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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

2010-01-01 00:00:00楊繼光
野草 2010年4期

那天,下著大雨。

快吃中飯時,在隊里干活的爸爸回來了。見我用饑餓的目光望著他,他從菜籃中拿條黃瓜給我。水缸里沒水了,他就戴頂破斗笠,挑著水桶鉆進了雨簾。

我吃著黃瓜,看雨越下越大,門前那堆亂草被沖進溝里,直擔憂爸爸會出意外。黃瓜被吃得剩下蒂巴時,爸爸挑著水顫悠悠地回來了。我趕緊爬開讓道,剛爬到一旁,只見前面那只水桶在門坎上重重一磕,爸爸腳下一滑,一頭栽倒了,水潑得到處都是,濺了我一身。爸爸支撐著身子想爬起來,可他卻急劇地咳著,就聽哇”的一聲,一口殷紅的血噴了出來。他隨即傾下頭大口大口吐血……

當晚,爸爸離開了我們。

隊里沒給他開追悼會,因為爸爸是帶著我們下放到這里來接受改造的。爸爸被葬在離我家二里多路遠的亂石崗上。我們兄妹五個伏在爸爸墳前哭得死去活來。那時,河萍十三歲,河深十二歲,河帆十歲,我這小癱子還沒滿七歲,就是大哥,他也剛滿十六歲。

我們唯一的親戚姑姑來了。姑姑原在市水利部門一家單位里當工程師,當時在“五七”干校勞動改造。她的處境也很困難,見我家如此光景,她同大哥商量,想把河帆帶到她那兒去扶養。還沒等大哥表態,河帆就抱住大哥說她不去,她要跟著大哥。我們也都緊緊地圍在大哥身旁。

大哥對姑姑說:我們兄妹在一起慣了,誰也不愿離開。

這怎么行?你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姑姑眼里含著淚說。

大哥對姑姑說:還是讓我帶吧,實在不行,再同你聯系。

姑姑含淚走了。

讓河萍她們去上學后,大哥背著我去了公社中學。他是去退學的。他的班主任孫老師對大哥說:你在家自學,畢業考試時,通知你來考,成績合格,我們發畢業證。那時初中只讀兩年。大哥眼睛一亮,很高興。那天從學校回來,大哥又背著我去了隊長家。

他對隊長說:給我個工分本,從明天起我當社員做工。

隊長說:你爸的工分本還沒用完,你接著用吧。

我爸是我爸,我是我。大哥說。隊長臉一落:你這伢真犟,你家工分記在一個本子上,年終也好結賬。大哥覺得隊長說得有理,回來找到爸爸的工分本,翻到空白處,用筆在下面重重劃了兩道杠,端端正正地寫上“方河岸”三個字。

后來,大哥參加了學校的考試。放假后,孫老師將大哥的成績單、畢業證書、高中錄取通知書和大哥畢業時照的相片送來了,讓河萍她們吃驚的是大哥各科成績都在90分以上。大哥將這些東西用紅領巾包好,放在箱子里。

大哥戴著爸爸留下的草帽正要出門去干活,翠枝姐來了。

翠枝姐長得胖乎乎的,圓圓的臉上有雙小眼睛。她年齡比大哥大,大多少我也弄不清。她家住在我家門前的溝那邊,平時她喜歡到我家來玩,與我們兄妹相處得很好,也不歧視我這小癱子。大哥問她隊里干什么活?

翠枝姐曉得大哥歇學了,說是扯草,見大哥要去,她就弄些稻草,坐在小板凳上靈巧地打著腳索。不一會兒,一雙新腳索打好了。她取下她那雙半舊的腳索對大哥說:這雙我用,你用我的,新的傷腳,然后將新腳索套在腳上校著寬緊。

村頭大楓樹上掛的那口古鐘敲響了。

開工后,大哥跟翠枝姐一起去干活了。

家里就剩下我了。我是怎樣殘疾的呢?以前問爸爸,他不說,問急了,他哄我說是貓咬的,后來姑姑告訴我,我媽懷我那年,家庭生活困難,不想要我了,就服中藥打胎,但我頑強地戰勝了藥汁的扼殺,硬是來到了人間。我出生了,可媽媽卻因難產離開了這個世界。我是由爸爸養大的,我的雙腿自幼就無法站立。要是看過《汪洋中的一條船》這部電影,我的雙腿就與那位小主人的差不多。我沒見過媽媽,也沒見過她的照片,聽爸爸講,大哥長得像媽媽,所以,我時常透過大哥的模樣來揣摩媽媽。

晚上,翠枝姐來邀大哥去記工分,見我要去,她背著上了我。會計家來記工的人不多,大哥見會計在他的記分本上寫了個五,忙問怎么五分?

會計說昨晚隊委研究了,你是半勞力,暫記五分。

大哥沒再吭聲,因為翠枝姐也是五分。

回家途中,翠枝姐滿是牢騷地說隊里給五分,我們就干五分的活,下田就混時間。大哥沒吭聲,只是低頭走。那時工分就是糧食,就是命根子,大哥要掙工分來養活我們。

門前那棵駝子柳樹上的知了在“咋咋”叫著。

一年一度的“雙搶”到了。

隊里為了能盡快完成“雙搶”任務,將勞力分成三個作業組。我家與翠枝姐家在一個組,翠枝爸當組長。組長沒多大權力,但組里的活由他安排。翠枝爸見大哥出學校門不久,身子瘦弱,就安排他同婦女們一起割稻。大哥明白翠枝她爸的好意,但更曉得“雙搶”是掙工分的好時機,再說身為半勞力,要想盡快加底分,就得抓住機會。第一天分任務,大哥不知道,陪翠枝姐割了一天稻,夜晚,翠枝姐喊他去記工分。分組后,工分由組里記,翠枝爸讓大哥當記工員。等組里的人都走了,大哥向翠枝她爸談了自己的想法,說要干全勞力的活。聽他這樣說,一旁的翠枝姐沖著大哥道:陪全勞力干活,你受得了?

大哥說:活,總是人干的,別人可以,我也行。

翠枝爸將黃煙筒在鞋上磕磕,說:你的心事我明白,我叫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不能由你。

大哥非常敬重翠枝爸,見他不同意,就沒多說。

第二天,大哥仍陪婦女們割稻。沒割一會兒,他見翠枝爸站的禾戽有個角沒人站,就問翠枝姐那人哪兒去了?翠枝姐說昨晚那人上廁所時被毒蛇咬了腳,送到醫院去了。禾戽四個角,少個人就少了條胳膊。大哥覺得這是天賜良機,便丟下鐮刀來到禾戽旁,向翠枝爸懇求道:大伯,這角讓我站吧?

割你的稻。翠枝爸掃了他一眼,沒同意。

大伯,讓我試試吧?大哥糾纏著。

翠枝爸不愿再陪他費口舌,繼續刷稻,另外兩個刷稻的社員也勸大哥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可大哥卷起袖子,攬起一鋪稻,將沉甸甸的稻把重重地往禾戽壁板上“咚”的一刷。金黃色的稻谷頓時在禾戽桶里蹦跳起來,接著他又刷了第二下。瞧大哥刷得有點模樣,翠枝爸才沒吭聲。移禾戽時,別人拉一只戽耳,大哥也拉一只,隨著一聲大叫,笨重的禾戽被拖動了,稻田里留下兩道深深的痕跡。大哥畢竟是頭次移禾戽,力量沒把握好,禾戽明顯朝他這邊歪了。翠枝爸替他正了正,又教他如何用勁。大哥見組長接受了,高興極了,舉起稻把賣力地刷起來。

起戽了,翠枝爸讓大哥鎖草。大哥卻挑著滿滿一擔稻,晃晃悠悠地朝稻場走去……

河萍送茶來了。瞧大哥的鐮刀空著,她就讓翠枝姐教她割稻。

見大哥干活很賣力,夜里記工時,翠枝爸給他記了個勞力工,其他社員也表示同意。大伯,我是刷著玩的,不能沾大伙兒的光。大哥挺不好意思的說。什么沾光不沾光的,干什么活就記什么工。翠枝爸說。組里還給河萍也記了三分工。派第二天的活時,因被蛇咬了的社員在住院,翠枝爸就讓大哥站禾戽角了,因為少個勞力要影響進度的。

哥,我明天還去。河萍見自己割稻也拿工分,高興的對大哥說。

那我送茶。河帆說。

大哥朝她倆笑笑,答應了。

你怎么給河岸記勞力工?第二天隊長曉得了昨天記工分的事,來到田里板著臉問翠枝爸。因為給半勞力加底分,是要經過隊委會同意才行。翠枝爸指著正在刷稻的大哥說:你不見他在干勞力活嗎?

隊長瞅瞅大哥說:干勞力活可以,但不能一下子就給勞力工。

不是說同工同酬嗎?翠枝爸說。

隊長臉一落:你叫他把禾戽馱到上面那塊田里,我就讓他同工同酬。

聽這話,大哥問隊長:你說話可算數?

隊長將煙蒂一吐,對大哥說:就憑你這蘆柴棒的樣子,還想試試?

我要是馱過去了,不給我記勞力工,你就不配當隊長!

大哥被隊長的話激怒了,用力將禾戽豎起來,氣鼓鼓地鉆了進去。翠枝爸瞧他真要馱,忙將他拉出來,呵斥道:不要命啦?本來隊長是用話來壓大哥的,看他真要馱,擔心會出事,就勸大哥別逞能了。大哥倔犟地推開眾人,再次鉆進禾戽中,“嗨”地一聲大叫,那山般沉重的禾戽真被他馱了起來。禾戽宛如烏龜般一點點移動著,周圍的人都替大哥捏把汗,翠枝姐更是隨著禾戽走動,生怕會有閃失。上田埂時,就見禾戽朝前一歪,倒山般往下砍去,翠枝爸叫聲不好!翠枝姐嚇得忙用手扶住禾戽,連隊長也沖了上去,但禾戽卻慢慢穩住了,下了田埂,又緩緩移動了。等禾戽被馱到了田里直挺挺的豎立好,大哥才從里面鉆出來,氣喘吁吁地望著隊長,任憑汗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淌。

隊長上去問:沒傷著吧?

翠枝爸對隊長說:你瞧見了吧,他能干活。

隊長眨巴眨巴眼說:把他的底分加到八分。

剛才說不是好給勞力工,怎么變卦了?翠枝爸問。

隊長說:不是我變卦,等他學會了用牛才能算整勞力。

翠枝爸還要說什么,大哥卻邊擦汗邊向隊長說:八分就八分,忙完“雙搶”,你可不能再減下去?

隊長拍拍大哥的肩,說:放心,我當隊長從不給別人小鞋穿,只要你發狠干活,加就加了。

晚上,翠枝姐過來見大哥的后背紅腫了,忙拿張活血止疼膏替他貼上。

日子被我們艱難地打發著。

臘月二十九這天,北風一個勁兒刮著,整個村莊緊緊蜷縮成一團。大哥穿著爸爸留下的那件舊棉襖,裹條破圍巾,頂著凜冽的寒風朝隊屋走去,因為隊里今天分紅。他走了沒一會兒,河帆馱著我去了隊屋。隊屋里擠滿了人,費了好大勁,河帆才在墻角站穩。我看見大哥坐在翠枝姐身旁,埋頭在看報紙。隊長披著件帶毛領的大衣,在臺上向人們說著隊里全年的生產情況。盡管他說得口水直噴,但臺下抽煙的抽煙,閑聊的閑聊,亂哄哄的。東扯西拉說了大半天,隊長將桌子一拍,響亮地說道:奶奶的,今年比去年好,每個工三毛五!

喊罷,他帶頭鼓掌,但回報他的是一片哄笑。會計拎著串鞭炮“劈劈啪啪”放著。放畢,隊長宣布分紅。這時,亂哄哄的會場寂靜下來,就連大哥也放下報紙抬起頭。一年累到頭,就盼著這時刻了。隊長拿張紅紙唱戶名,唱到誰家,戶主就上去領紅包。領了紅包的戶主就散紙煙,大人有,女人和小伢沒有。女人和小伢哇哇叫,叫也沒有。唱了一會兒,桌上的紅包沒有了。隊長又拿張白紙,念超支戶的姓名。查喜慶,超支589.43元。隊長的話音剛落,眾人頓時笑起來,查喜慶也裂嘴苦笑,隨后就抹眼淚。念了許多名字,隊長終于念到我家了:方河岸,超支83.2元。

乖乖,這么多?河帆驚嘆道。那年,我爸看病借了隊里二十多元,后來安葬我爸又支了三十多元,實際上那年我家超支的錢不算多。

我們和大哥回家了。河萍提醒大哥明天是年三十了。

哪不稱肉?河深問。

家里超支83.2元,還想吃肉?河帆抵他說。

再超支也得稱肉,不然過什么年?河深同她爭起來。

爸爸在世時,家里日子過得再清苦,到了過年,他總要割點肉讓我們解饞,現在爸爸不在了,這第一個年大哥能像爸爸在世時那樣讓我們吃肉嗎?我們都望著大哥。

大哥說:明天我去稱。

第二天天麻麻亮,河帆醒來喊大哥,大哥早走了。她趕緊背著我到大隊部屠店去看大哥稱肉。那天清晨,死冷死冷的,曠野上如冬瓜皮般覆蓋著的嚴霜,河溝里結著厚厚的冰。河帆背著我一路不停地小跑,似乎稱肉的不是大哥而是我們。

賣肉的屠店在河帆上學的學校旁,我們以為來得早,趕到一看,小窗戶前黑壓壓擠成了人餅,嘈雜聲一陣接一陣。大哥也擠在人群中,我們看不見他的臉,只能望見他的后腦勺。人餅被擠得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大哥隨著人流在左右晃動。這兒的環境河帆熟悉,她背著我從女廁所背后的糞池旁來到屠店的后窗下。后窗被土坯封著,她搬來幾塊斷土坯墊著腳,將我架在脖子上,要我從那條寬縫朝里望。那條寬縫能看見屠店里面。

有肉吧?河帆在下面問。

有,還有一大塊。我喜滋滋地對她說。

瞧見大哥了嗎?

看見了,屠夫把大哥手里的錢接了,大哥說稱兩斤。

可砍了?

這時,我望見屠店的門被踢開了,進去個穿軍大衣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拎起肉往稻籮里一丟,掏出一卷錢叫屠夫結賬。屠夫將刀往案板上“乒”的一擲,伸手去關窗門。就聽窗外一片喊叫聲。

里面在吵什么?河帆問。

肉讓民工團的人都拿走了。我說。

剛說完,就感到下面一空,我摔了下來。落地后,我疼得嘴直咧。原來是河帆將土坯踩斷了。她問我大哥稱到肉沒有?我說沒有。正要走,就見那寬縫里飛過團東西來,打在我背上。河帆撿起來一看,是個豬尿泡,忙用紙包好放在口袋里。

沒稱到肉的人罵罵咧咧地走了,大哥仍在屠店門口徘徊,見了我倆,幫我將身上的塵土拍拍,他領著我倆去了小賣部。小賣部里聚著許多人,大哥摸出姑姑走到時留下的那五元錢,買了兩條方片糕,一袋水果糖,一串鞭炮,又稱了兩斤鹽。見我和河帆都望著,他打開水果糖袋,拿水果糖讓我倆吃。

肉呢?河深見大哥回來手中沒肉,劈頭就問。

大哥摸出水果糖給他,他惱怒地將糖往地上一摔,喊道:我不要糖,我要吃肉!

肉賣光了。河帆替大哥說。

我就不信,去那么早難道沒有肉?河深發牢騷了。

大哥將水果糖撿起來,深深喘口氣,滿臉的無奈,后悔沒像爸爸以前那樣提前將肉稱好備著。就在我們為沒肉過年失望時,大哥陡然對河深說:沒稱到肉,我們去戽魚,有魚照樣過年。

對,去戽魚!河深來勁了。

大哥扛著鍬,河深端著臉盆。大哥說外面冷,叫我們在家。他倆走后,我們都遠遠地跟著。河深說草塘那兒有個涵洞,前幾天他去那兒玩,見那兒有水。到那兒一看,那涵洞里雖沒被人戽過,但兩頭是水。大哥用鍬插下去試試,鍬柄全淹沒了也沒打到底。

水太深了。大哥嘆息道。

越深越有魚。河深說。

見我們都望著他,心一橫,將鍬往地上一插,大哥兇狠地說:戽!

脫去棉襖、鞋襪,大哥先用泥土在洞前作了個燕子窩,再用泥土與草將后洞堵住,然后跳進刺骨的冰水中,用臉盆戽水。河深也不甘寂寞,跑回去拿來水桶,幫著戽。我們凍得直抖,他倆卻忙得頭上直冒汗。也不曉得戽了多久,涵洞口被戽出來了。他倆更來勁了,見戽來戽去水總不少。大哥爬上岸一瞧,洞那邊漏水,用泥土無法堵住。

戽不干就下水摸。河深說。

大哥也是這樣想的。脫得剩下褲頭,他下去了。那洞口太窄了,他鉆不進去。河深不知那來的勇氣,脫個光屁股,貓般靈巧地鉆進涵洞。大哥守在洞口,我們也盯著洞口,就聽見里面“咚咚”響,大哥擔心河深凍著,朝里面喊道:要是沒有就上來。里面也沒有回應。好一會兒,河深出來了。他左手捉條魚,右手捉條魚,嘴里還叼著一條。大哥見有魚,高興極了,忙用臉盆接住。河深吐吐嘴里的泥,又進去了。再次出來時,他右手捉條大鯰魚,左手扣條黃鱔,嘴里叼條鳊魚。吐出魚,他篩糠般哆嗦著說:沒……沒……沒有了……

沒有算了,快穿衣服。大哥將裝魚的臉盆遞給河萍,也不管河深身上有泥巴,忙用衣服將他包裹著。見河深仍急劇地顫抖,牙齒不停地打響,大哥抱著他飛快往家里跑去。我們到家,大哥在用溫水給河深洗澡,這時,我們才看見河深身上被劃了許多道血痕,他卻在澡盆中大喊:燒魚,快燒魚!

替他洗了澡,大哥將他放進被窩里,讓河萍洗魚,燒魚。

火,燒得很旺很旺。魚還沒燒熟,翠枝姐來了。進門,她聳聳鼻子叫香,揭開鍋蓋見是燒魚,忙問哪來的?河深從被子里伸出頭說是戽的。翠枝姐問我家過年割了多少肉?

沒有稱到。河帆將稱肉的事告訴了她。

大哥指著鍋,說:湊合湊合算了。

翠枝姐沒吭聲,走了。再來時,她端了個碗,腋下夾了張紅紙。碗里裝著兩塊豬血和幾塊豆腐,大哥見將她將碗遞給自己,忙說:這怎么好意思。

過年嗎,哪能一個和尚缽?快給我家寫門對子。翠枝姐說。

以前過年,她家門對子都是大哥寫。大哥揮筆將對子寫好了。翠枝姐說吃了年夜飯再到我家來玩,走了。天暗了下來,外面吃年夜飯的鞭炮不停地響著。

我家飯桌上也亂七八糟擺了好幾個碗,這時外面傳來強烈的呼叫:救火啊,快救火啊!

大哥跑出去見村東頭濃煙滾滾,放下手中的鞭炮,拎著水桶跑了。河帆、河萍也跑去看熱鬧。河深瞧沒人管他,抓起魚就吃。等大哥他們回來了,魚已經被他吃得差不多了。河萍和河帆罵他是貓,他卻理直氣壯的說魚是他摸的,他該吃。

吃了年飯,翠枝姐過來了。可能是喝了酒吧,她的臉紅撲撲的,很漂亮。她給河帆、河萍每人一副扎頭的紅綢子,給河深一個比酒盅子還粗的雷炮,瞧我在望著她,笑著刮了我個鼻子,讓我掰她的手。掰開一看,她手中有張嶄新的一角錢票子。她將那一角錢往我手中一按,說是給我壓歲的。我高興得將錢前瞧瞧,后瞧瞧。接著翠枝姐就替河萍、河帆梳頭扎紅綢子,再用紅紙化成紅水替她倆打紅臉蛋,將她倆打扮得漂漂亮亮,她就纏河帆唱歌。河帆嗓子好,站在屋中間,她唱《北風吹》。河深說光她一人唱沒意思,要大家一起演《沙家浜》。于是,河萍演郭建光,河帆演阿慶嫂,翠枝姐演沙奶奶,河深演胡司令,大哥演刁德一。我當觀眾。我把臉盆敲響了,一場大戲上演了。戲,被我們演得亂七八糟,但開心極了。

過了零點,大家又圍著火盆吃水果糖、方片糕和磕瓜子。這時,河帆想到了豬尿泡,拿了出來。費了好大勁,大哥才將它吹成燈籠那么大,翠枝姐剪個紅喜字貼在上面,給我玩。由此,我們說到了稱肉的事。說著說著,翠枝姐對大哥說:等我家豬娘出窩了,你家也捉頭豬崽來喂。

沒等大哥回答,河萍說:對,喂豬了,再過年就不愁沒肉吃了。

你媽同意嗎?大哥問,隊里人都曉得捉她家的豬仔,沒現錢是不行的。

你家的事,由不得我媽。翠枝姐說。

聽她這么說,大哥笑了:那就聽你的,明年喂豬。

捉豬那天是晴天。翠枝姐沒穿棉襖,只穿件鵝黃色的開司米線衣,剛洗過頭,那油黑的長發披散著,遠遠望去,叫我有點兒不敢認了。她站在溝那邊喊我,要我叫大哥,說她家今天捉豬兒。大哥樂顛顛地將我帶到了她家豬圈旁。翠枝姐指著那十幾頭胖滾滾的小豬仔問大哥捉那只。大哥笑著說捉住哪只是那只,一縱身翻進豬圈。別的豬仔嗷嗷叫往豬娘身邊躲,有只小白豬卻竄到大哥腳下,仰頭望著他。大哥捉它,它竟不逃。仿佛天生是我家的牲口。我摸它,它卻友好地嗅嗅我的手。

我們正要將豬抱走,翠枝媽過來了。她媽長得矮胖矮胖的。

大媽,這豬娃,我捉了。大哥彬彬有禮地對她說

豬仔的重量事先就稱好了,斤兩記在豬蹄子纏著的紅帶子上。翠枝媽看看豬腳上的紅帶子,將手伸向大哥說:六斤整,四塊八。

媽,我不是說過了嗎,河岸家的賒著。翠枝姐說。

不行,我家捉豬崽不賒賬。她媽說。

見她媽不松口,翠枝姐搶過那豬仔抱著就往我家跑,到了我家,放下來將門一關。見有人來捉豬崽了,翠枝媽才沒追來。夜里,翠枝媽過來提醒道:六斤整,四塊八,別忘了啊。

喂了小白豬,我不孤獨了。

春天來了。

門前那棵駝背柳樹上展現出了嫩黃的新葉,讓我們高興的是燕子來我家筑窩了。放學回來,河深就去討豬菜。有個星期六下午,他弄了滿滿一擔草籽苗。我將那嫩嫩的草籽苗甩給小豬,小豬吃得津津有味。

那年春天特別難熬,難就難在沒吃的。頭年春天爸爸犯病,工分少,他去世后,盡管大哥拚命掙工分,但畢竟是半勞力。隊里分口糧是按工分和人口合起來分的,所以我家那年分的糧食不多,加上我們兄妹都在長身體,飯量猛增,平時大哥雖精打細算,但地里的麥子還沒黃,家里的糧食就吃光了。大哥朝隊里借,隊里除了稻種,糧倉也空空的。沒辦法,大哥只好將做種的山芋從地窖里掏出來吃。沒吃幾天,山芋種也吃得所剩無幾。為了能接上麥子,我們只有吃野菜度日,偶爾蒸兩個山芋,要給大哥吃,因為他要干活。

一日兩餐的菜糊糊喝得我們黃皮寡瘦,周身無力。

燕子窩里的燕子蛋也被河深摸下來煮著吃了。

有天下午,我餓極了,見小豬在美美地吃草籽苗,忍不住也拿根放在嘴里嚼著,雖有點澀嘴但也甜絲絲的,就吃了許多。到了晚上,肚子脹得難受,想屙屎又屙不出來。半夜,肚子疼得更厲害了。大哥邊替我揉著邊問怎么搞的?我也不敢說。后來見疼得周身冒虛汗,大哥忙將我送到大隊赤腳醫生那里。在赤腳醫生的追問下,我說出了真相。她給我打了一針,叮囑大哥回去弄點肉湯讓我潤潤腸子。

大哥剛出去借錢,河深將門一關,指著飛進來的燕子對河萍說:快,把這燕子打下來給河定熬湯喝。于是,她倆舞著棍子在屋里打,可憐那燕子被追打得滿屋亂竄,“啾啾”直叫。就在那燕子被河深一桿子打中要掉下來時,門開了。那燕子倏地飛出去了。進來的是大哥。河萍和河深都怪大哥回來的不是時候。瞧我捂著肚子叫疼,大哥又緊皺眉頭了。河帆問他借到錢沒有?他搖頭說沒有。河帆將大眼睛眨眨,驚喜地指著墻上掛著的豬尿泡,對大哥說:將它洗干凈,煮煮,不就是肉湯嗎?

那豬尿泡年三十夜里被做成燈籠,玩了段時間,破了。河帆沒丟,將它掛在墻上。盡管它干得成了皮,又黑又臟,但畢竟是豬身上的東西。大哥采納了河帆的建議,將干癟的豬尿泡用熱水洗了又洗,將它放在鍋里煮,煮到筷子能插穿了,撈起來用刀切成小條條,再放在爸爸煨中藥的小砂罐里煨。煨了大半天才給我吃。萬萬沒想到,砂罐中煨的豬尿泡竟又香又軟,好吃極了。第二天中午,我解出了個黑糞團子,肚子才好了。

有天夜里,河深說是去照青蛙,半夜光著屁股回來,卻扛了鼓鼓一褲子黃燦燦的稻。大哥不在家,河萍問從哪弄的?他低聲說,捉青蛙時,火把熄滅了,他就去隊屋檐下掏八哥窩,以前他發現那兒有個八哥窩,所以沒掏,是覺得還沒孵出小八哥。見這幾天缺吃的,就決定不管是蛋還是小八哥掏了再說。爬到屋梁上,借著微弱光亮,他看見隊屋梁上吊了許多草兜子,見兜子鼓鼓實實的,料定里面有東西,就貓著身子,爬上天窗,扳彎一根鋼筋,鉆了進去。他用隊屋里的木叉往草兜子上一戳,草兜子里掉下來的是稻谷,想到有飯吃了,他高興極了,就裝一褲子扛回來了。

明白了稻谷的來歷,河萍擔憂大哥知道了會將稻谷送回去,因為這畢竟是隊里的東西,就說要藏起來。藏那兒好呢?河帆大眼睛眨巴了幾下,叫河萍將枕頭里的稻糠倒掉,將稻谷裝在枕頭里,一會兒大哥回來了,他們假裝打架,找機會將枕頭弄破,露出稻谷,說是爸爸留的,大哥就不會懷疑了。這一招果然騙過了大哥,當河深和河帆裝打架將枕頭弄破了,露出了稻谷,大哥驚喜的抱住枕頭連連叫好,第二天一早就將稻谷拿去加工成了米,讓我們喝到香噴噴的粥。

兩天后的夜里,河深又出去了。當他再次從老地方鉆進隊屋,正用木叉戳草兜子時,被埋伏在那兒的保管員抓住了。隊長得知是河深偷了隊里的稻種,氣得揪著他的耳朵將他拉到我家。大哥曉得這事后,罵了河深幾句,向隊長求情說:我弟弟還小,不懂事,求您原諒。

原諒就行啦,隊里稻種被偷了,拿什么下秧?隊長很氣憤。

他沒偷啊。大哥說。

隊長讓保管員將那個空草兜子拿來后,朝大哥跟前一丟:沒偷?這就是證據。

是不是你偷的?大哥問河深。河深不吭聲。

隊長瞪了河深一眼,動手在我家搜了起來,見河萍床頭米缸里有米,抓起來看看,對我大哥說:沒偷,這米那兒來的?

這是我父親以前放在枕頭里的。大哥說。

放屁!這稻種是去年冬天我帶人從外面換回來的,你家怎么會有?隊長說。

你怎么曉得這米是稻種加工的?大哥問。

只有豐收2號才能加工出這種米,我們隊里還沒有豐收2號的稻。隊長說。

大哥曉得隊里確實沒有這稻,就大聲問河深:是不是你偷的?

河深硬著脖子說沒偷。

狗雜種,叫你嘴硬!隊長狠狠扇了河深兩耳光。

河深被打火了,舞起拳頭瘋了般朝隊長打去,邊打邊罵:你是狗雜種,狗隊長!

隊長從來沒見過這情景,照河深就是一腳。幸虧大哥手疾眼快將河深推開了。隊長操起我家擔水的扁擔朝他砍去,河深拔腿跑了。隊長沒捉住河深,就拿大哥出氣,點著大哥的鼻子破口大罵。

我家的吵鬧驚動了翠枝姐家。翠枝姐、翠枝爸和翠枝媽都來了。見隊長仍在罵我大哥,翠枝爸忙上去勸住。隊長將米沒收了,還罰我家以后賠隊里兩擔稻,才罵罵咧咧地離開了。翠枝爸從河萍嘴里得知我家斷糧的窘況后,回去拿了半口袋米,對大哥說:既然家里揭不開鍋了,怎么不說一聲?

靠著翠枝姐家借的那點米,我們兄妹終于熬到了麥熟。若不是翠枝姐家接濟,那個春天我們真不知會餓成什么樣子。

我在門口陪著小白豬,給它撓癢癢,它舒服地伏在那兒不動,要是停歇了,它就哼,仿佛是在催促。它搖尾巴吃食時,我樂得在一旁拍手唱:

小豬小豬真聽話,

一盆豬食全吃下;

小豬小豬尾巴搖,

肚子吃得飽又大;

小豬小豬快長大,

長成一匹大白馬……

漸漸養成了習慣,小白豬只要吃食,就要我在旁邊唱。我不唱,要是別人喂,它就拱豬食盆,并鬧情緒,發出“嗯嗯”的嚷嚷。大哥索性將看豬吃食的事交給了我。

小白豬在我的歌唱中漸漸成大了。

豬越長越大,豬食成了問題。有天,隊長派大哥陪隊里的四類分子一齊去大隊修橋,干義務工。

父親為何會從縣城下放到農村來呢?

解放前,我爺爺家有三十多畝田地,和一家油坊,土改時被劃為地主。我爸是省立師范學校畢業的,一直在縣城中學里教書。該校校長為了將妻子調進學校,以家庭成分不好為理由,將爸爸擠出學校,讓他去了縣食品廠,爸爸也沒說什么。到了食品廠,領導發現他有肺病,不讓他制作糕點,派他去鍋爐房燒開水。文化大革命開始后,造反派頭頭見他能用排筆寫大字標語,就派他寫標語畫忠字。廠門口柱子上的那幅“忠于毛主席,永遠干革命”的大對子是他寫的。沒想到,這副大對子居然使成了他壞分子。這十個大字比笆斗還大,爸爸辦事一向謹慎,為了能將毛主席三個大字寫端正,特意畫了四方框子,并在框子中劃了對角線。劃對角線時,他是撿路邊的一塊干柏油劃的。當時字是用紅廣告粉顏料寫的。那字寫得氣勢磅礴、美觀大方,還得到了造反派頭頭的表揚。沒過多久,因日曬雨淋,紅廣告顏料退色逐漸淡了,用黑柏油劃的對角線顏色越發清晰了。站在近處一看,毛主席三個大字被打了黑叉。群眾將這事向廠領導反映后,廠領導為了撈取政治資本,將事情上升到路線的高度來認識,向公安機關報了案。于是,一場災難就降到爸爸頭上。他被打成壞分子,開除了公職,借著不在城里吃閑飯的東風,他就帶著我們全家被遣送到農村接受改造。

爸爸去世后,他的事該結束了。那天隊長來找大哥去陪四類分子干義務工,大哥說他又不是四類分子,憑什么要如此對待?隊長蠻橫的說:你父親是來接受改造的,父債子還,叫你去就得去。大哥雖氣憤異常,但還是拿著工具和四類分子一起去了。

我家下放那地方,夏天塘里長一種叫土巴禾的水草。這水草很盈嫩,是喂豬的青飼料。以前是大哥傍晚收工后,在塘里邊洗澡邊拉一擔帶回來。那天大哥沒按時回來,河深腳上生疔瘡不能下水,拉土巴禾的事就落到河萍身上。河萍將家里的鐮刀綁在長竹竿上,到塘里去撈,還沒撈到半擔,鐮刀掉進了水里。

天黑透了,大哥疲憊地回來了。隊里第二天要割稻,大哥就找鐮刀。河萍嚇得不敢說,等大哥從河深嘴里曉得鐮刀被河萍弄掉進塘里了,惱得瞪她一眼:怎么不綁緊些?

河萍嚇得哭起來。

得知鐮刀是掉在草塘里,大哥忙帶她來到草塘邊。找到地點,他下到水里摸,摸來摸去摸不著,爬上來,氣得對河萍的臉打了兩耳光。挨打后,河萍捂著臉跑了。大哥也沒管她,氣乎乎地回來了。夜很晚了,見河萍沒回來,河帆說去找吧,大哥氣惱地說找個屁,還怕她不回來。這時翠枝姐來了,聽說大哥為鐮刀的事打河萍了,氣得指著大哥說:你還打她,對你說,不是我去得及時,河萍早淹死了。原來河萍見鐮刀掉進水里了,趕緊下水摸。她不會游泳,在水里沒摸多遠就掉進深水中,她舞動雙臂喊救命,在園里摘菜的翠枝姐聽見呼救聲,趕來救了她。拉上來時,河萍被淹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聽罷,大哥后悔極了,趕緊去找河萍。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不見身影。大哥急了,河萍性子急,氣量小,萬一想不開投水了,那可不得了。附近的塘都找了,也沒發現蹤跡,河帆對大哥說,她該不會到爸爸的墳墓那兒去了?大哥連忙往爸爸墓地奔去。

夜色中,河萍果然伏在爸爸的墳頭旁嚶嚶地哭。

心一酸,大哥忙上去拉住她。

河萍仍抖動肩膀哭。

那哭聲深深揪著大哥的心,就見他撲通一下跪在父親墳前,掄起巴掌打自己的臉,邊打邊說:爸,我對不起河萍,我該打,該打。

河萍見他一下比一下打得重,心疼地拉住大哥的手臂哭喊道:是我把鐮刀弄掉了,我該打,求求你別打了

見我家鐮刀丟了,翠枝姐在家里找了把舊的借給大哥用。

轉眼到了冬天。

那年臘月二十這天,大哥決定將豬賣了。他用板車拉著大白豬和我,往公社食品站去。走一路,我哭一路。

大白豬被趕進食品站的豬圈里,我扶著柵欄望著它。它在圈里又竄又跳,最后竟扒在水泥做的矮墻頭上朝我嚎叫,仿佛是在求救。我除了對著它使勁哭,再也沒其他辦法。過來幾位屠夫,殺氣騰騰的來捉大白豬,平時溫順的大白豬不曉得哪來的野氣,在圈里橫沖直撞,宛如猛虎一般,接二連三將捉它的屠夫撞倒在地上。見這豬太難捉了,屠夫們氣惱地罵起來。瞧硬捉可能會傷人,食品站領導和大哥商量了一下。大哥想了想,答應了。屠夫們藏了起來,大哥過來將我抱進去,找來豬食盆,讓我坐在旁邊。無奈,我只有像往常那樣,操著哭腔唱道:小豬小豬真聽話,一盆豬食全吃下……聽見唱聲,大白豬看看我,過來埋頭吃食了。它吃得正香,有個屠夫飛快地沖出來,抓住大白豬的尾巴往上一拎。大白豬猛地嚎叫起來……

雙眼一黑,我暈倒了。

還了債,我家過了個肥年。

這天清早,河萍躺在床上捂著肚子抹眼淚,那模樣仿佛是夜里干了對不起人的事。大哥問怎么啦?她也不吭聲,河帆悄悄對大哥說:姐姐身上出血了,還掀開被子讓他看。

大哥竟傻乎乎地問河萍:身上哪兒破了?

河萍羞澀地低著頭縮著身子不理睬。這時,翠枝姐來了。河帆將情況對她說了,她臉一紅,將大哥和河深趕走,關上門,把我的眼用布蒙著,仿佛河萍身上發生了神秘的事。她替河萍弄了好一會兒,河帆才替我把蒙眼的布解開了。我見翠枝姐將河萍的衣服和床單往腳盆里按,再看河萍,就見她臉紅撲撲的,眼中閃著明亮的光澤……

沒事了吧?見門打開了,大哥進來問。

沒事,沒事。翠枝姐瞇著小眼睛說。

大哥看河萍坐再哪兒默默梳頭,仿佛明白了什么。

河深見翠枝姐端著腳盆朝外走,朝盆里一望,孬乎乎地說:乖乖子,出血了,哪地方破了?

翠枝姐說:男伢子,別問。

河萍上初中了。她上學的學校,就是大哥讀書的那所。那時讀書隨班升,我記得當時念書由隊里交學費,不用家里花錢,否則,大哥是無法供河萍、河深、河帆念書的。

大白豬被賣了后,家里又捉了只小花豬。小花豬與我相處得也很好。

熱天又到了。

有天中午特別悶人。河萍在學校沒回來,中午放學后,河深到塘里拉豬菜去了,我在門前給小花豬喂食,河帆在忙著做飯。一盆豬食剛吃完,就見天空烏云滾滾,不一會兒狂風大作,雷電交加,暴風雨來了。

稻場上曬著我家的稻。

小姐,要下雨了,快去收稻!

見許多人往稻場上跑,我喊河帆。

河帆丟下炒菜的鍋鏟,挑著空籮就往稻場跑,我忙將小花豬趕回屋。回頭一望,就見狂風刮得塵土飛揚,天昏地暗,河帆還沒跑到稻場就被狂風刮摔倒了,可她爬起來拖著籮頂著狂風繼續跑。剛跑進稻場,蠶豆大的雨點就“劈劈啪啪”砸下來。搶場啦!搶場啦!就聽有人在狂呼,人們紛紛涌向稻場。稻場上一片混亂。

望著河帆那瘦小的身影,我真希望她能將家里曬的稻保住,那稻可是我們的命根子!

一陣狂風吹來,不知誰家曬稻的簸箕被掀翻了,一簸箕稻翻進了大溝里。我望見河帆跑到我家曬稻地方了,正忙著往籮里裝。陡然一個強風頭過來,簸箕一掀,眼看要翻過去了,河帆忙撲在上面,還沒等她爬起來,瓢潑大雨就“嘩嘩”下了起來。稻場上的人紛紛鉆進草棚躲雨,河帆仍將簸箕中的稻往一塊兒攏著,任隨雨淋,有人喊她躲雨,她也不理睬。這時,我看見雨中有個人飛快地朝河帆奔去,是大哥。本來在哭的我,不哭了,大哥去了,家里的稻就不會被暴雨沖走了。

這時,天空陡然響了個炸雷,小花豬嚇得往柴草中直鉆。大哥跌跌撞撞奔跑到河帆跟前,要她去避雨,見河帆將團壟在一起的稻用稻籮罩住了,自己伏在稻籮上,大哥也用身體壓住另外一只罩有稻的稻籮……

隨著一道閃電,又是一個驚天動地的炸雷!

稻場被大雨淹沒了。

想到大哥和河帆在雨中,我哭得更厲害了。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風停了雨也住了,太陽出來了。門前水溝里的積水嘩嘩響著。我擔憂地朝稻場望去,就見人們紛紛從草棚里出來了。稻場上一片狼藉,大哥站了起來,好一會兒,河帆也站了起來,可還沒站穩就往地上一倒。大哥忙將她抱了回來。她全身濕透了,頭發貼在臉上仍在滴水,牙齒直打顫。

我家曬的稻雖被雨淋了一部分,但和那些翻進溝里,遭雨打進泥巴里的人家相比,實在是萬幸。將稻谷收回來安置好,大哥見河帆周身發抖,就燒了鍋熱水讓她洗澡換衣服。這時,河深挑著擔豬菜回來了,大哥問他淋雨沒有?他說下大雨時,他躲在橋洞里,沒淋著。因為還沒收工,大哥又出去了。洗了澡,河帆換了衣服,又接著炒菜。可她感覺身上有寒氣,就坐在灶口烘著。

晚上,河帆沒像以前那樣教我寫字,無精打采地做完作業,就軟軟地上床去睡了。大哥也一副沒有精神的樣子,叫河萍去替他記工,早早睡了。

哥,河帆身上燒得燙人?河萍睡覺前對大哥說。

大哥掙扎著爬起來,朝河帆額頭一摸,試到燙手,忙叫河萍燒姜湯給她喝。河萍將姜湯燒好后,喂一碗給河帆喝了,剩下的讓大哥喝了,因為他也咳得厲害。可是河帆夜里燒得直說胡話,一會兒叫大哥快跑,一會兒喊爸爸。大哥用濕毛巾搭在她的前額,讓河萍陪我睡,自己守著。

河帆病了,我今天不去學校了。清早起來,河萍對大哥說。

大哥邊咳邊回答:不能缺課,一會兒,我帶河帆去赤腳醫生那兒看看。

大哥馱著河帆去了大隊醫療室。那位赤腳醫生認識大哥,瞧他這么早帶妹妹來看病,忙給河帆量體溫,當她的手碰到大哥的手時,她驚訝地問:你的手怎么這樣燙人。找根體溫表要大哥也量量。量得結果:河帆40度,大哥41度。

赤腳醫生給大哥和河帆各打了一針,又給了幾片退燒藥,要大哥和河帆回去按時吃。那時在大隊醫療室看病不要錢。背著河帆,大哥暈暈沉沉地往回走。沒走多遠,天又下雨了,大哥擔心河帆再次遭雨淋,就找地方躲,使勁跑一氣,見路旁有個廁所,鉆了進去。由于跑得太急,還沒放下河帆,大哥一頭撞到墻上,河帆麻利下來了,大哥忙蹲下來不停地咳著。

到家后,河帆睡了,大哥也倒在床上睡了。沒一會兒,外面響起了急切的敲鑼聲,就聽隊長操著大嗓門喊:草塘破壩了,快去搶險啊!!

喊到我家,隊長問你大哥呢?我說他病了,隊長說,病了也要去搶險,就大聲喊大哥。

這時,翠枝姐來了,她把大哥喊了起來。大哥揉揉眼,披著雨衣,拿著鍬走了。

雨又下了起來……

大哥呢?河帆睡醒后問我。

我說草塘壩破了,他到草塘搶險去了。她忙跳下床,要去把大哥叫回來。我問她大哥怎么啦?她沒說。這時,翠枝爸卻將大哥背了回來。河帆忙問出什么事了,翠枝爸也不說話,只顧給大哥掐人中。就見大哥雙目緊閉,不省人事。見狀,我和河帆哭了起來。不一會兒,大哥睜開眼醒了,河帆忙將藥片拿來,倒碗水遞給大哥。大哥將藥片吃下去,翠枝爸這才松了口氣。原來,大哥來到草塘壩搶險時,沒挖幾鍬土就暈倒了。翠枝爸剛走,翠枝姐拿著大哥的鍬來了。見面她就問大哥:“你今天怎么搞的?”

大哥苦笑著說:昨天淋雨了,沒事。

話沒說完,他又急劇地咳起來,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

啊,你吐血了!翠枝姐驚叫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大哥吐血。當時我們姊妹都認為大哥是干活累的,后來我才明白,那時大哥已患肺病了。說來也怪,我們兄妹5個就他被家族的病史遺傳了。當時大哥也不曉得患了肺病,養了兩天見沒事了,就又出工去干活了。

有天,隊長來把大哥喊去了。

我擔心會有倒霉的事落到大哥頭上,就叫河帆背著我去看看。自從曉得大哥身體不好后,河帆更關心大哥了。我倆剛到隊長家門口,大哥就從隊長家出來了。河帆問是什么事?大哥笑了笑沒說。吃了飯放下碗,翠枝姐來了,瞧大哥在換鞋,就問:你去哪?

隊長讓我到大隊去找金書記。大哥有事從來不瞞翠枝姐。

翠枝姐說:準又是叫你去干義務工,你爸都死了這么長時間了,為何老要你倒霉。

要派義務工,隊長可以直接說,何必抬出金書記。說罷,大哥走了。

直等到夜里,河深吵著要睡覺,大哥才回來。

可是派工?翠枝姐問。

大哥從口袋里掏出卷資料,說:四人幫被打倒了,大隊組織批判隊,金書記見我是初中生,指名要我參加。他要我這兩天不上工,在家寫批判稿。

翠枝姐問:讓你寫批判稿,大隊可補工?

能讓我參加就是瞧得起我,補不補工不重要。大哥說罷,就坐下來邊看材料邊寫著什么。翠枝姐也不回去,就坐在他身旁抱著鞋底埋頭拉著。夜深,大哥見她在打盹了,勸她回去睡覺。她才把麻線在鞋底上繞繞,說:你家的棉花柴該拔了,我替你把棉柴夾子拿來,不然明天又被人借走了。

她將棉柴夾子拿來了,還帶了幾片方片糕,叫大哥早點兒睡,別熬夜傷害身子。

大哥點頭答應了。

我家在草塘邊有塊自留地,種的是棉花。第二天傍晚,大隊金書記到我家來了,河萍忙到地里將正在拔棉柴的大哥叫了回來。金書記見面就問批判稿寫好了沒有。

昨晚開了個頭,今晚再接著寫。大哥擦著臉上的汗說。

金書記焦急地說:批判四人幫是頭等大事,今晚你無論如何要把稿子寫好,明天清早到大隊部集中。

金書記走了。河萍見大哥又往地里去,就說:今晚你要把棉柴全拔了啊?大哥說:別人家油菜都種下去了,不能誤了季節。

大哥去了地里。翠枝姐來了,進門就問大哥呢?聽河萍說他在地里拔棉柴,把鞋底往桌上一放,去了。河萍說:翠枝姐對大哥真好。

河深笑著抖出一句:她準是想當我們的嫂子。

河帆說:我們假裝睡覺,看大哥和她回來后干些什么。

大哥和翠枝姐回來了。大哥要看看我們,翠枝姐搖手示意別驚動,打點水讓大哥洗臉。大哥脫去小褂子將身上擦了擦,翠枝姐將盆端過去也洗了洗臉。趁大哥收拾桌子時,她將水倒進了門旮旯的尿桶里。兩人沒說什么。就見翠枝姐從腰間抽出褲帶來,往脖子上一搭,來到尿桶旁,袒露著白晃晃的屁股,撒了場尿,沒有回避大哥。她解好站起來扣褲子扣時,就見大哥朝她走了過去,我們望得緊張了,估猜大哥會抱她,沒想到大哥卻背對著她朝尿桶里“咚咚”撒了場尿。等他尿畢,翠枝姐說她要回去,要大哥送一下。

見大哥和她出去了,河深探出頭說:瞧見了吧,他倆撒尿都不回避。

河帆說:撒尿算什么,又沒看見什么。

聽見大哥的腳步聲過來了,我們不吭聲了。閂好門,大哥用張紙遮住射向我們的燈光,拿出材料,埋頭又是看又是寫。

天亮我醒來,大哥已到大隊部去了。

我在門前給小花豬撓癢,翠枝姐吃著熟山芋過來了。問我大哥呢?我說到大隊去了。她蹲下來將山芋掰開,邊給我吃邊逗我喊她。望著她那張胖乎乎的臉,想著昨晚我們的議論,我趁機喊:翠…枝……見她要答應了,馬上將“姐”字換成“嫂子”!

她應了聲,意識到不對,雙眼一瞪:你剛才叫我什么?

嫂子!我大膽地重復了一句。

她猛地將我摟在懷里,邊哈我的癢邊說:好啊,小河定,你也學壞了。誰叫你喊的?

我問她:你可喜歡我大哥?

她問:你說喜歡嗎?

喜歡。我說。

你說喜歡,那就喜歡。她說。

那你愿意當我們的嫂子?我驚喜地問。

又瞎說了吧,再瞎說,不和你玩了。

我倆正在說笑,大哥垂頭喪氣地回來了。翠枝姐問他批判會開得怎么樣?大哥說,大隊民兵營長說他出身有問題,不讓他參加批判隊,寫的批判稿讓六隊的會計拿去了。

不參加就不參加,反正我們做工吃飯,管那些屁事。翠枝姐說。

拔了棉柴,翠枝爸就來替我家犁地,大哥覺得這是學用牛的好機會,就要他教自己。大哥力氣不足,但手腳靈活,學到天黑,基本上會犁了。第二天給隊里干活,為了能使犁地的技術更熟練,大哥就和翠枝爸調換了活,由他犁地。向隊長請示時,隊長開玩笑地說:你可別把犁尖子弄斷了。瞧他同意了,大哥很高興。犁地時,別人犁一溝,他也犁一溝,一點兒沒拉下。隊長過來看了幾次,也沒說什么。當天夜里,隊委們在翠枝家開會,商量去挑水庫壩的事。會結束時,翠枝爸提出加大哥為勞力工的事,隊長問大家有什么意見,隊委都舉手贊同。見事情通過了,一直躲在房里偷聽的翠枝按捺不住喜悅,跑來我家向大哥報喜。

太好了!大哥興奮地跳起來。

十分勞力的愿望實現了,可當年冬天隊里的十分勞力都去修水庫。勞力一天要挑兩方土,大哥也要挑兩方,挑不完就別想收工。春節前回來,大哥瘦了許多。他從被子里摸出個小塑料袋,袋里裝著幾塊硬梆梆的米粉肉,說是給我們的禮物。翠枝姐問他工地上的事,他一句也不說。

那年隊里發紅時,我家不但沒超支,還找進了三塊五角錢。

春天我家也沒有鬧饑荒。

河萍夜里不做作業了,而是跟著翠枝姐學做針線。有天夜里,大哥追問這是怎么回事?她埋頭不語。問急了,她才說:我早想歇學了。見大哥氣憤地看著她。她將小辮子往后一甩,說:家里就你干活,你身體又不好,現在我還小嗎?

河萍長得精條條的,個子也有翠枝姐那么高了,胸前也鼓鼓地昭示著姑娘的氣息。翠枝姐瞧大哥皺眉頭,就說女孩子沒必要念那么多書,讓河萍退學算了。

大哥仍對河萍說:初中畢業了,你再歇。

歇了讓我做什么?河萍問。

當然在隊里做工。大哥說。

既然初中畢業也是干活,何必在學校多呆一年?河萍反問。

大哥找不出理由說服她,就同意了。第二天,河萍就去學校辦了退學手續。

有天傍晚,河深挑擔水草丟在家門口,用力推開門,闖了進去,河萍趕緊將他推出來。原來她正在屋里洗澡。河深在外面嚷著肚子餓了,催她塊點兒洗。吃晚飯時,河萍對大哥說:哥,我家中間該隔道墻,不然的話,不方便。

大哥當時沒吭聲,秋天割了晚稻,趁別人向隊里申請切土磚,他也向隊長提出要求。我家原來住一間大屋和一個披間,父親死在披間里,我們都怕那兒,后來改成豬圈了。隊長體諒我們兄妹大了,擠在一間屋里不方便,答應了,將切土磚的田劃在稻場旁。

獲得準許后,大哥就蹲在田里用鐮刀割稻茬子。等茬子刮胡子般割干凈,收工回來,他就帶著河萍在田里打石磙。那石磙挺大的,拉動時,發出“唧唧呀呀”的響聲。打石磙是力氣活,翠枝姐體諒大哥身體不好,總設法來幫忙,忙得滿頭大汗也笑嘻嘻的。

這天傍晚,大哥和河萍剛下田打石磙,翠枝姐就來了。推開河萍,就見她臉色繃得緊緊的,抱著竹杠使勁拉,仿佛在生氣。大哥問怎么啦?她也不吭聲。她媽站在門口喊,她也不理。惱得她媽過來拉她。大哥歇住手,讓她回去,可她犟著獨自將石磙拉著打。她媽氣得罵罵咧咧地走了。大哥問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她依然黑著臉不說。大哥從來沒見翠枝姐生這么大的氣,就叫河萍到她家去問問。河萍還沒走到翠枝姐家,就見翠枝爸陪位軍人來了。那軍人個子不高,瘦瘦的。大哥問翠枝姐那軍人是誰?她臉一紅,丟下竹杠,像避瘟神似的跑了。

河萍迎了上去,翠枝爸和她說了說,就要她陪那軍人去找翠枝姐。

翠枝今天怎么啦?瞧翠枝爸過來了,大哥問。

翠枝爸說:她媽給她說了親,人家來看她,她就是不理。

為什么?大哥問。

我哪曉得。翠枝爸說:自她媽昨晚和她說了這事,她就同她媽吵,硬說不同意。

是不是對方家境不好?大哥問。

這男伢在外面當兵,他爸在大隊當會計,兄弟三個,大哥是木匠,二哥在隊里開拖拉機,家里條件是沒話說的。她媽和對方說好了,退伍回來就到我家來做上門女婿。翠枝爸說。

回頭我勸勸她。大哥說。

河萍陪那軍人找到天黑,也沒找到翠枝姐,大哥猜她可能去親戚家了,沒想到要睡覺時,翠枝姐卻敲開我家門進來了。大哥問她到哪去了?她也不吭聲。河萍瞧她還沒吃飯,炒了碗飯給她吃。大哥坐在她對面,和藹地開導她說:剛才你爸把情況告訴了,你年齡不小了,也該……

沒等大哥把話說完,就見翠枝姐將碗一放,指著大哥厲聲道:你少管這事!

大哥討個沒趣,仍對她說:當姑娘總得嫁人。

翠枝姐聽大哥這樣說,將碗往地上“乒”地一摔,說:嫁你個頭!伏在桌上就放聲大哭。大哥向她賠不是,他越說,她哭得越厲害。她爸媽都來了,可她就是不回家。

第二天,那軍人走了,她才回去了。

磚匠來幫我家切土磚了。開始大哥和河萍一起拉鏟子,左拉不和鏟,右拉也不和鏟,翠枝姐看見后,過來陪大哥拉。他倆一拉,磚匠師傅笑了,風趣地說:唉,你倆才是天生的一對!

土磚切好風干了。大哥想請瓦匠來砌墻,翠枝姐說請師傅得管吃管喝還得付工錢,不如自己動手干。她借來把瓦刀,與大哥齊心協力忙了大半天,將隔墻砌好了。翠枝姐主人般說:里面暫時給河萍、河帆住,明年秋天再切些磚備些料,在山墻外再接個披屋,到時候,你家住的地方就寬敞了。

要那么寬敞干什么,能湊合著住就行。大哥邊往墻上刷石灰邊說。

湊合一輩子啊?翠枝白了大哥一眼。

要蓋可以,到時候還請你來當師傅。大哥說。

她嘴一翹:我才不來呢?

不來,就用花轎去抬。河深笑著說。

翠枝姐伸手在他臉上一擰,說:看我不撕你的嘴。

河深忙故意喊:嫂子饒命,嫂子饒命。

我們大笑,連翠枝姐笑得更響亮。

上初中后,河深的飯量猛增,一書包米兩天就吃完了。有次河帆說他背米背得太多,大哥說:他正在長身體,能吃是好事。

這天下午,金生汗淋淋的跑來了,問我大哥呢?我說大哥在田里干活。他又急匆匆往田里跑,將大哥喊回來,說河深中午和同學打賭,為了能吃到一碗飯,徒手翻越高墻,跌傷了,在宿舍里捂著肚子叫喚呢。聞訊,大哥火速朝學校趕去。

來到學校,大哥在寢室里找到了蜷縮在墻旮旯的河深,見他雙手捂著肚子呻吟,頭上一層汗,大哥扶他站起來,他卻疼得直不起腰。大哥抱著他去公社醫院,剛出門時正好遇見了班主任孫老師。

你弟弟怎么啦?見狀,孫老師問。

他同別人打賭,翻墻跌的。大哥說。

聞言,孫老師一驚,瞧他抱得吃力,就喊來體育老師幫忙,并跟著去了。來到醫院,大哥才想到身上沒錢。孫老師忙替他墊上。醫生替河深檢查后,對大哥說:他的脾臟摔壞了,情況很嚴重。

那怎么辦?大哥緊張起來。

要送到區醫院去開刀,醫生說。

這事驚動了學校,校長出面找到公社,請了輛四輪拖拉機,派孫老師護送,火速將河深送往區醫院。

河萍收工回來見大哥不在家,就問我他人呢?我把河深在學校打賭吃飯翻墻的事告訴了她。河萍也沒當回事,去菜園摘菜了。天黑透了仍不見大哥和河深回來,她奇怪了,拉著翠枝姐一起去了學校。等她倆回來把情況對我們一說,我和河帆嚇傻了。

翠枝姐找個梨汁瓶裝了些咸菜,又用河萍的書包裝了些米,還回家拿了幾個雞蛋和一些零錢,同河萍一起鉆進了夜幕。

大哥他們將河深送到了區醫院。接到病人后,醫生迅速對河深進行了診斷,決定開刀。大哥簽字后,河深被送進手術室。

見手術室門開了,大哥忙問情況怎樣?醫生摘下口罩說:手術很順便,最好能給這孩子輸點血。

那就輸吧。大哥說。

我們醫院沒有固定的輸血員。醫生說。

那就輸我的。大哥說。

見護士將河深往病房里推,孫老師和大哥過去了。河深臉色蒼白,望著大哥直流淚。將他在病房里剛安置好,護士就喊大哥去驗血。他才出門,迎面碰見急匆匆趕來的河萍和翠枝姐。見她倆走得氣喘吁吁的,大哥將她倆領進病房。見了河深,翠枝姐就抱怨說:你怎么這么傻?大哥忙拉拉她的衣裳角,示意別說。河萍望著河深,傷心得直掉淚。

你來吧。那護士對大哥說。

干嘛?翠枝姐邊用手絹擦汗邊問。

我給河深輸點血。大哥說。

你輸血?翠枝姐說:不行,你身體吃不消。河萍,你去輸。

我?河萍一怔。

翠枝姐說:要把他身體給弄垮了,誰掙工分?

瞧大哥仍要去,翠枝姐一把拉出河萍,把病房門扣上,將大哥關在里面,拉著河萍跟護士去了。說來也怪。雖是同胞姐弟,河萍的血型與河深的血型不符。翠枝姐生怕要抽大哥的,一著急,將袖子一卷,說:她不行,驗我的試試。化驗結果,她的血能用。

能用就抽。翠枝姐說。

河萍說:這怎么行?

她推開河萍,說:我這么胖,抽點血怕什么?

鮮紅的血抽出來了,大半瓶子。這時大哥找來了,見翠枝姐在用棉球按手臂,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感激地說:怎么能要你抽?

翠枝姐翻了大哥一眼,對護士說:快趁熱拿去給河深吊,別放涼了。

血,一點點滴進了河深的血管。翠枝姐望著那裝血的瓶子,這才嚇得直哆嗦。河萍見狀,倒碗水給她喝。她對大哥和河萍說:這事千萬不能讓我媽知道了,不然,又不得了了。

大哥點點頭,緊緊攥著她的手。

幾天后,大哥用板車將河深拉回來了。河深的醫療費學校承擔一部分,隊里發善心也解決一部分,剩下的70多元生活費由我家想辦法。那錢是從學校借的,是老師的工資,得趕緊還。我家徒四壁,哪有錢?賣豬吧,豬還小而且病怏怏的。

這天下午,大哥、應伢、金狗等幾個小青年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什么,天色很晚了才分開。夜里我們上床睡覺了,大哥卻在鍋里“嘩嘩啦啦“炒米,河萍問他干什么,他說隊里要他出去辦點事,過兩天就回來,不準她告訴翠枝姐。深夜,應伢、金狗他們和大哥悄悄走了。

第二天清早,翠枝姐過來不見了大哥,問河萍,河萍將小辮子一甩說:他炒了點米,夜里走的,我也不曉得他們哪去了。

翠枝姐說:準是和應伢、金狗他們進山去馱樹了,不要命了。

那時一根桁條能賣40多元。隊里距出木材的山里有上百里路,那時山區對木材管得嚴,民兵指揮部到處設卡,抓住馱樹的,不但木材沒收,還要關進學習班。見大哥去鋌而走險,我們都替他擔憂。大哥走后,翠枝姐就來我家陪河帆睡。

這天半夜,家里漏雨。翠枝姐和河萍忙拿臉盆來接。雨點“叮叮當當”的敲擊聲,使我不能入睡。也不曉得是什么時候,我聽見門被輕輕敲響了,心里一驚,大聲問:哪一個?

是我,快開門。

聽出是大哥的聲音,我驚喜地推醒河深,喊河萍和翠枝姐。河深忙爬起來把門打開,就見大哥迫不及待地把樹拖了進來。這時,外面傳來狗叫聲,河萍把燈點亮,翠枝姐穿著褲頭和小衫子倒了杯水給大哥。大哥急切地要她倆把樹藏起來。

翠枝姐問為何這么著急?大哥邊藏樹邊驚恐地說:應伢被捉住了,后面有人在追。大哥這次馱回來兩根長杉樹和一截樹筒子。翠枝姐把桌子拉過來,將一根杉樹往樓上藏,樓上堆著干稻草。河帆提醒說藏在家里容易被搜出來,不如藏在外面保險。大哥聽了她的話,將其余的木料藏在屋外的草堆中。藏好,剛關門,門就被“嘭嘭”敲響了。翠枝姐將燈吹熄后,將大哥推進里屋,好一會兒才去開門,并擺出一副睡覺被喊醒的樣子:誰啊,半夜三更敲門?

進來了四個民兵指揮部的人,有個人還背著槍。他們用手電筒在屋里亂照。燈被點亮后,那戴軍帽的人喝叫道:快把人交出來!

河萍嚇得躲到翠枝姐后面,翠枝姐不在乎地將雙手往胸前一抱,說:交誰啊?

那個背槍的說:交你男人。

翠枝姐正要答話,大哥出來了。

戴軍帽的用手電照照大哥,說:原來是你啊。

大哥定神一看,是他同學的哥哥。

背槍的說:把樹交出來吧,免得我們動手。

就在樓上。大哥坦白了。

三個人將那根杉樹從樓上拉下來。背槍的看看樹,對大哥說:就你這身子,也到山里去馱樹?

可能太疲倦了,大哥身子晃了晃要摔倒了,翠枝姐眼疾手快將他一把抱住。

那戴軍帽的說:曉得自己不是馱樹的料,何必想發財?

翠枝姐說:他弟弟開刀欠了學校的錢,等著要還,逼得無奈才去的。并拉過河深,撩起小褂子,亮出刀疤給他們看。

大哥坐在凳上,有氣無力地說:都怪我還債心切,做錯了事,你們處置吧。

戴軍帽的同其他三位耳語了幾句,然后對大哥說:念你家生活困難,又是初犯,這次饒了你,下次再這樣,別怪我們不客氣!

等他們走后,大哥脫去滿是泥水的鞋,長長地松了口氣。

債,總算還清了。

翠枝姐輸血的事有次孫老師被講課時當成寫作文的材料說了出來。金生回家后講給他媽聽,他媽又把話傳到了翠枝媽的耳朵里。翠枝姐在家和她媽吵起來。我聽見在她家哭鬧得厲害,就喊大哥。大哥正準備到她家去看看,就見翠枝媽氣乎乎的來了,老遠就指著大哥嚷嚷:我說河岸,你弟弟開刀,憑什么叫我家翠枝抽血?

大哥忙賠禮說:大媽,都是我不對,對不起翠枝。

翠枝媽腳一跺,說:平時瞧你們家困難,翠枝幫你們,沒料到你真黑心,拿她當傻子。

大哥只有再次認錯。

這時,翠枝姐披頭散發地從家里跑出來沖到她媽跟前,吼道:不關他的事,是我情愿的!

叫你情愿!她媽伸手給她一耳光。

后來才曉得,翠枝姐被她媽拉回去后,又挨了打,隨后就將她關在家中不許出來,連工也不讓她做了。河帆說她有辦法能讓翠枝姐來。河萍問有什么好主意?河帆撲閃著大眼睛說:我家的皮棉出來了,過兩天叫姐姐拿些去找翠枝媽換紗線。她媽會紡線,家里肯定有。她媽脾氣不好,但是個貪小便宜的人,多給她點皮子,她肯定換。姐姐不是會打毛線嗎,當著她的面說打線褲,鼓勵翠枝姐也替她媽打一條,她媽準會樂意的。開始姐姐主動到她家去教翠枝姐,等她不會打了,就有由頭到我家來了,相信她媽會允許。

這主意妙。大哥聽后樂得拍拍河帆的肩。

河萍打毛線的手藝是小時跟父親學的,后來家里沒錢買毛線,一直沒打過。按河帆的主意,河萍去辦了。翠枝媽貪了皮棉的便宜后,真答應翠枝姐替她打線褲了,但有個規定,河萍得到她家來教,不許翠枝姐來我家。將線褲打到三分之一時,河萍說家里有事,要在家打。有天夜里,翠枝媽果然讓翠枝姐過來了。見了翠枝姐,我們稱她為“稀客稀客”。等翠枝姐曉得這都是河帆的主意,就夸她長大了肯定是婦聯主任。河帆裂著小嘴笑著說:婦聯主任算什么,我要當居里夫人。

翠枝姐馬上問:居里夫人難道還比婦聯主任大?

我們都笑了。

有天下午,河深放學回來給大哥帶口信,說孫老師叫他晚上到學校去一趟。大哥問是什么事,河深說不知道。大哥走了,翠枝姐問河帆:小居里夫人,你算算孫老師叫你大哥去干啥?

河帆抬起頭,將大眼睛眨巴了好一會兒,才說:可能是叫他去參加考試,我們學校的吳老師在復習,聽說他要去考大學。河萍說:不對不對,上大學要靠公社干部和群眾推薦,怎么會考呢?河帆說:我聽吳老師和另外一個老師說,今年恢復高考。

我們正說著,大哥回來了。問他是什么事,他笑著說:今年恢復高考,孫老師建議我去考中專。河帆得意地將臉一揚,說:怎么樣,算對了吧。

翠枝姐問大哥:你準備去考?

大哥笑著回答:那當然。

我們很久沒見大哥這樣笑了,都高興。翠枝姐卻譏笑道:乖乖子,要當大學生了。等我們都睡了,翠枝姐悄悄問大哥:你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大哥這才告訴她說:我是隨便說說,就算考上了,我也不會去。

聽他這樣說,翠枝姐才松了口氣。

過了幾天,河深又帶口信,說孫老師叫大哥去。河帆問河深什么事,河深說是去報名,河帆眨眨眼,從箱子里找出了大哥的照片和畢業證,要他替大哥送去。河深問這樣行嗎?河帆說:你對孫老師說大哥沒空來,求他替大哥辦一下。

第二天放學回來,河深說辦好了,填的是師范學校。

孫老師將我家送來準考證,大哥見他報名的事辦妥了,才答應去考。他依然天天出工,壓根兒就沒看書復習。河帆學校的吳老師來了。他這次也參加中考,報的也是師范學校,準考證號碼同大哥聯號。他是來問大哥數學題的。

這是文化大革命后,高校第一次公開向社會考試招生,參考的人很多,縣里根據考生分布情況,在全縣設了四個考場。大哥所在的考場在賽口區,離我家有七八十里路。考生先在公社集中,由公社派拖拉機送去。赴考的頭天夜里,大哥在忙著復習政治,翠枝姐將兩塊錢塞給大哥。見大哥不要,她就說:還沒考,就擺狀元架子啦。

我要河帆算算大哥這次能不能考取,河帆馬上回答說能,肯定能。

河帆算準了,大哥確實考取了,而且分數很高,接到初選通知,吳老師跑來向大哥報喜,他也過了分數線。隊里人對大哥非常客氣,見面就喊“大學生”,翠枝姐更是整天呆在我家,遇到有人來了,就忙著倒茶。為了給大哥慶祝,河深將門前的溝戽干了,在泥里扒了半洗臉盆泥鰍。

大哥去參加體檢了。我們在一起又要河帆算。

河帆說:大哥外表看身體很棒,我估計他有爸爸的那種病。要是查出有那病,是不會被錄取的,要想蒙混過關,關鍵是區醫院透視這道關。小哥,你明天清早趕去,區醫院你熟悉,要是遇見大哥透視,想辦法替他一下,看看能不能蒙混過關。

河深去了區醫院。

我問河帆,這事能辦成功嗎?

河帆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心里也沒底。

第二天,大哥和河深回來了。我們問事情辦的怎樣?

大哥說:暫時還不清楚,聽天由命吧。

過了段時間,吳老師接到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大哥夜里去趟公社。回來后,就見他喪魂落魄般坐在那兒,望著燈發呆。原來在區醫院透視時,查出他有肺病,沒被錄取。我們替大哥痛惜,更替他擔憂。翠枝姐勸大哥說:不上大學,照樣干活吃飯。

大哥沒作聲,任隨眼淚流淌著。

翠枝姐又說:你別怕,我爺爺就有這病,后來也活了70多歲。

大哥仍毫無表情。

河萍、河深大了,以后你家生活會越來越好,有了錢再慢慢醫治。

說到這兒,翠枝姐也說不下去了,就見她伸手替大哥抹臉上的淚水。抹著抹著,她一把抱住大哥,哭道:求你別折磨自己了,將來要是沒人嫁你,我給你當老婆。

猶如火山爆發般,大哥抱住翠枝姐悲愴的放聲大哭起來。

大哥考大學的事在哭聲中結束了。

從那以后,大哥很少說話,只是默默干活做事,翠枝姐更體貼大哥了。那晚上她說的話,我們都聽見了,可河帆擔心翠枝姐家里不同意,預料這事有風波。

那年春節的前幾天,翠枝姐在替我家打豆腐,她媽把她喊了回去。大哥用打豆腐的水給我洗澡,翠枝姐陡然跑進來關住門。大哥問出啥事了?她惱火地說:那當兵的剛才到我家來了。

大哥沒吭聲,出去擺弄豆腐了。

翠枝媽來了,二話不說,將翠枝往回拉。翠枝姐甩掉了她媽的手,掙扎著不愿回去。翠枝媽嚷道:你要是不回去,我就把你打死在這兒。見翠枝媽在我家鬧,翠枝爸也來了。他把翠枝媽擋在一邊,和藹地對翠枝說:人家特意從部隊請假來看你,你總要給人家一句話吧。

翠枝姐說:你去叫他來,我對他說。

河萍將那軍人喊來了。

翠枝姐朝那軍人面前一站,說:我不愿意嫁給你,你為何三翻兩次到我家來。你是解放軍,要講道理。

那軍人被說得臉通紅,仍平靜的說:這是你媽的意思,再說你也沒談對象,我有權力追求。

翠枝姐將胸脯一挺,說:我有對象了!

翠枝媽問:誰,你交出來?!

翠枝姐將我大哥朝自己身邊一拉:就是他!

她媽、她爸一怔。就見她媽朝她的臉打了兩耳光,罵道:臭東西,你不要臉,我還要臉!

瞧大哥勸阻,翠枝媽指著大哥哭罵:方河岸,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憑什么騙我女兒?

大哥說:大媽,你聽我說。

翠枝媽指著大哥,說:我就是把翠枝打死,也不會讓她嫁給你這癆病鬼子。

我就要嫁給他!翠枝姐喊道。

叫你不要臉,叫你不要臉!她媽發瘋了般打她。她爸也火了,將她拖回了家。

第二天,那軍人走了。翠枝她爸來到我家,淚寒寒的對大哥說:河岸,我家就翠枝這么個女兒,平常我們對你好,是同情你家下放在這兒無親無戚的,生活困難。翠枝年輕不懂事,你有知識有文化,再說你的身子你清楚。我家是招女婿,你還是可憐可憐翠枝吧。

見翠枝爸將話說到了這份上,大哥說:大伯,感謝你們對我家的幫助和照顧。這事我會處理好的。

就在大哥為他和翠枝姐的事發愁時,河帆學校的吳老師被師范學校錄取后,公社負責教育的領導見大哥高考成績不錯,讓他頂了吳老師的缺,當民辦老師。大哥負責教三年級。為了讓翠枝姐父母放心,他搬到學校去住了。

學校里有位姓劉的女知青,長得活潑漂亮,愛唱歌,很喜歡河帆。她家住在縣城里,大哥的房間在她房間隔壁。大哥住校后,她常和大哥在一起打羽毛球,夜里總愛到大哥房里來玩,還吹口琴給大哥聽。有天夜里,大哥在燈下看《青春之歌》這部小說,門被敲響了,大哥當是小劉來了,將門打開,進來的卻是河萍和翠枝姐。大哥問她倆來有什么事嗎?翠枝姐掏出一點炒好的山芋角讓我吃,對大哥說:沒事就不能來啦?

小劉在那邊聽這邊有人說話,過來了,見了翠枝姐和河萍,她笑了,說我們一起打撲克吧?河萍馬上說好,可翠枝姐碰碰河萍對大哥說:你家有只老母雞孵窩了。河萍說:哥,你回去一趟,我們商量孵小雞的事。

在回家的路上,河萍將我馱著先走了,大哥和翠枝姐在后面慢慢走著。

有天下午,大哥提前回家了。我和河帆在他房間里寫作業。小劉笑嘻嘻的過來了,瞧大哥不在,就問河帆:聽說,你大哥和翠枝在談朋友可是?我說:對,翠枝姐家里不同意。河帆翻了我一眼,怪我多嘴。小劉要河帆帶她到我家去玩。

大哥見小劉來了,很高興。說著說著,小劉就問大哥:你怎么會看上翠枝?

大哥說:翠枝心地善良,我遇見困難,她總是幫我。

小劉說:娶了她,你要在農村扎根。你真想一輩子當農民?

大哥說:像我這樣的人,除了扎根農村,還能怎樣?

小劉說:我爸來信說往后下放知青只要沒結婚,都能回城,連你們這樣的下放戶也行。

大哥苦笑笑沒吭聲。

小劉回縣城了,搭便車回來時直奔我家來了。她對大哥說,像我爸那樣的情況可以平反,說罷,還從包里拿出件紅球衣給大哥,說是給他買的。穿上紅球衣,大哥顯得英俊灑脫。這時,翠枝姐來了,見小劉在我家,大哥穿著嶄新的紅球衣,臉上不由得流露出復雜的表情。小劉要大哥送她回校,翠枝姐要大哥照孵小雞的蛋。小劉望著大哥,大哥就讓河萍送她了。她倆走后,大哥說:其實,照蛋的事,你同河萍弄一下就行了,何必拉上我。

翠枝姐用手指在他的前額上一點,說:一天到晚呆在學校里,迷上她啦?

大哥說:不能瞎講,小劉在城里談男友了。

聽說小劉有男友了,翠枝姐不吭聲了。第二天,她叫河萍將大哥的被子拿回來洗了,并對大哥說以后在家里住。

大哥說:我在家里住,你父母又要來鬧。

翠枝姐說:鬧就鬧,我不怕。你得想個法子來解決問題。

見大哥不吭聲,翠枝姐就問河帆有啥好點子?

河帆說:再過幾天是端午節,到時候,大哥備份禮到你家去提親,請我們學校校長一起去,算是媒人。將你媽一軍,要是你媽鬧,她會落個干涉女兒婚姻的名聲。名聲出去了,他們的事不同意也等于同意了。要是不鬧,事情就更好辦了,不管怎么說,這樣做對你倆都有利。

聽了主意,翠枝姐高興得連連說好。

大哥就按河帆出的點子去做了。端午節那天上午,他拎著托小劉在縣城買回來的糕點,和校長一起去了翠枝姐家。因為事先瞞著沒說,這一招給翠枝姐父母來了個措手不及。校長在群眾中威信很高,翠枝媽多次想發脾氣,都被翠枝爸阻止了。大哥一掃身上的懦弱氣,將未來女婿的樣子扮演得有模有樣。結果,翠枝姐家收了禮,中午還請了酒。夜里,翠枝爸拎著一串粽子過來了,給大哥的回話時,翠枝年齡不算大,等大哥將病治好了,到時候再提親不遲。有了這話,就等于默認翠枝姐和大哥之間的關系了,翠枝姐就想著法子給大哥弄好吃的,讓他滋補身子。

姑姑到我家來了。

她已從干校回到原單位了,并落實了工作。她支持大哥和翠枝姐的婚事,還送了件紅的確良襯衫給翠枝。

有兩個干部模樣的人來到隊里,隊長將大哥叫了去。回來后,翠枝姐問什么事?

大哥一笑:是縣里的人來了解我爸情況的。

你家真要回城了?翠枝姐問。

大哥回答:回不回城,不曉得,要是我爸平反了,那就好了。

可惜你爸死了。翠枝姐說。

姑姑又來我家了,并帶著大哥去了縣城。等大哥回來,翠枝姐問是不是回城的事?大哥點點頭。翠枝姐沉默,大哥也沉默。過了好一會兒,大哥才對翠枝姐說:就算回城,我倆也在一起,實在不行,我就留在這兒。

翠枝姐說:你在這兒,你弟妹在縣城里怎么辦。

聽她這樣說,大哥不吭聲了。

姑姑再次來了,喜悅地告訴我們說回城的事辦妥了,搬家的車也聯系好了。

當晚,翠枝姐來我家,聽了這消息,也喜氣洋洋的高興。

姑姑對她說:等河岸在城里安置好了,再商量你倆的事。你放心,你同河岸好,我尊重你倆的感情。

聞言,翠枝姐默默回家了。

此后,我們再沒見到翠枝姐了。

河萍去問她媽,她媽一會兒說到小姨家去了,一會兒又說到舅舅家去了。

我們搬家了,大哥忙得連放屁的工夫也沒有,直到離隊的前夜,才去了翠枝姐家。他問翠枝哪去了。翠枝爸媽告訴她,翠枝前幾天去了舅舅家,舅舅帶她到那軍人的部隊去了。翠枝爸拿出姑姑送給翠枝的那件紅的確良襯衫和一個小包袱,說翠枝臨走時要他交給他的,并對大哥說:回城后,你就是城里人了,可我家翠枝是農村人,她不想拖累你,覺得自己還是招個女婿老老實實過日子。

大哥回來了。

曉得翠枝姐的下落,我們都驚訝。大哥打開翠枝姐留給他的小包袱,里面是幾雙給大哥做的鞋,和一沓鞋墊,那個小紅包里竟是一束頭發。看到頭發,我們就曉得是翠枝姐從頭上剪下來的。大哥的淚水忍不住撲簌簌直掉。

那一夜,他捏著翠枝姐留下的頭發獨自坐到天亮。

一輛解放牌汽車停在公路旁。我家的東西很快被搬上了車,那間被我們兄妹視作為家的小屋,頓時空空蕩蕩的,倉庫保管員過來將門鎖了,一霎那,想到真要離開了,我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來。

隊里的人敲鑼打鼓歡送我們兄妹,連大哥學校的老師也來了。

上車了,可大哥仍站在那兒望著。

我曉得他是在等翠枝姐。

河岸,我來了。就見翠枝姐揮著手臂向大哥奔來了,大哥迎上去與她緊緊抱在一起。

這是我幻想的情景,可惜這情景沒有出現。

汽車開動了,那熟悉的村莊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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