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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賭

2010-01-01 00:00:00石鐘山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10年1期

20世紀30年代,關(guān)東賭場上流行兩種賭法。一種是順賭,賭財、賭房、賭地,一擲千金,這是豪賭、大賭。然而,也有另一種賭法,沒財、沒錢。也沒地,身無分文,就是硬賭,賭妻兒老小、賭自己的命。在賭場上把自己的命置之不顧,甚至自己妻兒的生命,用人當賭資,這種賭法被稱為橫賭。

橫賭自然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故事就從這里開始。

身無分文的馮山在賭桌上苦熬了五天五夜,不僅熬紅了眼睛,而且熬得氣短身虛。楊六終于轟然一聲倒在了炕上。他在倒下的瞬間,有氣無力地說:馮山,文竹是你的了。然后楊六就倒下了,倒下的楊六便昏睡過去。

當文竹綠褲紅襖地站在馮山面前的時候,馮山一句話也沒說,他仔仔細細地看了文竹一眼,又看了一眼。文竹沒有看他,面沉似水,望著馮山后腦勺那輪冰冷且了無生氣的冬日,半晌才說:這一個月,我是你的人了,咱們走吧。

馮山聽了文竹的話,想說點什么。心里卻雜七雜八的很亂,然后就什么也沒說,只狠狠地吞咽了口唾液。轉(zhuǎn)過身,踩著雪,搖晃著向前走去。

文竹袖著手,踩在馮山留在雪地上的腳印,也搖晃著身子一扭一扭地隨著馮山去了。

馮山走進自家屋門的時候,他看見灶臺上還冒著熱氣。他掀開鍋蓋看了看,鍋里貼著幾個黃澄澄的玉米面餅子,還蒸著一鍋酸菜。他知道這是菊香為自己準備下的。想到菊香,他的心里不知道什么地方就疼了一下。

文竹也站在屋里,就站在馮山的身后。馮山掀開鍋蓋的時候,滿屋子里彌漫了菜香。她深深淺淺地吸了幾口氣。

馮山似乎是迫不及待的樣子,他一只腳踩在灶臺上,從鍋沿上摸起一個餅子,大口嚼了起來。他側(cè)過頭,沖著文竹含混地說:你也吃。

文竹似乎沒有聽見馮山的話,她沉著臉走進了里間。里間的炕也是暖熱的,兩床疊得整齊的被子放在炕腳,炕席似乎也被掃擦過了。這細微之處,文竹聞到了一絲女人的氣息。這絲女人的氣息,讓她的心里復(fù)雜了一些。外間,馮山還在稀里胡嚕地吃著。文竹袖著手在那站了一會兒。她看見窗戶上一塊窗紙被刮開了。她脫下鞋走上炕,用唾沫把那層窗紙粘上了。她腳觸在炕上,一縷溫熱傳遍她的全身。

馮山抹著嘴走了進來,他血紅著眼睛半仰著頭望著炕上的文竹。文竹的臉色和目光一如既往地冷漠著。她的手緩慢而又機械地去解自己的衣服,馮山就那么不動聲色地望著她的舉動。

她先脫去了襖,只剩下一件鮮亮的紅肚兜,接下來她脫去了棉褲,露出一雙結(jié)實而又豐滿的大腿。她做這一切時,表情依舊那么冷漠著,她甚至沒有看馮山一眼。

接下來,她拉過被子躺下了。她躺下時,仍不看馮山一眼地說:楊六沒有騙你,我值那個價。

楊六和馮山橫賭時,把文竹押上了。他在橫賭自己的女人。文竹是楊六在賭場上贏來的。那時文竹還是處女,文竹在跟隨了楊六一個多月后,他又把文竹輸給了馮山。

馮山把一條左臂押給了楊六,楊六就把文竹押上了。如果文竹就是個女人,且被楊六用過的女人,那么她只值馮山一根手指頭的價錢。然而楊六押文竹時,他一再強調(diào)文竹是處女。馮山就把自己的一條手臂押上了。結(jié)果楊六輸了。文竹就是馮山的女人了,時間是一個月。

文竹鉆進被窩的時候,又伸手把紅肚兜和短褲脫下來了。然后就望著天棚沖馮山說:這—個月我是你的人了,你愛咋就咋吧。

說完文竹便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只剩下兩排長長的睫毛。

馮山麻木惘然地站在那里,他想了一下被子里文竹光著身子的樣子。他甩下去一只鞋,又甩下去一只。然后他站在了炕上,他看了一眼躺在面前的文竹,他想到了菊香。菊香每次躺在他面前,從來不閉眼睛,而是那么火熱地望著他。

他腦子里突然一陣空白,然后就直直地躺在了炕上。便昏天黑地睡死過去。

文竹慢慢睜開眼睛,望眼躺在那里的馮山,聽著馮山海嘯似的鼾聲,眼淚一點一滴地流了出來。

文竹是父親作為賭資輸給楊六的。文竹的父親也是個賭徒。一路賭下來。就家徒四壁了。年輕的時候,先是賭輸了文竹媽,輸文竹媽的時候,文竹才五六歲。文竹媽也是父親在賭桌上贏來的,后來就有了文竹。在沒生文竹時,母親不甘心跟著父親這種賭徒生活一輩子。幾次尋死覓活都沒有成功,后來有了文竹,母親便安下心來過日子了。她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把孩子養(yǎng)大成人。母親無法改變父親的賭性,便只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認命了。父親在文竹五歲那一年,終于輸光了所有的賭資,最后把文竹母親押上了。結(jié)果也輸?shù)袅恕N闹衲赣H本來可以哭鬧的,她卻一滴淚也沒有流。她望著垂頭喪氣蹲在跟前的文竹父親,很平靜地說:孩子是我的,也是你的,我走了。只求你一件事,把孩子養(yǎng)大,讓她嫁一個好人家。

蹲在地上的父親,這時抬起頭,咬著牙說:孩她娘。你先去。也許十天,也許二十天。我就是豁出命也把你贏回來,咱們還是一家人,我不嫌棄你。

母親冷著臉,“呸”地沖父親吐了一口,又道:你的鬼話沒人相信。你輸我這次,就會有下次,看在孩子的份兒上,我只能給你當一回賭資,沒有下回了。

父親的頭又低下去了,半晌又抬起來,白著臉說:我把你贏回來,就再也不賭了。咱們好好過日子。

母親說:你這樣的話都說過一百遍一千遍了,誰信呢。

母親說完拉過文竹的手,文竹站在一旁很冷靜地望著兩個人。五歲的文竹已經(jīng)明白眼前發(fā)生的事了。她不哭不鬧,冷靜地望著父母。

母親先是蹲下身,抱著文竹,淚水流了下來。

文竹去為母親擦淚,母親就說:孩子,你記住,這就是娘的命呀。

父親給母親跪下了,哽著聲音說:孩她娘,你放心,你前腳走,我后腳就把你贏回來,再也不賭了,再賭我不是人養(yǎng)的。

母親站起來,抹去臉上的淚說:孩子也是你的,你看著辦吧。

說完便走出家門,門外等著母親的向麻子。向麻子賭,只賭女人,不押房子不押地,于是向麻子就走馬燈似的換女人。贏來的女人沒有在他身邊待長的。多則幾個月,少則幾天。向麻子曾說,要把方圓百里的女人都贏個遍,然后再換個遍。

母親走到門口的時候,文竹細細尖尖地喊了聲:娘。

母親回了一次頭,她看見母親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最后母親還是頭也不回地坐著向麻子趕來的牛車走了。

父親果然說到做到,第二天又去找向麻子賭去了,他要贏回文竹的母親。父親沒有分文的賭資,他只能用自己的命去抵資。向麻子沒有要父親的命,而是說:把你襠里的家伙押上吧。

父親望著向麻子,他知道向麻子心里想的是什么。向麻子贏了文竹的母親,用什么賭向麻子說了算,他只能答應(yīng)向麻子。結(jié)果父親輸了,向麻子笑著把刀扔在父親面前。賭場上的規(guī)矩就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沒有收回的余地。除非你不在這個圈里混了。背上一個不講信譽的名聲,在關(guān)東這塊土地上,很難活出個人樣來,除非你遠走他鄉(xiāng)。

那天晚上,父親是爬著回來的。自從父親出門之后,文竹一直坐在門檻上等著父親。她希望父親把母親贏回來,回到以前溫暖的生活中去。結(jié)果,她看到了渾身是血的父親。

就是在父親又一次輸了的第二天,母親在向麻子家,用自己的褲腰帶把自己吊了起來。這是當時女人最體面、最烈性的一種死法。

母親死了,父親趴在炕上號哭了兩天。后來他彎著腰,叉著腿,又出去賭了一次。這回他贏回了幾畝山地。從此父親不再賭了,性情也大變了模樣。父親賭沒了襠里的物件,性格如同一個女人。

靠著那幾畝山地,父親拉扯著文竹,父親寡言少語,每年父親總要領(lǐng)著文竹到母親的墳前去看一看,燒上些紙。父親沖墳說:孩她娘。你看眼孩子,她大了。

后來父親還讓文竹讀了兩年私塾,認識了一些字。

父親牛呀馬的在幾畝山地上勞作著,養(yǎng)活著自己,也養(yǎng)活著文竹。一晃文竹就十六了,十六歲的文竹出落成個漂亮姑娘,方圓百里數(shù)一數(shù)二。

那一次,父親又來到母親墳前,每次到母親墳前,文竹總是陪著,唯有這次父親沒讓文竹陪著。他沖墳說:孩她娘,咱姑娘大了,方圓百里,沒能有人比上咱家姑娘。我要給姑娘找一個好人家,吃香喝辣受用一輩子。

父親沖母親的墳頭磕了三個響頭,又說:孩她娘,我最后再賭一回,這是最后一回,給孩子贏回些陪嫁。姑娘沒有陪嫁就沒有好人家,這你知道。我這是最后一回了呀。

父親說完沖母親的墳磕了三個響頭,然后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父親走前沖文竹說:丫頭。爹出去幾天,要是死了,你就把爹埋在你媽身旁吧。這輩子我對不住她,下輩子當牛做馬我伺候她。

文竹知道父親要去干什么,“撲通”一聲就給父親跪下了。她流著淚說:爹呀,金山銀山咱不稀罕,你別再賭了,求你了。

父親也流下了淚,仰著頭說:丫頭,我跟你娘說好了,就這一次了。

父親積蓄了十幾年的賭心已定,十頭牛也拉不回了。父親又去了,他是想做最后一搏,用自己的性命去做最后一次賭資。結(jié)果沒人接受他的賭“資”,要賭可以,把他的姑娘文竹做賭資對方才能接受。為了讓女兒嫁一個好人家,十幾年來,父親的賭性未泯,他不相信自己會賭輸,真的把姑娘賭出去,他就可以把命押上了,這是賭徒的規(guī)矩。久違賭陣的父親最后一次走向了賭場。

結(jié)果他輸?shù)煤軕K,他的對手是隔輩人了。以前那些對手要么洗手不干了,要么家破人亡。這些賭場上的新生代,青出于藍,只幾個回合,他就先輸了文竹給楊六,后來他再撈時,又把命輸上了。

楊六顯得很人性地沖他說:你把姑娘給我就行了,命就不要了。你不是還有幾畝山地嘛,湊合著再活個十幾年吧。

當文竹知道父親把自己輸給楊六時,和母親當年離開家門時一樣,顯得很冷靜。她甚至還沖父親磕了一個頭,然后說:爹,是你給了我這條命,又是你把我養(yǎng)大,你的恩情我知道。沒啥,就算我報答你了。

說完立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楊六牽著一匹高頭大馬等在外面。文竹走了,是騎著馬走的。

父親最后一頭撞死在母親墳前的一塊石頭上。文竹把父親埋了,文竹沒有把父親和母親合葬在一起,而是把父親埋在了另一個山坡上,兩座墳頭遙遙相望著。

文竹在楊六的身邊生活了一個月又十天之后,她作為楊六的賭資又輸給了馮山。

馮山下決心贏光楊六身邊所有的女人,他是有預(yù)謀的。馮山要報父親的仇,也要報母親的仇。

馮山的父親馮老么在二十年前與楊六的父親楊大,一口氣賭了七七四十九天,結(jié)果馮老么輸給了楊大。輸?shù)牟皇欠孔硬皇堑兀亲约旱呐松巾场?/p>

那時的山杏雖生育了馮山,仍是這一帶最漂亮的女人。楊大念念不忘山杏,他和馮老么在賭場上周旋了幾年,終于把山杏贏下了。

山杏還是姑娘時,便是這一帶出名的美女。父親金百萬也是有名的橫賭。那時金百萬家有很多財產(chǎn),一般情況下,他不輕易出入賭場,顯得很有節(jié)制。賭癮上來了,他才出去賭一回。金百萬從關(guān)內(nèi)來到關(guān)外,那時只是孤身一人。他從橫賭起家,漸漸置地辦起了家業(yè),而且娶了如花似玉的山杏母親。山杏的母親是金百萬明媒正娶的。有了家業(yè),有了山杏母親之后,金百萬就開始很有節(jié)制地賭了。

后來有了山杏,山杏漸漸長大了,最后出落成這一帶最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女人,從古至今,總是招惹出一些事情。山杏自然也不例外。

馮老么和楊大,那時都很年輕,年輕就氣盛,他們都看上了山杏。關(guān)外賭徒,歷來有個規(guī)矩,要想在賭場上混出個人樣來,贏多少房子和地并不能樹立自己的威信,而是一定要有最漂亮的女人。漂亮女人是一筆最大的賭資,無形,無價。凡是混出一些人樣的關(guān)東賭徒,家里都有兩個或三個漂亮的女人。這樣的賭徒,不管走到哪里,都會讓人另眼相看。

馮老么和楊大,那時是年輕氣盛的賭徒,他們都想得到山杏。憑他們的實力,要想明媒正娶山杏。那是不可能的。金百萬不會看上他們那點家財。要想得到山杏,他們只能在賭場上贏得山杏,而且要贏得金百萬心服口服。

馮老么和楊大那時很清醒,憑自己的賭力,無法贏得金百萬。金百萬在道上混了幾十年了,什么大風大浪都見過。從橫賭起家,賭下這么多家產(chǎn),這本身就足以說明了金百萬的足智多謀。那時的馮老么和楊大兩個人空前的團結(jié),他們要聯(lián)手出擊,置金百萬于敗地。而且在這之前,兩人就說好了,不管誰贏出來山杏,兩人最后要憑著真正的實力再賭一次,最后得到山杏。

剛開始,兩人聯(lián)起手來和金百萬小打小鬧地賭,金百萬也沒把兩個年輕賭徒放在眼里,很輕松地賭,結(jié)果金百萬止不住地小賭。先是輸了十幾畝好地,接著又輸了十幾間房產(chǎn)。這都是金百萬幾十年置辦下來的家產(chǎn)。而且又輸在了倆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賭徒手里。他自然是心有不甘。老奸巨猾的金百萬也是顯得心浮氣躁起來。那些日子,金百萬和馮老么、楊大等人糾纏在一起,你來我往。金百萬就越賭越虧,初生牛犢的馮老么和楊大顯得精誠團結(jié),他們的眼前是誘人的山杏,贏金百萬的財產(chǎn)只是他們的計劃中的第一步,就像在池塘里捕抓魚一樣,首先要把池塘的水淘干,然后才能輕而易舉地得到魚。心高氣傲的金百萬觸犯了賭場上的大忌:輕敵,又心浮氣躁。還沒等金百萬明白過來,金百萬在幾個月的時間里,便輸光了所有家產(chǎn)。金百萬紅眼了,他在大冬天里,脫光了膀子,赤膊上陣,終于把自己的女兒山杏押上了。這是馮老么和楊大最終的愿望。兩人見時機到了,勝敗在此一舉了,他們也脫光了膀子和金百萬賭了起來。三個人賭的不是幾局,而是天數(shù),也就是在兩個月的時間里,誰先倒下,誰就認輸了。這一招又中了兩個年輕人的計,金百萬雖然英豪無比,畢竟是幾十歲的人了,和兩個年輕人相比,無論如何都是吃虧的。金百萬在不知不覺中,又犯了一忌。

最終的結(jié)果,在三個人賭到第五十天時,金百萬一頭栽倒在炕下,并且口吐鮮血,一命嗚呼。馮老么和楊大在數(shù)賭注時,楊大占了上風,也就是說山杏是楊大先贏下的。兩人有言在先,兩人最終還是要再賭一回的。

精誠合作的兩人,最后為了山杏。又成了對手。結(jié)果是,馮老么最終贏得了山杏。后來,他們生下了馮山。

這么多年,楊大一直把馮老么當成了一個對手。這也是賭場上的規(guī)矩,贏家不能罷手,只有輸家最后認輸,不再賭下去,這場賭博才算告一段落。

楊大和馮老么曠日持久的賭著。雙方互有勝負,一直處在比較均衡的態(tài)勢。誰也沒有能力把對方贏到山窮水盡。日子就不緊不慢地過著。

馮山八歲那一年,馮老么走了背字。先是輸了地,又輸了房子,最后他只剩下山杏和兒子馮山。他知道楊大這么多年一直都在想贏得山杏。他不相信自己最終會失去山杏。輸光了房子、地和所有家產(chǎn)的馮老么也紅了眼了,同樣失去理智的馮老么,結(jié)局是失去了山杏。

最后走投無路的馮老么只能橫賭了,他還剩下一條命,對贏家楊大來說他無論如何要接受輸家馮老么的最后一搏。馮老么就把自己的命押上了,且死法也已選好。若是輸了,身上系上石頭,自己沉入大西河。如果贏了,他就又有能力和金錢同楊大做曠日持久的賭博了。

孤注一擲的馮老么終于沒能翻動心態(tài)平和的楊大的盤子。最后他只能一死了之了。賭場上沒有戲言的,最后輸家不死,也沒人去逼你,可以像狗一樣的活下去。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呢?沒了房子沒了地,老婆都沒了,生就不如死了。關(guān)東人憑著最后那點尊嚴,討個死法,也算是轟轟烈烈一場。贏得后人幾分尊敬。

馮老么懷抱石頭一步步走進了大西河,八歲的馮山在后面一聲又一聲地喊叫著。走進大西河的馮老么,最后回了一次頭,他沖八歲的兒子馮山喊著說:小子,你聽著,你要是我兒子。就過正常人的日子,別再學我去賭了。說完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大西河,他連同那塊石頭沉入到河水中。

兩天以后。馮老么的尸首在下游浮了上來。那塊懷抱的石頭已經(jīng)沒有了,他手里只抓了一把水草。

楊大很義氣也很隆重地為馮老么出殯,很多人都來了,他們?yōu)轳T老么的骨氣,把場面整得很熱鬧,也很悲壯。

八歲的馮山跪在父親的墳前,那時一粒復(fù)仇的種子就埋在了他年少的心中。

一個月后,山杏吊死在楊大家中的屋粱上。楊大沒有悲哀,有的是得到山杏后的喜慶,他揚眉吐氣地又一次為山杏出殯。山杏雖然死了,但卻是自己的女人了。楊大把山杏的尸體葬入到自己家的祖墳里,一口氣終于吐了出來。

斗轉(zhuǎn)星移,馮山長大了,楊大的兒子楊六也長大了。

楊大結(jié)局也很不美好,在最后一次橫賭中,他也走進了大西河,他選擇了和馮老么一樣的死法。當然,那是馮老么死后的二十年以后了。

馮山和楊六就有了新故事。

馮山是在菊香家長大的。菊香的父親也曾經(jīng)是個賭徒,那時他幫助馮老么和楊大一起去算計金百萬。馮山和菊香是兩位家長指腹為婚的。當時馮老么說:要是同性,就是姐妹或兄弟,要是異性就是夫妻。

在賭場上摸爬滾打的兩個人,知道這種親情的重要,那時馮山的父親馮老么早已和菊香的父親一個頭磕在地上成為兄弟了。

馮山出生不久,菊香便也落地了。菊香出生以后,父親便金盆洗手了,他靠從金百萬那里贏來的幾畝地生活著。他曾經(jīng)多次勸阻馮老么說:大哥,算了吧,再賭下去,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馮老么何嘗不這么想,但他卻欲罷不能。把山杏贏過來以后,楊大就沒放過馮老么,樹活一層皮,人活一口氣。他不能讓人瞧不起,如果他沒有贏下山杏,借此洗手不干了,沒人會說他什么。恰恰他贏下了山杏,山杏最后能和馮老么歡天喜地地結(jié)婚,山杏就是看上了馮老么敢愛敢恨這一點。馮山的母親山杏這一生只崇拜兩個男人,一個是自己的父親金百萬,第二個就是馮老么。馮老么贏了父親,又贏了楊大,足以說明馮老么是個足智多謀的男人。雖然山杏是個漂亮女人,但他卻繼承了父親金百萬敢賭、敢愛、敢恨的性格。父親死了,是死在賭場上,這足以證明父親是個響當當?shù)臐h子。她心甘情愿做父親的賭資,山杏崇拜的是生的磊落,活得光明。父親為了家業(yè),為了她,死在賭場上,丈夫馮老么也為了自己死在賭場上。兩個她最崇敬的男人走了,她也就隨之而去了。

這就是馮老么所理解的生活,但他卻不希望自己的兒子馮山走他的路。在臨沉河前,他找到了菊香的父親,把馮山托付給了菊香父親。兩個男人頭對頭的跪下了,馮老么說:兄弟,我這就去了,孩子托付給你了。

菊香父親點著頭。

馮老么又說:馮山要是不走我這條路,就讓菊香和他成親,若是還賭,就讓菊香嫁一個本分人家吧。

菊香的父親眼里已含了淚,他知道現(xiàn)在說什么都已經(jīng)沒用了。他只能想辦法照顧好馮山。

馮山和菊香就一起長大了,他們從小就明白他們這層關(guān)系。當兩人長大到十六歲時,菊香父親把菊香和馮山叫到了一起,他沖馮山說:你還想不想賭?

馮山不說話,望著菊香父親。

菊香父親又說:要是還賭,你就離開這個家,啥時候不賭了,你再回來,我就是你爹,菊香就是你妹子。你要是不賭,我立馬給你們成親。

馮山“撲通”一聲就給菊香父親跪下了,他含著淚說:我要把父親的臉面爭回來,把我母親的尸骨贏回來,埋回我馮家的祖墳,我就從此戒賭。

菊香父親搖著頭,嘆著氣,閉上了眼睛,他的眼里滾出兩行老淚。

從此,馮山離開了菊香,回到了父親留下的那兩間草屋里,不久,菊香父親為菊香尋下了一門親事,那個男人是老實巴交種地的。家里有幾畝山地。雖不富裕,日子卻也過得下去。擇了個吉日,菊香就在吹吹打打聲中嫁給了那個男人。

菊香婚后不久,那個男人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從早到晚總是沒命地咳嗽,有時竟能咳出一縷血絲來。中醫(yī)便絡(luò)繹不絕地擁進家門,看來看去的結(jié)果是男人患了癆病。接下來,男人便煙熏火燎地吃中藥。于是男人的病不見好也不見壞。不能勞動了,那幾畝山地一點點換成藥錢。日子就不像個日子了。菊香就三天兩頭地回到父親家,住上幾日,臨回去時,帶上些吃食,帶一些散碎銀兩,再住上些日子。日子就這么沒滋沒味地過著。好在她心里還有個男人,那就是馮山。

菊香出嫁前,來到了馮山的小屋里。兩人從小明白他們的關(guān)系后,自然就知道了許多事理。在那時,菊香就把馮山當成自己男人看了。漸漸大了,這種朦朧的關(guān)系漸漸地清晰起來,結(jié)果父親卻把她嫁給了這個癆病的男人。她恨馮山不能娶她。

馮山的心里又何嘗放下過菊香呢。他知道自己未來的命運。他不想讓菊香為自己擔驚受怕,賭徒?jīng)]有一個好下場。他不想連累菊香。他甚至想過,自己不去走父親那條路,但他的血液里流淌著父親的基因,他不能這么平平淡淡地活著,況且母親的尸骨還在楊大家里的墳地里埋著。他要把母親的尸骨贏回來,和父親合葬在一起,他還要看見楊六家破人亡。只有這樣他不安的心才能沉寂下來。最終他選擇了賭徒這條路。

那次菊香是流著淚在求他。

菊香說:馮山哥,你就別賭了,咱們成親吧。

他嘆了口氣道:今生咱們怕沒那個緣分了。

菊香給他跪下了。

他把菊香從地上拉起來。

后來菊香就長跪不起了,他也跪下了,兩個人就抱在了一起哭成了一團。最后他說到了母親,說到了父親,菊香知道這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再后來,菊香就把衣服脫了,將身體呈現(xiàn)在他面前。菊香閉著眼睛說:咱們今生不能成為正式的夫妻,那咱們就做一回野夫妻吧。

馮山愣在那里,他熱得渾身難受,可是他卻動不了。

菊香見他沒有行動,便睜開眼睛說:你要是個男人,你就過來。

他走近菊香身旁,菊香說:你看著我的眼睛。

他就望著菊香的眼睛,那雙眼睛又黑又亮,含著淚水,含著絕望。他的心疼了一下。

菊香問:你喜歡我嗎?

他點點頭。

菊香又說:那你就抱緊我。

他抱住了菊香,菊香也一把抱住了他,兩個人便滾到了炕上……

菊香喊:冤家呀……

他喊:小香,我這輩子忘不了你呀……

菊香的男人得了病以后,菊香便三天兩頭地從男人那里回來。她剛開始偷偷摸摸地往馮山這里跑,后來就明目張膽地來了。剛開始,父親還阻止菊香這種行為,后來他也覺得對不住菊香,找了一個癆病男人,便不再阻止了。

菊香后來生了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叫槐。菊香懷上孩子時,就對馮山說:這孩子是你的。果然,孩子長滿三歲時,眉眼就越來越像馮山了。

每當菊香牽著槐的手走進馮山視野的時候,馮山的心里總是春夏秋冬地不是個滋味。那時,他就在心里一遍遍地發(fā)誓:等贏光楊家所有的女人和母親的尸骨,我就明媒正娶菊香。一想起菊香和槐,他的心就化了。

馮山昏睡兩天兩夜之后,終于睜開了眼睛。他睜開眼睛便看見了文竹的背影,恍若仍在夢里。他揉了揉眼睛,再去看文竹時,他才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夢,文竹就在他的身邊,是他從楊六那里贏來的。他伸了一個懶腰坐了起來,一眼便望見了炕沿上放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面條,面條上放著蔥花還有一個亮晶晶的荷包蛋,這時他才感受到自己真的是餓了。他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好好吃飯了,在賭場上,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賭局上,沒心思吃飯,也不餓。他端起面條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文竹這時回過身望了他一眼,他有些感激地望了一眼文竹。

文竹別過臉依舊望著窗外。窗外正飄著輕雪,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文竹就說:這面條不是我給你做的。

馮山停了一下,他想起了菊香,三口兩口吃完面條。放下碗,他推開外間門,看到了雪地上那雙腳印。這是菊香的腳印。菊香剛剛來過。想起菊香,他的心里暖了起來。他端著膀子,沖雪地打了個噴嚏。他沖雪地呆想一會兒,又想了一會兒,關(guān)上門又走進屋里。

文竹的背影仍沖著他。他望著文竹的背影在心里冷笑了下,他不是在沖文竹冷笑,而是沖著楊六冷笑。現(xiàn)在文竹是他的女人了,是從楊六那里贏來的。

這時文竹就說:已經(jīng)過去兩天了,還有二十八天。

他聽了文竹的話心里愣了一下,他呆呆地望著文竹后背。文竹的背渾圓、纖細,樣子無限的美好。他就沖著文竹美好的后背說:你說錯了,我要把你變成死賭。因為你是楊六的女人。文竹回過身,冷著臉一字一頓地說:馮山,你聽好了,我不是誰的女人,我是還賭的。你就把我當成個玩意兒,或豬或狗都行。

文竹的話讓馮山好半晌沒有回過味來,他又沖文竹笑了笑。他想,不管怎么說,你文竹是我從楊六手里贏來的,現(xiàn)在就是我的女人了。想到這他又笑了笑。

他沖文竹說:我不僅要贏你,還要贏光楊六身邊所有的女人,讓他走進大西河,然后我給他出殯。

說到這,他就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母親的尸骨還在楊六家的祖墳里埋著。這么想過了,從腳趾縫里升起螞蟻爬行似的仇恨,這種感覺一直涌遍了他的全身。

他贏了文竹,只是一個月的時間,這被稱為活賭。死賭是把女人永遠成為自己的老婆。他首先要辦到的是把文竹從楊六手里永遠贏下來。一想起楊六,他渾身的血液就開始沸騰了,而眼前的女人文竹現(xiàn)在還是楊六的女人,只屬于他一個月,想到這他的牙根就發(fā)冷發(fā)寒。

他沖文竹的背影說:上炕。

文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但是沒有動。仍那么坐著。

他便大聲地說:上炕。

半晌,文竹站起來,一步步向炕沿走過去。她脫了鞋子坐在炕上。在這個過程中,她沒望馮山一眼,臉色如僵尸。

馮山咬了咬牙說:脫。

這次文竹沒有猶豫,依舊沒有表情地脫去了綠褲紅襖,又把肚兜和內(nèi)褲脫去了,然后拉過被子,“咚”的一聲倒下去。

馮山在心里笑了一下,心里咬牙切齒地說:楊六,你看好了,文竹現(xiàn)在可是我的女人。

馮山幾把脫光了自己,掀開文竹的被子鉆了進去。他抱住了文竹,身子壓在她的身上。直到這時,他才打了個冷戰(zhàn),他發(fā)現(xiàn)文竹的身體冷得有些可怕。他抱著她,就像抱著一根雪地里的木頭。這種冰冷讓他冷靜下來,他翻身從文竹身上滾下來。他望文竹,文竹的眼睛緊緊閉著,她的眼角,有兩滴淚水緩緩流出來。

馮山索然無味地從被子里滾出來,開始穿衣服。他穿好衣服,卷了支紙煙,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才說:你起來吧,我不要你了。

文竹躺在那里仍一動不動。

馮山覺得眼前的女人一點意思也沒有,只是因為她現(xiàn)在還是楊六的女人,所以他才想占有她。

他站在窗前,剛才文竹站過的地方,望著窗外。窗外的雪又大了幾分,洋洋灑灑的,覆蓋了菊香留在雪地上的腳印。

文竹剛開始在流淚,后來就輕聲哭泣起來,接著又痛哭起來。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還有母親,父親最后一賭是為了自己,為了讓自己有個好的陪嫁,然后找個好人家。可父親卻把自己輸了,輸給了賭徒。

剛才馮山讓她脫衣服時,她就想好了,自己不會活著邁出這個門檻了,她要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她恨父親,恨所有的賭徒。可她又愛父親,父親是為她才做最后一搏的。這都是命,誰讓自己托生在賭徒的家里呢。做賭徒的女人或女兒,總逃不掉這樣的命運。母親死后,父親雖然不再賭了,可那層濃重的陰影,永遠在她心頭揮之不去。

她號哭著,為了母親,也為父親,更為自己,她淋漓盡致地痛哭著。

她的哭聲讓馮山的心里亂了起來。他回過頭沖她說:從今以后,我不會碰你一根指頭。我只求你一件事,老老實實在這里待著。等我贏光楊六家所有的財產(chǎn)和女人,我就讓你走,你愛去哪兒去哪兒。

文竹聽了馮山的話止住了哭聲,她怔怔地望著馮山。

馮山說:晚上我就出去,我不出去,楊六也會找上門來的。十天之后我就回來,到時你別走遠了,給我留著門,炕最好燒熱一些。

文竹坐在那,似乎聽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聽到。

馮山說:家里柜子里有米,地窖里有菜,我不在家,你別委屈了你自己。

馮山又說:我要親眼看見楊六抱著石頭走進大西河,我就再也不賭了。要是還賭,我就把我的手剁下來。

馮山穿上鞋,找了根麻繩把自己的棉襖從腰間系上。他紅著眼睛說:我走了,記住,我十天后回來。

說完馮山頭也不回地開門出去了,走進風雪里。

文竹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門旁,一直望著馮山走遠。不知為什么,她的心忐忑不安起來,不知為誰,自從父親把自己輸了,她的一顆心就死了。她覺得那時,自己已經(jīng)死了。直到現(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又活了一次。她的心很亂,是為了馮山那句讓她自由的話嗎?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馮山走進賭場的時候,楊六已經(jīng)在那里等候了。賭場設(shè)在村外兩間土房里。房子是楊六提供的。村外這片山地也是楊六家的。自從楊大那一輩開始,賭場上的運氣一直很好,贏下了不少房子和地。這兩間土房是楊六秋天時看莊稼用的。現(xiàn)在成了楊六和馮山的賭場。

楊六似乎等馮山有些時候了,身上落滿了雪,帽子上和衣領(lǐng)上都結(jié)滿了白霜。楊六那匹拴在樹上的馬也成了一匹雪馬,馬嚼著被雪埋住的干草。

楊六一看見雪里走來的馮山就笑了,他握住馮山的手說:我知道你今天晚上一準會來。

馮山咧了咧嘴道:我也知道你早就等急了。

兩人走進屋里,屋里點著幾只油燈,炕是熱的,灶膛里的火仍在呼呼地燒著。兩人撕撕扯扯地脫掉鞋坐在炕上。

楊六笑著問:咋樣,我沒騙你吧,那丫頭是處女吧?

馮山不置可否地沖楊六笑了笑。

楊六仍說:那丫頭還夠味吧?玩女人么,就要玩這種沒開過苞的。

馮山悶著頭抽煙,他似乎沒有聽清楊六的話。

楊六這時才把那只快燒了手的煙屁股扔在地上。從炕上的賭桌上取出筆墨,一場賭戰(zhàn)就此拉開了序幕。

賭前寫下文書,各執(zhí)一份,也算是一份合同吧。楊六鋪開紙筆就說:我是輸家,這回的賭我來押。

馮山擺擺手說:你押,你盡管押。

楊六就在紙上寫:好地三十坰,房十間。

馮山就說:老樣子,一只左手。

馮山身無分文,只能橫賭。橫賭、順賭雙方都可以討價還價,直到雙方認同,或一方做出讓步。

楊六把筆一放說:我這次不要你的手,我要你把文竹押上,文竹是我的。

馮山知道楊六會這么說,他要先贏回文竹,然后再要他的一只手,最后再要他的命。馮山也不緊不慢地說:那好,我也不要你房子,不要你地。我也要文竹,這次我贏了,文竹就永遠是我的了。

楊六似乎早就知道馮山會這么說,很快把剛才寫滿字的紙放在一旁。又重新把兩人的約定寫在了紙上,寫完一張,又寫了一張,墨汁尚未干透,兩人便各自收了自己那份,揣在懷里。

兩人再一次面對的時候,全沒了剛才的舒緩氣氛,兩人的目光對視在一起,像兩名現(xiàn)代的拳擊手對視在一起的目光。楊六從桌下拿出了紙牌。

楊六這才說:在女人身上舒服了,賭桌上可不見得舒服了。

馮山只是淺笑了一下,笑容卻馬上就消失了。他抓過楊六手里的牌,飛快地洗著。

一場關(guān)于文竹命運的賭局就此拉開了序幕。

對兩個人來說,他們又站在同一起跑線上。馮山想的是,贏下文竹是他的第一步,然后贏光楊六的房子和地,再贏光楊六身邊所有的女人,最后再贏回母親的尸骨,最后看著楊六抱著石頭沉入大西河。這是他最后的理想。

楊六想的是,贏下馮山的命,在這個世界上他就少了個死對頭,那時他可以賭也可以不賭。文竹只是他手里的一個籌碼。他不缺女人。這幾年他贏下了不少頗有姿色的女人。現(xiàn)在他養(yǎng)著她們,供她們玩樂,只要他想得到隨時可以得到。至于文竹,只是這些女人中的一個,但他也不想輸給馮山,他要讓馮山一敗涂地,最后心服口服地輸出自己的命,到那時,他就會一塊石頭落地了。然后放下心來享受他的女人,享受生活。也許隔三差五地賭上一回,那時并不一定為了輸贏,就是為了滿足骨子里那股賭性。他更不在乎輸幾間房子幾畝地,如果運氣好的話,他還會贏幾個更年輕更漂亮的女人,直到自己賭性消失了,然后就完美地收山。楊六這么優(yōu)越地想著。

馮山和楊六在賭場上的起點一樣,終點卻不盡相同。

灶下的火已經(jīng)熄滅了,寒氣漸漸浸進屋里。幾只油燈很清澈地在寒氣中搖曳著一片光明。馮山和楊六幾乎伏在了賭桌上在發(fā)牌、叫牌,兩人所有的心思都盯在那幾張紙牌上。

文竹也沒有睡覺。窗臺上放著一盞油燈,她坐在窗前,聽著窗外的風聲,雪聲。她無法入睡,她相信馮山的話。要是馮山贏下她會還給她一份自由。她也清楚,此時此刻,兩個男人為了自己正全力以赴地賭著。她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會怎樣。

楊六贏下她的時候,她就想到了死。她在楊家住的那幾天,她看到了楊六贏下的那幾個女人,她知道要是馮山輸了,她也會像楊六家養(yǎng)的那幾個女人一樣。會成為楊六的玩物。說不定哪一天,又會被楊六押出去,輸給另外的張三或李四,自己又跟貓跟狗有什么區(qū)別。文竹在這樣的夜晚,為自己是個女人,為了女人的命運擔心。她恨自己不是男人。要是個男人的話。她也去賭一把,把所有的男人都贏下來,用刀去割他們檔里的物件,讓他們做不成男人,那樣的話。男人就不會把女人當賭資贏來輸去的了。

當初楊六沒要她,只想把她押出一個好價錢,現(xiàn)在馮山最后也沒要她,她有些吃驚,也有些不解。當馮山鉆進她的被窩里,用身體壓住她的時候,她想自己已經(jīng)活到盡頭了。她被父親押給楊六和馮山時,她就想,不管自己輸給誰,她都會死給他們看。她不會心甘情愿地給一個賭徒當老婆。她知道,自己的命運將會是什么。

馮山在關(guān)鍵時刻,卻從她身上滾了下來,穿上衣服的馮山卻說出了那樣一番話。為了這句話,她心里有了一絲感激,同時也看到了一絲希望。就是這點希望,讓她無法入睡,她傾聽著夜里的動靜,想象著馮山賭博時的樣子。她把自己的命運就押在了馮山這次一賭上。窗縫里的一股風,把油燈吹熄了,屋子里頓時黑了下來。隨著黑暗,她感受到了冷。她脫了鞋,走到炕上,用一床被子把自己裹住。這次,她在被子里嗅到了男人的氣味,確切地說是馮山的氣味,這氣味讓她暫時安靜下來,不知什么時候,她偎著被子,坐在那里睡著了。

文竹懷著莫名的心情,恍似在期盼什么的時候,菊香來過一次,菊香的身后跟著槐。那時文竹正倚著門框,沖著外面白茫茫的雪地愣神。菊香和槐的身影便一點點地走進文竹的視野。她以為這母子倆是路過的,她沒有動,就那么倚門而立。

菊香和槐走進來。菊香望了眼文竹,文竹也盯著菊香,菊香終于立在文竹面前說:你就是馮山贏來的女人?

文竹沒有回答,就那么望著眼前的母子倆。菊香不再說什么,側(cè)著身子從文竹身邊走過去,槐隨在母親身后,沖文竹做了個鬼臉。

菊香輕車熟路地在里間外間看了看,然后就動手收拾房間。先把炕上的被子疊了,文竹起床的時候,被子也懶得疊,就在炕上堆著。菊香收拾完屋子,叉走到院里抱回一堆干柴,往鍋里舀幾瓢水,干柴便在灶下燃了起來。

文竹已經(jīng)跟進了屋,站在一旁不動聲色地望著菊香。菊香一邊燒火一邊說:這炕不能受潮,要天天燒火才行。

文竹說:你是誰?

菊香抬頭望了眼文竹,低下頭答:菊香。

槐走近文竹,上下仔細打量了一會兒文竹問:你是誰?我昨沒見過你?

文竹沖槐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槐的頭。

槐仰著臉很認真地說:你比我媽好看。

文竹又沖槐笑了笑,樣子卻多了幾分凄楚。

菊香伸出手把槐拉到自己身旁,一心一意地往灶膛里填柴,紅紅的火光映著菊香和槐。鍋里的水開了。冒出一縷一縷的白汽。菊香燒完一抱柴后立起了身,拉著槐走了出去。走到門口說:這屋不能斷火。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網(wǎng)絡(luò)與信息 文竹一直望著母子倆在雪地里消失。

馮山在走后第九天時,搖晃著走了回來。在這之前,菊香差不多每天都來一次。從那以后,文竹每天都燒水,因為她要做飯。馮山走出第五天的時候,菊香便開始做面條,做好面條就在鍋里熱著,晚上就讓槐吃掉。第九天的時候,菊香做完面條,熱在鍋里。剛走沒多久,馮山就回來了。那時文竹依舊在門框上倚著。這些天來,她經(jīng)常倚在門框上想心事,她自己也說不清這到底為什么。

當馮山走進她視線的時候,她的眼皮跳了一下,她就那么不錯眼珠地望著馮山一點又一點地走近。

走到近前,馮山看了她一眼,沒說什么,低著頭走進屋里。他徑直走到灶臺旁,鍋里還冒著熱氣。他掀開鍋蓋,端出面條,臉伏在面條上深吸了兩口氣,然后就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來,很快那碗面條就被馮山吃下了肚,這才吁了一口氣。

文竹一直望著馮山。馮山走到炕前,“咚”的一聲躺下去,他起身拉被子時看見了站在一旁一直望著他的文竹,他只說了句:我贏了,你可以走了。

剛說完這句話,馮山便響起了鼾聲。馮山這一睡,便睡得昏天黑地。

文竹呆呆定定地望著昏睡的馮山,只幾天時間,馮山變得又黑又瘦,胡子很濃密地冒了出來。

她聽清了馮山說的話,他贏了。也就是說楊六把自己完整地輸給了馮山,馮山讓她走,這么說。她現(xiàn)在是個自由人了。她可以走了,直到這時,文竹才意識到,自己并沒有個去處。家里的房子、地被父親輸出去了,自己已經(jīng)沒有家了。她不知道自己將去向何方,她蹲在地上,淚水慢慢地流了出來。她嗚咽著哭了。

灶膛里的火熄了,屋子里的溫度慢慢涼了下來。

傍晚的時候,菊香帶著槐又來了一次。菊香看見仰躺在那昏睡的馮山,文竹記得馮山剛躺下去時的姿勢就是這個樣子,馮山在昏睡時沒有動過一下。

菊香動作很輕地為馮山脫去鞋,把腳往炕里搬了搬,又拉過被子把馮山的腳蓋嚴實。做完這一切。又伸手摸了摸炕的溫度。

文竹一直注視著菊香的動作。

菊香起身又去外面抱了一捆干柴。正當她準備往灶膛里填柴時,文竹走過去,從菊香手里奪過干柴,放入灶膛,然后又很熟練地往鍋里填了兩瓢水,這才點燃灶里的柴。火就紅紅地燒著,屋子里的溫度漸漸升了起來。

菊香這才嘆了口氣,拉過槐。不看文竹,望著炕上睡著的馮山說:今晚燒上一個時辰,明天天一亮就得生火。

說完拉著槐走進了夜色中。

菊香一走,文竹就賭氣似的往灶膛里加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賭氣。

馮山鼾聲雷動地一直昏睡了三天三夜,他終于睜開了眼睛。

在這之前,菊香已經(jīng)煮好了一鍋面湯。她剛走。馮山就醒了。菊香似乎知道馮山會醒過來似的。她出門的時候沖文竹說:他一醒來,你就給他端一碗面湯喝。

文竹對菊香這么和自己說話的語氣感到很不舒服,但她并沒有說什么。

當馮山哈欠連天醒過來的時候,文竹還是盛了碗面湯端到馮山面前。馮山已經(jīng)倚墻而坐了,他看也沒看文竹一眼,稀里胡嚕地一連喝了三碗面湯,這才抬起頭望了文竹一眼。他有些吃驚地問:你怎么還沒走?

文竹沒有說話,茫然地望著馮山。

馮山就說:你不信?

文竹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就那么望著他。

馮山又說:我說話算數(shù),不會反悔。

文竹背過身去,眼淚流了出來,她不是不相信馮山的話。當父親把她輸給楊六的時候,她就想到了自己的結(jié)局,那就是死。她沒有考慮過以后還有其他的活法。沒想到的是,馮山又給她一個自由身,這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面對將來的生活。

她為自己無處可去而哭泣。半晌,她轉(zhuǎn)過身沖馮山說:你是個好人,這一輩子我記下了。

馮山擺擺手說:我是個賭徒。

她又說:你容我?guī)滋欤任矣袀€去處,我一準離開這里。

馮山?jīng)]再說什么,穿上鞋下地了。走到屋子后面,熱氣騰騰地撒了一泡長尿。他抬起頭的時候。看見遠方的雪地里菊香牽著槐的手正望著他。

他心里一熱,大步向菊香和槐走去。

馮山連贏了楊六兩局。他把文竹贏了下來。他在這之前,從沒和楊六賭過。那時他卻一直在賭,大都是順賭。當然都是一些小打小鬧的賭法。他贏過房子也贏過地,當他接過輸家遞過來的房契和地契時,他連細看一眼都沒有,便揣在懷里,回到家里他便把這些房契或地契扔在灶膛里一把火燒了。他沒把這些東西放在眼里,他知道自己最后要和楊六較量,讓楊六家破人亡,報父輩的仇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到現(xiàn)在他贏了多少房子多少地他也說不清楚,每到秋天,便會有那些誠實的農(nóng)民,擔著糧食給他交租子,地是他贏下的,租子自然是他的了。他就敞開外間的門,讓農(nóng)民把糧食倒到糧囤里,見糧囤滿了,再有交糧食的人來到門前,他就揮揮手說:都挑回去吧,我這兒足了,農(nóng)民就歡天喜地地擔著糧食走了。

馮山把這些東西看得很輕,錢呀,財呀,房呀,地呀什么的,在賭徒的眼里從來不當一回事。今天是你的。明天就會是別人的了。就像人和世界的關(guān)系一樣,赤條條地來了,又赤條條地走了,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生前所有的花紅柳綠,富貴人生都是別人的了。

馮山早悟透這些都緣于父親馮老么,父親該贏的都贏過,該輸?shù)囊捕驾斶^。他是眼見父親抱著石頭沉入大西河的,河水什么也沒有留下,只留下幾個氣泡。這就是父親的一輩子。

他十六歲離開菊香家便在賭場上闖蕩,一晃就是十幾年。身無分文的時候,他也賭過自己的命,有驚無險,他一路這么活了下來。他在練手,也在練心。更練的是膽量。他知道一個賭徒在賭場上該是一個什么樣子,沒有膽量,就不會有一個好的心態(tài)。子承父業(yè),他繼承了父親馮老么許多優(yōu)點,加上他這十幾年練就的,他覺得自己足可以和楊六叫板了。

當他一門心思苦練的時候,楊六正在擴建自己的家業(yè)。父親留給他的那份家業(yè),叉在楊六手里發(fā)揚光大了。不僅僅贏下了許多房子和地,還有許多年輕漂亮的女人,有些女人只在他手里過一過,又輸給另外的人。楊六有兩大特點,一是迷戀賭場,其次就是迷戀女人。他一從賭場上下來就往女人的懷里扎。楊六的女人,都非烈性女子,她們大都是貧困人家出來的。她們輸給楊六后,都知道將來的命運意味著什么。今天她們輸給楊六,楊六明天還會輸給別人。她們來到楊六家,有房子有地,生活自然不會發(fā)愁。她們百般討好楊六,一門心思拴住楊六的心,她們不希望楊六很快把自己輸出去。楊六便在這些爭寵的女人面前沒有清閑的時候,今天在這廂里廝守,明天又到那廂里小住。楊六陶醉于現(xiàn)在的生活。如果沒有馮山。他真希望就此收山,靠眼下的房子和地,過著他土財主似的生活。

楊六知道,馮山不會這么善罷甘休,文竹只是他的一個誘餌,他希望通過文竹這個誘餌置馮山于死地,就像當年自己的父親楊大贏馮老么那樣,干凈利落地讓馮山抱著石頭沉入大西河里,那么他就什么都一了百了了。沒想到的是,他一和馮山交手,便大出他的意料,馮山的賭藝一點也不比他差,只兩次交鋒,文竹這個活賭便成了死賭。

警醒之后的楊六再也不敢大意了,連續(xù)兩次的苦戰(zhàn)。與其說是賭博,還不如說是賭毅力,幾天幾夜不合眼,最后是馮山勝在了體力上,楊六都支撐不住了才推牌認輸?shù)摹?/p>

昏睡了幾天之后的楊六,他一睜開眼睛,那些女人像往常一樣爭著要把楊六拉進自己的房間,楊六像轟趕蒼蠅似的把她們趕走了,他要靜養(yǎng)一段時間和馮山?jīng)Q一死戰(zhàn)。那些日子。楊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除了吃就是睡,對窗外那些討好他的女人充耳不聞。每頓楊六都要喝一大碗東北山參燉的雞湯,睡不著的時候,他仍閉目養(yǎng)神,回想著每輪賭局自己差錯出在哪里。

文竹和馮山和平相處的日子里,覺得自己真的是該走了。

馮山在白天的大部分時間里根本不在家,后來文竹發(fā)現(xiàn)馮山每次回來都帶回一兩只野兔或山雞。她這才知道,馮山外出狩獵去了。一天兩頓飯都是文竹做的。對這點。馮山從來不說什么,拿起碗吃飯,放下碗出去。倒是菊香在文竹生火做飯時出現(xiàn)過幾次,那時文竹已經(jīng)把菜燉在鍋里,菊香不客氣地掀開鍋蓋。看了看燉的菜,然后說:馮山不喜歡吃湯大的菜。

說完就動手把湯舀出去一些,有時親口嘗嘗菜,又說:菜淡了,你以后多放些鹽,然后就又舀了些鹽放在里面。

馮山晚上回來得很晚。他回來的時候,文竹已經(jīng)和衣躺下了,馮山就在文竹躺下很遠的地方躺下,不一會兒就響起了鼾聲。有時文竹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馮山在吸煙,煙頭明明滅滅地在馮山嘴里燃著。她不知他在想什么,就在暗夜里那么靜靜地望著他。

隨著時間的推移,文竹發(fā)現(xiàn)馮山是個好人。這么長時間了,他再也沒碰過她。甚至連多看她一眼都沒看過。不僅這樣,他還給了她自由,他是通過兩次賭才把她贏下的,那是怎樣的賭啊,她沒去過賭場,不知男人們是怎樣一種賭法。父親的賭,讓他們傾家蕩產(chǎn),還把生命都搭上了,她親眼看見馮山兩次賭,回來的時候,幾乎讓人認不出來了,她一想起賭,渾身便不由自主地發(fā)冷。她有時就想,要是馮山不賭該多好啊。安安心心地過日子,像馮山這么好心的男人并不多見。這么想過了,她的臉竟然發(fā)起燒來。

文竹又想到了菊香,她不知道菊香和馮山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但看到菊香對馮山的樣子,不知為什么。她竟然有了一絲妒意。看到菊香的樣子,她越發(fā)地覺得自己在這里是多余的人了。她又一次想到了走。這一帶她舉目無親,她不知去哪里。她曾聽父親說過,自己的老家在山東蓬萊的一個靠海邊的小村里。那里還有她一個姑姑和兩個叔叔。自從父親闖了關(guān)東之后,便失去了聯(lián)系。要走,她只有回老家這條路了,她不知道山東蓬萊離這里到底有多遠,要走多少天的路,既然父親能從山東走到這里,她也可以從這里走回山東。在文竹下定決心準備上路時,事情發(fā)生了變故。

馮山這次輸給了楊六,馮山為此付出了一條左臂的代價。

文竹在馮山又一次去賭期間,做好了離開這里的打算。她沒有什么東西可收拾的,只有身上這身衣褲,她把身上的棉衣棉褲拆洗了一遍,她找出了馮山的衣褲穿在身上。她不能這么走。她要等馮山回來,她要走也要走得光明正大。縫好自己的衣褲后,她就倚門而立,她知道說不定什么時候,馮山就會從雪地里走回來。然后一頭倒在炕上。

馮山終于搖搖晃晃地走進了她的視線,她想自己真的該走了,不知為什么,她竟有了幾分傷感。她就那么立在那里,等馮山走過來,她要問他是不是改變主意了,如果他還堅持讓她走,她便會立刻走掉的。

當馮山走近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有什么地方不對勁。當她定睛細看時,她的心懸了起來。馮山左臂的袖管是空的,那只空了的袖管沾滿了血跡。馮山臉色蒼白,目光呆滯。一瞬間她什么都明白了。她倒吸了口冷氣,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幾步,她輕聲問:你這是咋了?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和馮山說話。馮山什么也沒說,徑直從她身邊走過去。

她尾隨著馮山走進屋里,馮山這次沒有一頭倒在炕上,而是伸出那只完好的右手把被子拉過來,靠在墻上,身體也隨著靠了過去。她立在一旁想伸手幫忙,可又不知怎么幫,就那么癡癡呆呆地站著。良久,她才醒悟過來,忙去生火,很快她煮了一碗面條,上面撒著蔥花,還有—個荷包蛋,熱氣騰騰地端到他的面前。馮山認真地望了她一眼,想笑一笑,卻沒有笑出來。伸出右手準備來接這碗面條,可右手卻抖得厲害,馮山便放棄了接面條的打算。她舉著面條猶豫了一下,最后用筷子挑起幾根面條送到了馮山的嘴邊。馮山接了。在嘴里嚼著,卻吃得沒滋沒味,不像他以前回來吃那碗面條,總是被他吃得風卷殘云。后來馮山就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

她放下面條不知如何是好地立在一旁,她問:疼嗎?

他不說話,就那么閉著眼睛靠在墻上,臉上的肌肉抽動著。

她望著那支空袖管,凝在上面的血水化了,正慢慢的,一滴一滴地流下來。

她伏下身,下意識地撫那只空袖管,她聞到了血腥氣,她的后背又涼了一片。

她喃喃地說:你為啥不輸我?

她的聲音里帶了哭音。

他終于又一次睜開了眼睛,望著她說:這事和你沒關(guān)系。

說完這話身體便倒下了。

菊香和槐來到的時候,文竹正蹲在地上哭泣,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

菊香一看便什么都明白了,她跪在炕上聲色俱厲地說:我知道早晚會有今天的,天哪,咋就這么不公平呀。

菊香伸手為馮山脫去棉襖,那只斷臂已經(jīng)簡單處理過了,半只斷臂被扎住了,傷口也敷了藥。菊香又端了盆清水,放了些鹽在里面,為馮山清洗著,一邊清洗一邊問馮山:疼嗎?疼你就叫一聲。

馮山睜開眼睛,望著菊香說:我就快成功了,我用這只手臂去換楊六所有家當。我以為這輩子我只賭這一回了,沒想到……

菊香一迭聲地嘆著氣,幫馮山收拾完傷口后。拉過被子為馮山蓋上這才說:我去城里,給你抓藥。

說完就要向外走,文竹站了起來,大著聲音說:我去。

菊香望著她,馮山望著她,就連槐也吃驚地望著她。

還沒等眾人反應(yīng)過來,她抓過菊香手里的錢,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她走得又急又快,百里山路通向城里,她很小的時候隨父親去過一次。就憑著這點記憶,義無反顧地向城里走去,她也不知道是一種什么力量在鼓動著她。

文竹一走,菊香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她一邊哭一邊說:本來這兩天我想回去看看那個“死鬼”的。前兩天有人捎信來,說那“死鬼”的病重了。

馮山微啟開眼睛望著菊香說:那你就回去吧。我這沒事。不管咋說,他也是你男人。

菊香嗚哇一聲就大哭了起來,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馮山,或者自己的男人。菊香悲痛欲絕,傷心無比地哭著。好久菊香才止住了哭聲,哀哀婉婉地說:這日子啥時候才是個頭哇。

一直就在那里的槐突然清晰地說:我要殺了楊六。

槐的話讓菊香和馮山都吃了一驚,兩個人定定地望著槐。

清醒過來的菊香撲過去,一把抱住槐,揮起手。狠狠地去打槐的屁股。她一直擔心槐長大了會和馮山一樣。她沒有和槐說過他的身世,她不想說,也不能說,她想直到自己死時再把真相告訴槐。她一直讓槐喊馮山舅舅。她和馮山來往時,總是避開槐。

槐被菊香打了,卻沒哭,跑出屋外,站在雪地里運氣。

菊香沖窗外的槐喊:小小年紀就不學好,以后你再敢說,看我打不死你。

菊香止住眼淚,嘆著氣說:生就的骨頭長成的肉。

菊香的淚水又一次流了出來,她一邊流淚一邊說:我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該咋過。

馮山望著天棚咬著牙說:楊六我跟你沒完,我還有一只手呢,還有一條命哪。

菊香聽了馮山的話,喊了聲:老天爺呀!便跑了出去。

文竹是第二天晚上回來的,她一路奔跑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二百里山路,又是雪又是風的。她不知摔了多少跟頭,餓了吃口雪,渴了吃口雪。她急著往回趕,她知道馮山在等這些藥。

她進門的時候,喘了半天氣才說:我回來了。

馮山正疼痛難忍,被子已被汗水濕透了,他就咬著被角挺著。

文竹來不及喘氣,點著了火,她要為馮山熬藥。

菊香趕來的時候,馮山已經(jīng)喝完一遍藥睡著了。

馮山輸給了楊六一條手臂,使文竹打消了離開這里的念頭。她知道馮山完全可以把自己再輸給楊六,而沒有必要輸?shù)糇约旱囊粭l手臂,從這一點她看出他是一個敢作敢為、說話算數(shù)的男人。僅憑這一點,她便有千萬條理由相信馮山。

文竹在精心地照料著。她照料馮山的時候是無微不至的,她大方地為馮山清洗傷口,換藥,熬藥。又把整好的藥一勺一勺喂進馮山嘴里。接下來,她就想方設(shè)法地為馮山做一些合口的吃食,這一帶不缺獵物,隔三差五地總會有獵人用槍挑著山雞野味什么的從這里路過,于是文竹就隔三差五地買來野味為馮山燉湯。在文竹的精心照料下,馮山的傷口開始愈合了。

有時菊香趕過來,都插不上手。文竹忙了這樣,又忙那樣。屋里屋外的都是文竹的身影。

一次文竹正在窗外剝一只兔子,菊香就沖躺在炕上的馮山說:這姑娘不錯,你沒白贏她。

馮山的傷口已經(jīng)不疼了,氣色也好了許多。他聽了菊香的話,嘆了口氣說:可惜讓我贏了,她應(yīng)該嫁一個好人家。

菊香埋怨道:當時你要是下決心不賭,怎么會有今天,這是過的啥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

馮山想到了槐。一想到槐他心里就不是個味,本來槐該名正言順地喊他爹的,現(xiàn)在卻只能喊他舅。

馮山咬著牙就想,是人是鬼我再搏這一次,他知道自己壯志未酬。

半晌,菊香又說:你打算把她留在身邊一輩子?

馮山?jīng)]有說話,他不知道將怎么打發(fā)文竹。當初他贏下文竹,因為文竹是楊六的一個籌碼。他對她說過。給她自由,她卻沒有走。他就不知如何是好了,這些天下來,他看得出來,文竹是真心實意地照料他。以后的事情,他也不知會怎樣,包括自己是死是活還是個未知數(shù),他不能考慮那么長遠。

菊香又說:有她照顧你,我也就放心了。明天我就回去,看看那個“死鬼”。

馮山躲開菊香的目光。他想菊香畢竟是有家的女人,她還要照看她的男人,不管怎么說那男人還是她的丈夫。這么想過了,他心里就多了層失落的東西。

他沖菊香說:你回去吧,我沒事。

菊香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就走了出去。外面文竹已剝完了兔子皮,正用菜刀剁著肉。她望著文竹一字一頓地說:你真的不走了?

文竹沒有說話,她沒有停止手上的動作。

菊香又說:稱可想好了,他傷好后還會去賭。

文竹舉起菜刀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但很快那把菜刀還是落下去了,她更快地剁了起來。

菊香還說:他要是不賭,就是百里、千里挑一的好男人。

文竹這才說:我知道。

菊香再說:可他還要賭。

文竹抬起頭望了眼菊香,兩個女人的目光對視在一起。就那么長久地望著,菊香轉(zhuǎn)身走了,走了兩步她又說:你可想好嘍,別后悔。

文竹一直望著菊香的背影消失在雪地里。

那天晚上,窗外刮著風,風很大,也很冷。

馮山躺在炕頭上無聲無息,文竹坐在炕角,身上搭著被子,灶膛里的火仍燃著。

文竹說:你到底要賭到啥時候?

馮山說:贏了楊六我就罷手。

文竹說:那好,這話是你說的,那我就等著你。

馮山又說:你別等著我,是贏是輸還不一定呢。

文竹又說:這不用你管,等不等是我的事。

馮山就不說什么了,兩人都沉默下來。窗外是滿耳的風聲。

文竹還說:你知道我沒地方可去,但我不想和一個賭徒生活一輩子。

馮山仍不說話,灶膛里的火有聲有色地燃著。

文竹再說:那你就和楊六賭個輸贏,是死是活我都等你,誰讓我是你贏來的女人呢。

馮山這才說:我是個賭徒,不配找女人。說到這他又想到了菊香還有槐,眼睛在黑暗里潮濕了。

文竹不說話了,她在黑暗里靜靜地望著馮山躺著的地方。

十一

馮山找到楊六的時候,楊六剛從女人的炕上爬起來。楊六身體輕飄飄地正站在院外的墻邊沖雪地里撒尿。他遠遠就看見了走來的馮山,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沒料到馮山這么快就恢復(fù)了元氣。

上次馮山輸?shù)袅艘粭l手臂,是他親眼看見馮山用斧頭把自己的手臂砍了下去,而且那條手臂被一只野狗叼走了。楊六那時就想,馮山這一次重創(chuàng),沒個一年半載的恢復(fù)不了元氣。出乎他意料的是,馮山又奇跡地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他不知所措地盯著馮山一點點地向自己走近,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籠罩在楊六的心頭。

一場你死我活的兇賭,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還是那間小屋,馮山和楊六又坐在了一起。馮山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他不可能把剩下那只手押上,如果他輸了,雖能保住自己的一條命,但他卻不能再賭了。馮山不想要這樣的結(jié)局,他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馮山便把自己的性命押上了。如果他輸了,他會在大西河鑿開一個冰洞,然后跳進去。

楊六無奈地把所有家產(chǎn)和女人都押上了。楊六原想自己會過一個安穩(wěn)的年,按照他的想法,馮山在年前是無論如何不會找上門的,可馮山就在年前找到了他。

無路可退的楊六也只能殊死一搏了,他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天,可他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早一天擺平馮山,他就會早一天安心,否則他將永無寧日。楊六只能橫下一條心了,最后一賭,他要制馮山于死地,親眼看見馮山跳進大西河的冰洞里。

兩人在昏暗的油燈下,擺開了陣勢。

文竹的心里從來沒有這么忐忑不安過,自從馮山離開家門,她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她一會兒站在窗外,一會兒站在門里。

馮山走了。還不知能不能平安地回來,馮山走時,她隨著馮山走到了門外,她一直看著馮山走遠,馮山走了一程回了一次頭,她看見馮山?jīng)_她笑了一次,那一刻她差點哭出聲來,一種很悲壯的情緒瞬間傳遍了她的全身,她不錯眼珠地一點點望見馮山走遠了。

無路可去的文竹,把所有的希望都系在了馮山身上。當初父親將自己輸給楊六。楊六又將自己輸給馮山的時候,她想到了死,唯有死才能解脫自己。當馮山完全把她贏下,還給她自由的時候,死的想法便慢慢地在她心里淡了下去。當馮山失去一條手臂時,她的心動了,心里那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渴望燃燒了起來,她相信馮山,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文竹現(xiàn)在被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期盼折磨著。

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馮山還沒有回來。文竹跪在地上,拜了西方拜東方,她不知道冥冥的上蒼哪路神仙能保佑馮山。文竹一雙腿跪得麻木了,她仍不想起來,站起來滋味比跪著還難受,于是她就那么的地久天長地跪著。跪完北方再跪南方。

五天過去了,七天過去了。

馮山依舊沒有回來,文竹就依舊在地上跪著,她的雙腿先是麻木,然后就失去了知覺。她跪得心甘情愿,死心塌地。

十天過去了。

馮山仍沒有回來。

文竹的一雙膝蓋都流出了血,她相信總有一天她會等來馮山的。

窗外是呼嘯的風,雪下了一場,又下了一場,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天空便混沌在一處了。

文竹跪在地上,望著門外這混沌的一切,心里茫然得無邊無際,第十五天的時候,那個時間差不多是中午,文竹在天地之間,先是看見了一個小黑點,那個黑點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她慢慢地站了起來,她終于看清,那人一只空袖筒正在空中飄舞,她在心里叫了一聲:馮山。她一下子扶住門框,眼淚不可遏止地流了出來。

馮山終于走近了,馮山也望見了她,馮山咧了咧嘴,似乎想笑一下,卻沒有笑出來,他站在屋里仰著頭說:我贏了,以后再也不會賭了。

說完便一頭栽在炕上。

十二

馮山贏了,他先是贏光了楊六所有的房子、地,當然還有女人。楊六就紅了眼睛,結(jié)果把自己的命押上了,他要翻盤了,贏回自己的東西和女人。

當他顫抖著手在契約上寫下字據(jù)時,馮山的心里“咕咚”響了一聲,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的目的達到了。父親的仇報了,父親的臉面他找回來了。

楊六的結(jié)局有些令馮山感到遺憾,他沒能看到楊六走進大西河。楊六還沒離開賭桌,便口吐鮮血,倒地身亡了。

馮山昏睡了五天五夜后,他起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很隆重地為母親遷墳。吹鼓手們排著長隊,吹吹打打地把母親的尸骨送到馮家的祖墳里,和馮山的父親合葬在一處。馮山披麻戴孝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面,母親第一次下葬的時候,那時他還小,那時他沒有權(quán)力為母親送葬,楊家吹吹打打地把母親葬進了楊家的墳地。從那一刻,他的心里便壓下了一個沉重的碑。此時,那座沉重的碑終于被他搬走了。他抬著母親的尸骨,向自家的墳地走去。他一邊走一邊沖著風雪喊:娘,咱們回家了。

他又喊:娘,這么多年,兒知道你想家呀。

他還喊:娘,今天咱們回家了,回家了……

馮山一邊喊一邊流淚。

風雪中鼓樂班子奏的是《得勝令》。

安葬完母親的第二天,馮山便和文竹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铩?/p>

又是幾天之后,菊香和槐回到了這里,他們回來就不想再走了。菊香和槐都穿著喪服,菊香的癆病男人終于去了。

當菊香牽著槐的手走進馮山那兩間小屋的時候,這里早已是人去屋空了,留下了冷灶冷炕。

槐搖著母親的手帶著哭腔說:他走了。

菊香喃喃著:他們走了。

槐說:他們會回來么?

菊香滾下了兩行淚,不置可否地搖搖頭。

槐咬著牙說:我要殺了他。

菊香吃驚地望著槐,槐的一張小臉憋得通紅。

槐又說:我早晚要殺了他。

“啪”菊香打了槐一個耳光,然后俯下身一把抱住槐,“哇”的一聲哭了,一邊哭一邊說:不許你胡說。她在槐的眼神里看到了那種她所熟悉的瘋狂。當年馮山就是這么咬著牙沖楊家人說這種話的。她不想也不能讓槐再走上馮山那條路。

菊香搖晃著槐弱小的身子,一邊哭一邊說:不許你胡說,他是你親爹呀。

槐咬破了嘴唇,一縷鮮血流了出來,眼睛里蓄滿了淚水,然后又說:那他為啥不娶你,我要殺了他。

菊香就號啕大哭起來。

幾年以后,這一帶的賭風漸漸消失了,偶爾有一些小打小鬧的賭,已經(jīng)不成氣候了。賭風平息了,卻鬧起了胡子。

很快,一支胡子隊伍成了氣候。一個失去左臂的人,是這只胡子隊伍的頭,被人稱作“獨臂大俠”,殺富濟貧,深得人們愛戴。

又是幾年之后,一個叫槐的人,也領(lǐng)了一班人馬,占據(jù)了一個山頭,這伙人專找獨臂大俠的麻煩。

兩伙人在山上山下打得不可開交。

人們還知道“獨臂大俠”有個漂亮的壓寨夫人,會雙手使槍,殺人不眨眼。槐的母親痛心兒子占山為王,吊死在自己家中。槐率所有的胡子,為自己的母親守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靈。人們都說槐是個孝子。

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責任編輯 張競毅

[作者簡介]石鐘山,男,1964年生于沈陽,長于吉林。1981年入伍,先后在空軍雷達兵及總后某院校工作。1997年轉(zhuǎn)業(yè)后,曾在北京市廣播電視局和北京電視臺工作,現(xiàn)為武警總部政治部專業(yè)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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