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命也不要遵,要獨立思考”

我與王元化同志結識，是在他的晚年。

從我與元化的接觸中，我深深感到，他是一個真正治學的大學者。他不是學院派，不是學究型的人，而是一個有極大貢獻的大師級人物（也許他自己謙虛，不承認）。王元化當過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像他這樣有學術成就的人，就是中央宣傳部部長也很少。1983年，周揚的《關于馬克思主義幾個理論問題的探討》這篇重要文章，起草人就是王若水，王元化，顧驤。

王元化是研究莎士比亞、《文心雕龍》以及黑格爾哲學的專家，學貫中西。他書法也好。1955年他受到沖擊，被當作“胡風反革命分子”受到審查。

彭柏山原是新四軍高級將領，新中國成立后曾任華東文化部副部長，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反胡風”運動中受到沖擊。彭柏山與王元化是“同案犯”。我妻章妙曾任彭柏山的機要秘書。彭柏山在“文革”中被紅衛(wèi)兵打死！1980年6月28日，上海市委書記陳國棟主持召開了彭柏山平反追悼會。1983年10月31日，王元化（時任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親自為彭柏山的骨灰盒加蓋了黨旗。

彭柏山的女兒彭小蓮常去探望她的“王伯伯”。上世紀90年代，我通過彭小蓮第一次見到王元化。以后我到上海，總要去拜訪他。我沒有到過他家，每次見他都在高安路衡山賓館的一間房間。這間房是上海市委專給王元化的工作室。

1998年10月的一天，我和彭小蓮去看望王元化。王元化指著我對小蓮說：他長得像紀德（法國作家）。又對我說：你真像紀德！我看見過紀德的照片，真像！

元化說到莎士比亞，說莎士比亞是天才。莎士比亞只進過家鄉(xiāng)的“文法學校”，知識怎么會那么豐富？莎士比亞的劇本，比如，可能是《愛德華三世》，其中有一個人物，能把植物的性能等講得頭頭是道。說到巴爾扎克，元化說巴爾扎克日以繼夜地寫，腦子里有那么多東西瀉出來，真不可思議！雖然只活到51歲，卻留下了幾十卷的全集。談到魯迅，王元化說，他對魯迅有一些看法。他說魯迅當然是“五四”以來中國偉大的思想家、文學家，但也有些現象是可以探討的。毛澤東對魯迅，是有利用的一面，但不僅僅是，還有共同的一面，那就是斗爭哲學。魯迅絕不主張寬容，到臨死的時候，按“新派”是要寬恕敵人的，而魯迅說：“我的論敵，可謂多矣”，但魯迅仔細想了一想，說最后決定“一個也不寬恕”。

我問：魯迅的《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是否也屬于這樣的思想？

王元化說，正是這樣的思想。魯迅對論敵的態(tài)度，是必欲置之死地，一棍子打死，沒有討論的余地。他反對寬容，在這點上，跟毛澤東的思想是一致的。

王元化說，魯迅說自己寫的是“遵命文學”，遵的是革命先驅者的命，而不是拿刀的權勢者的命。盡管是“遵”革命先驅者的“命”，也不行，這個“命”是不能“遵”的。一遵就遵出了問題。魯迅批“第三種人”，就是遵第三國際的命。斯大林的理論是：中間派比敵人更危險。魯迅就是遵了這個命。對中間派狠批。這里是拉到自己這邊來，還是推行敵人那邊去的問題。這思想來源于列寧、斯大林。所謂徹底革命，革命到底。這有歷史的、時代的原因。魯迅經過了戊戌變法，洋務運動，辛亥革命，1925年到1927年的大革命……一次次都失敗了，你認為要來一次徹底的革命，這樣才能解決問題。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主旨是什么？元化說，最近我又讀了，我認為主旨是屁股坐在哪一邊的問題。毛澤東認為要把屁股坐過來，就是要改變態(tài)度，端正立場，用改造思想的方法來改變立場，就是要先決定愛誰恨誰，擁護誰反對誰，然后采取行動。“五四”的負面影響之一就是“意圖理論”，先確定什么是真理什么是錯誤，而不是通過實踐去確定什么是真理什么是錯誤。只有如此站穩(wěn)立場，才可能進行徹底革命。

我說，文藝方面的“主題先行”論是否有相似之處？

王元化說，可以說有些相似。我們的思想改造運動，是很利害的，卻是來源于法國的盧梭。盧梭主張自由、豐富、博愛，這是偉大的思想。但他的著作《社會契約論》，主張改造人性，則是很可怕的。他認為人的本性是善良的，長大以后就有了罪惡，所以要把人群封閉起來，去掉其罪惡，不許反對，必須進行強制性改造。盧梭認為這是使人類臻于完美境地的手段。

我說，希特勒認為雅利安人是最佳人種，要把全世界變成雅利安人的世界，除去一切所謂劣等人種。是不是也與盧梭的主張有關？

王元化說，希特勒認為他的人種優(yōu)劣論是正確的，所以可以采取任何手段，可以對猶太人實行種族滅絕政策！這非常可怕。希特勒跟盧梭不同處是一個是要改造，一個是干脆絕滅！

我說，1980年我訪美時，聽到有的美國人把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和納粹相提并論，當時覺得很突然。我們也說“四人幫”是法西斯作風。但我覺得“文革”和納粹是不同的。

王元化說，毛澤東是詩人，激情一來，不顧一切。

我說，毛有名言：他是和尚打傘，無發(fā)（法）無天，卻又推崇法家。推崇法家是對別人，和尚打傘是說自己。

王元化說，魯迅的激進思想來源于章太炎。章太炎特別推崇秦始皇，這是他們的共同點。毛說焚書坑儒只不過殺了460個儒生，而我們整了反革命的知識分子，數字超過一百倍！其實，秦何止只殺了460個人，可以看看秦的酷刑苛法！死了多少人？！魯迅還肯定韓非。韓非這個法家人物是非常可怕的。魯迅的《漢文學史綱要》，突出李斯而貶抑賈誼，是大錯！李斯在文學上沒有什么貢獻。貶賈誼，超出常規(guī)。

我說，大概是不喜歡《過秦論》。

王元化說，不錯，他不喜歡賈誼把秦始皇的過錯說得那么有根有據，頭頭是道。章太炎是情緒型人，文章是情緒型文章。一篇剪辮子的文章，何等痛快淋漓！但說好即一切皆好。說壞就一切皆壞，不問其余……“遵命文學”是不對的，誰的命也在要遵，要獨立思考！要自由地思想，去探求真理。

我說，當年我們都信奉思想改造。聽西方人說我們的思想改造運動是“洗腦”，很反感。其實，現代迷信把我們的思想都“改造”了，也就是巴金說的“喝了迷魂湯”。

王元化靜聽著我的述說。

我對王元化說：聽君一席說，勝讀十年書。這不是套話，我真的感到如此。

王元化說，我是愛讀書的。但要讀一本書，必須做筆記，必須思考，寫下所得。如果不思考，不做筆記，那就等于沒有讀。所以我讀書很費時間。對于我來說，泛讀等于不讀。

王元化說，對盧梭，要認真研究，研究他的思想。西方有人批評盧梭，說他生活不檢點，有幾個私生子。這就有點像美國現在鬧的克林頓總統(tǒng)緋聞，沒什么意思了。

談到胡喬木，王元化認為胡喬木有苦衷，也極厲害。王元化參加起草的周揚的文章《關于馬克思主義的幾個理論問題的探討》，胡喬木抓住大做文章，棍子打過來，是很厲害的。我提及人民出版社在胡喬木授意下出版了西方經典理論著作，胡喬木反而大加指責。幸而張惠卿（人民出版社負責人）留下了胡喬木的指示信件，使胡啞口無言。王元化說，這事曾彥修（人民出版社負責人）對他講過，他知道。我提及季羨林對胡喬木的評價，認為胡有天真的一面，但當了黨的官兒，就不同了。在胡喬木身上真誠和官氣同時存在，時常處于矛盾之中。王元化不反對這個看法。

我到上海去探望王元化，也有到醫(yī)院的。有一次我和內弟，人民日報駐上海記者章世鴻，一同到瑞金醫(yī)院去看王元化。他請我和章世鴻喝茶，吃餅干。他說到他與王若水的通信，探討學術問題。他把給王若水的信的復印件收入一本書中，此書即將出版。他要章世鴻到北京見到王若水夫人馮媛時代他問好。2005年王元化因白內障開刀，我去看他，他坐在椅子上，戴著眼鏡，鼻前有管插入，輸著氧。王元化長我3歲，他羨慕我82歲還到處走動，行走自如。我問他張可（他的夫人）的情況，他說，張可住在醫(yī)院，病情極度惡化，回天乏術。他每周去探望一次。他說，他在政治上無端受到沖擊，連累張可，但張可沒有絲毫抱怨。他說，一個人心里有什么情緒，是掩蓋不了的。即使一時掩蓋，也不可能一輩子掩蓋。張可沒有任何抱怨，出于她的天性！這樣寬厚的人，在“文革”中居然被打耳光。我問是誰打她，元化說是上海戲劇學院一位姓曹的造反派！“文革”真不可思議！王元化贈我珍貴禮物——他的著作《清園書屋筆札》。他送我好多書，只要他有新書出版，他就贈送給我。王元化的《思辯隨筆》已經印了四版，一共4萬冊，連書攤上也擺出了這本書。書攤上出售理論著作，不是別人的，是王元化的，這是罕見的現象。

無論在賓館，還是在醫(yī)院，他都穿普通衣服，有時穿睡衣。無論穿什么，都是一副學者樣。

我在北京，跟王元化通信，或者打電話進行交流。王元化的風格是無所不談，很隨意。

有一次，2002年11月，王元化來電話，說收到了我的信和寄給他的我的《傾聽人類靈魂的聲音》一書（外國文學辯論和學術隨筆）。他說，眼睛不好，但看了我的幾篇文章，他說喜歡我的文風，平和地談論，很舒緩。他認為有些人的文風不好，不自然，他不喜歡。他說這樣的書應該有書評推薦，可惜他眼睛不好，不能寫。我問到他的健康情況，沒想到他說患了前列腺癌。頓時我心中一怔！他說到治療前景時，語調開朗，似乎充滿信心。

2003年，王元化在電話里談到蘇州人朱樹送給他一套書，有點英國蘭姆（Lamb）的味道，把莎士比亞戲劇寫成一個一個故事。他以為是我的推薦，我說不是。他問，蘭姆寫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那本書名字叫什么，我告訴他，叫Tales from Shakespeare，Designed for the Use of Young Persons，直譯應該是《為年輕人編寫的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林琴南用文言文翻譯過來，書名《吟邊燕語》。蕭乾上世紀50年代重新用白話翻譯出版，書名叫《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蘭姆和他的姐姐合作寫成此書，但只收莎劇故事二十個，不全。最近鄭土生、李肇星，還有另外兩位，編寫了一套《莎士比亞戲劇故事全集》，收入莎翁的全部戲劇故事三十九個。這不是翻譯，是中國人根據沙翁原著，編寫而成的故事集。王元化說朱樹送給他的正是這一種。這套書分上下兩冊，是江澤民題寫的書名。我知道鄭土生和李肇星是同學，李肇星請江澤民題簽。書的封面上沒有標明題者（扉頁上有），但王元化一眼便認出來了。

2004年1月，王元化收到我的信和我推薦的成幼殊的詩集《幸存的一粟》。他在電話里說，成幼殊的詩有激情，但他不懂詩（不可能！）不能多評論。他有眼疾，不能久看，但已讀了該書的三分之二！他說詩集中所反映的，是那一段歷史的經歷，他不僅有同感，而且相通，不僅相通，而且與他自己的經歷相似。我問：你看了《幸存的一粟》，還有什么觀感？他說，我不懂詩，只是覺得，寫出了當時熱血青年的感受，青春，歡樂，有激情，是好的。但作為回顧，后來寫的，應該不僅如此，還應該從反思的角度，寫出更深的東西。

我80歲時，王元化來電話向我祝賀。我謝謝他。我談到讀他的《記我的三次反思歷程》一文的感受。他說此文是為即將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他的《思辯錄》寫的序。這本書收入他的多篇文章，全書有六百多頁，時間跨度很大，讀者一時也許弄不清他的思想脈絡。所以寫了這篇序。他的這篇序是他口述，請曼青筆錄的。曼青是一位老太太，不是學哲學的，他必須逐字逐句訂正，很費勁兒。當然他感謝曼青為他筆錄。王元化說，上海“孤島”時期，有一股從后方傳來的讀名著的風氣，問我是否受到影響。我說，這個時期，我在讀中學，從初中到高中，思想很幼稚，還沒有受到讀名著風氣的影響。我參加秘讀書會是在抗戰(zhàn)勝利的前夕。讀過一些經典，如列寧的《唯物主義與經驗批判主義》，但沒有弄懂，連一知半解也說不上。

2006年8月，我收到王元化來信。從信封上的字看，不是由別人代筆，是他親筆寫的。他寄來一方道林紙，上面印著他寫于這年8月的短文《送別張可》。2007年，我和他也通過電話，相互問候身體健康狀況。也談自己正在做些什么事。

王元化的學術成果很豐碩，學貫中西，已經是一個通人，一個大師級學者了。他的整個思想都是為現實服務的。他的思想精髓，可以用他自己寫的這段話來概括：

人文精神不能轉化為生產力，更不能直接產生經濟效益，但一個社會如果缺乏由人文精神培育的責任理論、公民意識、職業(yè)道德、敬業(yè)精神，形成精神世界的偏枯。使人的素質越來越低下，那么這個社會縱使消費發(fā)達，物品繁茂，也不能算是一個文明社會，而且最終必將一天天衰敗下去。

我心中始終銘記著他的話。

2008年春，我多次打電話給王元化，都不見回音。有人在電話中告訴我：元化先生住在醫(yī)院里，我有不良的預感。

這年5月12日，四川汶川發(fā)生8級大地震，全國震驚！正在這時，5月14日，我從《解放日報》上見到一則訃告：王元化同志已于2008年5月9日22時40分在瑞金醫(yī)院逝世，享年88歲。我頓時覺得天旋地轉，一陣惘然。5月15日，我打電話給王元化治喪委員會值班室，請他們在告別式花圈上寫上我的名字，他們答應照辦。告別式5月16日在上海龍華殯儀館大廳舉行。我真想有一副翅膀，能飛到上海去向他告別。此時我也已85歲，是個耄耋老人，難以奔赴上海了。

王元化送給我的書，依然陳列在我的書房里，我不時翻閱。王元化說的話，依然留在我的心中，他的話音永遠不會消逝。

二○一○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