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例】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在一個家庭教育研討會上,一位朱姓母親代表家長發言,贏得了廣泛贊譽。她是一位小學數學教師,教學經驗豐富,是學校的骨干;更難能可貴的是,她的自省能力和求知欲很強,對家庭教育理論多有涉獵,深受學生和家長的愛戴。在她的悉心調教下,她的女兒李瑾很出眾,不僅學習成績拔尖兒,而且綜合素質高,是校園里的小明星。
朱女士說,她本人是獨生子女,在父母和祖輩的溺愛中長大,心理脆弱、敏感,直到30歲那年做了母親,她感覺自己從來沒有承擔過什么,也很怕承擔什么。這樣的心理狀況讓她對自己很不滿,甚至暗暗怨恨父母。“那是錯誤的愛,是我不想要的愛。這種愛給我的人生帶來了無可名狀的窒息感。”她說。生下李瑾以后,她決定給孩子不同的愛,施與理智的家庭教育,絕不讓女兒重蹈覆轍。
朱女士理智的家庭教育是從培養女兒的獨立能力開始的。女兒剛滿月,她就在家里約法三章:在保障孩子安全的條件下,發現孩子無理哭鬧,一律不得抱、不得哄;孩子翻不過身,一律不得幫她,要讓她自己努力;孩子餓了要自己抱著奶瓶喝奶,一律不得喂。朱女士率先垂范,丈夫、保姆盡管覺得這種“魔鬼訓練”開始得有點早,卻也找不到反對的理由,只得依從。
朱女士的“魔鬼訓練”很快見到了成效。朋友到家來玩,看到不足百天的李瑾自己抱著奶瓶喝奶,睡著了也不撒嘴,醒了接著喝,很是驚奇,極力贊揚朱女士觀念先進,會帶孩子,不僅孩子進步快,自己還省心,真是一舉兩得。
李瑾八九個月大的時候,有一天朱女士送客人出門,回來時聽到臥室里有“嗯嗯”的聲音。朱女士跑過去一看,大吃一驚。只見李瑾頭朝上吊在床沿,半個身子已經掉到床下。她的兩只小手緊緊抓住床單,小臉憋得紅紅的,小嘴緊繃,兩條小腿也笨拙地配合著,努力保持平衡,鼻子“嗯嗯”地使勁,試圖爬回床上。這本是千鈞一發的緊要關頭,換別人早上前救孩子了,但朱女士站在那里沒動,她要讓孩子自己解決問題,再說床并不高,木地板上還鋪著厚厚的地毯,即使孩子掉下來也不會受傷。
堅持了大約一分多鐘,李瑾的小腳丫成功搭住了床尾的木欄,一點點改變了被動局面。又經過兩三分鐘的努力,她的整個身體終于爬回到了床上。當她在大床上坐穩后,一回頭看見了臥室門口抱臂旁觀的媽媽。“我本以為孩子要委屈地哭出來,可是她沒有,只是朝我笑了笑,蠻有成就感的樣子,隨即就朝床頭爬,去拿她最喜歡的手鈴了。”朱女士邊回憶邊講述,眼睛里閃爍著激動的淚水,“我為我的女兒自豪,也為自己自豪。女兒不但自己化解了危機,還平靜地接受了不被幫助的現實,一點情緒都沒有,說明獨立對她來說已經成了習慣,非常好的習慣。這是我培養的結果,也證明了我的想法和做法是正確的,我更堅定了培養孩子獨立性和自信心的決心。”朱女士的生動描述和成功心得贏得了陣陣掌聲。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在媽媽的培養下,李瑾從小就獨立性超強,無論在幼兒園還是在小學,無論在家里還是在午托部,她都是同齡孩子的榜樣。無論老師還是鄰居,大家一致的看法是:“這孩子太懂事了,自理能力太強了,根本不像一個獨生子女!”4歲時,李瑾跟媽媽下廚房,7歲開始學做飯,9歲就能獨立做出紅燒排骨這樣的大菜了。在學校,李瑾是班里年齡最小的,可全班同學都叫她“姐姐”。初中軍訓,同學們生活上遇到難題,都找李瑾。
朱女士的發言結束后,有不少代表踴躍上臺,表達對朱女士的贊美。有人說,朱女士的經驗極具建設性,回家后要認真總結,大力推廣。有人甚至聯想到多年前孫云曉先生的那篇《夏令營里的較量》,說要是中國家長都像朱女士這樣有自省力,對自己的性格缺陷進行深刻反省,并從成長的角度找到家庭教育的失敗之處,再把經驗和教訓應用到對下一代的教育上,民族素質怎能不快速提高?古人說“前事不忘,后事之師”,道理很簡單,但真正能做到的卻很少,所以,真應該讓更多家長來聽聽朱女士的經驗。會場上掌聲陣陣。
我沒有鼓掌,因為我覺得事情不會這么簡單。
【分析】
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研討會為期一天。午休的時候,朱女士找到我的房間,說想跟我聊聊。“參會者名單上寫著您是心理專家,我有些困惑想請教您。”她態度相當誠懇。
我一邊招呼她落座一邊說:“別客氣。我對您的教育方法也很感興趣,正要與您探討。”
朱女士說,獨立性超強的李瑾其實并不完美,最讓人疑惑不解的是,這孩子非常膽小。李瑾3歲的時候,朱女士發現她從來不玩滑梯,只站在旁邊看,就算媽媽陪著玩也不行。朱女士認為這是女孩子的天性使然,長大就好了,也就沒在意。李瑾快上學時,仍對滑梯敬而遠之,常常引起小伙伴的嘲笑。朱女士一狠心,強行把李瑾抱到滑梯上,然后撒手,任憑女兒四腳朝天地滑下去。但是,令人驚訝的一幕發生了。李瑾尖叫、大哭、全身哆嗦,站都站不起來。“您說這怪不怪,小朋友們都喜歡的滑梯,李瑾卻怕成這樣!請問,這孩子的反應是不是有什么問題呀?我百思不得其解。李瑾上學后,情況沒有改觀,只要是爬高的活動或從高處落下的游戲她統統拒絕參加。莫非,孩子有恐高癥?”朱女士問。
“早在上個世紀60年代,美國心理學家沃克和吉布森就做過一個旨在研究嬰兒深度感覺的‘視覺懸崖’實驗,后來被稱為發展心理學的經典實驗之一。”我告訴朱女士,該實驗證實,嬰兒在6~9個月大的時候是感知“深度”的重要時期,對深度很敏感,女孩子尤甚。如果孩子體驗充分,就能獲得與深度有關的安全感;如果體驗不充分,或體驗因某些外在因素影響而中斷,則不能建立與深度有關的安全感,甚至產生對深度的恐懼。
“對,李瑾正是對您說的‘深度’有恐懼感,可是,她幼年的體驗是怎么被中斷的呢?”朱女士一臉迷惑。
“您上午發言時,描述了一個孩子掉床的情節。”我提醒道,“故事聽起來很精彩,但我認為不值得夸耀,因為類似的魔鬼訓練對一歲以內的孩子極其不利。”
朱女士目瞪口呆,沉吟半晌才說:“可是,孩子當時并沒有恐懼的表現啊,長大后我問及此事,她根本不記得了。”
“一歲以前的事,孩子當然記不得,不過,孩子的身體會記得。”看朱女士有點不相信,我進一步解釋,“身體的記憶也沒什么神秘的,比如我們學會了騎自行車,多年不騎,再騎還會騎;再比如打字,靠口訣學會了打字,熟練了就忘了口訣,照打不誤。這些都是身體的記憶,即我們常說的‘習慣成自然’。”
朱女士的表情越來越痛苦。難怪,我的分析顛覆了她引以自豪的“魔鬼訓練法”,抹殺了她多年來培養女兒的功績。于是我說:“您的經驗大部分是有價值的,只是您太著急、太極端了。如果您把魔鬼訓練推后幾年,再輔以必要的保護,讓孩子既體驗到危險帶來的刺激,逐步建立安全感,同時也感受到來自父母的愛,就是非常值得推廣的教子經了。要知道,對孩子溺愛,不好,讓孩子缺少愛,更不好。”
朱女士定了定神,說:“我是從一個極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剛才我在想,李瑾身上的怪事不止是恐高,恐怕都和內心的恐懼感有關。”
“還有哪些怪事?”
“李瑾從小聽話、懂事,但并不快樂,連《美人魚》這樣的動畫片都不喜歡看,還喜歡摳破自己的手指。長大后,雖然學習成績拔尖兒,但創造力明顯不足。這些問題,都和恐懼感有關吧?”
“我猜,你們母女的關系也不是非常親密吧?孩子不經常跟您撒嬌吧?”我問。
“沒錯,她很少撒嬌,也很少跟我聊天,總是我吩咐什么,她一聲不響地照做。”
“這是因為孩子內心的規則感太強了,她本能地認為守規矩是對的、安全的,不守規矩是錯的、危險的,但是她認為的規矩實在太多了,所以什么都不敢做,連孩子的天性都被禁錮了。長此以往,孩子的心理可能出現自閉傾向。現在孩子上初二,功課不難,孩子只要用功,應付起來沒有困難,等上了高中,學習需要更靈活的思維時,她可能會越來越力不從心,因為她的創造力很難突破意識里的清規戒律。同時,學習壓力對她內向的性格也是重大考驗。”
午休時間很短,我和朱女士沒能更多地交流,但我相信她是位聰明的母親,只要認識到了自己的失誤,在以后的家庭教育中定會給女兒補上“愛”這一課。只要有愛,哪怕來得晚一些,也有助于李瑾驅散內心恐懼的陰霾。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