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開始寫這篇小說前,有幾件事是要強調說明一下的:1.“我”并不一定是小說里的我;2.我又可能是小說里的“我”;3.我越來越喜歡上小說里的“我”了,甚至說是愛上他了。
我曾經做過這樣一個奇怪的夢,夢里是一片粉白的天際,潮濕的空氣感覺像是在洗澡,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吹進來一絲帶著咸味的風,一股騷味兒。一身黑衣的女子站在阿拉伯數字6上面,搖搖晃晃,我始終看不到她的臉,其實她并沒有背對我,但她光潔的臉上除了粉嫩粉嫩的皮肉外,什么都沒有。我知道我又在杜撰了,這對于一個寫小說的同志來說,那是相當要命的,一味地杜撰,勢必會把小說寫得亂七八糟。實際上,那個女子很漂亮,她有一張瓷器一樣的臉,五官和某個艷麗明星一樣,無可挑剔。在這里我還是要重申一點,我并不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對丑陋的女性的態度也不極端,基本上還是能做到一視同仁的。但鑒于這個奇怪的夢境,我還是寧愿她長得漂亮些。我可不想把將要出場的唐曉思恭維成仙女,其實她的長相一般,遠沒有夢里的女子漂亮,而且最尖銳的一點就是,唐曉思從來不會站在6上面,她頂多會站在我的肚子上發愣,所以到如今,我都30歲了,肚子上仍舊沒有一絲肥肉。
我有一輛三個輪子的摩托車,后面可以坐上兩個人,因為有棚蓋,所以下雨就很安全,不至于被淋濕。其實,這種車子根本就開不快,隨時會有翻車的危險。我的理想就是能早日把這輛破車翻在懸崖底下買輛汽車。四個輪子總要安全些。唐曉思并不認為我能換車,她經常對我說的一句話就是:你沒出息,不討人喜歡。對于這句話我的理解是我很討人厭,沒人喜歡我,所以換不了車,而這一切的根源就是我沒出息。可是我并不認為我沒出息。可以這樣證明,唐曉思不止一次的說過喜歡我,雖然每次都是在做愛以后,對于我床上的表現,她總是翹起大拇指的。既然說喜歡我,“我沒出息”就不成立。所以說女人的話向來是作不得數的。
夢里的女子是站在6上的,還是騎在6上的,我有些疑惑,也許你會說這有什么關系,不管是站著的還是騎著的都不會影響老天下雨。我可不這么認為,該女子若是騎在6上面,那對她的屁眼而言,必然是一種考驗。我記得童年時經歷過這樣一件事,隔壁家有個弱智小孩叫王喜,他很愛推著他家的那輛破自行車出來玩,因為是學著我們騎車,所以他也老愛坐在自行車上騎,可是他的那輛自行車是沒有坐凳的,只有一個圓的鐵管子豎向天空,就像某人的陽具。所以他每次騎在上面都是呲牙咧嘴的,慢慢地往嘴里吸氣,發出嘶嘶的聲音,后來聽說王喜的屁眼永遠都是紅腫的,不會放屁,我想就是破自行車的罪過。夢中的女子如果坐在6上面的,那她的屁眼也就要發紅,放不出屁來,如此憋著,影響內分泌,豈不毀了一個如花的少女,所以我想她是站在6上面的。
唐曉思就是站在我的摩托車上的,當時,她雙手扶著我的后背,嘴里冒著熱氣,我聞到了一股新鮮橘子水的味道,渾身舒坦。我對她說,你可以坐下來的,這樣要安全些。唐曉思“啪”地給我一個耳光,我就不再要求她坐下。其實唐曉思不坐下是有原因的,因為她有潔癖,這個我可以肯定,每次我請她吃雪糕,她都從褲兜里掏出一塊手帕認真地把我們的雪糕柄擦上五遍,差不多到吃的時候,雪糕已經開始化了,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水,我趕緊張大嘴歪著頭在下面接著,唐曉思哈哈地笑,還說我是大白鵝。她卻優雅地把雪糕反過來朝著地,讓化了的奶油水白白的掉在地上,我認為她不會過日子。唐曉思站在我的摩托車上,還響亮地打我耳光,就因為我的車子太臟,她看不過去。她第一次上我車時就說過這么一句話:咦,這么臟。后來,在火車站附近我租的民房的單人床上,她也說過這么一句話,只不過對象不同,前面說車,后來是說我。
夢里的女子穿著黑色的衣服,露著雪白的小腿,小腿滾圓,看上去很有力量,她的腳被一雙紅色的網狀襪子包裹著,很鬼魅。后來,6下面就多了兩幅小輪子,帶著夢里的女子向遠方飄去。我現在在無錫城里的一套老房子里寫這篇小說,我的老婆在旁邊看電視,我讓她把電視關掉,說是影響到了我,可她卻說我是拉不出屎還賴茅坑。我很是惱火,真想把她摁在床上好好的教訓她(我每次要教訓她就是暗示要跟她那個,她也心知肚明)。但是夢里的女子離我遠去卻讓我很悲傷。我兒子說我有兩個屁眼,一個好的,一個壞的,我是在用壞的屁眼拉屎,所以拉不出屎來。同理,我有兩個腦子,一個好的,一個壞的,我是在用壞的腦子構思小說所以寫不出好小說來。這讓我很苦悶,只能回到那個空曠的夢里,去尋找穿著黑衣,裹著紅襪的神秘女子,在她的腳底下,有一個裝著兩副輪子的6。
那天是晚上,天空下著雨,馬路上的路燈昏暗,濕嗒嗒的車棚發出沉悶的響聲。從腳底下吹來一陣陣的冷風,雖然是冬天,我的腳上卻穿著一雙塑料的涼鞋,涼鞋上有許多不規則的洞,風就從那些洞里進來的。我發動了車子,準備換個地方,從傍晚到現在我都沒有挪過地方,當然也沒有人來坐我的車。我租的房子在火車道旁,只有一個窗戶,我經常透過這個窗戶看天上的星星,但那是在夏天,影響不到我的睡覺,可是現在是冬天,而且還下著雨,雨滴會從窗子下到我的床上(我的床挨著窗邊)那我就無法睡覺了。唐曉思叉著腰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再不買塊玻璃把窗戶堵上,我就不來了。她是左手叉腰右手指著我的鼻子的,手指甲在我的鼻子上刮了一下,雖然我剛剛洗過臉,但鼻子上還是有厚厚的一層泥,她的指甲里就烏黑烏黑的,她用力地甩手,像是在跳舞,然后尖叫地跑到外面,她在水龍頭下把她的指甲洗了二十遍,進屋后舉著右手給我看,橢圓形的指甲已經發白變得透明,一碰就似要掉。為了不讓她生氣,我今天就必須買塊玻璃把窗戶堵上,但是我到現在都沒有接到客人,買窗戶的錢就沒有著落,所以我準備換個地方碰碰運氣。我離開火車站,向路燈照不到的地方開,我從小就不害怕走夜路,越是黑的地方,我越喜歡去。有位詩人寫過這么一句話: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我想應該是這樣: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閉上眼睛,融化在黑夜里。在一團烏漆麻黑的樹叢里,有一個女孩弓著背在哭泣,她就是唐曉思,她就是那天晚上我接的唯一的客人,我帶著她轉遍了整個無錫城,一直到天亮她才離開。她一毛錢都沒有給我,還雙手提拉著褲子說:咦,這么臟。我很生氣,你連錢都沒給,還說我的車臟,在邏輯上就說不通。我真該把她扔在那片黑黑的樹林里,讓她死在里面。我想我又是在用我的壞腦子構思小說了,連最簡單的上下引文都不連貫,甚至時間上都出了差錯。起因是我家的窗戶破了,唐曉思說不把窗戶補好就不再到我家來,所以我必須掙到買玻璃的錢,我決定換個地方碰碰運氣,而在一片黑樹林里我第一次遇見唐曉思,我帶著她繞著無錫城開了一夜的車,她卻沒有給我錢,那我也就沒錢買玻璃,那我家里的床上還是下雨,唐曉思就不再到我家里來了……我的腦袋如刀絞一樣地疼痛起來,必須吃兩片止痛藥才有用。
二
關于我和唐曉思的第一次見面,一直是我和唐曉思爭吵的一個焦點。她說她長到25歲從未一個人在晚上出門,更別提在黑樹林里了。我說當時夜深人靜,不遠處的護城河亮晶晶的,更顯得樹林的幽暗,我是聽到哭聲后才看到你的。你身上都被雨淋濕了,要不是我車上有干毛巾,你肯定會感冒。她在我的證詞面前無以為辯,只好承認,但她疑惑地問我,無錫的護城河邊上還有樹林嗎?我頓時愣住,我在無錫生活了10年,據我所知,在護城河邊上的確沒有樹林,除了一些破舊的矮房子外還有廠房和學校。我很憂傷,我和唐曉思的愛情從一開始就是站不住腳的。
我在一個風景宜人的大院上班,院子里種了許多綠色植物,有樹,有灌木,有花草。我的辦公桌臨窗,能看到大門外的汽車來來往往。我的領導在隔壁,從他的窗再經我的窗,我能清楚地聽到他的咳嗽聲,他是一個很厲害的人物,每次都能變著法的把他應該做的事情推給我做,還編排許多理由,說是培養我,考驗我,讓我在專業里有深度,在人前能立得住腳。我每次都很感激,也很忙碌,這樣我寫的小說老是斷斷續續的,不連貫。你們不能怪我,應該怪我那個道貌岸然的領導。
唐曉思是個大二的學生,她主修土木工程,她對自己的專業非常不滿意,她一再地跟我說,她要換專業,主修建筑學,她特愛西方建筑,并且神經兮兮的,每次在我身邊醒來,一邊摸著我的胸膛,一邊幽怨的看著我,我就知道她又夢到悉尼歌劇院或者是古希臘角斗場了。我沒有讀過書,在鄉下的學堂上過幾天課,因為調戲女老師,被父母用棍子趕回了家。后來去別的學校上過幾次課,都因為和女同學勾勾搭搭,被學校開除回家。我父親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你肯定投錯了胎,你本來是要投種豬的。這世上父親對兒子說出這種話的也就只有我父親了,是他讓我看不見外面的世界,我可不想做一輩子的漁民。所以我在18歲的時候就從家里逃了出來。我想我有必要告訴大家我的長相,我很白,除了額頭有一個蝴蝶大小的胎記外,我潔白如雪。但是我長了一雙老鼠眼,這樣看上去很猥瑣,我的兩條腿很細,和一雙筷子差不多,所以我跑起來一直很快,但是一跑起來就喘,因為我有哮喘。像我這樣的人,誰也不會相信唐曉思會愛上我,因為唐曉思其實是一個美女,還是一個讀土木工程的美女。她總是穿一件白色的襯衫(里面什么也沒穿),坐在我的床上冥思苦想,她在想我的房子什么時候會倒塌,會往哪個方向倒,倒下時床有沒有事。那個時候我總會睡著,打呼聲很響。
我坐在辦公室的時候很容易發呆,當我的表情木訥,眼珠入定的時候,雖然眼睛是睜開的,但實際上我已經睡著。每次開會,我都是這樣度過的,鑒于別的同志都喜歡在會上聊天,睡覺,看報紙,在年終的時候我還因此拿到過不少的獎金——認真開會獎。只是每次到我發言的時候,我都默不作聲,不然連積極發言獎的獎金我也一并拿了。我的那位愛咳嗽的領導總是拿這個獎,他有說不完的冠冕堂皇的話,仿佛生下來就是為說這些話的,當他滔滔不絕,白沫飛濺的時候,我就會醒來,看他那鮮紅欲滴的牙齦和黃白相間的舌頭,連那粉色的上顎都展露在我的眼前。
唐曉思站在我的三輪車上,雙手扶著我的肩膀。此時的無錫城很寂靜,有幾個剛剛跳完舞的年輕人結伴而行,男的抽煙,女的扭屁股,天空灑下的雨絲都落到他們身上,倏然轉化為身上的熱氣,于是每個人頭頂都頂著一團白白的煙。唐曉思拍拍我的肩膀,我轉過頭,她的嘴巴一張一合像河蚌一樣。摩托車的發動機聲音蓋過了她的說話聲,這讓我很迷茫,我本該好好聽她說說話的,至少該聽她講出深更半夜在一片黑樹林里獨自哭泣的原因。但這又是不合情理的,她只是我這個下著細雨的夜晚的一個顧客,她完全不需要同我說些什么,除非她是個傾訴狂。而我又是個傾聽狂。于是我對她說,你可以坐下來。她就打了我一個耳光。對于這件事我是這樣理解:1.我叫她坐下,她不愿意,打我的耳光;2.她在和我說話,我沒聽到,她很生氣,打我的耳光。我用我的好腦子思考了很久,最后得出結論,她是有話要和我說,而且很重要,關于這一點,她想不出有別的更好的辦法讓我知道,所以只好打我一個耳光。后來我不止一次地問她那句話的內容,她總是詭秘地一笑。
我開車穿過市中心,雨點打在窗玻璃上,一片模糊,四周的高樓如山一樣向我壓來,我的氣一下子提不上來,接著就是不間斷的咳嗽,連續的陰雨天氣,我的哮喘又犯上了。我經常到崇安寺附近的一家診所去看病,那里的大夫已經非常熟悉我,對我也很照顧,每次都免去診斷費,只收藥錢。我很感激他。到無錫也快10年了,讓我覺得最善良的無錫人就是這位大夫,而且據我所知,他也不是正宗的無錫人,而是祖上逃難到無錫,因為有著一點祖傳的醫術,所以在無錫安了身——正宗的無錫人都是比較精明的。我臨時改了主意,準備去看望那位大夫——也該配一些哮喘藥了。大夫正在給一個嘮叨的婦女診病,堂屋里的日光燈忽閃忽閃的,我沒頭沒腦地說:日光燈該修修了。大夫和婦女對我這個突然出現的細長男子表示出了相當大的興趣。婦女張大嘴像個小洞,大夫也頓感輕松,問我,你來了。我客氣地說:來配點藥,都吃完了。大夫說:哦。低著頭若有所思,然后抬起頭問我,你那個小女朋友今天沒來?我一下子覺得很茫然。我已經結婚6年,小孩也有6歲了,要說女朋友倒是有幾個,但也沒有一個能是大夫所指的那個小女朋友。那天午后的雨一直沒停,刮了一整天的風倒是變小了些,大街上的花草都齊整了許多。每個人的額頭上都流淌著晶瑩的汗珠,在如此寒冷的冬天的確有些反常,我有時點頭,有時搖頭,心里始終沒有方向。無錫人都是精明的,只有崇安寺附近的某個私人診所的大夫最善良,善良的人說話總是比較可靠的,他說我有一個小女朋友,看來,我是必須有那么一個小女朋友,即使從未謀面。不過仔細想想,現在這個年頭,從未謀面的夫妻,從未謀面的父子,從未謀面的敵人都有,又何況一個從未謀面的小女朋友。我很想問問大夫,我的小女朋友叫什么,長相如何,但又想到他每次都不收我的診斷費,就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敲著兩個腦袋來思考那個小女朋友。最后我就想到了唐曉思。
我的確帶著唐曉思去過那家診所。不過那個時候我和她不熟,是我的一個朋友介紹我們認識,并委托我帶著她去看大夫的。我的那個朋友和我一樣患有哮喘,情況和我差不多,也是要經常來拿藥的。這幾年,得哮喘就和得感冒一般平常,不是大不了的事情。在無錫這樣復雜的城市里,都會得上哮喘,只是時間問題。去的次數多了,我和他就熟識了,也就成了朋友。有一次我去火車站送一個朋友,出來就遇見了他,他坐在三輪摩托車上,臊眉耷眼地看著我,喊我病友。我也喊他病友。這樣一聲稱呼比叫皇上都舒坦,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同樣的選手在和我承受磨難。唐曉思就站在她的摩托車后面,臉很平靜。我感覺當時她的嘴里含著糖,鼓鼓的。可是后來她不承認,她說她從不吃糖,怕蛀牙。朋友說:現在能去拿藥嗎?我說:可以去。朋友說:那把她也帶上。看看病。起初我以為是玩笑,唐曉思從車上跳下來,拉了拉我的衣袖,這個動作相當的曖昧,以至于讓我一下子緩不過神來。她像一只小貓一樣靜悄悄地跟著我,我們穿過地下通道,到停車場,收費的老頭瞇著眼看天,自言自語:要下雨。等我把車開出停車場,雨已經把兒子用粉筆畫在車頭的“仕女圖”給沖散了,白呼呼的一片,有一點是要贅述一下的:唐曉思在我的車里是坐著的,她也沒法站,不夠高。想來也不是看著我的車里干凈,只是汽車沒法開天窗,假使車頂有個洞,她那漂亮的腦袋就要伸出去了,讓雨淋個透。其實我并不喜歡她那張臉,長得太漂亮——也就是說過頭了。倒是那個大夫很看中她,為她省去了診斷費,還向我擠眼睛,這讓我更覺得這位大夫是雙性人,他同時對我和唐曉思都感興趣。他對感興趣的人一般都免收診斷費。
三
我想有件事還是有必要說一下的,不然,大家就會認為我在杜撰了,或者說純屬虛構。這樣也讓朋友們覺得我有吹牛之嫌,每次都在他們面前高喊,唐曉思是無錫的美女,在無錫城里誰都比不上她,找愛人就得找唐曉思那樣的。看來我不把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交代清楚,朋友們是不會罷手的。還是從那片黑色的樹林說起吧。當時:周遭漆黑一片,雨連著風,樹林東倒西歪如醉漢。唐曉思一身白衣,縮成一團,像是中國畫里的水暈。我行車至此面對如此奇景,駐足觀看,對這個神秘女子很是好奇。我相信那天夜晚肯定是有神靈的出現。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引誘我向唐曉思靠近,模糊的影像逐漸清晰,借著微弱的月光我看見唐曉思蒼白的臉和緊閉的雙眼,雨水沿著她的柔弱的身體滑落進泥土里,滲入城市底下四通八達的下水道,最后回到護城河的懷抱。
我又開始發呆了。領導的那片肥厚鮮紅的嘴唇在我眼前飛舞,酷似一只蝴蝶。我很想轉過身子看窗外。這個時候該是澆水的婦女走過窗前了,她的那對奶子很大,有足球那么大(當然這是夸張了)。她經常把水管子夾在兩個奶子中間,這樣就會很省力,兩個手都解放出來,我不止一次看見她一邊澆花一邊打毛衣。對于這個婦女我頓生好感,我認為她和我是一類人。她可以同時澆花和打毛衣,我可以同時挨領導的教誨和發呆。我在院子里遇見她總要問她毛衣打好了沒。我在領導辦公室問文件簽好了沒。這是兩回事。前面那件事我發自真心,后面那件事則是虛情假意的。這讓我顯得有兩面派的特征。可誰又不是兩面派的呢?有一件事我倒是急切想做,那就是我想用我的雙手好好掂量婦女的奶子到底有多重。
唐曉思在我的房子里赤身裸體,只穿了紅色的網狀襪子。她不允許我上她的床,她委婉而又神秘地告訴我:我還是個處女,需要想想。我卻懶得去想,我告訴她:你是不是處女和我沒關系,我只想掂掂你奶子的分量。她說:那更不可以。隨后,她的眼睛一亮,有了光彩,她說:你可以不掂量就能知道他們的分量嗎?她用手指著胸前那對寶貝,我描述一下她胸前那對寶貝吧:它們很白,也很乖巧,穩穩地站在身體上,高傲地仰著它們的小腦袋,它們還很強壯、飽滿,只有在主人情緒波動的時候,它們才左右搖晃。和老婆那對又小又松的寶貝比起來,它們就是公主。真希望我的老婆不會看到這篇小說,否則我的腦袋就要挨打,那是不值得的。
我很苦惱,因為唐曉思給我出了一個難題,她非常喜歡給我出難題,每次我都能迎刃而解。而這次的題目卻很難,整個晚上都在思考這個難題,唐曉思趴在床上,腿伸得很長,睡的跟死豬一樣。后半夜的時候,我的頭很痛,很想睡覺,可是掂不出唐曉思的奶子的分量讓我很擔心,擔心唐曉思醒來會打我的耳光,她打我耳光從不手軟,打完還會在手掌心吹口氣,以示威嚴。天蒙蒙亮,窗外的空氣清澈透明,隔墻的桂花樹上結滿了桂花,香氣涌入我的鼻腔,我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唐曉思睜開迷人的雙眼,惡狠狠地看著我:辦法想出來沒有?我無奈地搖頭。她迅速地從床上跳起來,給我一個結實響亮的大嘴巴。她在向手掌心吹口氣的同時,火車駛進了站臺。
我的生活過得很艱難,每天光顧我的客人都很少,還需躲避政府人員的刁難,我很想養一條狗,顯而易見,有了狗,我就不會像狗一樣的生活。唐曉思無限深情地看著我:你要養狗,養我吧。我很感動,眼淚不自覺地流了出來。
那天晚上,我來到唐曉思的身邊。她對我的到來沒有表態。我嘗試拍她的肩膀,她不予理睬。我立刻想到了鬼,轉身準備離去。唐曉思站起身,向我的摩托車走去,她靜悄悄地坐在我的車子上,樹林里嘩啦啦一陣風聲,我撒腿就跑。事情有了兩個不同的版本,對于和唐曉思的相遇就有了傳奇的色彩。一個版本就如前所說,唐曉思在樹林里哭泣,被我遇上,讓我帶著她游遍了整個無錫城,她在我的車上始終站立,對我說的唯一一句話就是:咦,這么臟。本來還有一句,因為摩托車的發動機聲音的遮掩沒有聽見,我還因此挨了一個耳光。第二個版本就是唐曉思出現在樹林里如幽靈一般,游移到我的車上,安靜地坐著,沒有和我說一句話。相同的是,那天都在下雨,像是老天在流淚。
唐曉思的學校座落在一個偏處,背后有些小山。學校里最多的就是臺階,我看見臺階就害怕,因為一有臺階我就要繞遠路。唐曉思走在一群女學生中間,是一個領路人。對于我的出現她很高興,她總是問我,你怎么來了。隨后和其他女學生說:這是我朋友。這件事情的真相很模糊,我所述說的只是幾個可能性事實里的一個,比較接近生活,也令人可信。比如我和唐曉思在天空見面,腳下是調皮搗蛋的筋斗云,周圍是五顏六色的仙女(當然她們是唐曉思的同學);又比如我們在地下碰頭,四周漆黑一片,我和唐曉思都裹著厚厚的蛇皮,動彈不得……等等這些,我就不敢寫進小說,因為這樣有脫離生活之嫌。天空掉下黃豆大小的雨滴,女學生們嘻嘻哈哈,跳手跳腳,人人把書本頂在腦袋上向宿舍沖去。我和唐曉思跑在最后面,她甚至埋怨我,見到你就下雨,你是雨神啊。在宿舍里,唐曉思讓我坐在她的床上,隨后和女學生們端著臉盆瘋婆子一般去洗澡,把我晾在一邊。我獨自發呆,眼睛四處張望,眼珠卻巍然不動,空氣里彌漫著奶油的香氣和女學生胳肢窩里的味道,我拼命地呼吸,像一只鼴鼠。需要補充一點的是,我的頭發很亂,尤如一堆稻草。一個毛手毛腳的女學生沖進門來,失口叫聲“鬼啊”,又拔腿而去,都是剎那間的事。唐曉思出落得婷婷玉立,她穿一件薄薄的藍色的毛線衣,領口是半圓形,露出潔白的皮膚。褲子是緊貼身的七分牛仔,屁股和腿像玻璃一樣透明。腳上趿著一雙粉紅色的塑料拖鞋,腳指甲呈白玉狀,上面很干凈。她彎腰用毛巾扒拉著頭發,讓我幫忙拽住她的衣服,沒有我,她的整段肚皮和腰都要露在外面,那會感冒。她收拾妥當后就坐在我的身邊,從她身上飄過來一陣香皂的味道,讓我昏昏欲睡。她饒有興致地打開她的抽屜,請我參觀。抽屜里塞滿了大小一致,顏色各異的手紙,此類手紙包裝考究,樣式新穎,在10年前的無錫還不多見。唐曉思說,你知道嗎,都是男朋友送給我的,他在部隊里當兵,給司令開車,能弄到這些好東西。我唯唯喏喏,情緒很低落。
我和老婆有半個月沒同房了。不是我不想,而是她不讓。她用這一招來逼迫我交待問題,她讓我必須交待三條問題。
1.騎著6的女人是誰?
2.和我一起去看病的女人是誰?
3.長著那對大奶子的女人是誰?
這三條若是一日不交待,我就一日不能和她同房。所以我做了快半個月的光棍了。我的領導有三年不讓我出去旅游了。他也同樣要我交待三條問題
1.如何做到睜著眼睡覺?
2.如何做到一邊挨罵一邊睡覺?
3.如何做到徒手掂量奶子的分量?
這三條問題一日不交待,我就一日不能出去旅游。所以,我只能在無錫城里閑逛。
在無錫城里閑逛了幾年,也認識了許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官員,有平民,其中也有雙性人。我還認識了一個連長,喝酒就哭,抱著女人就罵人,嘴里很不干凈。他和我稱兄道弟,經常帶我出入無錫的大小飯店,從來不付錢,可以看出他很有能耐,每次陪著他的都是那個細皮嫩肉的駕駛員小K,此人相當靦腆,一笑就臉紅,不抽煙也不喝酒,說話細聲細氣,骨子里有女人的習氣。他喜歡用包裝考究,樣式新穎的手紙。連長經常在酒后拍打小K的腦袋,教育他做男人要血性,小K點頭哈腰,掏出手紙擦去額頭滲出的汗珠。我私底下問他可否認識唐曉思,他很害羞,幾次都拒絕回答我。后來,我送給他一大包最時髦,帶有各種香味的手紙,他才告訴我他認識唐曉思,而且關系還不一般。
四
那天晚上,唐曉思在樹林里哭泣。我向唐曉思靠近,我輕輕地拍她的肩膀。她的臉轉向我,透過月光,我發現唐曉思緊閉著雙眼,我貼近她的臉龐,能感覺到一層晶瑩的絨毛覆在她的臉上。她的呼吸很均勻,如果她不是坐著而是躺著的話,我會認為她在睡覺——即使是坐著,她也是在睡覺。她站了起來,朝我的車子走去,雨水打濕了她的衣服,使得衣服像保鮮膜一樣緊緊包裹住她的身體,有如裸體,呈現在我的面前。原來她穿的是一件奶白色的睡衣。我的腦袋刀絞一般疼痛起來,我編織了許許多多的謊言,它們給我帶來了負罪感,讓我的腦袋無休止地疼痛。這是一個“落魄男”和一個“夢游女”的故事,至于唐曉思站在我的三輪車上游遍無錫城,還和我說悄悄話,狠打我的耳光這些都是杜撰,都是自欺欺人的把戲。那天我把睡夢中的唐曉思接回了家,她一直都很安靜,在我的床上打呼。她的奶子很小,幾乎是貼在胸口,比我的大不了多少。
現在,是2008年。我住在無錫的城東,有一個大塊頭的老婆,胸大(老婆在我的小說里看到寫她的奶子又小又松時用紅筆在旁邊做了批注:請據實寫)無腦。有一個6歲的兒子,見我很怕,因為我經常揍他。我寫小說寫到一半就會頭痛,原因是我自己寫的小說我自己都不相信,全是騙人的鬼話。在10年前我認識了一個叫唐曉思的女孩,她是我的“那個小女朋友”。我曾經帶著她去看夢游癥。我有多年的哮喘,需要靠吃藥維持。我還有一個病友,他叫毛毛,在火車站附近開三輪摩托,以載客為生。他是我小說里的原型,和唐曉思有一段奇遇。
寫完這一段,我準備和老婆做愛,她已經脫得只剩一件褲頭,在陜西,那里的人稱褲子不叫褲子,而叫“縫”,長褲叫長縫,內褲叫內縫,褲頭就叫縫頭,非常形象。我老婆現在就穿著縫頭等我,因為我已經交待了老婆的三條問題。最后我要向你們交待老婆的三條問題的答案:唐曉思。可見,說了唐曉思就能做愛,不說唐曉思就不能做愛——唐曉思是做愛的一把鑰匙。
我把桌子上的日歷撕到新的一天,不銹鋼外殼,黑塑料內芯的連蓋茶杯被清洗干凈,水淋淋地站在辦公桌上,門衛老李拿來的報紙橫放在鍵盤上,首頁用粗紅字體寫著“奧運圓滿結束”,茶幾上的一盆君子蘭郁郁蔥蔥,水珠沿著它苗條的枝葉呈顆粒狀滾動,在葉尖處凝聚力量(滾圓飽滿,色彩艷麗,有人影在里面盤動),作最后一躍,帶有拋物線軌跡的自由落體過程緩慢而精彩,“啪”的一聲,水滴濺在巴西龜背上,粉身碎骨,呆頭呆腦的巴西龜懶洋洋地伸出了腦袋,靜止不動。這就是我上班的一個早晨,也是每天上班的早晨。我喝著茶,看著報紙,發著呆,等待澆花的婦女出現。有一天的早晨,我終于忍不住跑到隔壁領導的房間,向他交待那三條問題的答案——我有兩個腦袋。他并不買我的賬,對于我的旅游要求只字不提,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音。在這件事情上,我的領導遠遠不如我的老婆,同樣是交待三條問題后,老婆和我做愛了,但領導沒有讓我去旅游。可見,老婆是好人,領導是壞人。
1998年,唐曉思在無錫的大學里讀土木工程系,幻想以后成為一個知名設計師。她設計的第一個作品是我的房子,(那是在火車站附近的一間民房,月租金100元),她認為10年后的某一天這間房子將倒下,房頂出現一個窟窿,月光水銀瀉地般進到房間,處于房間左側的床是安全地帶,就算房子如泥沙一般匍匐在地球上,床還是潔凈如新。這都是通過計算得出的結果,唐曉思驕傲地告訴我。可是她沒有預料到這間房子不到10年就被拆掉了,在原地上蓋了一個水果批發中心,在床的位置上放滿了鮮艷欲滴的蘋果。可見唐曉思在設計這個行業上是不牢靠的。為了證明這一點,我有以下推理:據我所知,唐曉思有很嚴重的夢游癥,它表現為晚上出來行走,在黑樹林里哭泣,坐在我的三輪車上跟我回家。更為嚴重的是,它已經發展為輕微的人格分裂癥,她很容易把頭腦里的東西搬入現實生活。比如她說自己是處女,這完全是她的想象,小K曾經不止一次地向我透露他把唐曉思給睡了,并且聲情并茂聲淚俱下聲嘶力竭,由不得我不信。可見唐曉思自認為有一個“處女”的她存在,而現實是“非處女”,這就有人格分裂的跡象。有這么嚴重的毛病,設計出來的房子也會夢游,人格分裂,豈能住人。
關于唐曉思和小K的愛情,有這么一種說法:唐曉思對小K的感情并不是愛,而是崇拜。在一群軟綿綿的大學生面前,小K還是相當男人的。他身上有大學生沒有的味道,部隊里的味道。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烈日當空,沒有一絲風,校園的水泥路白晃晃的,樹上的知了熱情鳴唱,強大的震撼性和穿透力令人刻骨銘心。小K裝束威嚴,人模狗樣,儀表堂堂,站在一幫狗崽子面前,口令洪亮,步伐有力。唐曉思一下子愛上了他。有小K的這段軍訓的日子,唐曉思情愫頓開,臉如桃花,有了貓的習性。她常常躡手躡腳走到小K身后,臉型僵硬猶如玻璃般光滑,她雙手夸張地圍成一圈,指甲鋒利,扣著小K的脖子,“哈哈”地怪笑。那段時期,小K睡覺前總要用熱毛巾敷他潔白的后脖子,那里有十個鮮紅泛紫的指甲印。由于唐曉思的出現,小K變得相當靈活,只要身后一有風吹草動,小K都會第一時間作出反映,首先是向前跳躍,其后雙手護脖,騰空轉身,雙腿輪流踢出,最最要命的是這些動作使完,小K就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委實不雅。唐曉思見此情景笑得腰如面條般柔軟,煞是好看。這樣的表情往往只能持續兩三秒鐘,之后歸于平靜,帶著汗珠的臉龐陰冷異常,假使給她描上兩三道胡須,眼珠加上藍光,那真是一只神秘、寧靜、狡猾的貓。剛開始,小K并沒有愛上唐曉思,相反,他像一只老鼠一樣躲著唐曉思。
因為工作的關系,我要去唐曉思以前就讀的那所大學辦事。踏進那個校園,就下起了雨。我抱著腦袋在校園里奔跑,學校的水泥路是又長又硬,雨點掉在上面發出“篤篤”的聲音。穿過文學院大樓的時候,有一群女學生在走廊下嗑瓜子,其中有一個人用沙啞的聲音提醒我,別跑,前面也在下雨。我頓時泄了氣,慢慢地走著。冰冷的雨把我全身都吞沒,我一下子有一種恍若人世的感覺,和多年前的某人有了空間和時間上的通靈。這時我就是唐曉思,我深陷在感情糾葛里無法自拔,借著這個陰冷的日子,任雨水把我沖醒。小K的離開深深地刺痛我,曾經那些無比甜蜜的夢想都破滅殆盡,要想重來,那可真是做夢喲。我在禮堂門口躲雨的時候,有個女學生在我身旁聽歌看雨,嘴里發出貓一樣的哼哼聲。我好奇地看著她。她說,你是學生?太老;老師?不霸道;至于其他,你都挨不上邊。她說話時喜歡摸下巴,沒多久她的下巴就粉嘟嘟的。我饒有興趣地和她說了一會話。后來我問她可知道唐曉思。她瞪圓眼睛說,你也知道她?她可是名人。我追問她唐曉思現在在哪,我正要找她。她很驚訝,對于我的提問沒有表示,見雨小了些,她手遮著額頭準備離開。我攔住她,她看著我,眼神幽怨,身材勻稱。她說,唐曉思年前下雪的時候就死了,你不知道?說完就擠進了雨天里,像一團紅暈幻化到畫里去了。
那天晚上,唐曉思把我的床給占了。我在她的邊上搭個鋪,解決了睡覺問題。看著她寧靜的臉,我發著呆。雨靜靜地敲打著屋頂,讓我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不知唐曉思是凡人還是仙女。我和唐曉思的相遇就是如此的。以后的許多日子,她都和我在火車站附近度過,她總是在我身邊嘰嘰喳喳,鬧得我頭疼。有一次,我正打算把她送回學校,就看見我的病友從馬路對面瞇著眼睛過來。我感覺抓到了救命稻草。我客氣地和他打招呼,隨后就委托他帶唐曉思去看病。病友答應地很快,也許是他發現唐曉思并不招人討厭。唐曉思像一只小貓抓著他的衣角走了。這是我最后一次看見唐曉思。
五
前面我說過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里是一個黑衣女子站在6上面離我而去。現在我可以肯定,這個黑衣女子就是唐曉思。她已經離我而去。這是一個非常可怕的意象。
唐曉思吃飯聲音很響,一般人忍受不了。和她一塊吃飯的時候,我總是先用棉花塞住耳朵,方能安心吃飯。她總是在吃到一半時把我的棉花拿掉,兇巴巴地看著我。我只能哀求她,我的消化本來不好,你要放過我。唐曉思笑笑,把棉花塞回去,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腦袋。我和唐曉思吃飯的事情就是如此。
后來的某天晚上。我躺在地上枕著手臂看電視,唐曉思在認真地給她的腳趾甲上色。上到一半,她忽然直直地看著我說,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對你說的那句話嗎?我很茫然,問她是哪句話。她說,打你耳光前的那句。我氣憤地坐起來,理直氣壯地說,我要是聽見你說的能挨你打嘛。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倒是。隨后又扒住我的肩膀不懷好意地說,想聽嗎?我躲開她,說,隨便。再后來,她就哭了。腳趾甲涂了一半,鮮紅如血。她哭到中途告訴我那句話的內容,她說:樹林很美,但我不喜歡睡在里面。我聽后心里有一點悲傷。
當我從女學生的口中得知唐曉思已經死掉了之后,我就沒有認真地上班(其實我從未認真上過班)。領導認為我已經圓寂,坐在辦公桌前兩眼死灰、動作僵硬的我只是一具行尸——他其實早就想開除我。每一個領導都想把他的手下開除掉,這是一件非常有快感的事情。那天下午無錫城里的天空灰蒙蒙的,隨手抓一團空氣擠一擠,就能擠出水來。我坐在汽車里穿著紅色的雨衣,漫無目的地行駛在馬路上。商店門口站的都是等待約會的少男少女,他們臉色發青,眼神呆滯。從飯店里走出的客人都搖搖晃晃,每個人的背后都藏著一個看不見的少女。我苦苦地尋找,企圖從中發現那個可愛的唐曉思。
實際上,我和唐曉思打過許多啞謎,她讓我用雙手掂出奶子的分量;她讓我如何治愈嚴重的狐臭;她甚至說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讓我猜。她卻盡可能舒適地躺在床上,露出潔白的大腿。她說:樹林很美,但我不喜歡睡在里面。這句話可以變化為一把寶劍,把我從頭劈到腳,讓我一分為二。我有義務到樹林里去把她帶出來,否則她就得睡在里面,顯然她是不喜歡這種局面的。她說出這種摸不著頭尾的話來后卻能睡得像豬一樣死,留下我在漫漫長夜里苦苦思索。火車從遠處奔涌而來,卻又疾徐而去。我為唐曉思徹夜難眠。
那是一個冰涼的午后,滂沱大雨帶來滿天的霧氣,我和小K站在操場中間,形神凝重,表情木訥,很似兩具沒有生氣的雕塑。唐曉思撐著一把血紅色的雨傘,翹著腳,一臉壞笑。她甚至希望雨再下得大些,天空隨時能擠出一兩條晃眼的閃電。可是這是初冬的天氣又怎會有閃電。唐曉思大聲喊,你們快些打吧,都兩個小時了,我下午還有課呢。我卻和小K深情地擁抱,小K像個受傷的小公雞在我懷里抽泣,他的那件綠色的軍褲卷到膝蓋以上,露出潔白的小腿。這就是我和小K決斗的情景。有一次我在夜總會里喝多了,走錯房間,看見小K和一個小姐在包間里相擁而泣,褲子也是卷到膝蓋上的,只不過因為燈光的原因小腿已經潔白不再。小K抬頭扯著脖子大叫,誰讓你進來的。我內心十分歉疚,低頭彎腰撅著屁股退出房間,心里慶幸他沒有認出我來。
唐曉思畢業以后去了南方,臨行前她來火車站找我,當時我非常狼狽,三天前房東就把我趕了出來,也沒有好好吃東西。我有必要描述一下當時我的樣子:頭發很亂,在路燈下顯得有些枯黃,因為風塵堆積的緣故,蝴蝶胎記若隱若現,眼睛很白,其余地方都很黑。對于有潔癖的唐曉思來說,我就是一堆大便。但是那次唐曉思很反常,她溫柔地擁抱我,用潔白的雙手擦去我臉上的灰塵。我看著她,眼淚在她的眼眶中晃動。她深情地吻我,我依稀記得她的嘴唇冰涼如金屬,我笨拙地向她伸出舌頭,她卻沒有理睬,鼻子發出“嗚嗚”的聲音。她再次打了我一個耳光。你記住我吧,她說完話沒頭沒腦地走了。
在一次單位組織的交流晚會上,我見到了小K,他挽著一個肥胖的婦女跳舞,因為他的小手抓不住婦女的大腰,樣子顯得非常古怪,像是被誰捅了一刀,舉手呻吟。他看見我站在門口,很有禮貌地朝我微笑。后來我問他連長怎么沒來。他低著頭,肩膀顫抖了幾下,說,連長有一次喝多了掉在沒有蓋子的窨井里去世了。我無聲地拍拍他的后背,心里想,如果我的領導也如連長一般去世的話,那該多好。我又問小K唐曉思的情況。他絕望地回答我,她和毛毛私奔了。“私奔”這兩個字從小K的嘴里說出,顯然與它原有的意思不盡相符,從他的語氣和神情來看,他和唐曉思的愛情結束了,而造成如此局面的原因就是我的病友——毛毛。
那天晚會后的深夜,我坐在床上抽煙,妻子的胖臉凹陷在枕頭里,蒼白而又冰冷。我有些害怕,覺得生活在離我遠去。我不止一次地提過唐曉思的最后一次見面,可每次都是不一樣的版本。我太想營造凄迷婉約令人陶醉的分手場景,以至于讓事實失真。我知道,一定是那個多余的腦袋在壞我的好事。
怎么就憑空多出一個毛毛來。
我還是跟著我的那個務實的領導好好工作吧,我帶著這么一個甜美的想法進入了夢鄉。
在夢里,站在6上面的黑衣女子對我長時間深情地注視,猶如一幅油畫。天快亮的時候,我夢見了唐曉思——我的那個可愛的小女朋友。她挽著一個黑衣男人的胳膊,神情憂郁。有時她還湊到黑衣男人的耳邊說些悄悄話,因為聲音很小,我不能聽到。黑衣男人的臉是融化在夢境里的,想象不出他的樣子。我只是感覺和他似曾相識。真的很奇怪,他們兩人就這么透明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卻只能看見唐曉思的那張嬌艷的臉。我依稀看到黑衣男人的額頭上有一個蝴蝶樣的胎記。
六
2008年就要過去了。10年前的無錫和今天的無錫不太一樣。那個時侯有一個叫唐曉思的女孩。她美麗而又神秘。她有一個清瘦、抽象的愛人,這些都變得不是那么重要。
那天,從家門出來,剛下樓梯就踩在一堆嘔吐物上,整只運動鞋上都是粘稠的污物。肯定是哪個酒鬼半夜回家坐在樓梯上吐的。我只能提著腳小心地在地上磨蹭,試圖把臟東西抹掉。可最終還是回家換了一雙鞋。也許就是這個時間上的安排,讓我碰到了那個相當美麗的女子,說她是天仙一點都不為過。
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天氣非常好,萬里無云,陽光灑滿了整個無錫。我在去單位的路上必須經過一家銀行,在銀行門口站著一個長發女子,此人的臉很白,身材勻稱。特別是她的那雙腿,非常細長,把她的圓滾的屁股襯托得完美無缺。她的腰和后背弓成一個弧形,頭是高高揚起的。從運河吹過來的風把她的黑發拋在腦后,露出一個亮晶晶的額頭。她的眼睛漆黑,鼻子高挺,嘴巴肥厚,臉上掛著耐人尋味的微笑。我傻站著不知該向何處,離她只有幾步之遠,能聞見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她穿著黃色的上衣,灰色的西褲,面向馬路,矜持地站立著。這時,一輛出租開過,她微抬右手,輕輕擺動,出租車“吱”得一聲停下。她打開車門,抬腳的一瞬間回頭向我深深一笑,說:你不認識我啦,一起在大學里躲雨的。那天我是騙你的,唐曉思沒有死,在我們學校做老師呢。隨后她上了車,車子離我而去。
我如夢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