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地起飛

1

從發(fā)現(xiàn)腫瘤，到最終確診，然后辭職，不過短短兩個月的時間，李小桐卻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生活中曾經(jīng)與她密切相關的一切也都變得陌生而又淡漠起來。樓下不遠處盛開的一片濃烈如火的荼蔗花、胡同口焦香酥脆的跳跳香小面點，櫥窗里精美的時裝、飾品、香水以及手袋，還有小販們那悠揚婉轉如同山曲兒小調一樣的叫賣聲，這一切的一切都曾經(jīng)是她的最愛，令她沉醉之中、流連徜徉?？墒乾F(xiàn)在，仿佛在剎那之間，它們便華麗轉身，沒有任何商量余地背她而去，自己就被拋置在了這滾滾紅塵的邊緣上，孤寂、絕望，卻又無可奈何。

這些天以來，李小桐在浴室里待的時間愈來愈長了，只要閑下來，她就會下意識地打開淋浴噴頭，讓溫潤的水波從身上緩緩地漫過。沐浴完了，她會站在那面貼著墻壁的落地鏡前，認真仔細地端詳自己的胸部。她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這樣迷戀自己的雙乳，簡直到了崇拜的程度。它們是那般地美輪美奐而又令她牽心扯肺啊!恍惚中，覺得它們就像自己親親的孩子。這樣想著，心里便酸酸的，對著鏡子深深地嘆了口氣后，裹上浴巾，慢慢走到了客廳里。剛剛在沙發(fā)上斜躺下來，手機響了，是王彬打來的。她忐忑地遲疑著，但譚詠麟的歌聲回腸蕩氣、不屈不撓：

我小心翼翼地接近，怕你在夢中驚醒。

我只是想輕輕地吻吻你，你別擔心。

可能是被譚詠麟感動了吧，她輕輕地摁下了那個綠色的接聽鍵，王彬的聲音隨即就穿過耳脈水波般蕩了過來：

小桐，你考慮好了嗎?打算什么時候來醫(yī)院?

我不要做那個手術，你甭再勸我。

你不是孩子了，怎么可以這般任性?

拿刀子把我劃拉得支離破碎、丑陋不堪，你就開心了，是不是?

我知道，所有的女人都愛美?？墒?，你耽擱一天，癌細胞擴散的廣泛性就增加一分，命都沒了，死守著美有什么用呢?

我是個二十九歲的成年女人，這些道理不用你給我講。我是不會讓你在我身上動刀子的。謝謝你的好意。

李小桐自己也意識到，她的話太刻薄了，但她沒辦法控制自己。一想到自己羊脂玉般完美無瑕的雙乳要被冰冷的手術刀無情地切割掉，她就覺得像是有一把斧頭在砍斫自己的心。沒等王彬再開口，她就很堅決地掛斷了電話。

她的乳房里面生了瘤子，是惡性的，這已經(jīng)是毋庸置疑的事實。那瘤子就像瘋狂的毒蘑菇一樣，在她的胸部肆意而又猖獗地潛滋暗長著，每一分鐘都在吞噬著她的生命，她耽擱一天，就離死神靠近一步。然而，她是真的不舍得切割掉啊。沒有了乳房，自己還能算個女人嗎?她還沒有好好地做過女人呢，這太殘忍了。

她咨詢過專家，自己胸部的癌細胞已經(jīng)開始擴散，即使馬上去醫(yī)院做切除手術，生命至多不過延續(xù)兩三年。在此期間，她將不可避免地接受沒完沒了的放療和化療，像吃飯一樣大包小包地吃藥，隨之而來的是：惡心、嘔吐、食不下咽、面孔憔悴、頭發(fā)大量脫落，變成一個丑陋而又可笑的光頭禿子。生命的品質被不容商量地降到最低值，沒有絲毫的尊嚴和快樂，有限的金錢被大把大把毫無價值地扔進醫(yī)院里，這樣再活三年究竟有什么意義呢?她寧愿拿這樣的三年來換取一個月自己喜歡的生活。就像元宵節(jié)燃放的焰火：把全部能量凝聚于一瞬，升至天空最高的位置。完成一次最光華絢爛的綻放，然后浪漫優(yōu)雅而又毫無遺憾地落地成塵，化作碎片和粉末也無怨無悔。

不!我堅決不要做手術。

想到這里，李小桐翻身坐起來，抓過手機，不顧一切地開始摁鍵。摁了一遍又一遍，電話的脈沖聲反復地回響著，像以往許多次那樣，一個電腦合成音冷漠而又機械地回答：您所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她明白。不是無人接聽，而是劉劍成拒絕接聽她的電話，她甚至能夠想象得到劉劍成那張冷峻而又決絕的面孔，看來他是要把自己的冷酷堅持到底了。李小桐無奈地拿浴巾捂住嘴巴，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2

劉劍成死死地盯著自己的手機顯示屏。他看到：一只美麗的蝴蝶在那片小小的方寸之地里上下翻轉、飛花亂舞。他知道，只要自己的手指輕輕一動，李小桐的聲音就會像暖融融的陽光一樣迎面裹挾而來，頃刻之間彌漫向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經(jīng)，他就會沐浴在雨露甘霖般的幸福里，讓自己大聲而又順暢地呼吸了。手機上的蝴蝶還在堅韌決絕地翩翩起舞，劉劍成閉上眼睛，硬著心腸把那只蝴蝶屏蔽在自己內心深處的黑暗里，然后用手緊緊地捂著自己小小的手機。他感到手心里熱得發(fā)燙，如同一塊剛出爐的烤山芋，或者干脆就是李小桐那顆跳蕩不止的心。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十秒鐘，也許是整整一個世紀，蝴蝶消失、音樂驟停，屏幕上一片冰冷的死寂，一切都復歸于平靜。劉劍成的額頭上卻滲出了細密的一層潮濕。他頹然地歪倒在椅子上，感覺又累又乏，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靈魂的鏖戰(zhàn)。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贏家還是輸家。

不過，他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只能贏，不能輸。

他點上一支煙，慢慢地抽著。郁積在心中的塊壘也化作繚繞的青煙，帶著一股淡淡的苦澀一縷一縷地吐了出來。心說：香煙真是一種好東西呢，若是沒有了煙，簡直沒辦法撐持著往下活。把煙頭掐滅，丟進垃圾簍里，正準備回家的時候，一個陌生男人打電話約他去藍山咖啡屋見面，說是有要事相告。劉劍成覺得這簡直毫無厘頭，本想回絕的，但聽對方說話的聲音十分誠懇，他還是懷著疑惑的心情勉強答應了。如今這年月，哪路神仙都開罪不起呢。

來到咖啡屋指定的小包間里，那人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男人三十歲左右，看上去斯斯文文的，面相很年輕，像個大小伙子。見他進來，小伙子熱情地迎上來問好，并自我介紹說：我叫王彬，是李小桐的朋友。聽到李小桐的名字，劉劍成略微地愣了一下，心想：也許自己真的不該來。王彬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一邊掏出名片雙手遞過去，一邊解釋：我是市醫(yī)院的一名大夫，其實。我和小桐只是一般的朋友關系。略頓了頓，他又接著說：當然，坦白地講，我非常喜歡她。不過，迄今為止，她始終不肯接受我的感情。說完以后，王彬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這一切和自己又有什么關系呢?劉劍成一邊抽著煙，一邊戒備地沉默著。畢竟是個年過不惑之人，又在官場上混了這么些年，他有自己做事的原則：在沒有看清對方的底牌以前，絕不會讓自己主動開口。誰先亮牌誰被動、后發(fā)制人為上策，這點經(jīng)驗他還是有的。

咖啡端上來了。小伙子輕輕地啜了一口，又沉默了一陣子，到底年輕無城府，他突然很激動地說道：劉局長，你就哄哄小桐吧。就算你不愛她，但假裝愛她對你真的那么困難嗎?她又木會逼著硬和你結婚。

劉劍成仿佛墜入了五里云霧一般，同時也有些惱火：感情是一個人最私密的事情，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對別人說三道四。更何況，他非常忌諱別人把他和李小桐牽扯在一起，他有一種被冒犯的感覺，不過，他盡量隱忍著。帶著幾分慍怒說道：很抱歉，我根本不懂你在說什么。

小伙子似乎豁出去了，突然聲淚俱下地說：李小桐患了乳腺癌，已經(jīng)開始擴散了。在得到你的愛情以前，她堅決不肯做切除手術。她要留著完美的身體奉獻給你，而你卻連她的電話都不肯接。這樣下去她很快就會死的!劉局長，你的心如果也是肉長的，就騙騙她吧。只有你出面，才有可能說服她盡快手術。

劉劍成先是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不過，稍稍冷靜下來以后，他馬上又恢復到了高度戒備的狀態(tài)。沒辦法，自從踏進官場以后，他就像一只受驚的兔子般。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會疑神疑鬼。此刻，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小伙子是在騙他，他不知道要打什么鬼主意陷害自己。于是聲色俱厲地問道：是誰指使你來找我的?你們在玩什么計謀?我根本不認識什么小銅小鐵的。

小伙子有些生氣了。帶著諷刺的口氣說：劉局長，我是個普通的醫(yī)生，沒有接受誰的指派，我只是太可憐李小桐了。她生了癌卻不去治療，一心巴望著想要得到一份世界上最純粹的愛情，與你相比，她實在是太天真了，完全不具備您這樣的政治敏銳性。

劉劍成機智而又狡黠地說：我覺得你對她的感情就非常純粹。

小伙子有些氣急敗壞了。攤開雙手。很無奈地說：是的，我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給她，只要她高興。但，全天下男人幾十億，她眼里只有你一個劉劍成。真不曉得她這是搭錯了哪根兒筋。

劉劍成無奈地聳聳肩：對不起，我與李小桐沒有任何關系。別人更沒有權利指使或命令我做什么。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王彬氣得把手里的杯子猛地往桌子上一摜，罵道：劉劍成，我太高估你的人格了。我還以為你是個人物呢，卻原來是個冷血動物!

劉劍成輕蔑地看了他一眼，一句話沒說就走出了咖啡屋。

3

從藍山咖啡屋回到家時，妻子胡玉蘭還沒有睡。她早已養(yǎng)成了習慣：劉劍成不回來，她就絕不睡覺。妻子只比他大兩歲，但多年以來，他卻下意識地把妻子當成姐姐甚至是母親，他知道這種感覺是錯位的，但他沒辦法改變這一頑固的心理定勢，這意識形成的時間太長久了。

念高中的時候劉劍成和胡玉蘭開始了初戀。第一年參加高考，他們都落榜了，他家里沒有經(jīng)濟能力來供他復讀。如果不復讀，他就只能像父輩們那樣，永遠守在那個山窩窩里打一輩子牛腿了?？伤钦娴牟桓市陌　：裉m的家境比他好，但她卻不顧父母的反對，決然地丟下書本，開始打工掙錢，供劉劍成復讀。第二年，他順利考取大學，胡玉蘭又自覺地承擔起了他的全部費用，供他讀了整整四年的大學。從那時候起，胡玉蘭就成了他的恩人，或者換個詞語說，叫做“債權人”。不管怎么說，有一點是肯定的：他欠了胡玉蘭的。當然，他之所以產(chǎn)生“欠債”的感覺。是因為“愛”缺席了。

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問過自己：劉劍成，你還愛胡玉蘭嗎?回答是：否。這答案很殘忍，也很冷酷。哪怕躲在黑暗里，他也羞于承認，但卻是無可置疑的事實。讀高中的時候，作為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他確實朦朦朧朧地愛過胡玉蘭。但是念到大學，這種感情就漸漸地變了味兒。當時，班里有不止一個女同學仰慕他，他也有自己非常心儀的姑娘，然而，對胡玉蘭的感恩之心就像一條看不見的繩索，緊緊地捆縛著他，使他寸步難行。從那時起。他就開始在矛盾中煎熬和掙扎了。

也許是擔心自己不能信守諾言吧，大學畢業(yè)后，他以最快的速度和胡玉蘭結了婚。實際上，在把那個象征法律認可的紅本本領到手的時候，他對胡玉蘭的愛早已蕩然無存了。他在心里對自己說：你必須報答這個女人。哪怕做牛做馬也要報答她。等報答夠了，再也不欠她的時候，你才有權利去為自己而活。

他原本是一個小小的公務員，月薪不過兩千多塊，照那樣做下去，恐怕永遠都不可能實現(xiàn)內心的目標，而他要求自己必須發(fā)達和富貴，否則他將對不起妻子，也將一輩子都休想在妻子面前抬得起頭來。在當今這個時代，一個男人要發(fā)達，無非兩條路：要么商海馳騁，要么官場弄潮。經(jīng)商需要本錢，這是他所缺乏的，于是，擺在他面前的，就只剩下仕途一條路了。

也許是勢在必得的決心成全了他。他忍辱負重、拼命地努力，從一個小小的科員做起，終于一步一步殺出重圍，用了十幾年的時間，在他四十歲的時候坐到了市城建局局長的交椅上。這期間，他付出了多少的艱辛、忍受了多少的屈辱，就不用說了。不過，在這個過程中，他也由一個清純的小伙子，歷練成了一個刀槍不入、油鹽不進的冷血男人。

在他還沒有當上城建局長的時候，他愛上了李小桐，愛得不可救藥，也愛得透心蝕骨。愛上了李小桐以后他才知道：愛情是可以讓男人的骨頭里開出花兒、冒出泡泡來的，那種感覺真的很令人沉醉啊，比任何一種美酒佳肴都養(yǎng)心。從讀大學到參加工作，他已經(jīng)壓抑了自己整整二十年。表面上繁華似錦、烈火烹油，內心里卻如同苦行僧般荒寂而又落寞。因此，對于這份遲來的愛情，他實在無力抗拒。不過，他是個自律力非常強的男人。他知道，自己還沒有報答夠妻子的恩德。于是，便對李小桐說：如果可能的話，請給我?guī)啄甑臅r間，等我替妻子置下一份像樣的家業(yè)，再給她留下一百萬的存款，然后我就可以安心離開她，明媒正娶地和你在一起了。小桐覺得，這是一個有良心的男人。值得自己去等待。她也愿意等待。

也許是愛情產(chǎn)生的巨大動力吧，劉劍成第二年就順利當上了城建局局長。不過，哪怕作為一局之長，他的工資也有限，要想讓妻子過上“富貴”的日子，他不使用手中的權力是不可能的。不知道是為了愛情而利欲熏心，還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又過了三年以后，他如愿以償?shù)匾云拮拥拿x悄悄買了別墅，又在妻子的名下存了整整一百萬元人民幣。原本還打算替妻子買一輛小轎車的，覺得太扎眼了，怕人說三道四，最后，他把買車的錢也折合成現(xiàn)金，打到了妻子的賬戶上。他覺得，這些東西加在一起，足夠償還妻子對他的付出了。于是，便心安理得地提出了離婚。作為一個混跡于官場的男人，他明白：離婚對他來說是一步險棋。但，他太愛李小桐了，不愿使她忍受絲毫的委屈，他就是想正大光明地和她在一起生活。他相信：別墅、轎車加上存款，足夠擺平妻子了。

對于他的離婚提議，妻子倒也沒有什么過激的反應，她可能早就感覺到，老公的心已不在自己的身上。留得住人留不住心，那樣的婚姻有什么嚼頭兒呢?然而，官場是險象叢生的。就在他提出離婚以后沒多久，正在熱切地憧憬著和李小桐過甜蜜生活時，他的政敵李志遠突然寫信舉報他貪污受賄、挪用公款，而且拿出了十分確鑿的證據(jù)，于是他被有關部門“雙規(guī)”了。

在官場里打混的人都曉得“雙規(guī)”這個詞語十分地微妙，它是介于“危險”和“安全”之間的一個灰色地帶，也可以說，是介于“天堂”和“地獄”之間的一種過度，甚至是介于“生”與“死”之間的一種較量。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明白：蒼蠅不抱無縫的蛋，凡是被“雙規(guī)”者，身上都有暗瘡。能不能化險為夷、平安著陸，就看有沒有得力的人幫忙了。就仿佛一個落水者，有人拉一把就可能起死回生，否則就只能死定。

劉劍成當然也十分清楚：如果他不能夠在“規(guī)定的時間”和“規(guī)定的地點”把有關問題說清楚，就意味著，他在仕途上已陷入絕境，弄得不好的話，還可能去坐牢。這樣的話，他的整個人生都將宣告破產(chǎn)。劉劍成沒想到。自己如履薄冰、含辛茹苦地努力了二十年，卻這么快就要由“人上人”淪為“階下囚”了。坐在那個囚室般被嚴密監(jiān)控的房間里，他的心絕望成了一撮灰。他知道，這一次自己基本上已經(jīng)死定，他唯一可以指靠的胡玉忠再也不會幫他了。

胡玉忠是胡玉蘭的大哥，屬于當?shù)氐囊粋€實權派人物，在劉劍成由小科員一步一步升遷的過程中。曾經(jīng)給過他許多扶植。正因為如此，當他公然提出跟自己的妹妹胡玉蘭離婚時，這個大舅哥特別惱火。劉劍成在提出離婚時雖然也想到了這一層，但他想，自己翅膀已硬，不必再對胡玉忠有太多的顧忌了。他不愿因為這個“大舅哥”而犧牲了后半輩子的愛情和幸福。此刻看來，自己還是太過迂腐了。眼見得就要坐牢了，胡玉忠也不管不問，視而不見。待在監(jiān)管室里的劉劍成精神都要瀕臨崩潰了，他覺得這是老天在有意懲罰他：他忘恩負義地要和結發(fā)妻子離婚，上帝看不過眼了，便降罪于他。

然而，他沒有想到，妻子胡玉蘭居然不計前嫌，找到哥哥胡玉忠，跪在地上苦苦地哀求，并把劉劍成給她存的錢悉數(shù)拿出來，讓哥哥替劉劍成打點和疏通關系。被妹妹的誠心所感動，胡玉忠最終還是出面替他擺平了麻煩，使他平安著陸，不僅免除了一場牢獄之災。而且官復原職。

解除了“雙規(guī)”回到家里，聽妻子述說了她的搭救經(jīng)過以后，劉劍成就明白：不要說今生今世，哪怕來世來生，他劉劍成也償還不清妻子的恩德了。他對自己說：忘記李小桐，忘記“愛情”兩個字吧。你這一輩子只能屬于胡玉蘭這一個女人。胡玉蘭就是你的天，你活著將終生還債。從那以后，他就狠了心腸，不讓自己再見李小桐。他暗暗地希望，有一天，李小桐能夠把他忘掉，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和歸宿。

他怎么都沒有料到：在自己好不容易擺脫了階下囚的命運以后，李小桐卻站到了死神的面前，這是上帝在故意地耍弄他們嗎?

4

李小桐認定：自己患上乳腺癌，是跟劉劍成脫離不了干系的。從她二十四歲愛上劉劍成，如今整整五個年頭過去了，他們之間竟是連一次完美的性愛都沒有過，在當今這個時代，這實在令人匪夷所思。大家都認為，官場之人沒有真情實意，只會逢場作戲，但劉劍成卻是個例外。明明癡心地愛著卻又冷漠地逃避，這就讓李小桐欲罷不能而又苦不堪言了。她知道，劉劍成其實是把感情看得很嚴肅也很莊重的。他如果像別的男人那樣稍稍隨意一些的話，他們之間很可能不是這種狀況。但劉劍成偏偏不愿意糊涂和曖昧。他認定：曖昧這種關系，既是對妻子的欺騙。又是對李小桐的褻瀆。不管在官場上他的為人如何，在感情方面他卻是個絕對磊落的男人，茍且和曖昧不是他的做派。

劉劍成表現(xiàn)得越君子，李小桐越傾心于他。劉劍成對她的冷漠和決絕，恰恰讓她覺得，這是個不可多得的真男人。這些年以來，她一直都是在極度的壓抑和痛苦中度過的。她也曾經(jīng)嘗試著去接受別的男人。但是不行。她在理智上接受，直覺上卻堅決排斥。她知道：王彬一直在期待著她。但她盡了最大的努力，始終沒辦法讓自己的心接納王彬。感情就是這么一種怪異的東西，它特立獨行、我行我素，絲毫不肯妥協(xié)于大腦的調配和摩挲，而只遵循于心靈的召喚，沿著自己獨有的軌跡運行，令她無法左右和掌控，只能受制于它，在煉獄般的煎熬中艱難地逡巡。她想：正是這種極度的壓抑和苦悶才導致了惡性腫瘤的滋生吧?

自從知道自己生了癌的那一刻起，她就打定了主意：在臨死以前，一定要無所顧忌地和劉劍成過上一段暢心舒意的日子，否則的話她會死不瞑目的。轟轟烈烈地燃燒過一場以后，她就可以含笑而去了。萬丈紅塵中的一切喧囂和雜蕪都被她毫不猶豫地刪除而去，她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了這一個意念上。不過，她清楚地知道：劉劍成絕對不會偷偷摸摸地背著自己的老婆和她發(fā)生曖昧關系，這個男人是個認死理兒的一根筋。

幾年前，當她和劉劍成愛得最如火如荼的時候，他們也曾經(jīng)有過激情難抑的沖動，然而，劉劍成的表現(xiàn)卻讓她哭笑不得。他像做賊一樣：渾身戰(zhàn)栗不止，牙齒也咯吱咯吱直響，好不容易把衣服解開了，他的身體卻絲毫都不肯配合，他只得沮喪地重新穿上衣服。她不死心，拿手去愛撫他，隔著厚厚的衣服，他表現(xiàn)得威武而又雄壯，她欣喜地再次幫他解開皮帶，然而，脫下衣服以后。他的身體卻又膽怯地偃旗息鼓了。這樣連續(xù)反復了好幾次，每一次都是：穿上衣服他好了，脫下衣服他又不行了。失敗過幾次以后，他的自尊心很受傷害，便再也不肯嘗試了。李小桐先是感到失望和疑惑，慢慢地就明白：這個男人壓抑得太久了。長期以來，他一直生活在妻子胡玉蘭的恩威之下，在心理上產(chǎn)生了嚴重的障礙。妻子即使不在他的身邊，他也擺脫不了她的影響，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仿佛都被妻子控制住了。如同兜勒在繩索的捆綁中一般。哪怕在心里稍稍動一下背叛的念頭，他也會產(chǎn)生極大的罪惡感。那種沉重的罪惡感他根本無力超越。

李小桐明白，讓劉劍成和妻子離婚是不可能的。退一步講，想要和劉劍成舒心暢意地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也必須想法征得胡玉蘭的批準，否則他根本克服不了巨大的心理障礙。再說，她自己也不愿像以前那樣偷偷摸摸、東躲西藏，如同做賊一般了。讓一個妻子同意自己的丈夫和別的女人幽會，這非常的荒謬。但如果不是生了癌的話，李小桐也不會如此這般地孤注一擲。她要光明正大地和劉劍成燃燒過一場才死。這樣做既是對愛情的尊崇，也是對死亡的敬重。

李小桐無法想象：胸部出現(xiàn)兩個碗口那么大的丑陋的傷疤以后，她該如何去面對劉劍成。她相信，一個女人不管生得多么國色天香，失去了乳房，看上去都不會再美麗。她特意到醫(yī)院去觀察過，美麗鮮活的乳房被手術刀切割下來以后，變成一塊無知無覺的垃圾，被丟在骯臟的塑料桶里，如同一只死老鼠那樣被處理掉。那血淋淋的事實看上去實在太殘忍了。她無論如何也不要把自己的乳房切掉，她要完整而又美麗地死去。

做了手術是死、不做也是死，差別只在于遲二年或早二年而已。既然注定了要死，還有什么好畏懼的呢?什么道德、倫理還有婚姻?哪怕是最神圣的法律都再也無法抵擋內心如潮涌般的力量了。愛情將以死亡的名義所向披靡、無堅不摧，她李小桐早已豁出去了。王彬根本不理解她內心的想法。

5

和劉劍成見過了面以后，王彬連續(xù)兩次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作為醫(yī)生，他知道自己不能喝酒。然而，祖喪和絕望使得他已經(jīng)顧不得什么原則了。

他從高中時就對李小桐產(chǎn)生了好感。不過。那時他從未向李小桐表白過，只是默默暗戀而已。讀大學時他們偶有聯(lián)系，真正頻繁地交往是在大學畢業(yè)以后。他怎么都沒有想到，會和李小桐來到同一個城市工作。當他得知，李小桐的父母在車禍中雙雙亡故。她是因為不愿意觸景傷情才獨自一人躲到這個陌生的異地來的時候，對她更加地呵護和憐惜了。他們一起聊天兒、一起散步，看上去就像一對情侶，實質上卻是最普通的朋友。李小桐來到這個城市以后，第一個認識的^是劉劍成。這些年以來，她的每一份工作都是劉劍成介紹和推薦的，她遇到的所有麻煩也都是劉劍成幫忙解決的。因為劉劍成的存在，她覺得連這個并不算很美麗的陌生城市都變得貼心貼肺地親切了，讓她忘掉劉劍成她是真的做不到。

李小桐每一次痛苦得不能自拔時，都會找王彬傾訴。訴說她對劉劍成的思念和愛戀，也訴說自己的絕望和無奈。說到痛心處，她會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任王彬怎么阻止都不行，直到把自己喝得醉倒在地，她才會罷休。每一次她醉成一攤泥時，都是王彬叫出租車送她回家，然后再背她上樓。

李小桐住在一套租來的公寓房里。房子很小，然而，對于獨身一人的她來說，似乎足夠了。把她背回家，放在床上，然后，再燒了水喂她一口一口地喝下，王彬就歪在對面的沙發(fā)上陪著她。不過，不管在她房間里待多久，王彬從來沒有對她非禮過。只有一次，看著她因醉酒而嫵媚如桃花的面孔，他實在控制不住自己，悄悄地俯下身去吻了她。醺醉中的李小桐似乎感覺到了他的熱吻，而且瞇著眼睛露出了滿足而又幸福的微笑，不過，她微笑著喊出的卻是劉劍成的名字，這使得王彬的心一下子就像掉進了冰窟窿里一般。以后，他就再也沒有碰過她。有時候連王彬自己都深感疑惑：明明知道李小桐心意他屬，自己卻還是固執(zhí)而又愚蠢地對她一往情深。醫(yī)院里也有女孩子心儀于他，而且大膽地向他表白過，但他都視而不見，只一心迷戀李小桐。他想，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越得不到的，越想得到吧?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地不可理喻，他對自己又氣又恨，卻又束手無策。

現(xiàn)在，對他來說，能不能得到李小桐的愛情反在其次，要緊的是：他必須說服李小桐盡快手術，他是真的不愿看到李小桐在那里傻乎乎地等死啊，不然的話，他也不會去厚著臉皮找劉劍成。然而，在這人命關天的時候，劉劍成居然不為所動，像一塊石頭一樣又冷又硬，這使他一下子看透了劉劍成這個人的嘴臉。

對于劉劍成的情況，王彬是略微知道一些的。在他和李小桐相處的時候，李小桐的話題幾乎離不開劉劍成。他雖然聽得極其痛心，但還是認真地聽過無數(shù)次。他知道，目前劉劍成正攢足全力想在仕途上再進一步。自從被“雙規(guī)”過一次以后，他就不想在城建局繼續(xù)待下去了，他和城建局的書記李志遠是死對頭，他知道，是李志遠舉報了他。雖然只是有驚無險，但兩個人的矛盾已經(jīng)發(fā)展到白熱化的程度。他們各方面的情況都相當，級別也一樣，提拔的機會均等，就看最終誰能拼過誰了。正因為如此，劉劍成才特別小心和謹慎，唯恐再被李志遠抓住小辮子。以前，領導干部在外面養(yǎng)情人屬于個人私事，無關大局，現(xiàn)在，當太多的官員因為女人而落馬以后，女人就成了政治問題。在王彬看來，這才是劉劍成極力回避李小桐的根本原因，他不想因為一個女人而影響自己的仕途。在他的眼里，仕途遠比愛情重要一千倍，意亂情迷的李小桐根本看不透這一點。

現(xiàn)在，李小桐眼見得要死了，劉劍成仍然不為所動，在王彬看來，他也不過是個十足的官場市儈，毫無性情可言，根本不配得到自己的尊重和敬意。李小桐卻被情所困、執(zhí)迷不悟，甚至不惜拿自己的生命作賭注，實在是太傻了。王彬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揭穿劉劍成的真面目，讓李小桐看清他的市儈嘴臉。

不過，他很清楚，無論他說什么，李小桐都不會相信，李小桐總是認為他對劉劍成是抱了偏見的。想要讓她看清真相，必須借助另一個人。王彬思來想去，那另一個人只能是李志遠。劉劍成表面看上去冠冕堂皇，背后都做了些什么勾當，作為他的政敵，李志遠應該最清楚。

然而，他沒有想到，自己還沒去找李志遠呢，李小桐已經(jīng)耐不住先開始行動了。

6

不是李小桐性子急，實在是時間不等人。每當把手指觸在胸部那硬硬的腫塊上時，李小桐就會聽到死神那咔嚓咔嚓的腳步聲。那聲音鏗鏘有力，仿佛直接踐踏在她的神經(jīng)線上，聽上去透骨蝕髓、驚心動魄。她知道，死神像一只蒼蠅一樣正在她的周圍繚繞縈回、揮之不去，很可能在下一秒鐘就飛落到她的身上，把她帶向萬劫不復的時光黑洞里。她必須趕在被帶走以前行動，否則就來不及了。

這天晚上，李小桐經(jīng)過深思熟慮以后，找借口把胡玉蘭約到了一家茶社里。四十五歲的胡玉蘭已經(jīng)完全是個中年婦女的模樣了，李小桐遲疑了片刻，叫了她一聲“大姐”，并且自我介紹說：我叫李小桐。

對于李小桐這個名字胡玉蘭絲毫都不陌生。老公劉劍成以前提出離婚的時候，她就知道了這個女人的存在。從那個時候起，“李小桐”三個字就成了她最潛在的威脅‘如同一顆安插在她生活里的定時炸彈一樣。

不過，她從來都沒有找過李小桐的麻煩，也不讓自己去認識她。她明白：如果自己去招惹李小桐的話。只會起到激活的作用，加速這顆炸彈引爆的時間。她同時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男人“嘴貴”，吐出一句話來，就仿佛往木板里頭鑲進去了一枚釘子。自己對他付出了多少，他都心里有數(shù)，他不是那種忘恩負義之徒，在這種情況下，他仍然提出離婚，那一定是對李小桐愛到了骨子里，并且下了絕大的決心，輕易不會回頭的。

而她是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都不會離婚的。她的青春、她的人生，她所有的一切都賭到這個男人的身上了，這些東西加在一起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愛情的分量。不過，她清楚地明白：要對付劉劍成，必須使用以柔克剛的“軟”工夫，不能硬碰硬。牙齒是硬的，舌頭是軟的，但牙齒永遠抵不過舌頭。人老了，幾十顆牙齒都掉光的時候，舌頭還安然無恙。她就是要像舌頭戰(zhàn)勝牙齒一樣來戰(zhàn)勝劉劍成。

因此，劉劍成提出離婚以后，她既不吵，也不鬧，而是對他更加地溫柔體貼。誰知，她的“溫柔政策”絲毫不起作用，劉劍成鐵了心要離婚，九頭牛都拉不回。她嚴防死守、精心呵護了二十年的婚姻眼見得就要解體了，這對她來說，無異于世界末日的到來。絕望之下。經(jīng)過苦思冥想以后，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使出了最厲害的殺手锏。她知道劉劍成的政敵李志遠正在千方百計地尋窟窿下蛆，搜羅劉劍成的把柄，想把他拉下馬來呢，于是使用借刀殺人之計，把劉劍成貪污受賄的部分證據(jù)以匿名的方式，悄悄寄到李志遠的手里。李志遠得到材料以后，如獲至寶，馬上就轉交給了有關部門，于是，劉劍成順理成章地被“雙規(guī)”了。

當然，在選取那些舉報材料的時候，胡玉蘭也是動了一番腦筋的，輕重緩急她都把握得十分到位。她已經(jīng)考慮好了：劉劍成出事以后，她一定會動員哥哥竭盡全力進行營救。營救成功自然是皆大歡喜，萬一不成功，他大不了坐上三年五載的牢，自己一定會帶著孩子等他的。不管是哪一種情況，劉劍成都會對她感恩戴德，從此以后，永遠不會再提離婚二字。知夫莫如妻。這個男人的軟肋在哪里，她摸得一清二楚。她是寧愿老公坐牢，也絕不甘心他旁落情敵之手的。劉劍成提出離婚是一步險棋，胡玉蘭“借刀殺人”更是一步險棋。但，胡玉蘭明白：自己必須鋌而走險，才能絕處逢生，否則就再無挽回的余地了。

結果一切按她預料和設想的發(fā)展，劉劍成被“雙規(guī)”以后，大哥胡玉忠出面很快把事情擺平了。雖然動用了一大筆活動經(jīng)費，但胡玉蘭一點都不可惜。她也說不明白：自己還愛不愛劉劍成這個男人了。不過。她覺得這并不是重要的問題。要緊的是，她不能失去這個男人。失去這個男人，她的整個世界都將垮塌和粉碎。劉劍成就是她一生一世傾心經(jīng)營的全部事業(yè)。胡玉蘭認定：免除了劉劍成的牢獄之災，就相當于她給了這個男人第二次生命，從此以后，劉劍成肯定會對她死心踏地，李小桐將被永遠地踢出局外?，F(xiàn)在，李小桐卻主動找上了門來，這是什么意思呢?胡玉蘭不露聲色地觀察著，心里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貓還怕了耗子不戒?

既然有勇氣來。李小桐也不愿意拐彎抹角，直截了當?shù)亻_口道：大姐，我今天冒昧地約你出來，是想讓你幫我個忙。

胡玉蘭微笑了一下，算是招呼。

頓了頓，李小桐像是下了極大決心似的，非常決絕地說：大姐，我生了惡性腫瘤，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的活頭了。是這樣的，在離開這個世界以前，我想圓滿自己的一個心愿，不過，只有你才能幫我實現(xiàn)這個夢想。

胡玉蘭含糊其辭地說：你放心，大姐能做的。一定會為你做。

我說出來你先不要生氣，我知道這是對你的冒犯，但除此以外，我別無他法。頓了頓，李小桐鼓足勇氣說道：我想讓劉大哥陪我度過一個月。一個月以后，你們還是好好的一家人。就權當是你做個善事，把他借給我這個將死的人一個月，可以嗎?

胡玉蘭愣怔了好一陣子才囁嚅著說，我，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李小桐已經(jīng)把話說出了口，就像艱難地擰開了密封的酒瓶蓋子一樣，反倒來了勇氣，不顧一切地說道：我愛劉劍成，愛了好幾年了?，F(xiàn)在，我的生命已所剩無多，而你還有長長的幾十年可以廝守在他的身邊，請你發(fā)發(fā)善心，允許他陪我一個月，這樣，我就可以死而無憾了。如果有來世的話，我哪怕變作丫環(huán)也要報答你。請你看在我即將死去的面子上，成全我這個心愿吧。

胡玉蘭直愣愣地望著李小桐，想破腦袋都不會料到：她竟敢明目張膽地提出這樣一個荒唐而又無理的要求。

李小桐見胡玉蘭不作回應，有些慌不擇言地補充說：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一件非常為難的事情，我會給你一定的經(jīng)濟補償作為精神損失費。我炒股賺了一些錢，你若同意，我馬上打到你的賬戶上。

胡玉蘭瞠目結舌地望著李小桐，沉默了好幾分鐘以后，低聲說道：你說什么呢?這不是錢的問題。我的頭有些暈，以后再聊吧。說完，胡玉蘭看也不看李小桐一眼，逃一樣地消失了?；谢秀便钡赝依镒咧臅r候，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趕快見到丈夫劉劍成，弄明白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難道他和李小桐已經(jīng)策劃好了，要一起對付自己嗎?如若沒有劉劍成在后面撐腰，她李小桐怎敢如此放肆和大膽?

7

其實，劉劍成的心里也是亂得如同一團麻一般。不過，他并不知道李小桐去找過自己的老婆胡玉蘭。李小桐明白，如果先和劉劍成商量的話，他一定會陽止自己這樣做。因此，她必須先斬后奏。攻下胡玉蘭那一關，劉劍成自然不在話下。劉劍成的心是因為王彬那一番話而亂的。王彬罵自己無情和冷血，又哪里知道自己內心的苦處呢?

把李小桐攬進懷里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但他真的不能那么做。他在心里發(fā)過誓：今生今世絕不做欺騙妻子的事情。他也并不是個迂腐呆板之徒，他知道，現(xiàn)在許多男人都在外面養(yǎng)情人，所謂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但他想：讓李小桐不朗不白地做自己的情人太委屈她了。既然不能給她圓滿的歸宿。他寧愿扮演一個冷酷絕情的角色。當然，不能否認的是：他更多的是在為自己的前途考慮。李志遠整天在拿放大鏡找他的毛病，他如果再沾染了女色，那不是自投羅網(wǎng)嗎?沒有想到的是，還不到三十歲的李小桐會患上絕癥。

他琢磨著，要悄悄安撫李小桐，勸她先去做手術，剩下的事情以后再說?，F(xiàn)在自己的前途正到了關鍵的時候，市里馬上就要提拔一批干部，自己年歲不小了，而且又做了那么多鋪墊性的工作，幾乎動用了所有能用的關系，時不我待、機不再來，錯過了這次機會。以后永遠都不可能再有升遷的指望。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自己不能因小失大。

打定了主意，便出了辦公室的門往家里走去。單位離家里只有十分鐘的路程，他喜歡步行回去，權作散步。走到街口，看到賣五香醬牛肉的鋪子還亮著燈，便心血來潮地給妻子胡玉蘭買了幾斤。胡玉蘭愛吃醬牛肉。

胡玉蘭從茶社回到自己的家里，就那么直愣愣地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開始沉思默想。眼前晃來晃去的，全是李小桐揮之不去的影子。在這個世界上，她見過借鈔票、借房子，還有借吃借喝、借穿借戴的。還從來不曾聽說有人借“老公”呢。李小桐怎么會生出這么一個古怪的念頭呢?

不過，她想：那兩個人既然起了這樣的念頭，自己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其實都無關緊要，如果自己死摽硬霸的話，只能適得其反。李小桐找上門來同自己商量，也算給自己面子。他們背著自己在一起，自己不是也無可奈何嗎?她心里清楚：李小桐這樣做，是不愿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她想光明正大、心安理得地享用這最后的人生盛宴，不愿意臨死了再委屈自己。她想得倒是美!但是，如果自己撒開了把子，給他們過了明路兒，他們黏在一起分不開了怎么辦呢?那小桐看上去唇紅齒白的，真能說死就死了?這也許是那兩個人扣好的計謀也未可知。

胡玉蘭愈想愈心亂如麻，忽然感到了一種透心蝕骨的疲憊和厭倦。自從高中時喜歡上了劉劍成這個男人起，她就開始使盡渾身的解數(shù)來嚴防死守了，就像守護上甘嶺陣地一樣。沒結婚時，千方百計地籠絡他，怕他不肯跟自己結婚。結婚后又提心吊膽，怕他有外遇。防住了外遇又怕他離婚。堵上了離婚的路，現(xiàn)在又殺出來一個公然租借的。她覺得，二十年以來，自己一直在挖空心思地打一場“老公保衛(wèi)戰(zhàn)”，她已經(jīng)心力交瘁、焦頭爛額了。做一個女人為什么就這么下賤、這般沒出息呢?

想到這里，她忽然想立時就給李小桐打電話。干脆大大方方地對她說：李小桐，你把劉劍成拿去隨便用吧。想用多久就用多久，不就一個臭男人嗎?我不稀罕。你稀罕免費送給你了。電話已經(jīng)抓到手里了，回頭又一想：鳥之將死，其鳴也哀。自己這樣搶白一個患了絕癥的人，是不是太過分了呢?前走不是，后退也不行，胡玉蘭躺在沙發(fā)上無奈地流起了眼淚。

劉劍成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妻子像是在生氣，于是，趕忙把剛買來的醬牛肉拿出來，讓她趁熱吃一些。劉劍成親自買牛肉給自己吃，這還是頭一遭兒。胡玉蘭有些弄不明白，自己的老公為什么突然變得這般周到和殷勤，一般來說，男人在外面做了虧心事才會這樣子，于是心里更加疑惑了。不過，為了不辜負劉劍成的好意，還是拿刀片了薄薄的幾塊，夾在燒餅里勉強吃了。她讓劉劍成吃，劉劍成卻是一口都吃不下，看上去滿腹心事的樣子。于是便說：還是吃一些吧，吃了長力氣。要去侍候人家了，得養(yǎng)好身體才行。

聽胡玉蘭這么陰陽怪氣地說話，劉劍成疑惑地問：你什么意思嘛?

胡玉蘭撇著腔調說：甭裝模作樣了。人家都找上門來把話撂明了。

誰找上門來說什么了?

看到劉劍成一頭霧水的樣子，不像是裝的，胡玉蘭才相信，可能李小桐根本就沒告訴劉劍成自己的打算，她是自作主張來找自己的。也許在她看來，只要自己松了口兒，劉劍成那里根本不成問題。她對別人的老公就那么有把握嗎?這樣想著，她便滿臉憤怒地說：今天李小桐來找到我，想把你借去用一個月，問我同意不同意。

聽了胡玉蘭的話，劉劍成吃驚得嘴巴張開著，半天合不攏。他怎么都沒有想到，李小桐會這般莽撞。她以前可不是這脾性，可能是生了病，變得急躁了起來。不過，她這樣冒冒失失、管前不顧后的，讓自己怎么做人呢?他忽然對李小桐有些怪怨：真真是女人家，一天到晚只知道情啊愛的，也不替他考慮考慮。自己現(xiàn)在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她這般貿然行事，不是明擺著添亂嗎?如果后院再著起了火來，麻煩就更大了?；仡^又一想：李小桐知道自己是個不肯變通的一根筋，實在是百般無奈，才想出這個“借人”策略的吧?她一向都是通情達理的，自己也得體恤她一些，畢竟是個病人。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般微妙：隔著一層紙，大家心照不宣、相安無事，捅破了那層薄薄的紙，問題就變得復雜起來。一時間，劉劍成真不知道要怎么應對妻子胡玉蘭了，只能沉默著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胡玉蘭見他默不作聲，便含諷帶刺地問：你是準備搬到她那里去呢，還是帶了她遠走高飛?

劉劍成避開矛盾的焦點，繞著邊子含糊其辭地說：她年輕，不懂事。再加上生了病，容易胡思亂想。你甭跟她一般見識。

我要是跟她一般見識的話，就會對她說：真想男人的話。招個鴨子去得了。他們哪個不比你劉劍成年輕英俊?

聽胡玉蘭說得不像話，劉劍成就生起了氣來，搶白道：她生了絕癥，沒多久的活頭了，你積點口德，甭把話說得忒難聽了。

她生了病不去治，還有心思?；^，到底是真病還是假病，誰曉得呢?也就是看我軟弱可欺，才把我當柿子捏的吧?

劉劍成突然有些怒不可遏，漲紅了臉說：李小桐不是絕望得沒了法子，不會去找你，哪有紅口白牙咒自己死的?一把蒺藜捋不到頭，誰能保證自己一輩子不生病?不要再落井下石了。

劉劍成說完，鉆進臥室睡覺去了，把胡玉蘭—個人晾在了客廳里。

8

劉劍成兩口子在家里拌著嘴的時候，王彬和李志遠正在一杯一杯地喝著酒。這兩個人原本并不太熟悉，一次李志遠的母親生病住院，王彬正好是她的主治大夫，李志遠請他吃過一頓飯，他們就這樣認識了，但過后并無多少來往。現(xiàn)在，他們一個是劉劍成的情敵、—個是劉劍成的政敵，于是就坐到了一條板凳上，成了一對“患難與共”的盟友。

李志遠比王彬略大幾歲，也算是同代人。這么年輕就坐到了城建局書記的位置了，自然不是等閑之輩。不過，在他們城建局，“書記”只是個虛職，真正的實權其實掌握在劉劍成的手里，他覺得，和劉劍成做了幾年的搭檔。自己受了幾年的憋屈，從來沒有一天揚眉吐氣過。好不容易把他送去“雙規(guī)”了，結果他卻安然無恙，連根汗毛都沒有損傷。這時候他才明白：自己被人當槍使了。到底是誰給自己提供的舉報材料呢?好久以來，他一直在疑惑這個問題，也一直在暗中調查。后來，他透過一些蛛絲馬跡終于弄明白：那幕后的操縱者居然是劉劍成的老婆胡玉蘭。他相信，劉劍成一直被蒙在鼓里面。不過，他沒有點破。他希望在適當?shù)臅r候，能夠再一次跟胡玉蘭聯(lián)手。胡玉蘭會拿他當槍使，他也要好好地利用一下這個不擇手段的女人。一旦對劉劍成點破，胡玉蘭也就失去了利用的價值。

同時他清楚地明白：妻子對丈夫下手，里面必有很深的隱情。他順藤摸瓜，慢慢地了解到：這背后還有一個名叫李小桐的女人攪在里面。得到李小桐這條線索，他興奮得如同揀了塊狗頭金一樣。按照慣常的規(guī)律：但凡包養(yǎng)情人者，一般都要購買別墅或是高檔公寓樓，從而實現(xiàn)“金屋藏嬌”的目的。他認定，從李小桐的身上可以打開缺口，進而拿下劉劍成這個堡壘。目前，他和劉劍成的競爭已經(jīng)到了最關鍵的時候，他最迫切的愿望就是：抓到劉劍成的把柄，盡可能地削弱他的實力。

以前，他苦于沒有機會了解李小桐的詳細情況，現(xiàn)在，王彬找上了門來，主動跟他談起李小桐這個女人，實在是天賜良機。但從王彬提供的情況來看，他有些大失所望，李小桐根本沒有住什么別墅豪宅。不過，當他知道李小桐生了癌，堅決要和劉劍成演出一場愛情絕唱才肯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又一次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他知道，胡玉蘭的手中肯定還握有劉劍成的許多把柄，她上一次拋出來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她是拿捏好了分寸，給自家老公敲一個警鐘而已。瑰在。李小桐已經(jīng)破釜沉舟、無所顧忌了，只要劉劍成上了她的船，就會把胡玉蘭徹底惹惱。胡玉蘭一旦被激怒起來，不用自己插手，劉劍成就得再一次翻船，估計這一次胡玉蘭不會對他手下留情了?！白疃灸^婦人心”，一個女人發(fā)起狠來，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得出來。因此，只要盡力把劉劍成和李小桐撮合到一起，他就可以坐山觀虎斗，盡收漁人之利了。他安慰自己說：我這樣處心積慮，也是為了成全李小桐的愛情。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嘛。

當然，他明白自己不能直接出面，必須借助于王彬的力量，才能完成這件事情。于是，他便裝作無意的樣子，把胡玉蘭提供材料舉報自己老公劉劍成的事情，和盤托出，丁點不留地告訴了王彬。他想，不用自己開口，這個秘密很快就會傳到劉劍成的耳朵里，只要劉劍成知道了這個內幕。就會毫不猶豫地跟胡玉蘭翻臉，然后投進李小桐的懷抱里。這一次。無論他劉劍成再怎么掙扎都死定了。

王彬萬萬沒有料到，劉劍成的妻子是如此厲害的一個角色。他想：李小桐如果跟她交手，必敗無疑。連自己的老公都敢背后捅刀子的女人，還有什么手段使不出來呢?還是告訴李小桐，讓她趁早打消自己的念頭，不要再企圖與虎謀皮。也許李小桐失望之下。會回心轉意，接受手術治療的。只要李小桐活著，他就覺得日子還有盼頭。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了李小桐，王彬實在不知道自己待下去還有什么意趣。

于是，和李志遠從酒店里出來以后，王彬直接去了李小桐的出租屋，趁著幾分醉意，把李志遠說的事情全部告訴了李小桐。李小桐先是不肯相信，稍加琢磨后便驚得說不出話來了。劉劍成一直對妻子胡玉蘭感恩戴德，這些年以來，始終誠惶誠恐地生活在妻子的恩威之下，從靈魂深處被閹割，差不多成了一個精神陽痿者，哪里會想到，原來他妻子竟是如此陰險的一個女人呢?她如果不使用如此毒辣的一招，自己很可能早就和劉劍成結婚了。她不僅毀了自己的幸福，還把老公整治得像個唯唯諾諾的小太監(jiān)。李小桐忽然覺得劉劍成實在是太可憐了，居然當著王彬的面替他難過得哭了起來。王彬看她這樣，訕訕地離開了。

第二天，李小桐迫不及待地撥通了劉劍成的電話，她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劉劍成，讓他提防身邊的內奸。而且她相信，劉劍成知道了這一令人發(fā)指的陰謀，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向自己走來。她什么都不管，哪怕天塌下來也無所謂，只要能和劉劍成在一起就心滿意足了。

還好，這一次劉劍成終于沒有拒絕接聽電話。李小桐已經(jīng)好久沒有聽到劉劍成的聲音了，乍一聽到。五臟六腑都是酸的，忍不住又是一陣啼泣。不過，劉劍成聽了李小桐告訴他的事情以后，卻久久地沉默著，一句話都沒有說。當李小桐要求和他見面的時候，他才說了一句：小桐，你再等等，我準備好了會和你聯(lián)系的。治病要緊，你多保重，需要錢的話就吱一聲。

無論如何，劉劍成的態(tài)度總算有所松動了，李小桐心里欣慰了許多。能聽到劉劍成的聲音，她是多么地幸福啊，身體的不適感似乎也隨之消失了，比靈丹妙藥都見效。不過，有一點她感到十分疑惑的是：對于胡玉蘭的行為，劉劍成似乎并不怎么介意。他早就知道這件事情嗎?如若是這樣，他對自己的態(tài)度又如何解釋呢?李小桐忽然一陣悵然，覺得一切都是那般地玄妙莫測而又無從把握，于是，軟軟地歪倒在沙發(fā)上，閉上眼睛無奈地咀嚼著心灰意冷的絕望和寥落。

9

其實，劉劍成在電話里只是極力控制自己而已。妻子對他的算計讓他既寒心又震驚，差不多有五雷轟頂?shù)母杏X。他對胡玉蘭是從來都不設防的，在他看來，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背他而去，妻子胡玉蘭都不會背棄他。沒想到，幾乎把自己投入牢獄的人，恰恰就是胡玉蘭。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蒙在鼓里耍弄，而自己又像傻瓜一樣完全不自知。他感到一種無地自容的羞辱和悲哀。但是，為了維護自己的最后一點可憐的自尊，他不想對李小桐流露出一絲半毫的失態(tài)情緒。

放下電話以后，劉劍成獨坐在辦公室里，足足抽掉了半盒香煙都沒有動彈，他有些招架不住這來自最親近之人的迎頭痛擊。雖然提出離婚傷害了胡玉蘭的心，但對這個女人自己也算是仁至義盡了。這些年以來，為了償還胡玉蘭對自己的恩德。盡快為她置買下別墅、轎車，并存夠那一大筆錢，作為一局之長，他的確干過不少貪贓枉法的勾當，這些事情胡玉蘭全都知根知底。她如果要反戈一擊的話，自己絕對玩完死定，連絲毫回旋的余地都沒有，想起來實在令人后怕，劉劍成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與此同時，腦子也像輪盤一樣飛快地旋轉著，并很快意識到：想要免除這個禍患，只有一個辦法：把自己緊緊地和胡玉蘭捆綁在一起，永遠不要開罪她。當然，如果自己豁出去要丟官坐牢，則另當別論。不過，把自己二十年奮斗來的官職丟掉，再用至少十年的牢獄之苦，來換取和李小桐一起生活的權利，這值得嗎?再說，李小桐也沒有多少時間的活頭了，怕是根本等不及那一天。就在這一刻里，劉劍成決定了：把這件事情壓到舌頭根底下，至少在退休以前，絕不對胡玉蘭提起，除非自己官至高位，把胡玉忠也踩在腳下。如果連這點城府都沒有，他劉劍成就白在官場混了這么些年。

李小桐還是太天真了，她以為劉劍成知道了內幕會跟胡玉蘭鬧翻，從而無所顧忌地走向她，事實恰恰相反，這只能使劉劍成離她更遠而已。以前，胡玉蘭總是把李小桐當作埋伏在自己婚姻里的定時炸彈，現(xiàn)在劉劍成才明白：胡玉蘭才是潛藏在自己身邊的核武器。這個武器一旦被引爆，自己的整個人生都將灰飛煙滅了。什么愛情，相比之下只能算是小菜一碟罷了。要想超越胡玉蘭的威脅，自己就必須具備更強大的能量，這能量要把胡玉忠也覆蓋掉，自己才有可能翻出胡家兄妹的手掌心，也才能在官場里站穩(wěn)腳跟。否則的話，自己隨時都有翻船的可能。他在心里說：劉劍成啊劉劍成，這次競爭，你只能成功，不能失敗。你的腳下就是懸崖峭壁，你絕對輸不起的。

他明白：在這個時刻，他必須絕對穩(wěn)住胡玉蘭。只有穩(wěn)住胡玉蘭，才能保證后院不起火。也只有穩(wěn)住胡玉蘭，才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胡玉忠的力量。他原本還打算抽空悄悄陪陪李小桐哩，現(xiàn)在他改主意了。李小桐的情報來源讓他明白：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家里有胡玉蘭，外面有李志遠，上頭還有胡玉忠，而李小桐的存在本身也是一個極大的隱患。這個隱患就像導火索一樣，如果處理不好，就會引發(fā)另外幾個方面的不利因素，自己差不多是腹背受敵、內外夾擊。除非他退出江湖，不想再混了，否則只能忍痛割愛，把心腸硬到底了。所謂“無毒不丈夫”，舍不得孩子套不來狼，如果自己聊發(fā)婦人之仁，被兒女私情所困，去照顧李小桐的情緒，只能一敗涂地。上一次若不是因為李小桐而動了離婚之念，自己也不會被“雙規(guī)”。自己必須吸取教訓，再也不能意亂情迷，在小陰溝里翻船了。從一個小小的公務員，奮斗到今天這一步，實在太不容易了，怪只怪李小桐病的不是時候。她可以瘋狂到不顧一切，自己則必須從長計議。他知道：現(xiàn)在，李小桐這個矛盾的焦點已經(jīng)暴露了出來，胡玉蘭和李志遠兩個人都在密切地注視著他，為了把妻子和李小桐兩個女人同時安撫住，他想了個一石兩鳥、一箭雙雕的策略。

趁著兩口子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他裝作苦口婆心的樣子對胡玉蘭說：李小桐雖然可憐，但我對她確實沒有那個意思了，也不愿意再見她，既然她去找了你，你索性出面好好勸勸她，讓她去醫(yī)院接受治療。我劉劍成是個大活人，什么借不借的，她把我當作什么了?讓她以治病為重，不要胡思亂想。她不去醫(yī)院，延誤了救治時機，我不會負絲毫責任，我和她之間不存在任何關系。不過，你說話要柔和一些，不能把矛盾激化了。

胡玉蘭聽了劉劍成的指令，簡直是大喜過望。自從把李小桐的事情跟劉劍成撂明以后，胡玉蘭仔細回味了劉劍成說過的每一句話，發(fā)現(xiàn)，他雖然沒有明確表態(tài)，但言語之間處處都在偏袒著李小桐。他心里裝著李小桐，這是毫無疑問的。如果自己態(tài)度強硬，逼得太緊的話，他肯定會產(chǎn)生逆反心理，到時候輸?shù)木褪亲约毫?。她咬緊了牙關，在心里說：劉劍成啊劉劍成。你可以不愛我，但這一輩子休想甩脫我。我們就這么摞下去，看誰摞得過誰。今生今世，哪怕送你去坐牢，我也不會讓別的女人得到你。

現(xiàn)在，劉劍成的態(tài)度突然來了個大轉變，她疑心，劉劍成是在跟她?；ㄕ?。不過，她無意深究。她明白，人無論男女，都是吃軟不吃硬的。有時候軟就是硬，退就是進，她要親自出面去跟李小桐周旋，不怕擺不平她。

心里裝著事情，夜里睡不踏實，胡玉蘭第二天早早地就起床。和了面烙起蔥油餅來。蔥花切得細細碎碎，面和得筋筋道道，看起來焦黃酥脆，聞上去香味誘人。烙完了餅，又把自己仔細地打扮了一番。收拾停當以后，胡玉蘭開始給李小桐打電話。撥通以后，她直截了當?shù)卣f：小桐，我想去看看你。咱姐兒倆好好聊聊，你方便嗎?李小桐當然求之不得。聽胡玉蘭說話的態(tài)度這般友好，她想胡玉蘭肯定是同意了自己的要求。一個將死的人，只那么一點可憐的心愿，似乎沒有理由被拒絕。

李小桐還想約她去茶社見面，胡玉蘭說：去茶社干什么?大姐想去家里看看你。胡玉蘭想的是：她得首先摸清李小桐住的地方在哪里，以防劉劍成鉆空子在那里和李小桐秘密幽會。李小桐到底是心無城府，馬上告訴了她自己的住處。胡玉蘭把烙好的蔥油餅放進飯盒里，又在超市里買了一些營養(yǎng)品。然后就打一輛出租車往李小桐的家里趕去。

10

接到胡玉蘭的電話以后，李小桐趕忙從床上爬起來開始整理房間。炒股掙了一些錢以后，她本想買一套房子的，得了絕癥以后，她就打消了買房念頭。她情愿用手頭的全部積蓄，來換取一段幸福的時光。至于劉劍成，她連一分錢都不曾用過他的。她的感情是純粹的。不愿意沾染上一絲一毫惡俗的銅臭味。王彬總是說她這樣是一種矯情的傻帽兒，但她愿意就這么傻傻地愛著。

胡玉蘭趕到的時候，她剛剛把客廳打點利落。胡玉蘭坐下以后，很親切地問：還沒吃早飯吧小桐?大姐給你烙了幾張蔥油餅，你趁熱嘗嘗。李小桐也確實有些餓了，便拿起一塊吃起來。胡玉蘭趁機試探著說：小桐。生了病還是要去醫(yī)院治療，錯過了最佳時機，后悔就來不及了。李小桐心里說：像鬼一樣多活幾天又有什么意思?但她嘴里說出來的卻是：我吃著中藥呢。胡玉蘭說：中醫(yī)到底是慢，把該切除的地方切除了，再用中藥養(yǎng)著，中西醫(yī)結合效果會更好一些。李小桐心里想：讓他們用手術刀把我切割得支離破碎，我還算是個女人嗎?那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呢。

不過，李小桐沒有把話說出口來，而是起身給胡玉蘭洗水果，心里想：只要胡玉蘭點了頭，自己就和劉劍成一起坐了飛機，哪里風光好就到哪里去。如果可能的話。最好去周游世界一圈。然后，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一邊觀賞美麗的風景，一邊無所顧忌地相親相愛，把整個世界都撇在身后。對她來說，胡玉蘭此刻簡直就像上帝一樣，掌握著天堂之門的鑰匙。只要能和劉劍成開開心心地廝守在一起，過一個月天堂般的日子，她就可以心甘情愿地聽從死神的召喚了。

想到這里。李小桐似乎等不及了，再次鼓足勇氣，對胡玉蘭說：大姐，實話對你說吧，我壓根沒打算做手術。我不愿臨死再遭那份兒罪了。我就是想和劉大哥在一起廝守—個月。我可以保證，—個月以后我絕對不會再和他見一次面，直到我死。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給你寫下書面保證。至于劉大哥，你那么疼他，就算給他放一個月的假吧，他在官場周旋，心里也很苦焦呢。

胡玉蘭想，看來人不能一味地軟弱，你一軟弱。別人就會登著鼻子上臉。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著蘋果，然后把臉色一凜。很認真地說：其實今天是劍成讓我來找你的。他讓我告訴你：該手術就去手術。你耽誤了病情，他不會負絲毫責任的。說到底，你們之間任何關系都沒有。這是他的原話。

李小桐詫異地瞪大了眼睛，不相信這話會出自劉劍成之口。胡玉蘭為了讓她死心，索性一竿子捅到底，接著說道：你那樣自作主張地去找我借人，他十分惱火，覺得你傷了他的尊嚴，他不想再見你了。小桐，還是身體要緊，該做手術做手術吧，好死不如賴活著。再說了，我們家劍成也不容易。你也體諒體諒他的難處。大姐說句話不好聽：你生了病。破罐子破摔，可以什么都不顧忌，我們家劍成的路兒還長著呢，你若真為他好，就不能光替自個兒著想。

話說到這里，恩威并重、軟硬適度，看看已近中午，胡玉蘭推說要給劉劍成做飯，便起身告辭了。李小桐面帶狐疑地送她到樓梯口，一句話沒有說。她不相信，劉劍成會是如此絕情的一個男人。

11

胡玉蘭離開以后，李小桐坐著發(fā)了好一陣子呆，思前想后，還是不甘心地把電話打到劉劍成的辦公室，直接開口問道：是你讓胡玉蘭來找我的?劉劍成說：小桐，你聽話，還是去做手術吧。別的一切都是小事，治病是大事，她勸你去醫(yī)院也是好心。

胡玉蘭那樣在背后對你下黑手，你還那么信任她嗎?

劉劍成道：你太天真了小桐，根本不懂這里面的利害關系。她會對我下第一次手，就會下第二次。在這種時候，我更不能惹惱她了。你也知道，我正在全力以赴地競爭正處，等正處的問題解決了，才有力量與她大哥胡玉忠對峙。在此以前，我絕對不能有絲毫的掉以輕心，否則只能自取滅亡，你明白嗎?

你根本沒有拿那件事跟胡玉蘭攤牌，是不是?

現(xiàn)在根本不是攤牌的時候?？赐覆徽f透，才能留后手。如果現(xiàn)在跟她翻臉，她很可能對我再次出手，這將對我非常不利。我不僅要封住她的口，還指望她大哥胡玉忠再幫我一把呢，那件事我暫時只能權當不知道，這才是上策。你也一樣，千萬不要在她面前提及，以防她再做什么手腳。等正處拿到了手，我就不必再顧忌什么了，到時候我再好好陪你，你就耐下性子再等等吧，剛好也趁便把手術做了。

李小桐沒有想到，那個陰謀暴露出來以后，胡玉蘭對劉劍成的控制力反倒更強了。不過，她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我們真的連見個面都沒有可能嗎?你暫時不能陪我出去旅行，難道還不能陪我吃頓飯，或是聊聊天兒?我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過一天就少一天了。

劉劍成沉默了一陣子，慢慢地說道：小桐，請你一定要理解我。我現(xiàn)在是內外交困，一舉一動都可能被跟蹤和盯梢。你去做手術吧，讓王彬多陪陪你。等正處的問題解決了，我一定帶你如去玩?zhèn)€夠，我做夢都想和你在一起哩。劉劍成輕易不肯吐露自己的感情，說出這種滾燙的話來還是頭一遭，李小桐相信，這是他的心里話。他是不會對自己撒謊的。頓了頓，她問道：

那，正處的問題什么時候會有定論呢?

劉劍成想了想，回答道：兩個月以后可能就會有分曉了。

李小桐默默地掛斷了電話。她問過醫(yī)生了，如果不做手術的話，她的生命還可延續(xù)一年多，也就是說，她還有時間等下去。她是真的不想變成一個沒有乳房也沒有頭發(fā)的丑陋不堪的女人啊。于是，她還是固執(zhí)地每天熬中藥給自己吃，慢慢地維持著保守治療的方案。在等待中，她覺得時間仿佛拉長了許多倍，分分秒秒都變得難忍難耐。

掐指算算，她已經(jīng)等了好多年了呢。剛開始的時候，劉劍成讓她等自己升任局長。升了局長以后，又讓她等三年，以便他給自己的老婆掙足家業(yè)和存款?，F(xiàn)在，又讓她等待自己升遷“正處”。李小桐原本對這些官場級別沒有絲毫的概念，通過專門查詢以后她弄明白了，劉劍成走到今天這一步，已經(jīng)跨越過了好幾個臺階：從初入道時的“辦事員”，熬到“科員”；然后由“科員”到“副科”；由“副科”到“正科”；由“正科”再到“副處”；現(xiàn)在他要努力的是，由“副處”升至“正處”。就像爬山一樣，越往上越艱難。一個男人生命的全部意義都在這些“臺階”上嗎?那么愛情對他們來說相當于什么呢?難道不過是生長在臺階上的小草?？梢砸宦佣^嗎?

想到自己以犧牲生命為代價，像慢性自殺一樣地守在家里，一天一天地等待著一個男人去為自己的官職和前途而奔波，末了只為和他一起廝守短暫的幾十天，李小桐感到一種透徹心肺的傷感和酸楚。她一遍一遍地問著自己：值嗎?值嗎?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呢?如果劉劍成對自己足夠地在意和珍惜，他就不會把仕途的得失利害看得那么重要。難道自己的生命還抵不過一頂“正處”的官帽來得有分量嗎?想到這里，李小桐即刻就想去醫(yī)院，心說：聽憑手術刀的宰割算了。把自己弄得千瘡百孔、丑陋不堪才好呢。那樣自己也就死了心、絕了念。

然而，反復地斟酌了一千次以后，卻終是不甘。窗外的梧桐樹上，知了在聲嘶力竭地叫著，如同杜鵑啼血般。她知道：這小小的幼蟲要在地下的黑暗里整整等待八年，然后，用自己贏弱的腦袋，艱難地挖掘出一條深深的通道，才會小心翼翼地拱出地面，帶著滿身的泥土獲得這個登高鳴唱的機會。而且，短短的數(shù)天以后，它將別無選擇地在蕭瑟的秋風中迎來自己的死亡。正因為如此，它才抓住時機不顧一切地放聲高歌的吧?李小桐覺得，自己恰如一只深秋的寒蟬，她必須竭盡全力，盡善盡美地演繹出屬于自己的千古絕唱。只要唱得盡興，就算值得。她知道自己這樣做簡直傻得不可理喻，但她愿意就這樣傻到極致、傻到徹底，也傻到不可救藥。不管劉劍成對自己怎樣，有一點是肯定的：她絕對沒辦法讓自己放下這段感情。哪怕這感情是一碗帶著毒素的砒霜，她也想吞下去，這就是所謂的“飲鴆止渴”吧?她仿佛第一次意識到：這個詞語是如此淋漓酣暢地艷美，如一朵灼灼盛開的桃花，使她忍不住想要落淚。

她知道，自己在感情方面有些偏激和極端，可能正因為等待得太久的緣故，她的期望被提升得越來越高，以致使自己被高處不勝寒地懸吊在空中。如一只失了線的風箏一樣，想落也找不到地兒了。她在心里說：等吧，等吧。如果能過上一個月，不，甚至一個星期天堂般的日子，自己也不枉此生了。這局棋她賭定了，哪怕輸?shù)脕G盔卸甲也情愿，反正除了這個傻傻的夢以外，她已一無所有了。

12

在李小桐度日加年地煎熬和等待著的時候，劉劍成正在為了那個“正處”而四處奔波、心力交瘁。由于他曾經(jīng)被“雙規(guī)”過一次，雖然平安著陸了，但還是給上級領導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同時，由于他參與競爭正處的緣故，便像爬上竿頭的猴子一樣，把自己的“紅屁股”亮到了眾目睽睽的明處，他的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也廣泛地散播了開來。

當然，“無風不起浪”，人們也不是完全地捕風捉影。在被“雙規(guī)”以前，他曾經(jīng)大張旗鼓地提出過離婚，而且鬧得滿城風雨。好端端地，他為什么要離婚呢?追蹤下去，就有了一個完整的故事版本：說是他和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搞上了，這女人患了絕癥也不去治療，一心盼著要跟他度了“蜜月”才肯離開這個世界呢。不甩說，這故事是從李志遠的嘴里散布出來的。被人經(jīng)過添枝加葉地演繹以后，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了。無論如何，有了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做主角，再加上“絕癥”作報料，這故事便具備了一定的可信度和殺傷力。

劉劍成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防不勝防，最終還是沒能擺脫李小桐的陰影。盡管只是傳說，但這種傳說的影響力卻是毋庸置疑的，而且正因為是“傳說”的緣故，恰恰沒辦法來辯自。劉劍成知道，如果不是李小桐張張揚揚地找到自己的老婆，想出那個荒唐透頂?shù)摹敖枥瞎辈呗?，也不至于搞得這般沸沸揚揚。女人總是感情用事，一點腦子都不長。

給自己心愛的人造成了這般惡劣的影響，李小桐感到痛心疾首。那一刻，她痛悔得恨不得立時就死掉。不過，她明白，死也無濟于事。她死了，劉劍成只會背上更大的黑鍋。解鈴還需系鈴人，經(jīng)過苦苦地琢磨以后，她決定和王彬一起演一出雙簧戲來給眾人看。這樣利用別人對自己的感情，她雖然深感慚愧，但為了自己所愛的人，她已經(jīng)顧不得許多了。再說，自己也不會無償?shù)乩猛醣?。這樣安慰著自己，她還是硬著頭皮打了電話。

接到電話以后。王彬很是意外。他問：有什么事嗎?

李小桐遲疑了一會兒，有些難為情地說：阿彬，我想請你幫個忙。

王彬驚喜地問：你準備接受手術了?

李小桐直截了當?shù)溃耗隳芎臀遗e行個訂婚儀式嗎?

王彬吃了一大驚：訂婚?誰跟誰訂婚?

我和你。

小桐，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李小桐道：假的。只是做個樣子給人看而已。你可能也知道，現(xiàn)在外面關于我和劉劍成的傳言太多了，只有這樣才能替他挽回幾分影響。

王彬怔在那里半天沒有吭聲，心卻痛得像蛇咬著一樣。李小桐不僅要拿她的生命替劉劍成墊背，還要把自己也搭上。在她的心里，自己恐怕連一根狗尾巴草的分量都沒有。想到這里。他沖口而出：小桐，如果是給你本人幫忙，要我做什么都行。但，替那個姓劉的當冤大頭，說到天邊我都不會答應。

沉吟了片刻，李小桐道：你不是早就想要一輛車嗎?我炒股賺的錢放在那里動都沒動，我可以買一輛車給你，算作對你的補償。

王彬沉默了。李小桐非常了解他，知道他的軟肋在哪里。這世界上，他除了想得到李小桐的愛情以外，第二個愿望就是想要一輛小轎車了，他對車的癡迷程度別人簡直難以想象。不過，憑他掙的那幾個死工資。離買私家車還有相當遙遠的距離。得到一輛車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情，但，通過這種方式來得到，他覺得有一種乘人之危的卑鄙和屈辱。

李小桐非常清楚他的疑慮，十分善解人意地說：阿彬，你也知道，無論我做不做手術，都要很快離開這個世界了。錢對我來說有什么意義呢?我孤身一人來到這個城市里討生活，你和我做了這么多年的朋友，我也希望能留個念想給你呢，你就成全了我這個愿望吧。

王彬沒再說什么。李小桐知道，他肯定會同意的。就像她放不下對劉劍成的感情一樣，王彬絕對無法拒絕她的請求和一輛車的誘惑。這可能就叫做“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吧。李小桐的臉上露出了一抹慘烈的微笑。心說：人生是如此地意蘊深厚、百味具全啊，怎么品都品不夠。然而，自己卻是要撒手離開了。

一周后，李小桐和王彬在本市最豪華的酒店里舉行了高調而又盛大的訂婚儀式。事后，她用將近二十萬元買了一輛車給王彬，差不多花掉了全部積蓄的一半。王彬原本沒打算接受，但是此刻，經(jīng)過了一系列的事情以后，再加上李志遠的聒噪，他突然改變了對李小桐的看法。他認為：李小桐貪慕的不過是劉劍成的地位和金錢，很可能，她手里的鈔票就是從劉劍成那里拿到的，這個“雙簧戲”的計謀也是劉劍成策劃的，什么炒股?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幌子而已。既然花的是貪官的錢，自己不接受的話就是傻帽兒一個了。而且，從李小桐對自己的態(tài)度上，他也產(chǎn)生了深深的挫敗感。自己年輕英俊，卻愣是在感情上輸給了一個其貌不揚的市儈男人，而且輸?shù)昧钊送卵?，為什?不就因為自己是個無權無勢的窮小子嗎?看來，自己需要深刻地反思一番了。這么一琢磨，王彬就當仁不讓地接受了那輛車。他對李小桐說：車我先開走，你隨時要用就隨時打招呼，權當我是你的專職司機得了。雖然一下子花掉了二十萬，可是李小桐卻一點都不后悔。只要能給自己所愛的人有所幫助，她都心甘情愿。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當自己的生命開始進入倒計時的時候，她把一切都看開了。鈔票是什么?等自己兩眼一閉，不過一堆廢紙而已。王彬癡愛了自己這么多年，能夠拿這些鈔票滿足他的一個愿望，也算是得其所用。

然而，兩個月過去了，劉劍成那個“正處”的事情卻遲遲的沒有消息，李小桐等得心里都長出茅草來了。她知道劉劍成正焦頭爛額，不好煩擾他，便想找王彬打探一番，于是到樓下的超市里買了一大堆好吃的東西，然后打電話給王彬，請他到家里來吃飯。

兩個小時以后，王彬來了。不過，他還帶來了一個女人。女人二十七八歲的樣子，長相和身材都普普通通，連中等的姿色也不夠，不過看上去還算溫順。王彬介紹說：她叫李亞楠，是自己的女朋友。女人羞澀而又幸福地笑笑，說：大姐，我們準備下個月就結婚，到時候你一定要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啊。王彬對李小桐的態(tài)度看上去跟以往大不一樣，眼神也硬硬的。簡單聊了一陣子以后，借口有事要辦，兩個人連飯都沒吃就告辭了。

李小桐不知道，那個女人其實就是李志遠的妹妹。李志遠是個能量很大的人，他認識了王彬以后，很快通過自己的關系幫王彬升到了科室主任的位置上?？赐醣蜷_著輛私家車，瞅上去不像個凡俗之輩，便把自己的妹妹介紹給了他。

以前，王彬作為醫(yī)生，從來沒有跟官場的人打過交道。和李志遠熟識了以后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活得太本分，也太刻板了。兢兢業(yè)業(yè)地當了幾年的醫(yī)生，連套房子都沒混上。跟李志遠吃過幾次飯、見過了幾回“大世面”以后，他突然開了竅，幡然醒悟了過來，開始努力追求“進步”。在醫(yī)院里，他的學歷不算低，屬于年輕有為之人，運作得好，將來競爭個副院長應該不成問題，以前，他的心思全都放在李小桐的身上，根本沒有考慮過這些“庸俗無聊”的事情，經(jīng)過李志遠的點撥，他才知道：自己以前實在是太糊涂了。李志遠的妹妹雖然長相平平，又有過短暫婚史，但他相信，這個胖乎乎的女人會給自己帶來“旺夫運”的。

王彬帶著女朋友離開以后，李小桐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半天沒有動彈。她雖然沒有愛過王彬，但王彬要結婚了，她心里還是酸溜溜的，跟泡在醋瓶子里一樣。自己是永遠都沒有那個福分了。

13

不過，有一點值得安慰的是：劉劍成的“正處”總算有些眉目了。

李小桐從胡玉蘭那里打探到：在和李志遠的競爭中，劉劍成基本上已經(jīng)勝出，只是還沒有正式下文件公布。李小桐想，無論如何，只要劉劍成拿到了“正處”，自己的夢想就有望實現(xiàn)了。雖然不能披上婚紗做新娘，能夠像新娘一樣和劉劍成一起出去度一次假，她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

然而，好事多磨，等了好長一段時間，任命文件卻是遲遲地不下。官場這種事情，情況瞬息萬變，一天不下正式文件公布，李小桐的心便一天吊在嗓子眼兒那里，倒比那劉劍成還要著急似的。不過，比起胡玉蘭來，她還算是鎮(zhèn)靜的，胡玉蘭幾乎每一天都在忍受煉獄般的煎熬。她一邊要操心劉劍成的事情，另一方面還要替哥哥擔心。

哥哥胡玉忠在官場混了這么些年，一直穩(wěn)打穩(wěn)扎，從來沒有出過什么紕漏，誰料想，他老婆卻突然給他整出了個大亂子來。也不知道搭錯了哪根筋，居然拿刀捅了人，然后自己服了毒藥要自殺。不過，好歹沒有釀出大禍來。那被捅的女人沒有死，她自己也被搶救過來了。胡玉忠百般地對外界封鎖消息，還是有不少風言風語傳出來。都是拴在—條繩子上的螞蚱，胡玉蘭擔心事情吵嚷出來，會給哥哥和劉劍成帶來不利的影響。嫂子患有精神分裂癥，已經(jīng)好多年了，時輕時重的。說起來那個女人也不容易。明知道丈夫胡玉忠在外面另有家室，還要忍氣吞聲地硬撐著裝不知道，不憋出毛病來反倒奇怪了?？纯词莸貌怀扇诵蔚纳┳?，再想想自己，胡玉蘭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外人都道是做官太太好，誰曉得個中的煎熬呢?她內心里也一直非常矛盾。既盼望老公官至高位，自己跟著“夫貴妻榮”，同時，又害怕劉劍成的翅膀硬了，再也不受自己的控制，那樣，自己親手栽下的梧桐樹，就只好眼睜睜地看著讓別人來乘涼了，嫂子的遭遇就是個最好的例證。別的不說，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一旦劉劍成“正處”在握，很可能就要帶了李小桐去共享成功的喜悅了，那李小桐正望眼欲穿地盼著這一天呢。這件事情如同一條陰冷的毒蛇盤窩在胡玉蘭的心里，令她日夜不寧。劉劍成表面上不搭李小桐的茬兒，暗下里可能連“蜜月”的計劃都做好了，連傻子也猜得出。

為了阻止李小桐的計劃，胡玉蘭開始挖空心思地想辦法，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要從李小桐那里打開缺口。于是，她借口關心李小桐的病情，一次又一次地給李小桐打電話，繞來繞去。那意思不外乎一個：劉劍成走到今天這一步不容易，讓李小桐犧牲自己的感情，以劉劍成的前程為重，不要太自私。這樣說的回數(shù)多了，李小桐心里便起了反感。有一次，實在忍無可忍了，終于沖口而出搶白道：胡大姐，你放心吧，我再自私都不會把劉劍成往牢里送。

胡玉蘭聽了這話，一下子怔住了，驚慌失措地問道：你什么意思嘛?

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比誰都清楚吧，大姐，難道還要我來點明嗎?

胡玉蘭聽了這話，臉都青了。這件事她的確做得比較過分，她原本以為是“天知地知”的絕密事情，誰想李小桐居然知道了呢?

這件事如果傳到了劉劍成的耳朵里，肯定非同小可。驚恐之下，她也顧不得許多了，慌不擇言地問道：你聽誰說的?劉劍成知道嗎?你還告訴過誰?胡玉蘭一邊連珠炮一般地質問，一邊推測：老公劉劍成肯定還不知道。他若知道，早就做出強烈反應了，不會到現(xiàn)在還風平浪靜。這件事一旦揭出來，自己就成了劉劍成的頭號敵人，不論使用什么辦法，都休想再籠絡住他了。那么，自己的當務之急便是堵住李小桐的嘴。這樣想著，她的態(tài)度馬上軟了下來，用十分溫和的語氣說：小桐，大姐拿你當妹妹一樣看待，你也得體恤大姐一些呀。

胡玉蘭對這件事情如此敏感，李小桐忽然意識到，這是她的一個致命的把柄，她肯定特別害怕這把柄落人劉劍成之手。不過，她沒有把話點透。她的目的不在于跟這個女人斗法，她只想實現(xiàn)自己的心愿。于是趁機說道：大姐，我沒有多少時間了，也絕不會跟你搶老公，我只想讓劉大哥陪我一個月。在你們漫長的婚姻生活中，一個月只是眨眨眼的工夫而已，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可是對我來說，卻是今生的全部，希望您能成全我。頓了頓，李小桐又意味深長、話中有話地說：你成全了我，以后，我的在天之靈也會保佑你的。

胡玉蘭是何等聰明的一個女人!她立刻領會了李小桐的意思。沉默片刻，舒緩了口氣說道：小桐，大姐也是女人，能理解你的心。女人在這個世界上活什么?說到底也就是活一個男人。你委屈，大姐心里也苦焦呢，我們就照你說的，互相體量、互相成全吧。

放下電話，李小桐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其實，在劉劍成知道了胡玉蘭背后對自己下刀子的事情以后，他心里那種感恩的負擔自然就會放下了。早知這樣，自己根本不用去找胡玉蘭。但既然給她挑明了這件事。她肯定會嚴防死守、處處作梗，使她和劉劍成不能稱心如意。否則的話，自己也不需要這么軟硬兼施地跟她?；尅[龍門陣。不過，無論如何，胡玉蘭這一關總算是攻克下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14

李小桐正在暗自慶幸的時候，劉劍成的心理和精神卻已瀕臨崩潰的邊緣了?；ㄙM了那么多的心血，又投進去了那么多的鈔票，他幾乎把整個后半生都押進去了，任命文件卻遲遲地不下，他分分秒秒都在煎熬之中。忽而懷疑是這里出了問題，忽而又懷疑是那里出了紕漏，血壓也忽高忽低。高起來他頭昏腦漲，低下去又感到窒息難耐。每天晚上他都要誠惶誠恐地禱告半天。

不知道是他的禱告感動了上天，還是李小桐的訂婚儀式起到了一定的辟謠作用，又兩個月后，劉劍成如愿以償升遷至“正處”級，李小桐興奮得心花怒放。她想：這一下，劉劍成再也沒有理由拒絕自己，胡玉蘭的障礙也已經(jīng)攻克，她終于可以和自己心愛的男人一起。去度過一段夢寐以求的幸福日子了。

不過，胡玉蘭這時候反倒鎮(zhèn)靜了。直覺告訴她：劉劍成絕對不會輕舉妄動。哪怕取得了自己的默許，短期內他也不敢和李小桐怎么著。新媳婦還要好三天呢，他無論如何也得為自己立個牌坊做做樣子。沒有得到“正處”時，他千方百計、如履薄冰地想要得到；得到以后，他會更加小心翼翼、處心積慮地來保自己的官位。他頭上的那頂烏紗帽比孫悟空的緊箍還要厲害，它會替自己管束他的，而且比任何計策都有效。不過，時間長了就不好說了。

她回過頭來又想：那李小桐看上去聰明透頂，到底還是失算了。如果她不那么幫劉劍成，劉劍成在官場失意之下，還有放下功名之心，走近她的可能?，F(xiàn)在。他成功了，哪里還會再拿自己的烏紗帽開玩笑呢?這世界上能有幾個男人“不愛江山愛美人”?李小桐的努力不過是在給自己幫倒忙而已。意識到這一點以后，胡玉蘭便漸漸地冷靜了下來。一旦冷靜下來，她便慢慢地揣測出：自己在“雙規(guī)”那件事情上所做的手腳。劉劍成肯定早就知道了。李小桐怎么可能不告訴他呢?除非她的腦袋進了水。劉劍成明明知道卻又按兵不動，肯定是投鼠忌器。俗話說得不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看來，自家男人的城府也不淺啊。自己居然想用妥協(xié)和遷就的辦法，來封李小桐的口，實在是太天真了。一時急火攻心，自己才會表現(xiàn)得這般弱智和白癡，讓李小桐抓住七寸的。早知如此，自己應該和哥哥胡玉忠商量好，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即使做不到釜底抽薪，也絕不給他錦上添花，讓劉劍成在這次競爭中失利，從而永遠掌控在自己的手心里才好。現(xiàn)在，他實力強大了，連哥哥都可能不放在眼里，自己怎么才能控制住他呢?借刀殺人、送他“雙規(guī)”那種手段是不能再用了，再用他肯定要跟自己翻臉決裂，這是毫無疑問的。

胡玉蘭越想越害怕，斷定嫂子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自己絕不能重蹈她的覆轍。必須防患于未然。琢磨來琢磨去，她覺得還是將計就計，利用李小桐做文章才算良策。那些官場中落馬的男人，哪個不是毀在女人的石榴裙下的?自己干脆睜只眼閉只眼，聽任那李小桐去折騰。這個女人已經(jīng)不顧一切了，她的瘋狂肯定會把劉劍成點燃起來的。玩火者，必自焚。最后的結局只能是：李小桐燃燒過一場以后，心滿意足地死去，劉劍成身敗名裂，在官場上跌一大跟頭。或者干脆徹底玩完。即使那李小桐命大不死，僥幸逃過一劫，劉劍成也會遷怒于她，從而與她恩斷義絕。自己則坐收漁人之利，等著浪子回頭，太太平平地度過下半生的日子。但是，早知今日，又何必兜這么大一個圈子呢?

想到這里，胡玉蘭忽然感到一陣不可抑制的悲哀。把日子慘淡經(jīng)營到如此這般處心積慮的程度，還有什么嚼頭呢?倒不如從一開始就死心踏地做個草根百姓來得舒心自在呢。但是此刻，在跟這個男人死摽活掰地對峙了二十年以后，她已經(jīng)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騎虎難下了。她在心里說：胡玉蘭，你今生今世只有一個目標和任務：套牢劉劍成這個男人。否則，你的人生就是徹底的失敗。她還惡狠狠地想：李小桐，你不是想和劉劍成一起享受天堂般的快樂嗎?我讓你們從天堂里出來就一頭跌進地獄。嘗嘗樂極生悲是什么滋味。

然而，胡玉蘭萬萬沒有料到，劉劍成福淺命薄，沒能等到天堂的大門打開，自己先倒下，她和李小桐的心思全都白費了。

自從生出了那個競爭“正處”的念頭以后，劉劍成的神經(jīng)幾乎沒有放松過一天，繃得比弓箭上的弦還要緊。方方面面、千頭萬緒，哪個環(huán)節(jié)考慮不周都可能弄出婁子來，導致功虧一簣、前功盡棄。幾個月下來，他感到自己的心力和體力都達到了極限的狀態(tài)，如同驚弓之鳥一般，稍有風吹草動他覺得自己都可能崩潰，差不多到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程度。情緒也大喜大悲，極不穩(wěn)定。時而欣喜若狂。時而又死心絕念。如同一只任人操縱的熱氣球，忽一下被提溜到高高的天空中，忽一下又跌落進萬丈深淵里。也許是興奮過度了吧，那一天，組織部來宣布他的任命文件，中午他招待人家吃飯時多喝了幾杯酒，回到單位后他突然一頭栽倒在衛(wèi)生間的地上，昏迷了過去。發(fā)現(xiàn)后，大家迅疾招來急救車，把他送到了醫(yī)院里。雖經(jīng)多方搶救，他仍然昏迷了整整一周才睜開眼睛。不過，此刻他已經(jīng)不認識任何人了。由于大面積腦出血，造成他意識喪失，半邊身子永久性癱瘓。不出現(xiàn)奇跡的話，他將要在床上度過他的余生了。目前，他只能像植物人一樣躺在醫(yī)院里。

看著老公那呆癡的面孔，胡玉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不上來是悲哀、痛惜還是慶幸，心里真真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今后，她再也不用擔心這個男人會離開自己了，他這一次算是被不折不扣、完全徹底地套牢了。不過，她沒有絲毫贏家的感覺。她想，冥冥之中，還是有上蒼的吧?這個男人的心不在她的身上，上蒼便以這樣的方式讓他永遠地逃離了。她千方百計、挖空心思，留住的不過是一具軀殼而已。早知如此，還不如那一次就離婚呢。真那樣離了，自己還可得到一處別墅和一筆存款?，F(xiàn)在，錢在他被“雙規(guī)”時花光了，別墅則被賣掉，做了這一次競爭正處的活動經(jīng)費。除了躺在床上的這個植物人以外，她兩手空空，什么都沒有了。他們兩個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套牢了誰。細想起來，自己連嫂子的境況也不如。嫂子的精神出了問題，稀里糊涂的，對自己的處境反倒不自知，自己則要眼睜睜、明明白白地忍受這一切。而且這煎熬如同無期徒刑一樣，與生命等長。望著懵懵懂懂、面無表情地躺在病床上的劉劍成，她突然充滿了刻骨的恨意，覺得這簡直就像是他有意耍弄出來專門對付自己的惡作劇。

劉劍成倒是解脫了。雖然度過了危險期，但絕大部分的時間里，他還是閉著眼睛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什么心都不用操了。他的臉看上去坦然、安詳而又平靜，如同一個不諳世事的孩童。哪怕頭頂?shù)奶旒纯叹鸵聛?，他也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沒有苦痛、沒有煩擾，亦沒有欲望和希求。甚至連自己的妻子胡玉蘭都他認不得，只知道幸福地吃了睡，睡了吃。胡玉蘭不無嫉妒地想：一個修煉了一輩子的得道高僧也不過達到這般境界而已。對他來說，這是不是就是天堂了呢?至少他的靈魂已經(jīng)最大限度地接近天堂了吧?遺憾的是，他的那副皮囊肉身還留在這個凡俗的塵世里，需要自己一刻不離地照料。很多時候，到了吃藥的鐘點也沒辦法弄醒劉劍成。有一次，他的政敵李志遠來看他，無意間說了一句：“劉局長，你的正處任命批下來了，”昏迷中的劉劍成聽到這句話，居然奇跡般地睜開了眼睛。以后，每當需要吃藥而他又昏睡不醒的時候，胡玉蘭便用這個辦法來刺激他，倒是屢試不爽。看來，他的病根就在這“正處”二字上。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啊。

劉劍成自己倒了下來，倒是給李志遠騰出了一個肥缺。李志遠被任命為城建局的局長兼書記，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終于實權在握，可以統(tǒng)攬全局了。他還年輕，憑他的實力，熬上正處差不多是指日可待。順理成章的事情。上任不久，他即通過關系，給自己的妹夫王彬多方運作，使他成了副院長后備人選。材料已經(jīng)報上去，只等上面批示了。真乃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春風得意馬蹄疾。不過，王彬還算是有良心的，自己時來運轉后，也沒忘了病中的李小桐，和妻子一起買了高檔補品去看望了她一次。她妻子幸福地挺著碩果一般的大肚子，快要做爹的王彬看上去躊躇滿志，神采飛揚，與以前那個斯斯文文的書生判若兩人。李小桐想：這就叫做“有福不在忙，無福跑斷腸”吧。劉劍成把心操爛，最終不過是為別人做了一鍋熱乎乎的飯。自己殫精竭慮，也同樣是為別人做嫁衣裳。

不過，李小桐到底是不死心，也去醫(yī)院看望過劉劍成一次。她暗暗地希冀著，也許那劉劍成能從病床上爬起來，和她一道去圓夢。去的時候劉劍成依然在閉著眼睛昏睡。胡玉蘭很大度地伏在他的耳根旁大聲地說了幾遍：“小桐來看你了，”劉劍成像根木頭樁子一樣，躺在那里連一絲半毫的反應都沒有。胡玉蘭有些幸災樂禍地對李小桐苦笑了一下，然后故技重演，對他喊道：“你的正處任命批下來了”!劉劍成聽到“正處”兩個字，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李小桐，然后又昏睡了過去，也不知道認出李小桐了沒有。

李小桐發(fā)現(xiàn)：短短的一段時間里，劉劍成看上去已經(jīng)完全不是原先那個男人了。他的頭發(fā)變得灰白，胡子也凌亂而又骯臟，眼角滿是皺紋，嘴邊還淌著長長的口水，已經(jīng)儼然是個老態(tài)龍鐘的糟老頭子了。自己拿生命愛戀著的，竟是這樣—個人嗎?

天堂的幻影就在這一瞬間轟然破滅，如同美麗的肥皂泡一般。李小桐感到了一種死亡般的輕松和解脫。

責任編輯 康偉杰

[作者簡介]童悅，女，畢業(yè)于河南省政法學院。1996年開始創(chuàng)作。著有長篇小說《霜兒》、《合同婚姻》等。其中《霜兒》獲鄭州市“五個一工程獎”。發(fā)表作品近一百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