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除非傻子,要是有人敢說自己沒有桑拿過,那肯定是白活了,也肯定是件很丟臉的事。如今的澡堂,浴室,大大小小,甭管洗浴中心,還是休閑廣場,都辟有桑拿房芬蘭浴,而且會特別指出特別強調(diào)“桑拿”二字,就像“內(nèi)設空調(diào)和雅座”,普及歸普及,不提一下就不地道。當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傻子都曉得,桑拿不桑拿。不在桑拿本身,而在桑拿后面的娛樂節(jié)目。若是你的朋友請你去泡個澡,洗個腳,你可能沒滋沒味。若是你的朋友請你去桑個拿,敲個背,保準你眉開眼笑還故作鎮(zhèn)靜。就像聽說火鍋湯里加了罌粟殼,大伙兒心照不宣,誰都準備著赴湯蹈火。
但事無絕對,例外的情況啥時都有,比如趙長城,趙長城就不喜歡桑拿。趙長城已經(jīng)不記得逃過多少次了。一聽說晚上有活動,趙長城就擔心桑拿的干活。一聽說飯后有桑拿,趙長城就會想方設法,腳底抹油。所幸趙長城每次都能找到借口,每次都能或輕松或麻煩地逃脫,仿佛虎口余生。
照理說,這種集體行動,一旦有人從中撤出,是很犯忌的,也容易觸到眾怒。趙長城不是沒顧忌,趙長城絕不會不辭而別,更不會揚長而去,趙長城的態(tài)度是,不反對,也不參與。了解他的人畢竟多數(shù),幾次不參與之后,大家也不強求,有時候還在困惑的新朋友面前,替他說個情,說這個人沒辦法,有潔癖,還典型的妻管嚴,屬于工資基本不動,老婆天天要用那一類。
說了也就說了,說了也就笑開了,朋友們網(wǎng)開一面,趙長城則如獲大赦,不過心里頭還是有些疙瘩的。老婆天天要用,容易理解。工資基本不動,是說趙長城的消費很低。雖說每次吃飯、桑拿都有人搶著簽單,但既是場面上的人,口袋里備包煙總需要吧,偶然性總有的吧,比如有時候“吃加餐”,給小姐的小費,這次這位朋友掏了,下次你總得掏吧,就是最后用不著你掏,你總得作色作態(tài)一下吧。這話有些刺,聽了心里也有些酸。更讓趙長城吃不消的是,那些話一連貫,就是暗示趙長城的工資都為了天天用老婆而花了,難道用老婆還得花錢嗎,那么老婆用你要不要花!
可誰讓你不桑拿呢,你不桑拿,還受不了這點委屈嗎。所以趙長城的借口一般都與老婆有關:老婆說了,今天要去娘家;老婆約好帶兒子去公園;回去的路上,還得給老婆買條裙子。反正只要能逃,怎么惡俗,趙長城就怎么說。在怕老婆的問題上,趙長城從來都是理直氣壯,引以為傲。既然沒有人會因為你怕老婆瞧不上你,那又何必遮遮掩掩呢。
回到家,趙長城總要做兩件事,一件是向趙師秀表功,講述他勝利大逃亡的經(jīng)過,博得夫人一笑,間或一吻;二件是盤算今天可能省了幾個錢,這幾個錢可以用來做什么,要知道,省下一包“中華”就夠替鄉(xiāng)下的老父親買兩三條煙呢。想到回家后的這兩件事,那一點點的委屈也就不算什么了,朋友們這般插科打諢的時候,趙長城的心里和臉面上,也就非常平靜了。
不過這樣的委屈,現(xiàn)在越來越少。都知道有這么’個人不喜歡桑拿,都知道這個人和他說了也是白說,那就不說。飯后散局,大家就很少勸他了,各走各的路,不過別人是去桑拿,趙長城是回家。偶爾還有不識時務者點到趙長城的名,但往往不待他說話,不是那人立馬道歉,就是別人一聲斷喝“兄弟,你就不要毀我長城了”,還有人馬上掏手機命令司機,務必把趙長城同志“安全可靠”送達“幸福的港灣”。那份尊敬,那份關心,好似在照顧一位剛剛退位的老領導。
這個時候,趙長城感受到的,就不是委屈,而是屈辱了。趙長城是帶著屈辱離開的。他沒要司機送,他受不了司機那種審視的目光:這鳥司機一定是以為他身體有問題呢。可他要那么快回去做什么呢。酒酣耳熱,在街上溜達溜達,吹吹風,還能醒醒酒呢。醒了酒的趙長城突然發(fā)現(xiàn),不曉得是什么時候,他已經(jīng)成了局外人了。桑拿不桑拿,酒到尾聲時,東道主都要提議一下,以便助助興,再來一次小高潮大團圓。現(xiàn)在大家什么也不說了,要說也是三言兩語,簡簡單單,關鍵是他們還壓低聲音,好像避著趙長城。他們怕污染了趙長城,趙長城也失去了找借口的機會。
食色之性,是朋友聚會的保鮮話。從前,大家談得最多的就是哪里來了四川廚子,哪里來了韓國廚師。實在是這個城市再大,也有大家吃膩的時候,一有了,新口,往往說的人眉飛色舞,聽的人津津有味,為下一頓大飽口福擊掌相慶。現(xiàn)在不了,現(xiàn)在大家議論最多的是,“海陽”來了一群“華南虎”,“月亮灣”進駐了一色的“俄羅斯女狼”,說的人欲言又止,聽的人伸長脖頸,為下一次大開色戒摩拳擦掌。現(xiàn)在好像礙于趙長城在場,這種公開的秘密同樣難得聽到了。就是有人說道,說道的那個人總是離趙長城老遠,趙長城極力側耳,也聽不出個頭緒。
不需要找借口溜了,難道聽一聽也不成!趙長城很喜歡聽。就算搬來“女體盛”宴,趙長城也不會吃驚,不會渴望。但是趙長城喜歡聽,喜歡琢磨這些人躍躍欲試的心境。難道這就是所謂“世風日下”,這就是所謂“人欲橫流”!趙長城經(jīng)常兀自琢磨。食色,變成了色食,這種顛倒,是進步了,還是后退了!會不會有一天重現(xiàn)四大名妓的盛況!那也倒是一番煙雨樓臺槳聲燈影呢。可色之后呢,色的極限在哪里呢。會不會人們以自閹自殘來作色的終結!
這樣的思考自然是無意義的現(xiàn)象學,但是不帶任何功利,也使趙長城與身邊的朋友拉開了無形的距離。只是不待他的思考有個著落,他就缺少了思考的資源。雖然還能經(jīng)常參加一些飯局,趙長城卻是飯局上的沉默者和思想者。這種改變是漸漸的,不易覺察的。既然他不去參加娛樂節(jié)目,不是主角,也不是配角,那他就不必參加彩排。他是一個真實的男人,從來不做不真實的事體,既如此,他們還能和他說什么呢。吃飯是不談正事的,或者說,能坐下來一起吃飯,就已經(jīng)解決了正事。他坐在那里,卻給他們撇得遠遠的,而這一切都源于他和他們劃清了界限。趙長城沒想到,不去桑拿,會對他與朋友同事的關系產(chǎn)生如此大的影響。
不過每次回家,趙長城還是很坦然,也很興奮。長期以來,趙長城已經(jīng)習慣了回來就訴說他的開溜經(jīng)過,他說,她聽,這是他們共同養(yǎng)護的習慣。不要借口了,不等于不說借口了。習慣就是這樣一種東西。它既難以養(yǎng)成,一旦養(yǎng)成,又難以去除,如同馬賽克表面的污垢。不需要找借口開溜了,趙長城開溜的借口卻越發(fā)圓潤逗趣了。當然,這些借口都是趙長城自己編織和制造的。虛構也能得到快樂。比寫領導報告和部門總結,要快樂多多。
“幻想就像果醬,你得把它抹到一片具體的面包上。要不然它就跟果醬一樣,一直沒有形狀,元法拿它創(chuàng)造出任何東西來。”大學畢業(yè)寫文學論文時,趙長城就引用過作家卡爾維諾的話,以此來分析文學小說和法國電影,為什么能夠在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的時空里自由飛翔,現(xiàn)在,在趙師秀面前,趙長城就體會到了幻想的美妙,幻想就是一次騎鵝旅行,愛上哪就上哪。他講述著他開溜的借口時,他的講述行為本身又構成了為何這么快就回家的借口。
聽完趙長城的借口之后,趙師秀總會戳戳趙長城的額頭,滿足地一笑。那戳是輕柔的,那笑也是真心的。現(xiàn)在這個年頭,還有這么聽話的男人,到哪里找啊。只可惜趙長城每次都拿她來擋箭!趙師秀嘟嚕著嘴。表示不滿。
“是啊老婆,你是我的護身符啊!”趙師秀嘟囔,趙長城就這么回答。趙師秀每次都嘟嚕,趙長城每次都這么回答。
“天呀。你就不能找點的別的借口嗎?”
“找不到,也不想找。”
“找不到?那你就去桑拿呀,誰攔你了,我攔你了嗎?”
趙師秀的臉紅如櫻桃,聲音顫顫的,有些尖利。一時之間,趙長城有些吃不準了,但確是讓她嚇住了。看來她不是在嗔怪他,而是在責怪他。究竟哪一種表現(xiàn),是她心里想的呢。她是在試探他,還是在鼓動他呢。
“我不想讓你等嘛,”趙長城小心地說,“再者,他們又不是不曉得。”
“他們曉得,還不是你說的嗎?”覺得失態(tài),趙師秀又和緩下來,“可我什么時候讓你怕了,他們曉得的就是真的嗎?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我身上潑污水。還潑得那么起勁,你曉得別人現(xiàn)在咋看我的嗎?”
這怎么成了潑污水呢。事態(tài)嚴重,看來趙師秀是真的生氣了。難道她真是希望他逛在外面!可是她早在干嗎的,她干嗎到今天才說出她的真切感受呢。
“他們,你的那些同事,朋友,現(xiàn)在誰也不看我。”趙師秀說,“有時候撞了面,他們頂多匆匆點頭,匆匆而走,一個個急煞鬼似的。倒是他們的夫人太太,看見我就起騷,可是你曉得她們做什么,她們好像商量好了,見了我就陰陽怪氣,人人都拿我打趣呢。”
“你說,趙長城你說說,你老婆現(xiàn)在活得還像個女人嗎?”
“對不起,真的是對不起!”趙長城抱緊老婆,老婆趁勢在他懷里嗚嗚起來。“我不想這樣,我真的不想這樣子,”趙師秀嗚嗚嗚地說,“趙長城,你想咋玩就咋玩,男人還能不玩!我不要你憋著自個兒,這樣子對你我都沒好處啊。”
“我沒有憋自個兒呀,”趙長城摸著女人的長發(fā)說,“我是心甘情愿的。我怕老婆,那是假的,但我不喜歡桑拿,那是真的。我不喜歡,干嗎還逼著自己去做呢。”
“你就是憋著自個兒了,”趙師秀堅決地說,“你看看,你看看現(xiàn)在的后果,你感覺到了這種后果嗎?”
趙長城點點頭,他的確感覺到了,只是不敢承認。他早就成了局外人,直到現(xiàn)在,趙師秀再一次幫助他確認了這種境況。
“那我能怎么做呢?”
“那還能怎么做,”趙師秀住了聲,“難道還要我來教你?別人啥時回來。你就啥時回來。”
“我曉得了,”趙長城拍拍女人的背,“我保證,我會盡力調(diào)整過來的。”這么說的時候,他有些絕望,比生離死別還絕望。他覺得他拍的不是自己的老婆。懷里的這個女人突然讓他陌生了。哪有這樣的女人呀,鼓勵和命令老公在外面玩,盡情地玩,不顧一切地玩。趙長城不曉得自已是該感激她,還是責備她。可他這么聽她的話,不是怕老婆漢是什么!
趙長城變得敏感起來。過去他對于飯局是不熱心的,能躲則躲。現(xiàn)在,哪怕是上廁所,握著尿橛子,他也會斜著耳朵看人,弄得自己像個包打聽。當然,沒人會把趙長城當作包打聽。只覺得他的行為有些乖僻,就像一個演慣正角的人,突然串演反角。不免讓人疑三惑四。不過這并沒有影響大家對他的態(tài)度,本來就沒有什么好警惕的,人以群分,趙長城本人是個科員,和他交往的也只能是一幫不成器的科員,頂多是副主任科員,平常一起就放肆。只是近來的活動確實少了,少得可憐。上頭有令,禁止公款吃喝。不記得這樣的文件下過多少次了,但每次一下,總能讓飯館冷清幾天。上頭還暗示說,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就得處分。據(jù)說。上面還悄悄安排了違紀監(jiān)督員。
“開玩笑吧?”有人說。
“玩笑有些開大了。”還有人這么說。
“不吃不喝,誰來拉動內(nèi)需,誰來活躍地方經(jīng)濟呢?”
“我們也可以來玩笑一把呀!”
在一次由極少數(shù)精英組織的“桑拿峰會”上,科員們形成一項決議:今后大小活動和娛樂節(jié)目,一律放在中午,并從即日開始宣傳、推廣和實施。中國人都有個午休習慣,午餐相對簡單。這樣,中午活動,吃飯就成次要的了,既不會搞得腸肥腦滿。也不會搞得大腹便便,省下來的時間還能讓午后的娛樂節(jié)目更加精彩紛呈呢。大家可以輪流睡,輪流打牌,輪流桑拿及其他。要是有人找,隨時可以差個人去。昏昏欲睡的下午,個個坐在辦公室,那不成了泥塑木雕嗎。這下子多省事兒呀,玩到傍晚,可以喝些小米粥,敲兩只臭皮蛋嗍嗍,再摸兩把牌,早早回家,工作、生活兩不誤,多好的創(chuàng)意呀。
玩友們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當然,少不了趙長城的份兒,趙長城也表現(xiàn)出了空前的響應。趙長城不愛桑拿,不敢桑拿,但他牌技高,嗓子也不錯,有他參加,午后的節(jié)目就熱鬧多了。趙長城恍然覺得,原來的那種擔心,那種局外人的感覺是多余的,其實大家對他還是和以往一樣的。他又回到了集體當中。他仍然不去桑拿,但也沒人注意,或沒人計較。有時候,活動的空隙,趙長城還到單位辦公室坐坐,接一兩個電話,看看風頭,再回到他們秘密的娛樂場所,直到散局。他們的娛樂場所并不固定,這既是出于安全考慮,也是因為他們沒有達到那個級別。這個城市更大的領導,一般都聚集在世紀商城的頂層。世紀商城共四十層高,是這個城市的標志性建筑。趙長城他們在那里玩過一次,那還是趁大領導們到南方考察的機會去的。在那里玩,的確有高屋建瓴的感受。
只是下午玩,并不能解決趙長城具體的個人問題。趙長城對趙師秀談到了目前的形勢和方針,趙師秀聽是聽了,總不當真,甚至還有些以為他在誑她呢。天呀。他干嗎要誑她。不過趙師秀的懷疑也有些道理,中午玩,總有些違背中國人的常規(guī)呀,再說撂了工作去玩,給上面查到了,那還不是找死!
趙長城反駁不了,便說,下次有機會,你也去吧。
我可以去嗎?
當然可以了,趙長城說,有什么不可以的,你以前不是也參加過幾次嗎。
以前,剛戀愛剛結婚的時候,趙長城經(jīng)常帶著趙師秀,別的男人也帶著老婆或者女友,大家認個臉兒,打個招呼。活動結束,節(jié)目要開始時,家屬們便主動撤退了。撤退歸撤退,心里肯定悶悶不樂,男人們回到家也有些忐忑不安。后來,女人們索性不再出席了。
“那你桑拿了嗎?”
“當然,他們玩啥,我也玩了啥。”趙長城回答。
“他們沒有笑你嗎?”
“我有什么好笑的,”趙長城一臉坦蕩,“難道我有啥見不得人的地兒嗎?”
但是趙師秀固執(zhí)地盯著他看,趙長城一低頭,也有些心驚了:奇怪,別人說謊,說是臉皮發(fā)燙,鼻子發(fā)癢。要么不敢正視對方。趙長城沒這些毛病,可能是長期幻想的結果吧。他說得很滑溜很順暢,自然坦蕩,然而他下面的尿橛子,不知不覺頂起了帳篷,就像那個木偶越來越長的鼻子,這不由得讓他想起上廁所的時候,李昀和他比尿橛子的事。
趙長城如廁,一般都會瞧瞧左右,他喜歡一個人如廁,碰見熟人,不僅尷尬,而且有尿意也排不出來。偏偏李昀那小子撞進來了,趙長城一哆嗦,斷電了。大概是他捧著尿橛子太久,李昀先是洗著手等著他,后來就晃過來,嘴里叨著:“長城啊,走不走啊!”晃到他身邊,李昀突然大叫一聲:“天呀,你他媽的這么厲害呀,難怪你小子在這孤芳自賞了。”
李昀的話把趙長城弄得哭笑不得,也只好忍著。趙長城聽醫(yī)生朋友說過,小便時不要說話,最好是咬緊牙關,這樣對身體有好處。
可李昀是個不歇嘴的主兒,趙長城避過身去。李昀也跟著轉過身,一副欣賞他的饞相:“佩服啊佩服,”李昀說,“兄弟啊,啥時候把你那家伙借我使使呀。”
“行啊,”趙長城滿口答應,“兄弟的事就是俺的事,用得著的時候,你說一聲便是。”
“好啊,你小子還真的要占俺便宜啊?!”李昀大力一拍,趙長城便矮了半截,差點尿到褲腿上。
李昀和趙長城一樣,也是個科員,都屬于胸無大志,或者懷才不遇的那種人。不玩,又能做什么呢。機關里頭廢物多多,也人才濟濟,要努力也得有機會呀,可是廢物的機會永遠都比人才多,哪里都一樣。廢物都是些聰明人。他們花拳繡腿,聰明勁兒一點不少。這樣說來,可能會把廢物、人才和聰明人混為一談了,再說誰不認為自個兒是個人才呢。這樣空想的結局只能是越說越糊涂,越想越悲觀,所以趙長城只能和他們一樣,及時行樂,能享受到哪一步,就到哪一步。
可跟李昀比起來,他的享受能算享受嗎?有李昀這樣的人在身邊,趙長城覺得自己簡直可以說是自活了。有什么辦法呢,這就是各人的命吧。趙長城一般不和李昀比,一比就會暈倒。能參加這樣的聚會,聽大家信口胡謅,喝兩盅小酒,趙長城已經(jīng)很滿足了。李昀就不同了,李昀對于任何享受都是來者不拒的。不僅如此,很多娛樂節(jié)目的金點子,還都是李昀想出來的。李昀在這方面有天賦,而且都得到大家的認可。同樣一個點子,要是李昀提出來,沒有話說。要是別人提出來,大伙兒就有些半信半疑,“問問李昀吧”,只要李昀一點頭,大家都會無條件服從。李昀在娛樂方面有著絕對的權威,對于新創(chuàng)意也很少反對過。
“我是個謙虛的人。”這是李昀經(jīng)常掛在嘴上的話。
“你小子啊,”趙長城說,“我真是服了你了。”
“情愿死花下,風流做鬼也。”李昀答。
“不對吧,”趙長城疑惑道,“應該是寧愿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吧。”
“你個長城呀,你真是白活了,你干嗎總愛生搬硬套呢,就不能靈活一點嗎?”李昀指著趙長城的鼻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著急,弄得趙長城也恨起自己來了。
“這就是你的創(chuàng)意吧,你小子啊,”趙長城艱難地打趣道,“要是把你的創(chuàng)意用在事業(yè)上,肯定會鑄造輝煌的。”
“真的嗎?”李昀佯裝驚喜,嘆息道,“趙科言重了吧,要是趙科能讓我當上個局長科長什么的,我保證完成任務不算,對你老人家,我保證生死結草。”
有天傍晚,李昀夾著個公文包,埋著頭,在走廊里東竄西跳的。趙長城說:“李昀你干嗎呀。”
李昀接口道:“我急呀,急著找你呢。”
“行啊,”趙長城也打趣道,“是不是要趙科批條子呀。說吧。準奏。”
“咱們廁所里頭說,”李昀拽著趙長城就往廁所里沖。趙長城以為他又要耍弄他,認死不去,可哪里掙得脫。李昀倒是像忘了那檔子事,神神秘秘告訴他,晚上有活動了,長城你一定要幫幫忙,你一定要來參加。你來,就有意思了。
李昀就是這樣一種人,明明知道你會去,他還是竭盡熱情,好像你一到場,真的救了他的急,幫了他天大的大忙。讓去的人無比受用。相反呢,每個熱愛這種活動的人,一聽到消息。全身的汗毛都會興奮得像針,臉上又做出謙遜狀和為難狀,然后才痛下決心。一副豁出去的樣子。趙長城自然也會這一套,不過沒有別人做得像罷了。
李昀說。“長城啊,你既答應了去,就一定得去。”
趙長城點點頭。
李昀說,“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吧,咱們同去同回。好吧!”
趙長城依然點點頭,倒輪到李昀疑惑了,過去的趙長城是沒有這般爽快的呀。你能做到嗎,李昀還想說清楚點,趙長城不耐煩了,“李科啊,你還有完沒完啊,別是你在耍我吧。”
趙長城是帶著期待和緊張的心情進入娛樂節(jié)目的,以致吃飯的時候都有些心不在焉,食不知味了。但那天晚上的節(jié)目實在是讓人盡興,讓他吃驚。盡興的是李昀讓他玩了所有的節(jié)目,吃驚的是那些小姐,不管你怎么要求,她們都會答應,不管你怎么粗暴,她們都笑逐顏開。
現(xiàn)在,趙長城也和他們完全一樣了。
“玩得開心吧。”臨走時。李昀問。
“嗯。”趙長城不置可否,也可能是沒有回過神。
“玩得還開心吧。”回到家,趙師秀迎上來。
“豈止是開心呀,痛快極了。”
“啥都玩了嗎?”
“全玩了。玩了個遍。”趙長城渾身洋溢著一股溫暖的醺醺的醉意。讓他吃驚的是,他一點沒有虧空的感覺。他的尿橛子仍然硬邦邦地挺著。趙師秀也感染到了他的那股醉意。他們一起沐浴,互相擦拭。趙長城幾乎迫不及待地進入老婆的身體。聽到她的驚叫和埋怨,正想收手,她又攫住了他。這是他們頭一回在臥室之外做事,趙師秀的訝異是可以理解的。
然后,趙長城就開始講述晚上的活動了。這次他沒有找借口。這一次他的敘述都是真實的。他們一邊娛樂,一邊回顧著此前趙長城在外頭的娛樂。
“你真是樂此不疲啊。”趙師秀驚嘆道。
“是啊,我沒想到,我趙長城,也能公糧余糧雙肩挑,一起交,切。”趙長城越說越忘形,“而且……我是……先交余糧……再交公……公糧。”趙長城說不動了。他覺得他現(xiàn)在就是一顆核彈,快要引爆了。
“去死吧你。”趙師秀大喝一聲,推開他,沖出衛(wèi)生間;蓮蓬頭突然噴出一股股強勁的冷水,讓他窒息,幾乎要把他刷塑成—個冬天的雪人。
媽的,這女人說變就變,雖說有過教訓,他還是沒有料到,也無從解釋。他要是說他剛才的話都是哄她,都是放屁,那還不要翻天!
一連幾天,趙師秀都不說話,更不讓他碰她。當然。他也沒有膽量碰了。上班了,趙長城的臉還有些灰灰的,印堂暗暗的。李昀拐進來看看他,很關心的樣子。趙長城無力回答他,也無法回答他。李昀說。你這是透支,太猛了。多適應適應,就沒事了。李昀暗笑著拍拍他的肩。
他的身體卻板板的。他覺得這個男人就是個惡棍,是個邪惡的人,是個能把人引入歧路的家伙。這樣的人根本不配在政府機關工作。可他能說什么呢。李昀不配,他就配嗎?他不是也跟著李昀去活動了嗎?他什么也不能說。他只是后悔不該對趙師秀說實話。就是說實話,也得擇其概要,去其糟粕,取其精華,不當講的話,什么時候都不能講,這是組織原則,同樣適用于家庭。可是現(xiàn)在,當講不當講的,他都講了。他現(xiàn)在總算明白女人是怎么回事了,那女人到底怎么回事呢。
“長城,你咋的了。”李昀拍拍他的臉。李昀過來,是請他去幫忙,搭搭手,搬一張辦公桌。
趙長城一邊嗨唷嗨唷搬桌子,一問李昀要搬到哪里去。李昀就是不答,還挺顯嚴肅的。等搬進科長辦公室。趙長城才明白,李昀升了,升了副科。滿世界的人都曉得李昀升了副科,就他還瞞在鼓里,這叫什么事呀。
副科畢竟是副科,桌子也不一樣了。李昀現(xiàn)在的桌子寬大無比。幾乎像一張床。據(jù)說隔天就會給他配臺筆記本兒。
“是呀,你早就該換換了。”趙長城黑咕隆冬冒出一句。就差沒說成“早就該換張床了”。
“可我原來那張也不錯呀,挺霸實的。”不知道李昀是沒理解,還是故意裝糊涂,李昀說,“長城啊,你要是喜歡,那桌子你拿去用得了,回頭我跟辦公室說一聲。”
他竟然要送他一張破桌子,他這是在感謝他出了把力氣嗎。趙長城本想逗逗趣兒,說些“高升”、“慶賀”、“喝酒”之類的話,看看李昀的架勢,又咽了回去。至于那張桌子,還是讓人搬了去斫了燒火吧。趙長城又感到,其實李昀比女人變得更快,是不是所有的人一闊臉就變呢,李昀這就算闊了嗎?
少了李昀,科員們的活動也少了許多,也沒人有興趣組織了。倒是李昀有時湊趣吆喝,湊趣參加,但那氣氛也總是怪怪的。說來像李昀這樣的玩友都做了官,大家非但高興不起來,還有種幻滅感,可見人都是有弱點的。他們本應該玩得更多,惜乎群龍無首,也少了那份勁頭。偶爾在一起,大家都有些不著邊際,不曉得該說什么,也不曉得該做什么。
關于李昀升職的原因,至少有兩個版本。
頭個本子,是李昀在海陽玩的時候,剛好碰到了局長,剛好見到局長懷里摟了個小女人。
二個本子,是李昀在海陽玩的時候,碰到的不是局長,而是局長夫人,局長夫人剛巧讓一個紳士男人摟在懷里。局長懼怕夫人,這在機關里并不是什么新聞,相反他們的局長還以此為榮呢。因此第二個本子看起來更可信,也更讓人懷疑,不錯,夫人的枕頭風一向管用,可她這回給老公戴了一頂綠帽子,難道還管用嗎?難道局長真的是做官做到了化境嗎?
回過頭來,再看第一個版本,有鼻子有眼,也符合局長的品性。誰都知道局長好這一口,但畢竟不是親眼所見,這回讓人,特別是讓李昀這樣的角色撞著了,撞著了就是逮著了,還不緊趕著消防滅火!
說來好笑,這頭個本子還有一個盜版呢,據(jù)說當時李昀和局長并不是撞個正著,而是他們同時看上了一個大學生小姑娘,還是局長先點的。局長在3號包廂等著,李昀還在6號包廂里皺著眉頭。面對一長溜的姑娘,李昀有些無從下手,不是他不好意思。而是他都不合適。正好那個女大學生從門前經(jīng)過,略一回頭,便和李昀對上了。李昀一招手,那姑娘就進來了。
顯然,姑娘和李昀早就相熟,話說回來,哪個女人不喜歡李昀這樣的男人呢。姑娘答應去回了3號,甚至想好了理由,就說“同學來電,班級集中,輔導員要訓話”,要不就是“肚子突然不舒服,痛得厲害”。他們相視一笑,執(zhí)手相看,打情罵俏一番,姑娘就去了,去了就沒能回來,倒是3號那邊傳來激烈的吼叫和細弱的申辯。李昀幾次想起身去看個究竟,還是躺下來了,畢竟理虧在他,就算老板和他有交情,也不好站在他這邊。和老板有交情的人可多著呢,國有國法,這里也有這里的規(guī)矩嘛。李昀心想算了,可別砸了人家姑娘飯碗,放過她一馬,她下次會更加待見他的。
李昀主意已定,正要走人,門砰的給撞開,姑娘像只碩大的蘋果,撲到他的懷里。隨后,沖進來的是3號,怒氣沖沖的局長。
李昀怎么也沒想到,更沒想到就在這個晚上,局長成了他的朋友。他們面對面躺著,促膝談心,李昀不住支使著指點著那個大學生小姑娘,給局長捏肩掐腰要有分寸感。剛才還刀槍相見,轉眼就煙消云散,而且一下子接了兩個生意,姑娘的心踏實了,也有些好奇。可是這兩個人只是哈哈大笑,始終不說清他們的關系。而靠門躺著的李昀卻在暗暗感嘆,他拍了一輩子的馬屁,都不及這個晚上來得運氣。他從局長的口風里,已經(jīng)得到了某種允諾,這種允諾,讓他終于懂得,什么叫做朦朧美。
這個野史般的本子,顯然有人為加工的痕跡,但并不違背卡爾維諾“果醬抹面包”的敘事原則,倒是更具有些文學性戲劇性呢。回到家,趙長城把他聽到的兩個版本都和盤托出,當然,和盤托出的還有他自己的揣測。他是把李昀的事當作一個笑料告訴趙師秀的。他希望這樣的笑料能夠緩和他與趙師秀的夫妻關系。李昀既然能害他,也就能救他,還他一個可愛嫵媚的趙師秀。
然而,趙師秀好像對這個笑料沒有多少反應,更別提嫵媚可愛了。趙師秀握著遙控器,冷笑一聲。這個女人過去是從不冷笑的呀。趙師秀冷笑一聲,盯著電視說:你認為哪本好玩呢,你認為哪本可信呢,就算這兩個本子都是真的,和你有關系嗎?長城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我看你關心別人,倒還不如關心關心自己呢。
這個女人現(xiàn)在說的每句話都像潑撒的石灰粉,嗆人得很,可道理還是有的。“關心自己,我怎么關心!”甭管她說啥,她終于能夠和他說話了,那就好。
“你以為你了解李昀,李昀也會像你們局長那樣嗎,哼!”
是啊,李昀不是局長,局長也不是李昀。雖然他們不在一個科室了,也很少活動了,李昀對他還是好的,親切的。李昀經(jīng)常跑到他的辦公室里來坐坐。倒是趙長城有些生分了,他問什么,他就答什么,生怕自己說錯什么話。他得緊緊封閉自己的嘴呀。李昀對他好,這沒什么不好,但你不能因為李昀對你好就上臉呀。關于單位里的事,這是趙長城的禁口,李昀也很少往這上面扯。那就聊桑拿吧。聊桑拿之后的娛樂節(jié)目吧,這符合李昀一貫的做派。可趙長城仍然不接茬。一想到桑拿,趙長城就悔心。到現(xiàn)在,趙師秀和他還沒有緩過勁呢。就是這個男人,慫恿他一起娛樂,現(xiàn)在回想起來,怎么想都覺得有些惡心呀。所以,不管李昀怎么放開,趙長城都不接招,也不再參加桑拿活動了。一朝給蛇咬,還十年怕井繩呢。趙長城事先都探好,只要是有李昀參加的活動,他絕對不參加。
他到底怕他什么呢,他不就是一個小小的科長嗎,還是個副的呵他就是怕,怕李昀看見他的尿橛子,怕李昀把漂亮的小姐扔到他腿上。他知道,真的到那地步,他是管不住自己的。
趙長城的態(tài)度,李昀不是感覺不到。但李昀就是李昀,李昀對趙長城一點沒變,他還是經(jīng)常到趙長城這里來坐坐。要是趙長城不在,他就死等。他就要告訴趙長城,他是在乎他的。他們是有友情的。有時候,趙長城感到李昀要過來了,就趕緊溜掉,到單位的資料室去,那里人多。或者干脆找個借口,提前離開。但李昀好像掐準了他,很少讓他有逃脫的機會。李昀算是瞄上他了。人家坐在這里,捧著茶杯,你有再多的借口,也不方便說吧。趙長城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地給李昀續(xù)水加茶。
透過迷蒙的茶霧,趙長城忽然意識到,他怕李昀,其實李昀也怕他,李昀是擔心他會說出從前在外面干的那些糗事吧!天呀,這個意識好扭曲呀。他干嗎要去傳播李昀的糗事呢。話又說回頭,了解李昀的人也不止他長城一個呀。媽媽的,怕個鳥,他李昀能做,別人就不能說了!他李昀過去做了,現(xiàn)在就不做了?恐怕會越做越高檔吧。
李昀說,“我最近迷上F1了,還有足球。”李昀說,“長城啊,明年我們到上海看F1去。”
趙長城心想,你小子說得輕巧,那一張票可要不少銀子呢。就算你有錢,那也是一票難求呀。可李昀說得輕飄飄的,大概是把看F1當作桑拿一樣簡單了。
趙長城說:“F1我不感興趣,足球我還是喜歡看的。”
李昀說:“上個星期六沒出門,看了一場德甲,一下子就喜歡上了。”
你看德甲,就這么著迷,你要是看了英超西甲,那還不要美死你。趙長城當然沒有明說,他只是問:“那你喜歡德甲什么呢?”
“我喜歡他們的陣型,”李昀說,“看德甲,總是讓我想起希特勒。你呢,你喜歡看哪個?”
算你問對人了,趙長城心想。他開始給李昀介紹足球的幾種常見陣型和流行趨勢,然后,趙長城又列數(shù)他所欣賞的十大巨星,十大教練,十大烏龍球。說到巴塞羅那和切爾西的冠軍杯比賽,趙長城神采飛揚。說到東方衛(wèi)視每次都延播比賽,尤其是竟然沒有轉播冠軍杯的決賽和半決賽,趙長城氣憤填膺,幾乎紅了眼睛。
“你就這么喜歡足球!”
“足球就是我的命!”
見李昀盯著自己,趙長城也覺得自己有些夸大其辭了。他說你別這樣看我,你可能不知道吧,現(xiàn)在女球迷比男球迷多呢。“上次我到電視臺去,正碰上一幫女記在侃球。有個女主持人竟然宣稱,五大聯(lián)賽她場場都看,因為只有看了球賽,她才能做愛,才想體會射門的感覺。”
李昀掰起指頭算起來:“啊呀,一年轉播那么多場,這女人才派做多少次愛呀,就是沒啥大礙,也快成了一張爛網(wǎng)吧。”
“這你就不知道了,”趙長城笑道,“周六周日到周一早晨,五大聯(lián)賽可是連軸轉的。”
李昀急問那個女主持是誰,電視臺的女主持他都認識,沒聽說過有誰這么瘋呀。
“對不起了李科,”趙長城說,“這可不能告訴你,人家已經(jīng)成了張爛網(wǎng),你是想雪中送炭呀,還是想雪上加霜呀你!”
但他還是怕。越是和李昀放肆調(diào)侃,趙長城越是怕,徹頭徹尾地怕。這么多人,李昀和每個人都相處深厚,干嗎只和他熱乎呢。不還是擔心他趙長城的一張嘴嗎。
兩個月后,趙長城調(diào)到了開發(fā)區(qū)。離開了那個局,具體說是離開了李昀,趙長城有種大病初愈。重見天日的清爽。
“天亮了!”
趙長城說著,沖自己的鼻粱狠狠打了一拳,立即眼冒金星,眼淚也嘩啦嘩啦流了一臉盆。
可是好景不長,過了一個月,李昀就過來了。李昀來的時候,身前走著的是組織部的副部長同志,副部長同志宣布說,李昀同志來此就任開發(fā)區(qū)管委會的副主任。
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眼睛一眨,李昀已經(jīng)爬到了副處級了。
無巧不成書,這到底是巧合,還是李昀有意為之的呢。說巧,這么巧的書肯定是破書,爛書,一出包裝車間,就得拉到紙漿車間的書。說是有意,他趙長城實在不值得李昀開動腦筋,東奔西走。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李昀的能力擺在那兒,李昀現(xiàn)在就是做了副市長,趙長城也不會眨眨眼。做了副主任的李昀比副科時代忙碌多了。趙長城和李昀經(jīng)常是在走廊上樓梯上匆匆照個面,點個頭,說句話的工夫也沒。
李昀也給趙長城打過一次電話。那時,趙長城正在辦公室接待一個開發(fā)商。李昀在廁所里,蹲在馬桶上。李昀說不好意思了,他只有這個空。他早就想和趙長城聊聊天聊聊球了,可一直抽不出個時間。李昀說:“我們可以約個時間,把手機關掉,蒸發(fā)掉一次,好好玩一玩,聊一聊。”
“行啊,”趙長城說,“我等你的空。”
大概是沒想到趙長城會如此爽口,李昀說:“×,我便秘了,我便秘的時候就要睡覺,我便秘的時候,就會狠狠地想到你那根尿橛子,我真是羨慕你呀,長城,我要是有你那根尿橛子,才不稀罕做這個副處級呢。”
趙長城到底沒能等到李昀的空。事實上,他也不指望李昀有這樣那樣的空閑。他不指望和李昀聊天桑拿喝酒。現(xiàn)在他躲李昀還來不及呢,他只要一聽到李昀的聲音,一看到李昀的人影就頭皮發(fā)麻,后來發(fā)展到只要有人提到李昀,他下面那根被李昀羨慕煞的尿橛子就會挺起來。可生活就是這回事,螳螂總在前,黃雀總在后,他躲開了一時,躲不了一世,李昀還是跟過來了。他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是,李昀早點高升。李昀要是能升到副市長,哪怕是副秘書長,他也就能夠脫離苦海,苦日子熬到頭了。
據(jù)說,李昀升職的希望極大,到開發(fā)區(qū)來只是個過渡。
但趙長城還是沒料到李昀會走得如此之快。園區(qū)內(nèi)有個合資公司,公司的外方代表在中方經(jīng)理不斷暗示下,終于也會靈機一動了,外方代表從那個國家發(fā)來邀請函,請李昀等人去考察參觀一下。
李昀坐上了飛機。
李昀坐的飛機降落時,墜毀在跑道上。
幸虧救援及時,飛機是毀了,人無大礙。除了重傷二十人,死者只一人,這幾乎是創(chuàng)了飛行事故中的奇跡。
李昀就是那個不幸殉職的人。
李昀的追悼會很隆重。
追悼會后的數(shù)個月里,凡是李昀待過的單位,還照例開了追思會。當然,每個追思會,趙長城都參加了。李昀待過的單位,趙長城都待過。大家懷著無比沉痛的心情,深切緬懷李昀同志。李昀同志雖然沒有豐功偉績,但他是個平凡的人,平凡中見偉大,是一個人的起碼要求,也是對一個人的絕對肯定。
有的同志說,李昀任勞任怨,大事小事?lián)屩伞?/p>
李昀為了拿下一個個項目,喝酒喝壞了胃不算,有個晚上接連到洗手間吐了三次,腸子都快吐出來了。
有個外籍女士喜歡跳舞,李昀為了接近她,硬是請少年宮的舞蹈老師手把手地教他跳。功夫不負有心人。李昀苦練一個月,舞技大增,終于贏得了那位女士的信任,下面的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李昀非常關心下屬,他曾多次幫一個快退休的老部下扛煤氣罐兒。
李昀給下面的人報銷出差單據(jù),非常細心,但從來都是大筆一揮,不說廢話。
細節(jié)決定成敗,細節(jié)決定一個人的功過。經(jīng)過大家一緬懷,一羅列,趙長城覺得,李昀真的是了不起啊。自己過去雖說也佩服李昀,但只是覺得他腦子靈活。是個標準的玩家。人就怕比,這么一比,比出差距來了。
“長城同志,你也說說呀,你和李昀同志相處最久了,你也說說呀。”
每次追思會,組織者都要求趙長城發(fā)言。趙長城總是支支吾吾,不是重復別人的話,就是匆匆過場草草收兵。會后,趙長城總要反省一下自己:長城啊,你小子是不是嫉妒李昀呀。嫉妒之心,人皆有之,可你再怎么著,也不能嫉妒—個因公殉職的好人呀。
下一次例會之前,趙長城總是早早打好腹稿,有時候還在電腦上寫好提綱,打印出來,夾在筆記本里。但是一J臨場,又發(fā)揮不了了。趙長城那個悔呀,那個恨呀,他恨不能立刻打自個兒一個開花臉。
追思會終于過去了,生活重新回到固定的軌道,李昀也漸漸沒人提起了。人們好像約好了,不再說他,絕口不提李昀一個字。趙長城的工作卻發(fā)生了變動,他被提職為開發(fā)區(qū)管委會辦公室的副主任,也就是副處級。
那天傍晚,趙長城步履沉重回到家,迎上來的是妻子趙師秀的笑臉,那笑臉是久違了的,趙長城禁不住探出手來摸索,妻子竟有些嬌羞。
“今天我們該不該慶祝一下!”趙師秀嬌柔地貼近他。
“慶祝什么呀,有什么好慶祝的呀l”
“慶祝你呀,你以為我不曉得呀。”妻子更親密地貼緊他。一來那個李昀終于走了,你可以透口氣了;二來你當官了,雖說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總算對自己,對我也有了個交代呀。從此,你是副處長,咱們做愛,就是處長夫人和處長做呀。
這個趙師秀,真是不得了了,說話哪還像個女人家呀。她說她早就曉得了,這里面還有她的一份功勞哩。
“長城啊,為了你這個副處級,我陪你們主任的太太做了多少次美容,花了多少兩銀子呀。你還等啥呢,現(xiàn)在,你不該對你的副處級夫人表示一下感激之情嗎?”
原來她美容不是做給我看的!也不是為她自己做的!
趙長城很想告訴她,你傻呀老婆,我的事是李昀定下來的。今天主任宣布時還說了,李昀同志生前就多次力主提一提趙長城同志,“現(xiàn)在,提一提趙長城同志,也算是告慰李昀同志的在天之靈吧”。
不過,趙長城到底沒敢說,趙師秀也不容他說出口。她用她那嬌嫩的嘴唇封住了他。她讓他回到了新婚的日子。不久,他就沉浸其中,瞇縫著眼睛,他還瞧見李昀站在窗外笑呢。趙長城說:“李昀啊,F(xiàn)1就算了,咱就到北京工體晃一圈,瞧瞧皇馬咋的給咱整作死馬吧。”
趙長城這么一咀嚼一咂摸,趙師秀疼得叫了起來。
現(xiàn)在,趙長城開始暗暗念叨李昀了。
責任編輯 唐 嵩
[作者簡介]羅望子,男,1965年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江蘇省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一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