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平的詩

張棗叔叔去世

——與女兒對話

你短信告訴媽媽

張棗叔叔去世了

你說

這是你

第一個有

具體記憶而去世的人

你說

張棗叔叔

無非就是

愛詩愛酒

可能還愛姑娘

他真的不是什么壞人

我說，孩子

不是因為他有害

他才去世的

生命本來就是

這么脆弱

這么無常

你說

好可怕啊媽媽

生命好孤獨啊

生命離開生命

連聲音也沒有

我說，孩子

死亡也是

對于生命的贊美

是不是?

能去死

能受傷害

能孤獨

也是對于生命

的肯定，是不是?

你說

你一直以為

他住在德國

偶然回國

不知道在什么飯局上見面

我說

張棗叔叔

帶走了你很小的一部分生命

你卻在記憶中

將他整個留了下來

張棗啊

你知足吧

今晚有一對母女

為你痛苦不堪

為美和脆弱的事物

痛苦不堪

3月是個殘忍的季節

一

3月是一個殘忍的季節

死神帶走了我

不只一個

兄弟

第一次見張棗時

驚訝于世界上

還有這么美的男人

唇紅齒白

像一個少女

當他從美國回來

已經臃腫不堪

資本主義黃油

真會拿人開玩笑

他說

飛機一落地

見到破舊的北京機場

心就涼了

再次見到他

我的心

也涼了

二

還有你楊昆兄弟

上回去“云之南”

是你接待

你寬闊的臉膛上

有著細密的皺紋

這使得你

永遠像在甜美地

微笑

你步履輕松

走路沒有聲音

像一只貓

答應給你寄的

報紙

終于沒有寄出

你來信問

我支支吾吾

三

3月是個殘忍的季節

我們失去了那么多好兄弟

標簽說明書

電影海報一般

出色的兄弟

3月是個殘忍的季節

這份殘忍

是否也有

我的一份

沒有想到

男人們

這么笨

這么脆弱

以后

我對我的兄弟

要好一些

又見雪，又見雪

——給丈夫

一

被雪折磨得

睡不著覺

我們早早起床

一個冬天

和春天

反復處于

這種折磨之下

拿走早餐桌上的

報紙

停止討論

那些可笑的問題

“為什么他們開會時

不給安排一個大廳

好把你們

全都看管起來”

(早餐桌上因而

充滿了笑意)

二

這個早晨

屬于你與我

讓我們復習

年久日深的愛情

拾起那些

掉在地上的時間

放上那張

EleniKaraindrou

為安哲羅普洛斯

《尤利西斯的凝視》

而寫的音樂

天地之間的呼吸

人體之間的呼吸

是訴說

也是祈禱

像鐘聲

也像回聲

三

悲傷是一門學問

你說

是

納入心底

發展為別的

東西

你又說

外面的白

與我們室內的白

連成一片

這個早晨

屬于你和我

香山歸來

從香山走下來

暮色

漫過我的頭頂

星星正沿著

我上山的道路

緩步移動

升向山頂

我站在

黑白分明之間

天地開合之間

月亮升起來

將銀光投向

所有的陰影

停駐于

樹林的黑暗

之前

多么鏗鏘的節奏

拍打我們的心臟

多么寬廣的秩序

召喚我們寬廣的人性

走過竹林

在煦風中

我在院子里散步

走過水邊

水沒有一點聲響

走過石頭旁邊

石頭沒有一點聲響

我以為

這世界沒有聲音

走過竹林

竹葉們突然

沙沙地

交談

夜色籠罩之下

細小的葉片

十分放肆

竹林的盡頭

世界再度沉默

就像

我們離開

這個世界之后

也像

我們的愛

終結之后

這個城市有許多黑暗的秘密

你看電影而哭了

我因而感激這座城市

在她昏暗的外表之下

隱藏著許多秘密

在她混沌的身體內部

我們自己的四肢也

曾經發育成

半空中的植物

奇形怪狀

難以命名

暗褐色的

深綠色的

透明的

和晦澀的

很深很長

比夢幻更有力量

我們經歷的那些

殘缺而

危險的愛

大幕早已落下

卻在如今

長出小小的腦袋

粉紅的嘴巴

和米粒大的乳牙

想要開口說話

與我們徹底清算

這個城市多么寬廣

道路上擠滿了

奇詭的夢

哦，

我們是否有力量

重新開始

和結束

相反方向的旅行

你說到了后沙峪

天上飄起雪花

我馬上起身

開始了相反方向

的旅行

我要尋找

這座城市

另一半

的哭泣

我的哭泣

許多人的哭泣

你的回聲

哦，我的城市

是否

為此建立一堵

哭墻

以你的名義

以我的名義

以所有不著邊際

事物的名義

托你的運氣

猜猜我見到誰了

我的符咒

啊，符咒

我暗戀他時

他才十八歲

我的人生

突然出現了

一個圓弧

從頭至尾

呈現出

清晰的輪廓

我的激情

浪漫和混亂

連成了

長長的海岸

一個可以理解的形式

星空

你讓我當星空

照徹黑暗的大地

你當一枚星星

藏在我的身體之內

比如肝區

星空涌向海洋

涌向北方

更深的黑暗

晨曦來臨

星空的腳步

消失在那枚星星的

杯子里

車過京順路

窗外的白楊林

像一把梳子

梳過

屋頂上

的那些云

密密地篦

從前額開始

云的面頰

迎風飄散

又形成

一切都在旋轉

莊嚴的天空

蘇醒的田野

(旋轉木馬

的世界)

奇妙得

像從烤箱里

一次次

端出來

白楊林

被甩在身后

人的形狀一般

遭了詛咒的人馬

不能離開

哪怕一步

抱起室內所有的菊花

——紀念張志新遇難三十五周年

一

抱起室內

所有的菊花

把她們攬進懷里

抱著你冰涼的身軀

復活的身軀

以這種方式

第一次接近你

將你帶到藍天之下

看四月的陽光飛舞

路旁的櫻花

正吐出烈火般的光焰

多么殘忍的

疏忽

他們輕輕一擊

殺死了美

樓下的不明車輛

我要讓他們看見

這就是我美麗

圣潔的姐姐

我把她佩戴在胸前

許多年之后

難道你的罪名

又復活了

二

回家的路上

我將滿懷的鮮花

一支兩支

依次放下

從巴溝

到知春路五道口

上地與西二旗

沿途地鐵

嘈雜的人群

沸騰的人聲

我帶你體驗人間

車廂里開始飄散

先驅者靈魂的芬芳

緩緩升起

不朽者的頌歌

火焰一樣的軌跡

也是我的美麗姐姐

今天晚上

回家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