管時間多么短暫和倉促——曾經勘察過它。就她記憶所及,很久以來還是第一次,她對羅伯特產生了好奇。
“她們真的那么漂亮?”她問道,躺在黑暗里,他們恢復了正常的談話。“弗拉維奧說看到她們就像進了天堂。”
羅伯特發出一陣自負而快活的笑聲,聽上去年輕得像個小伙子。
“只有像弗拉維奧這種老笨蛋才會那樣。這么說吧,她們很搶眼。黑的那個,芭比,有正點的身材,但她的朋友有更好的臉蛋。最要命的是要跟她們一起吃飯——而且在那樣恐怖的餐廳。那是誰的主意,你還是弗拉維奧?”他的聲音變得滑稽委屈。“那種餐廳是游客去的地方,他們會在上完咖啡后推一車的薄荷糖和口香糖放你桌上。這些女孩還要了打包盒,你能想象嗎?她們在盒子里裝滿了芝蘭口香糖!”
他們倆個躺在對方的懷抱里,笑得全身顫抖,他們已經有很多個月,甚至很多年沒有這樣了。一瞬間艾瑞兒被一陣令人陶醉的成就感掠過。“她們誰贏了那條內褲?”她問。
“什么?哦,我沒拿出來。那是絲的,手工做的,很貴的玩意兒——對妓女來說太好了。我把它留給你?!?/p>
“但我穿太小了?!卑饍嚎棺h道。
“嗯,那去換一條。發票你還留著,我希望?!绷_伯特的聲音本來是體貼的,縱容的,正如他們在一起時那些最好的時光,但現在出現了一道陰影:又回到他平常那種專橫的不耐煩的語氣。但很顯然他還是相當高興,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她。打了個哈欠,他宣布他要睡了,對這種馬拉松他缺乏訓練。他甚至都沒用他的生日偉哥。他提起一個他們私下開的老玩笑,說艾瑞兒的禮物充分證明了一點:他母親讓他當心不道德的美國女人是對的;然后他給了她最后一吻。外加在她屁股上占有性地,充滿溺愛地捏了一把。接著他就睡了,他躺著一動不動,她還以為他已經睡著了。直到沉默了很久之后,他低聲說了一句,“謝謝?!?/p>
他很快就呼呼大睡了。但艾瑞兒靜靜地放松地平躺在那兒,胳膊放在兩邊,眼睛睜得老大。她總是限制著自己的幻想,她結婚已經太久,久得已經不會再對這種飛快的轉變感到驚訝:她那小心翼翼的反常的快樂瞬間就溶化在深不可測的家庭瑣事中。在某種意義上這是艾瑞兒的勝利——是對十分平常的奴役生活所具有的力量的一種測量,很多年前,她為自己選擇了這樣的生活。所以她不會不高興,她知道明天醒來她又要計劃著去接女兒,并且發現什么都沒有改變。
但是不對,她想,她翻了個身,有什么變了。一種失落感向她襲來,她意識到那是因為她想著比芭。比芭,兩個星期來給艾瑞兒的日子增添了一種光影迷離的魅力。比芭,在她最狂野的想象中,說不定會通過羅伯特帶回一條充滿戰友情誼的信息。不過,當然,沒有什么信息,很顯然,派對已經結束。天使們已經飛走,只剩下艾瑞兒——好太太,好心腸——醒在黑暗中,身邊圍著一堆慰問品:一個睡著的男人,一幢沉默的房子,以及一條小小的資訊:以她一貫的實干風格,她留下了比芭的號碼。
注:譯文中保留了原文英文中出現的意大利文,后面括號內的注釋為譯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