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飛去

一

梁溪橋下的租住民房，二樓朝北狹小的空間內，母親特意從鄉下托人捎來的我的那只書櫥，靠著墻壁站著，上面放著蕭紅，伍爾芙，杜拉斯，里爾克，林白，梭羅的《瓦爾登湖》。

風從木格窗的縫隙里擠進來，并將一塊已經松動的了玻璃撞得“碰碰”直響，但又不至于會掉落。窗戶外的高大銀杏，黑褐色的光禿枝桿依然高展，在風中搖晃。

那時，我還是在教育系統工作，是從事學前教育。白天整日忙得像個陀螺一樣。晚上的時間，就花在自己所謂的業余愛好上。冬天夜晚，坐著硬板凳感覺到冷，就躲坐在被窩里。電腦自然是還沒有用上。是在一本“硬面抄”上寫著什么。感覺寫得“順手”時，便會在內心里暗自激動，心懷欣喜，我體會過這種屬于一個人的難以言表的幸?！沂怯X得，如果能夠去看一些書，寫下一些東西，就是對自己的好與安慰。

我不知道，那會兒自己是從哪兒獲得了這樣的熱情。單位工作瑣碎繁忙，但我總能夠在夜晚的時間里安靜下來，將一些心緒整理，凝固到紙上。在后來的時間，我曾想，也許是自己的生活太過平凡平常，而寫作，是被我認為的一種超凡與逃逸吧。

平凡而又平常的白天時光，是在一個叫“稻香”的幼兒園里度過。實際上“稻香”是一個新村的名字。而幼兒園也就是在那個叫“稻香”的新村里。距離租住在梁溪橋附近的房子，騎自行車單趟大約要15分鐘的路程。上湖濱路，途徑上島咖啡店、無錫電視臺、日本料理。拐彎，繼續向前，經過機床廠，北橋下去右拐，無錫海關，進入稻香新村，幼兒園也就快到了。

一直在眼前穿梭的法國梧桐，這時終于換成了我所喜歡的香樟樹。香樟樹讓我感到清潔。我不喜歡法國梧桐的原因，是因為每年的三四月份，我總會因為它亂飄而下的飛絮而皮膚過敏，這樣的月份在路上行走，我也總要因此而帶上較寬邊沿的帽子。盡管這樣，臉上也還是會因為那些花絮的飄飛而感到癢，忍不住用手稍微去撓，就立刻一塊接著一塊，紅成一片。因此我一直以為，法國梧桐實在太不適合作為城市的行道樹。

上班、下班、讀書、寫作?，嵥槎鴨握{的白天工作交替著心懷夢想的夜晚生活。在這條路線中來回往復，從1994年至1996年，有近兩年的時間。一天又一天，看途中的法國梧桐，枝頭青了又黃，黃了又青……

過完1996年春天，經朋友好心介紹，我們從無錫的梁溪橋下，搬到了山明四村居住。那時，山明四村是一個相對比較邊遠的新村。實際上已在“城鄉結合部”。我們租房的前面，就是大片的菜畦。據說是當地人不愿意再去種地，就租給了來無錫謀生活的外地人。外地人勤快，人勤地不懶，站在三樓的陽臺上放眼望去，盡是綠油油的各樣品種的蔬菜。一到夜晚，耳邊聽見的是一片青蛙們的大合唱。想象它們一只只那不斷鼓起又收縮的腮幫，仿佛感到大地的肺葉也是在隨著它們的這種節奏，一呼一吸。站到陽臺上抬頭看，發現廣闊而無垠的天空中，星星，比在霓虹燈璀璨的梁溪橋看上去，要亮起許多。

至此，雖然我仍是在稻香新村的幼兒園工作。但是，上班的路線變了。從山明四村到稻香的路線，途中所需的時間雖然和從梁溪橋走差不多。然而，慶幸沿途沒有了我不喜歡的法國梧桐。

出了新村口的那家“咪咪理發店”，就是直線的大馬路，兩邊光禿禿的?？梢詫⒛抗馓魍h方。只可惜遠方的天空下，也只是除了房子還是房子。

可是，從山明四村的方向進入新村抵達幼兒園，卻要穿越那里新村最繁華也是最擁擠的一條街道。早上上班時還稍好一些，到下午四五點下班時，以那座熟悉的小橋為界，我每天走出那里總要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終于又“突出重圍”了——那條不寬的街道，一邊是高高矮矮的房子，設立著各等店鋪、門市。由西往東，銀行、服裝店、水果專賣店、醫院、美容店、小飯店、修鐘表店、澡堂、鮮花店、超市……門市的背后，就是一個很大的菜市場。馬路的另一側，則是沒有領取營業執照的水果小商販的臨時經營地。他們各自都有一輛大小不一的三輪車，推著蘋果、鴨梨、桔子、柚子等等各種最常見的水果。他們放著嗓門，對著摩肩接踵過往的路人吆喝，鴨梨咧，蘋果咧——風吹日曬紅黑臉上的表情，映襯著他們從小攤上廉價買來的衣服——臟兮兮皺巴巴的衣服，讓人一眼就能看到他們眼下生活的窘困。他們的叫賣聲音混雜在過往的人聲車聲與其它的一些聲音里，顯得卑微而又有些辛酸，仿佛在向人訴說著生存的艱難。

也有時候，路過那里，會看不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商販。這樣的時候，據說是轄區內的“城管”在前一刻剛剛沿街清查過。這時才知道，他們每天在那里的路邊叫賣水果，實際上是違反有關規定的。大致是工商或稅務部門不允許他們這樣做。有一次下班回家途中，看見他們正如臨大敵、驚慌失措地騎著自己的三輪車，四面八方分散著向新村的每一個路口奔去。耳邊還聽到有人在喊，“城管”來了，今天要來檢查，不允許他們賣的。他們逃開“城管”時的身影是那么慌亂，我似乎至今還仍能記起他們中的一兩個身影。

上下班天天陪伴著自行車，那一刻是沒法騎的。只能推。在步行的人群里，在緩慢前行又停滯的車輛中，在幽暗而又緩慢的時光中……

二

要度過八小時的工作時間的幼兒園，在兩棵碩大香樟樹的旁邊。花花綠綠五顏六色的孩童世界。幼兒園不大，當時連我們年輕端莊的園長在內，一共才九個老師。除了年紀最大快接近退休的J老師外，大家的年齡是在24歲到35歲之間，D園長算是年齡最大的一個，她就住在稻香新村內，有一個上小學五六年級的女兒。還有就是Z，比園長小一歲，她的女兒和D園長的女兒在一個學校；Q，比Z小一兩歲的樣子，開一輛紅色助力車，每天早晨風一樣呼嘯著閃進來，車子前面的踏板上站著就在幼兒園上學的漂亮而又刁蠻的小女兒；W，一個有著一雙像趙薇一樣大眼睛的漂亮女生，那時她正與一個崔姓的男士談著戀愛，聽說那個男人是離過婚的，有一個兒子，那男人有著和張藝謀一樣皮包骨頭的瘦，卻沒有他的陽剛與硬朗，我們都為W有些惋惜，感到他們根本就毫不相配，然而愛情真是個神秘而又神奇的東西，因為W的臉上，分明寫著堅定與幸福；X，江蘇江陰人，曾聽她說，要是能像宋祖英這么活一輩子，這“一世人生”也就值了，她有一個不到兩歲大的女兒，由她從江陰趕來的婆婆幫著帶，偶爾她婆婆也會帶著她女兒到幼兒園玩；L和B還有我，我們三個都是剛剛結婚的女生，看著其他的同事下了班為孩子忙碌，也仿佛看到了另一個時間段里，同樣的自己。心里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與不甘心。

最后就是M，把她放在后面寫，是因為我覺得她讓我很有話說，在我們這個小小的集體里，當時她是新潮、時尚的女生，小小的臉蛋，大大的眼睛，適中而顯纖細的身材，她一邊在幼兒園做著一份固定的工作，一邊還利用晚上和休息日在外面兼職——健身房的熱舞教練，旅行社導游。最讓人羨慕的是她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帶的都是國外來華旅游的團隊。她的媽媽當時在香港工作，只有到過年時才能回家。她還有一個姐姐。她們家是這樣的，家里的人彼此相愛、彼此尊重又各自獨立。唯有她們家的蘋果，除非是她老爸，削好了，一塊一塊，切在碗里，她們才會去吃，要不然全部爛掉了也不會有人去吃。聽她這樣說著的時候，我能感到她是欣賞并愛著自己的父親的。還聽她說，年后，她媽媽要返回香港了，一大早，她和爸爸照樣睡在床上，她媽媽在他們的臉上各親一下就算告別了，他們迷迷糊糊對她說一聲到了聯系，聽她輕輕帶上門，繼續睡。聽她說著這些的時候，也沒有感覺她有任何的傷感或對自己母親的不滿和抱怨，好像有的反而是自豪和快慰。

有一年單位組織旅游，說是給每個人多少錢，可以自由找伴組團，所去的線路選擇也相對比較自由，不去的就要算自動放棄，也不會再給任何補貼。

七月份的天氣，報名時我和M不約而同放棄了其他同伴去海南的行程。北京沒有去過，我們一拍即合，兩人一起去北京。這是我在教育系統幾年唯一的一次旅行，印象深刻。

教育局規定，是把旅行費直接匯到所定向的旅行社，我們因此還是只好跟了團。具體哪家旅行社，至今已忘了。只是記得，我們后來仍是被那個旅行社作為散客，和另外的一個團隊一起，坐夜行火車抵達了我們夢想中的北京。整個過程我和M始終在一起。我們一起去了故宮，園明圓，人民英雄紀念碑，毛主席紀念堂，頤和園，天壇……只可惜我那時還不知道史鐵生，也無從得知他的后來讓我如此感動的《我與地壇》。要不然，我一定也會要去那里看看，盡管“那只是一座已被廢棄的小園子”，盡管“那里少有人去”，我還是會想到那里去看看，看看那位讓我佩服、尊敬的作家，曾坐在他的輪椅上一呆就是半天的地方。去那里，體會一下，那位偉大的母親，是怎樣心疼地，著急地四處尋找自己身有殘疾的兒子……看史鐵生在《我與地壇》里寫他母親，“……有時，她找到我了，她看到我在小樹林，她也不叫我，又自己返身回去……”眼淚就會不知不覺，溢出眼眶。這位稱自己“職業在生病，業余在寫作”的作家，他說自己的母親，是一個不光只會管兒子的生活溫飽，還是一個多么理解兒子內心苦悶的人。而我也一直這樣深深以為，作家史鐵生，是一個多么理解母愛、懂得母親的人啊。在《我與地壇》的結尾處，他這樣寫到，有我的地方都留下了母親的腳印。仔細回味，是怎樣的讓人感懷啊。

沒去地壇，是從北京回來以后，后來認為的最大遺憾。畢竟那時，去一趟北京并不象現在那么容易。感覺也就會不一樣。

那次行旅，我們還去了萬里長城“老龍頭”入?？谇鼗蕧u。承德。七月微雨中的渤海，浪潮翻滾，水色深褐。碩大的礁石讓人感到自己的渺小，即便如此，我們和另外幾個旅友，還是不畏辛勞險阻，繞過一塊又一塊被雨浸濕的石頭，最終攀登上了那里最高最大的一塊礁石，我聽到自己在那里大聲呼喊，大海，我看到了大海。這確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的大海。

在一張至今仍保留著的照片上，我看到25歲的自己，打著一把紅傘，站在那處某塊碩大的礁石上，她告訴我，我到過那一年的渤海，這不是夢。

除了熱河，承德在我的記憶中至今已沒多少印象。倒是北京至承德約五六個小時的路途，給我留下印象深刻至今不滅——在那輛藍色大巴的某個車窗口，我看見那些向日葵——大片的——這一刻仍然可以讓我喟嘆的向日葵。帽子一般大的頭狀花序，正值開花盛期。它們不斷地從我眼前掠過，我曾猜想，我看到的那些向日葵，究竟有幾畝地呢，5畝，10畝，20畝，記得當時“轉在其間”，我的目光貪婪地盯著窗外，這樣我就仿佛感覺，自己是在一個四周都種滿了向日葵的地方一路旋轉。這一路上的耀眼金黃，從此，跟我的驚嘆一起，潛藏我心。

此趟行旅，使我和M的友情彌增。與其他的同事比，我們都彼此感覺，身邊多了一份默契。然而過了一年，M就離開幼兒園了。她是自動辭職，離開了教育系統。她走以后我們也就沒有什么聯系。那時，還不像現在，有手機，電腦，QQ。只是很快地，就聽到她結婚的消息。聽說是和一個也頗有能力的青年創業者，兩人一起奮斗開了一家旅行社。

生活說——人們，居于幽暗而各自努力吧。為理想或夢想。為——哪怕只是為一個可以真正發自內心的微笑……

三

幼兒園工作的內容可想而知，教給孩子們最淺顯的本領。給他們講各類童話故事，有趣的，益智的，告訴他們要勇敢的，要團結友愛的……更多的時間是帶著他們玩，告訴他們，東西從哪兒拿了用的，用完仍舊要放回原處去，喝水的杯子用完也要放回原處。跟他們一起唱歌，做手工，做游戲，帶他們做操，午飯后出去散步。

盡管他們中有人不聽話時，我也會對他們大聲說話。但我天性喜歡孩子?？粗麄兲煺鏍€漫的小臉蛋，夏日里嫩嘟嘟的像蓮藕一樣的小手臂，感到自己對他們的一顆心，變得柔軟。即便是外地人的“臟孩子”，也會得到我同樣的愛護。

那時班上有一個插班轉學過來的男孩子，父母都是最底層的無錫打工者，也許是辛苦與忙碌，使得他母親沒辦法給他很好的照顧，他天天穿到學校的衣服，都是臟到不能再臟，難得有幾次是稍微干凈一些的，也會給人有拖一塊掛一塊不整潔的感覺，為此，我給他起了個好聽的綽號——藝術家。后來這個綽號給其他班級的老師也知道了，她們看到那個小男孩就會叫他藝術家。而他也總會為受到這樣的關注，而欣然地抿嘴一笑。

九月份新學期開學，分到帶小班的孩子時，最好玩。孩子雖然小，但離開父母，大部分孩子也都會感覺跟在自己家里不一樣，一顆小小的心也會警惕著，跟人保持一定的距離。知道自己“要乖”。只有個別的一兩個孩子，絲毫沒有警惕感，他們生來親人。他們“特別想媽媽”。這樣的孩子，當我為他們講著《幼兒畫報》上的精彩故事，他會從自己的坐位上走下來，輕手輕腳走到我的面前，然后坐到我的腿上。他那樣“怯怯”，“乖巧”，一聲不哼，弄得我也只好一聲不哼伸出一只手去環抱他（她）了。就這樣，他（她）坐在我的身上，底下屬于他（她）的一張小木凳卻空在那里。等我前半分鐘剛講完故事，他（她）就開口問道，老師，你告訴我，我的媽媽要什么時候來。他（她）已經忍了好久。他根本就沒有在聽我的故事。他在想他的媽媽。

那時的我，8小時的工作時間，有時還會感覺沒有和孩子們在一起待夠。我曾經有過在下班后把自己偏愛的孩子帶回家的經歷，至使有幾年還一直被家人取笑。工作的頭幾年，自己年紀輕，好像做什么都很有熱情，覺得帶勁。

午飯過后，是孩子們兩個小時左右的午睡時間。而我們卻仍然有好多事情要去做。除了要照看好孩子們睡覺以外，我們還要乘著這會兒寫家園聯系本，備課，做活動課上所需的簡單教具學具。

也有相對稍微閑一些的時候。冬天的飯后，孩子們照常午睡了。我們幾個帶了上午班的老師，找一個能夠曬到太陽的背風面，七嘴八舌地聊天。而聊天的內容大致也就是家長里短，老公婆婆孩子，商場哪家打折。Z說，她82的婆婆，家里的電話一響，不管是誰的她都要搶著去接，還每次都一邊去接嘴里邊喊，來了來了哎。X說，哎你們猜我家托托昨天做了什么好事嗎，她呀，昨晚在我冷在那里給她洗屁屁的水盆里放了肥皂粉，大半包呢，全給我倒進去了，我罵她。她還說，放點粉粉，冼冼才干凈呀。X的口氣“很無奈，很愛，又很自豪?！彼齻冞€討論當時正在熱播的電視劇《東邊日出西邊雨》，Z無比羨慕劇中伍宇娟“大波浪”的嫵媚發型……

我們年輕的園長D喜歡玩。她是很懂得人情世故的那種，人際關系處起來也很圓滑，但總得說起來人還是不錯，算較為良善的那種。她常常會組織一些活動喊我們參加。我們一起去歌廳K歌，一起出去郊游，偶爾也會一起去跳一場舞。誰的衣服搭配得好，誰的話講得有道理，誰做工作有方法，都是她說了算。我們似乎都很迷信她。除了8小時的工作時間，更渴望D園長能“管”我們，“安排”我們的生活。對已有的那份日子，我們似乎，從來都不曾懷疑過。

日復一日的重復忙碌。偶有空閑時重復的話題。日子逐漸，變得散慢，冗長。

四

已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常常會感覺到疲憊。一種來自內在精神與心靈的疲憊。也說不清楚為什么，有一些時候，她們這樣或那樣在說著的時候，我多半是沉默傾聽。我逐漸開始懷疑她們對自己的生活“忘我投入”的那種樣子，老公，孩子，婆婆，吃，穿，仿佛她們說著的那些，就是她們生活的全部。我開始不能理解，她們怎么會沒有一絲痛苦。

慢慢地，自己也能感覺，就像她們所說的——我已慢慢游離在她們之外，我總是能夠聽得到遠方之遠，時間對我的另一種召喚。我仍然書寫、閱讀著。門衛阿公常常舉著文學雜志社寄來的樣刊或稿費單，找到我，邊說，小尹老師哎，又有你的額外收入來嘍，你的郵件最多了。我的同事們甚至說，我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個幼教行業，離開她們。

這種在心理上的不言而喻的疏遠，讓她們感覺我獨立而“別堆”。我和她們——我在幼兒園的工作同伴——是的——我們的精神指向與價值取向都不在同一個區域。仿佛是受了某種東西驅使一般，有意無意地，向著這個所謂集體的邊緣，我自由滑去。那是寫作給我的堅定感覺？和她們保持相對的距離，是我可以繼續寫作下去的“必需”？又或者，真的是應驗了法國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曾說過的那句話：文學，讓人孤僻。然而心里，總有另一把火，在默默燃燒。

接下來，有空閑的時候，為了滿足自己更多時間的閱讀，我干脆就不參加她們的閑聊，而是靜靜地拿一本自己喜愛的書，找一個地方，獨自看。這樣的時候，我會發現，盡管喜愛那群孩子，可實際上，我的心里，還是并不滿足這樣的一個工作環境。我渴望有更大的空間。或者也只是想，能否有更多的時間來閱讀寫作，離文學更近一些。這是我當時的真實想法。

獨自夢想?？释鋈バ新谩Ｈサ礁嗟牡胤健冗h方更遠，由此而為寫作積攢經歷與閱歷。雖不能至，心向往之?，F實很近，幻想遙遠，但，念想不死。

繁瑣的工作。狹窄的話題。時刻召喚著我的前方夢想與理想。矛盾與沖撞在此交織……越來越清晰了，我感到幼兒園的空氣，再也不合適我呼吸。那些常常被窒息的感覺。內心有一個聲音，一天比一天堅定——離開。

在接下來的日子中，我一邊仍然天天到學校上班。一邊開始尋找著適合的、向往中的去處。

2002年夏天，真的，她們曾經說過我的話應驗了。憑著已在外面發表了一些作品，經朋友幫忙推薦，我調到了現在的雜志社。后來有人曾跟我說，你是從事業單位調到事業單位，要不然，也不會這么順利。

那一年，我虛歲已經32歲。24歲至32歲的我的青春生命，整整八年的日影，就在那個叫做稻香的地方，悄然飛去，跟我作了永久的告別。這則文字，也可算是我對那段歲月的一種紀念和備忘。

五

——真正告別學校的那一刻，雖然也有一些不舍，但是，說真心話，更為清晰而又真切的感覺是——生命或者說是生活，就要來臨更為積極的、新的段落。更近一步靠近自己所愛著的文學。我實現了我的夢想——這種感覺曾讓我激動，感激。

一晃，又一個八年即將過去。這個八年，作為地市級一家文學期刊的編輯，我欣然而又幸福地為各地的文友“做著嫁衣”，他們感謝我，我也感謝他們。

的確，沒有什么可以在原地停留。生活會帶給我們必然的、值得我們活下去的成長。

但我可以認真地說，唯有感激，至今依舊。這種依舊就像我對文學的不變敬畏與最初的熱愛——我已經習慣于我的生活中有閱讀與寫作相伴——這個業余的愛好，已被我在不自覺中看作是——生活贈賜給自己的另一種恩惠，別樣的寄托。

即使我也清醒知道，自己寫下的文字，其實并不能給別人帶來多少啟示或者說啟迪，但是不是嗎，從多年以前寫下第一個字開始至今，我從來都沒有質疑過——書寫首先是為了抒寫者內在的精神需要，寫作本就是一個人的呼吸與吐納。

這一無從更改的認定，使我摒棄了一些所謂的顧慮和束縛。寫作于我，從來都是一條寧靜自由、可以讓我閑庭信步的花園小徑，我是被自己解放了的。就好比喝粥時我喜歡就著的那款小菜瓜，我已經很感激它給我的生活帶來的更多滋味。

在這樣的感念中，我不會去重視任何與此有關的名利紛爭。我只為歲月中的自己而寫，寫，首先是為了舒展自己的心靈。

再有幾個月，就是我39歲的生日，然后，我就要迎來我的40歲。我的40歲啊……“我已然和我的中年在鏡中相逢?！睍r光之手，它不斷雕塑、掠奪我的容顏，我就要不斷雕塑自己的內心——從以往的憂傷和困頓中解放出來，守住內心有強度的一種安靜，更近距離地靠近“寵辱不驚”。

看，云淡，風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