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我離開香粉弄9號,住進了鐵甲營。我花了不少時間,用來熟悉這個陌生的房間。這是我的王國,每一塊地板都是我的國土。我沿著墻腳線踱步,從東到西,由南向北,巡視房間的每個角落。早上八點一刻,陽光從窗隙打進來,在地板上形成一個橢圓形的光斑。我趴在邊緣上,把手浴在光影里。這時,我的身體便蠢蠢欲動起來。我在光斑里擺手,踢腿,甩頭,把自己融化在陽光里。它是一個移動的舞臺,沿著墻腳線變換形狀和大小。這看起來很美妙,遺憾的是光影之外沒有掌聲和鮮花。
米歌,作為我唯一的觀眾,早已忘了舊愛,成天窩在被褥里。她像一顆蜜桃,玲瓏剔透,臉上泛著潮紅,全身蘊含著青春的光澤。可是,自從搬到鐵甲營后,她就深居簡出,把手機號碼也換了,只跟極少的人聯系。在陽光大好的日子,她也寧愿待在房間里,看著窗外的天光白了又黑,黑了又白。
我把兩條腿自然地下垂著,背著陽光,坐在窗臺上。我巡視完國土后,為自己找了點事做做——給腳下的王國命名。那扇鐵門,幾乎沒怎么開過,像一張不開口的嘴巴,我把它叫做沉默者。立柜式魚缸里只養著一條血鸚鵡,燈光滋長了大量的藻類植物,把池水弄得又綠又渾濁。我把它叫做懸空的海洋,并暢想自己能像血鸚鵡一樣悠閑地飛翔。透過魚缸,是橫亙在地板上的白色高原——一張巴洛克風格的鐵藝床。米歌,是白色高原上慵懶的女神。我把地板稱為平原,并且在上面劃出道路的名稱。由北向南通往陽臺的叫做陽光大道,從墻角線到窗臺的叫做西西弗斯路,沿著白色高原底部延伸的叫做行吟大道。另外,還有一條我從未踏進半步的道路。它是一個小口子,處在大屏幕電視機后邊的墻腳線上,一眼望不到頭,每到夜晚便有幽暗的燈光透出來。我把它叫做牛角尖隧道。雖然,我對它充滿了好奇,但也只是在口子上瞧過幾眼而已。因為,有一次,我在隧道口張望,并且探著身子沒走幾步,就被一陣無端的風吹了出來。
天氣晴朗的日子,我就獨自待在陽臺上。早上,太陽從左前方爬上來,我就在右側的角落上,翹著二郎腿,斜躺著享受陽光。太陽偏西,我就挪到左側的墻角。陽光,像是我的養料,不斷催生著我的身體,以及一種隱約的沖動。
我雖然貪戀陽光,但對陰天并無特別的厭惡。沒事可做時,我會從陽光大道出發,沿著行吟大道行走,在牛角尖隧道口稍作停留,踏上西西弗斯路。然后,坐在窗臺上,欣賞血鸚鵡在懸空的海洋游動的身姿。
米歌比我更會打發時光。她的床頭柜上,有一個鬧鐘,但那些指針跟枯枝似的,定格在很久以前的某個瞬間。因此,她總是一覺睡到自然醒。她醒來的第一件事情,是續上煙灰缸里的半截摩爾,然后打開電視機,把每個頻道都輪一次。如果沒有中意的電視,她就披著睡衣起身,在盥洗室和廚房間來回走動。她忙完了事,坐到妝臺前,把煙蒂擱在煙缸上。
梳妝臺是粉紅色的,鏡框呈太陽花形狀,由兩條波浪紋的伸縮條支撐著。妝臺上擺滿了精致的瓶子,鏡里鏡外都是擠擠挨挨的。妝臺右側是一個盒子。盒子里裝著睫毛夾、眼影刷、腮紅刷、唇刷、睫毛梳,一應俱全。她湊近鏡子,側著脖子左左右右地看了看,用棉球蘸了化妝水,向面部叩拍……
我在窗臺上,看米歌打粉底,描眉毛,畫眼影,涂唇膏和頰紅。如果把化妝視為一門繪畫的藝術,那么米歌就是水墨畫的高手。她的化妝風格極為素雅,看似不經意的手法,總能給人帶來驚喜。她容不得有一絲敗筆的存在,即便有一處過于濃艷,就會整個兒推到重來。為此,她得花上一個上午,甚至更多的時間。
我欣賞她的化妝手法,勝過欣賞她的面容——盡管,她有著一種令人驚艷卓絕的美。當然,我和她在更多的時間是各行其是的。她在用唇線筆描邊的時候,我或許正在行吟大道收集她的氣息——我相信,有些夢的碎片會掉到現實里,橫在行吟大道的某個轉角處。她在卷睫毛時,我或許正行進在陽光大道上。當我赤裸身體,躺在陽臺的某個角落曬太陽時,她或許已定完妝,正敞開睡衣,在胸前涂抹著香水。
在陽光的刺激下,我聽到骨骼生長的“咯咯”聲,明顯地感覺到生殖器在勃起,并且一日日地碩大起來。我瞇著眼睛,仰望天空。對我來說,那些云朵就是一片片大地,不僅堅實,而且會飛。我時常在想,那些深邃的藍色,到底有多深,有多遠。我看見自己在云朵上,繁衍生息,過著神仙般的生活。在我做夢的時候,窗臺上發愣的時候,在西西弗斯路徘徊的時候,在欣賞米歌化妝的時候,這樣的場景不斷出現。
她定完妝,抹完香水,會在鏡子前換一套又一套的衣裳,做出各種各樣的表情,偶爾也拿相機自拍幾張。做完了這些事,她就跟沉默者一樣,一個人坐在鏡子前發愣。在度過一個慵倦的下午之后,再把妝卸下來。我是多么希望,她也能像我一樣,在陽光下袒胸露乳,暢想云上的生活,把美妙的世界帶到夢中。自從搬到鐵甲營后,她對我的關注度明顯減少。我們之間的對話也越來越少。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得了自閉癥之類的疾病。不過,我的一次意外受傷,使我明白她對我的愛一如既往的熱烈。
那是一個稀松平常的日子。日復一日的跳舞,使我覺得自己像個跳梁小丑。沒有休止的散步,更像是毫無意義的苦行。在陽光下的夢想,比深邃的藍色更加遙遠。我坐在窗臺上,朝著米歌發牢騷。我說得口沫四飛,面紅耳赤,可她還是不動聲色地描著眉線。我氣急敗壞,結果一個不慎從窗臺上跌落下來。
我的傷勢不輕,左腳骨折,肩胛腫得小山包一樣。在我休養的時間里,她對我關懷備至,生怕我從此就離開了她。有一回,我躺在陽臺上裝死,任憑她怎么叫喚,老半天地不應她。我微微地睜開眼睛,偷看她傷心的樣子。直到她掉下淚水,我才捂著嘴巴“咯咯”地笑出聲來。
白天,我們并排躺在陽臺上,感覺陽光的味道。我們仿佛在塵世之外,隔著一層薄紙,看對面房子的樓道、窗戶,以及里面閃動的人影。那里的人們在閑聊、吵架、做飯、拎著東西上下樓梯,在陽臺舉著望遠鏡窺視別人的生活。到了夜晚,我們一起回到白色高原。我趴在她的身體上,感受她的氣息。她的身體,像沙漠一樣,廣闊無垠,又起伏不定。她的腹部柔軟,光滑。在夢的世界里,它隨著嬌喘的聲音,不停地扭動,伸欠……直到那片茂密的草地,在月光下泛起粼粼的光點。
陽光一天天地強烈起來。我的左腳很快就痊愈了。不過,肩胛處不但沒見一絲好轉,反而變得更加糟糕。起先,腫塊只在肩胛處。接著,它開始向肩部和臂膀上延伸,而且腫塊越來越大。我感到錐心刺骨的痛疼,不停地打寒戰,冒冷汗。后來,腫塊停止了蔓延,肩頭熱得火燒一樣,不停地腫脹、突起。我感到奇癢難忍,不停地抓,不停地撓。沒過幾天,肩頭的肌膚就被抓破了,并且開始化膿,腐爛,甚至可以看到白色的骨頭。
我以為自己快死了。我很沮喪,開始跟米歌談論關于天堂的話題。我對她說,天堂是一片會飛的大地,那里沒有圍墻和門窗,只有豐盈的陽光。她沒有說話,只是把臉側到了一邊。我很默契地停止了說話,也側開了臉。在陽光大道的盡頭處,我看到了沉默者一臉死氣。她是個既不學巧,又不討乖的家伙。那張臉板得又緊又黑,難得主動說上一句話。我想起她即將一個人過的日子,就覺得無比傷感。我想,在臨死之前,看到米歌不再一個人獨自生活,該是我最后的遺愿了。
也許是天遂人意,我的愿望在日后成為了現實。當然,我也從傷痛中恢復過來,除了一點隱痛外,沒什么大礙。一切變得順風順水。先是沉默者終于開口說話,然后是我在牛角尖隧道發現了一些秘密。我們的生活開始出現了變化。
那天,陽光很好。由于骨折,我的左腳已整整一個月沒著地了。我扶著墻,把左腳踮在地上,慢慢地用力,承受身體的重量,然后試著走了幾步。傷勢的恢復比預期好許多。我沿著陽光大道走了幾步,挨著啞巴停下來。我以為它總是個安靜的家伙,沒想到它卻震天似的響了起來。
我挪開身子,倚在門框邊。我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說——有人敲門,這是米歌的事情。米歌披著睡衣,踮著光腳丫,朝貓眼上瞅。我仰著脖子,希望能從她的表情上看出點什么。
“有人嗎?”敲門聲變成了問話聲。米歌回到床上,利索地穿上了衣服,半開了門。
“我是你鄰居。”敲門的是個小伙子。他嘴上叼著一根香煙,襯衣掛在兩個肩上,褲腰松松垮垮的,露出肚臍眼來。
“我見過你,有事?”她微微笑著。
“鑰匙掉了,門鎖著,得借個道。”小伙子摘下香煙豎著拇指,朝背后指了指。
“怎么借道?”她有點疑惑。
“爬!”小伙子話沒說完,就從米歌橫在門框的手臂下鉆了進來。她一臉驚訝,對他充滿了警覺和戒備。小伙子進了門,三步兩步就來到陽臺上,把香煙往嘴上一叼,拉開陽臺窗門,雙手撐著護欄,一蹬,一躍,上了護欄,腳步一轉,身子就過去了。她走到陽臺,松了口氣,拍著胸口。她來到陽臺,搬了一盆仙人掌擺在護欄上。這時,小伙子竟然從仙人掌后探出頭來。
“門上了保險鎖,里外都得鑰匙。”小伙子做了個鬼臉,又把頭縮了回去。
“明天你就做鳥飛吧!”米歌不客氣地關了窗,拉上了窗卡子。
晚上,米歌關了通向陽臺的門。臨睡前,她取了衣叉子立在床頭。她覺得還不放心,又在懷里揣了一個啞鈴。晚上,她醒過幾次。每次,她反撐著雙手,支起身子,朝窗戶那邊張望。直到確定是風吹的聲音或者衣裳的影子,她才躺回身子繼續睡覺。
她把自己折騰了一宿。直到快天亮時,她才捱不住困睡著了。我從被褥底下鉆出來,坐在床頭發愣。我在回想打開了這扇沉默之門的小伙子。他顯得有些傲慢、無禮,缺乏教養,像一個叛逆少年。不過,至少在我看來,還沒到令人生厭的地步。
我活動了一下肩胛骨,扭頭看了看傷口。腫塊已經消失,傷口處也不再奇癢難忍,只是結了一道長條形的黑痂。在觀察傷口時,我瞥見窗玻璃上搖著一只手。我看看熟睡中的米歌,又看看那手,覺得很有趣。
我起了床,穿過行吟大道,從陽光大道來到陽臺。我看到那只手半曲著,用指節有耐心地敲著玻璃。那種敲擊的節奏,很紳士。不過,它并未引起預期的回應。于是,它變換了敲擊的節奏和力度。當然,結果是一樣徒勞的。那只手似乎沾染了某種情緒,重新張開五指,一掌掌地拍過來。窗門劇烈地震動,發出噪響。小伙子探過頭來,對著她擠眉弄眼——看不出是氣憤,還是搞笑,或者是沮喪的表情。
米歌只是側了側身,拽了拽被子,又繼續睡覺。拍了一陣后,那只手終于又縮回去了。好長一段時間,再也沒來拍窗。我以為他死了心,該琢磨法子做鳥飛了。忽然,“嘭”的一聲,陽臺上甩過一張紙,粘在了窗玻璃上——紙上畫了一只王八,下面又畫了一個圈。我覺得好玩極了,甚至喜歡上了這位鄰居。
不過,此后大約一兩個鐘頭沒起什么動靜。我隔著玻璃,扶在門框上,看著天空,以及那些會飛的大地。我真的以為他變成一只鳥飛走了。我回轉身,朝懸空的海洋走去。自我受傷后,我還沒跟血鸚鵡們打過招呼呢。這些家伙,肯定恨死了瘋狂滋長的藻類植物。
在經過牛角尖隧道時,我聽到了一些異常的響動。我趴在洞口,把耳朵貼在隧道壁上。聲音是透過隧道傳過來的,是金屬掉在地上的聲音,還有硬物錘在墻上的聲音。我向隧道內走了幾步,又退了回來。在好奇戰勝恐懼之前,冒險的代價無法估算,我還是安于現狀吧。我這么想著,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懸空的海洋前。
我在方形的魚缸邊,那是血鸚鵡的海岸,也是它世界的盡頭。它的海洋足夠廣闊,海水足夠溫暖。我跟它打招呼,朝它喊,朝它吼。不過,它聽不到我的聲音,也不跟我說話,而且向來如此。它在一米寬的海洋里,游過來,游過去。除了吹泡泡,從來不干點什么事情。我喊完,吼完,叫了個“呆頭魚”,離開了并不喧囂的海洋。
不知什么時候,米歌已經起床。她開了通向陽臺的門,也打開了陽臺上的窗,還揭下了那張粗俗的畫。然后,她回到房間,打開了房門,到對面房門上敲了敲。我和米歌又回到陽臺。她手里捏著衣叉子,我叉著腰,一起等候小伙子爬過來。不過,那邊沒有一點動靜。我們等了一段時間,影子都挪了好幾步,也不見他爬過來。我對米歌說,他做鳥飛走了。她沒有搭理,放下衣叉子,索性關上了房門,坐到妝鏡前,化起妝來。
她重復著打粉底,描眉毛,畫眼影,涂唇膏和頰紅的動作,并且容不得有一處敗筆。這一次,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恰到好處,肌膚與脂粉,臉部輪廓與色塊完全融合一體,讓人無從辨認究竟是天工巧奪,還是自然天成。
她定完妝,在手心上灑了香水,然后敞開衣裳搽了開來。偏巧在這時,護欄上跨過了一條腿。小伙子停在陽臺前,遠遠地看著米歌。米歌看著鏡子里的男人,先是吃了一驚,然后迅速平靜下來,轉過身子,與小伙子對視著。
小伙子冷冷地看著她,走到她跟前,目光垂到她的胸口,帶著挑釁的姿勢聞了聞,然后轉身出了門。米歌對著門,發了一會兒呆,又回轉身,坐到妝臺前,欣賞自己的杰作。
這樣的插曲,對于我和米歌來說,都算得上是一種驚奇。不過,再大的石頭扔在水里,在水花過后還得歸于平靜。米歌跟往常一樣,在鏡子前欣賞自己。直到太陽偏西,她才會卸妝。我還是老樣子,趴在陽臺上,享受陽光。在我看來,陽光是一劑神奇的藥。它對于身體的恢復,極具功效。在陽光的刺激下,我肩上的黑痂變得堅硬——這是逐漸轉好的跡象。只是有點小問題,我的生殖器在光照下膨脹,大得驚人。我感到身體內,有一種力量在生長,變得越來越強大。
太陽偏西了。我欠了欠身子,回到陽光大道,回到西西弗斯街。這是我的規律。接下去,我將會出現在窗臺上,看米歌卸妝。不過,直到最后一抹夕照從陽臺上撤去,米歌還沒有卸妝。
傍晚時分,沉默者又開口了。它一張嘴,吐出小伙子來。他照舊是來爬窗的。
“打電話,讓開鎖大王來。”米歌說。
“打過電話了,大王說我不是房主,開不得。”小伙子拎著一個塑料袋子,袋子里裝著一條渾身赤紅的血鸚鵡。
“還有二王呢,那么多開鎖的,就沒有一個信你的?”米歌說。
“他們覺得我面目可憎唄!”小伙子說著把血鸚鵡放進了魚缸。
“你干嘛往我的魚缸里養?”米歌往前阻止時,血鸚鵡已經躍進水里,游了起來。
“不是為你,是為它的。”小伙子對著血鸚鵡,做了一個親吻的動作,朝它們揮揮手,出了陽臺,回了自己的房間。
晚上,已經是零點了。彩色電視機的屏幕快速地切換著畫面,投射出變幻多姿的色彩。米歌斜躺在床上,把煙缸擱在胸前,彈著煙灰。電視里播放著豐胸廣告,一個模特的胸部正像氣球似的鼓脹起來。她取過遙控器,關了電視。火紅的煙頭在黑暗中忽明忽滅著。
窗外很安靜。我聽到有車子開進鐵甲營,聽到發動機的聲音,關車門的聲音,皮鞋叩在樓梯上的聲音。這些白天聽不見的聲響,變得清晰可聞。我甚至還聽到了月光灑在陽臺上的聲音,像是花籽落在濕軟的泥土上。
米歌滅了煙頭,披著睡衣,來到了月光下。她望著月亮,我望著她。月光灑在她的臉頰上,又反射開來,形成一個白色的光圈。她是我的女神,主宰寂寞和孤獨,還有遙遠的夢想。
這時,有一股煙味從陽臺上飄進來。小伙子用夾著香煙的手,向米歌打了個招呼。然后,他從煙盒里彈出一個煙蒂,遞到她面前。她笑笑,搖了搖手。
他們開始聊天。我爬上搖椅,反枕著手臂,聽他們的談話。小伙子很健談,說書人似的。他稱自己是沒落戶,卻對過去的經歷只字不提。現在,他是裝裱師,和一個搞書畫的朋友辦了個工作室。他對當地的書畫圈——譬如當地書畫家的嗜好和古怪性情,江湖恩怨,作品鑒賞和行情——了如指掌,甚至還了解某些人的性戀取向。工作室幾乎成為書畫家們的聯絡地點。他們探討作畫技巧,研究鑒別古畫的竅門,捉弄書畫圈的新成員。他參與其中,甚至還組織一些小型的畫展。
他們有說有笑的,談得很投機,像一對老朋友。我懷疑他說的每一句話。他的江湖習氣和桀驁不馴,使我更愿意相信他是個徹頭徹尾的謊言家。不過,我并沒有為此反感他。事實上,他很有活力,充滿自信。
開鎖大王一直沒來,鎖也一直沒換。他每次回來都會帶點諸如風鈴、巧克力、布熊之類的小東西。每天晚上都會準時到陽臺上,與米歌隔著墻壁聊天。我懷疑他是別有用心。
一天早上,米歌沒化妝,也沒抹香水。她拎了手提包,就去了菜場。她買回了一尾白條,半只雞,幾支筍,還有其他的蔬菜,甚至還提了一瓶女兒紅。一到家,她就穿上圍裙,下了廚房。
盡管我已覺得有些厭倦,但還是照常巡視房間的每個角落。由于小伙子的出現,房間出現了一些變化。床頭柜上,擺著一串貓眼石手鏈,小鬧鐘的指針也分秒不差地跳動著。西西弗斯路上,橫著一只布袋熊,不知什么時候還多了一把吉他。懸空的海洋里,血鸚鵡在追逐,嬉戲,嘴對著嘴吹泡泡。風鈴垂在陽臺的吊頂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我趴在陽光大道的盡頭處,看著陽臺地板上不斷騰起的熱浪。陽光曬著我的肩膀。肩胛處的黑痂開始脫落,像是卸下一副堅硬的盔甲。然而,令我驚訝的是,傷口處竟然長出了一些薄膜樣的東西。
晚上,小伙子準時來到房間。他們坐在餐桌上,還特意關了燈,點上了蠟燭。他們在燭光里推杯換盞,海侃神聊。我還是躺在陽臺上,看著月亮從對面大樓的東端爬上來,然后滑向天空深處。
白天,米歌又回到了一個人的生活。她完全變了個人似的,不再成天地化妝,而總是在廚房里忙碌著。白天,對她來說,幾乎成了等待的代名詞。有一天,她突發奇想,趁著小伙子還沒回來,光著腳,提著裙子爬上了欄桿。她顫跌跌的,全然忘記了危險。
我隨著她,一起爬過陽臺,進入一個陌生的王國。下了欄桿,我就看到陽臺上擺著一對N磅的啞鈴。床沒有架子,只是一張席夢思,擺在靠陽臺的窗前。床頭上躺著幾個癟了形狀的啤酒罐頭,罐頭里塞滿了煙頭。床上扔著一堆臟衣服,里側擺著一本玄幻小說。離床尾不遠處,擱著一個電視柜子。柜子上擺著電視機和影碟機,影碟機上散落著幾張日本女優的碟片。客廳里沒有沙發,只擺著一些空的紙板箱,倒是四面墻壁上掛滿了妖艷的寫真圖片。房間里,竟然沒有一幅書畫作品,沒有任何與裝裱有關的書籍、工具或者作品。
我沿著墻角線走著。我用腳步丈量著,揣摩著所到之處,與我王國那些領土對應。一路上,我碰到的總是煙頭、方面便的盒子、帶著油膩的塑料叉子、滿是腥臭味的紙團。最后,我在一個洞口停下。它與牛角尖隧道一樣,黑黝黝的。我探著身子在洞口張望,總覺得又會有一陣強勁的風吹過來。
不過,這一次沒什么動靜。我壯著膽子,往前走了幾步。黑暗漸漸退去,光線越來越強。再往前幾步,我就看到了熟悉的一切——那就是我的王國——白色高原,懸空的海洋,太陽花形狀的妝臺。一切如舊,僅僅是少了米歌柔美的胴體。
我回頭看了看,想把這個秘密告訴她。不過,這似乎已經不是很重要了。她在小伙子的房間里,褪去了衣裳,在灑滿陽光的客廳里跳起了舞。陽光打在地板上,像一個不斷變換形狀和位置的舞臺。她不停地旋轉、跳躍、伸展……
她從來沒這么放松過,也從來沒這樣放縱過自己。她跳舞,在小伙子的房間里一罐一罐地喝酒,喝到天色暗落,喝到爛醉如泥。當她醒過來時,陽光正好打在她的眼上,小伙子打了外賣,正朝著她笑。
這簡直就是仙境。她對小伙子說。在自己的房間里,她像一塊冰,在妝臺前雕琢著自己冰冷的內心和身體。一到了小伙子的房間,她瞬間成為一縷火。她與他一起唱歌,跳舞,在淋浴房里逗笑,在低矮的席夢思上做愛,歡樂地呻吟……
在他們行歡的時候,我總是躺在陽臺上,想著自己的事情。肩胛處的黑痂已經完全脫落,薄膜卻越來越寬,越來越長。我爬到了欄桿上,迎著太陽,看那些浮云,忽然升起一種飛翔的沖動。那層薄膜竟然也振動起來,我身子一晃,腳落了空,朝陽臺栽了下來。不過,這一回,我竟沒有絲毫受傷——我竟然能飛了。
我要把這個好消息,趁著米歌一個人的時候告訴她。不過,她跟小伙子一連幾天都如漆似膠的。我只好繼續在陽臺上曬太陽,練飛翔。在陽光的刺激下,我的飛翔技術越來越嫻熟,隱藏在身體的欲望也越來越強烈,生殖器越來越碩大。更令人驚喜的是,我看到了姑娘們唱著歌,不斷地從陽臺前飛過。
一天,小伙子終于外出了。他告訴她,等處理完一些事情,兩個人就遠走高飛。趁著他出門的間隙,我從牛角尖隧道來到了小伙子的房間。她赤裸著身子,帶著耳機,吃著一片蘋果。
我能飛了。我聽到姑娘們的召喚了。那些會飛的大地上,正進行著一場場婚禮。我對她說。她哼著歌,搖著身子。不過,不管我怎么說,她都沒回應。耳機的聲音似乎壓過了一切。
這時,我聽到了門響了。那種響聲不是用指節扣著門板的聲音,不是用拳頭和腳尖撞擊門板的聲音,而是像一條死狗被甩到門上的聲音。
我來到門前,趴在貓眼上看。我看到門外圍著四五個人,其中的兩個人正是天天舉著望遠鏡窺探的男子。他們朝著地上的小伙子踩著、踢著。小伙子眼角淤青,嘴角流著血,蜷縮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著。這時,一個叼著雪茄的中年人,圍著小伙子轉了一圈,然后停下,提腿朝他襠下狠狠地踹了起來。
小伙子的尖叫終于蓋過了耳機的音量。米歌摘下了耳機,來到貓眼前。她看到眼前的情景,一下子就癱軟下來,倒在地上。開鎖大王沒來,二王也沒來。他們三下兩下就開了門。他們用一條毯子,把赤身裸體的米歌卷起來,扛著下了樓。
第二天,小伙子也離開了。這兩個房間一下子寂靜下來。我拖著越來越沉重的生殖器,舉著翅膀,守候著那場云上的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