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最后一個纏足的女人

春節后的一場雨，清洗了冬天積攢的干燥和污濁的空氣，上班經過渤海十九路時，我又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聽到老太太忘情地呼喊。

這是一個太老的老太太，一頭銀絲上盤著髻，用簪梳固定，從后面看，身材依然保持得非常好，沒有多余的贅肉，臉上的皮膚被歲月吸干了汁液，但保存年輕時美好的輪廊，就是這張臉，引起對老太太過去歲月的猜想和推測。想象有著深刻的和令人回味的情感經歷，它需要在真實的基礎上，調動記憶和生活經驗，在情感的顯影液中，浸泡顯現當時可能的情景。老太太喜歡白色，很少見她穿別的顏色的襪子。圓口黑布鞋，完全手工制作，因為不會有任何一家鞋廠，為稀少的小腳，做一批賠本的買賣。這樣的鞋，傾注了太多的情感，當年是老人給孩子們做，現在是孩子們給老人做鞋穿。打袼褙，納鞋底，剪鞋樣，一針一線地縫制。一雙舒適的鞋穿過歲月，縫綴血脈的根莖。

一切對于老太太都不重要了，老太太沒有憂愁，沒有痛苦，人世間所有的風浪都趟過去了。老太太一邊走，有時停下腳步，對著天空，大聲呼喊，兩只手不住閑地比劃。我認識老太太二年多了，沒和她說過一句話，沒聽清她說過一句完整的話。一天天地過去了，老太太的時間凝固不動，少了激情的沸騰，昨天今天和明天，好像沒太多的變化，只是在各個季節，穿厚薄不同的衣服，不同的鞋。她的狀態，像一片沒被開發的原始森林，在純真中持有原生的生活情景，服從命運的安排。

我第一次見到老太太，是單位搬遷西區不久，我每天騎自行車經過山柳杜時，被一張城市建設規劃圖，劃在重要的位置，不到幾年的工夫，一點點地拆毀。現在那個村已基本消失，改為渤海十九路，被一群水泥樓包圍。歷史悄然退去和現實社會無法抗衡，路旁的臨街房子加入了時代的步子，變為商鋪，有商店、餐館、旅館、發廊和藥房，高大的噴涂廣告，在陽光下格外的醒目。我對這個村子了解的并不多，只是在編晚報人文版的時候，收到青年史學家侯玉杰的《濱州杜家旗桿底下是哪家?》的稿件，才知道，大樓前這片殘留的村子叫山柳杜。這個名字有些古老，太久遠了，史學家對山柳杜有深刻的考察，從他的文章中，讀到一些村子的歷史事情:“山柳杜是濱州杜家長宗三支的一部分，明末清初由濱州城遷來，當地人指土丘為山，又因村旁有大柳樹，故稱山柳杜。該支人丁興旺，到第十二世時，有一位叫杜瑾的，貢生出身，擔任過山西大寧縣知縣、直隸正定府同知;杜瑾有兩個兒子，次子杜鴻勛秀才出身，擔任江蘇江淮衛千總;杜鴻勛有三個兒子，長子杜栻監生出身，擔任福建邵武縣水口司巡檢;杜栻有三個兒子，長子杜長泰監生出身;杜長泰有兩個兒子，次子杜裕賢秀才出身，擔任鴻臚寺主簿;杜裕賢有四個兒子，分別是杜恩祿、杜恩紱、杜恩保、杜恩榮，這就是旗桿底下的那家。

為什么要樹立旗桿呢?因為他們為大清王朝做出了重大犧牲。清朝同治七年(1868年)，捻軍轉戰至山東北部、河北南部，攻破鹽山縣城，當時，杜恩祿正擔任鹽山知縣，與其兄弟杜恩保一起登城據守，力戰至死。為褒揚他們的功勛，清王朝分別賜給云騎尉世職，世襲罔替。其中，杜恩保無子，過繼杜恩祿次子杜家楨，杜家楨監生出身，曾擔任過唐山、廣宗、邢臺、任丘等縣知縣。”這個村子也是游百川老師杜源的家鄉，《清史稿》對游百川的評價說:“游百川等阻修圓明園，謇謇負直諫名，良不虛也。”游百川很小的時候跟杜源學習，在當地流傳很多游百川尊敬老師的故事，每次游百川路過山柳杜村都步行而過。他從北面來時，離老師家還有八九里的路，早早地下轎，走到山柳杜村拜訪老師。

故事和歷史留下了，土地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個村子用不了多久，就會被鏟車推平，掘地三尺，成噸的水泥和鋼筋刪除和覆蓋，將來只能從文字上、圖片和老地圖上尋找了。我沒想到這么殘破的村子，深藏一個大家族，發生過多少事情。鼎盛時期的風光不可能在現，我們無法看見昔日的情景到底怎么樣，但在這個小腳老太太的身上，仍然能看到時代的背影。

立不立旗桿對于我并不重要，它是史學家熱衷的事了，土地不消逝，立旗桿的位子就在。當年住的深宅大院不見了，沒留下絲毫跡象，老太太馱載歲月的背簍，把一切舊日的生活，背負身上，在漫長的時間中孤獨地走。現在老太太的青春已經遠去了，在這座城市很少有人注意了。夏天的時候，老太太穿一件碎花衣裳，更顯她的精神氣質，拿一個馬扎，坐在路邊的樹陰下，手里搖著芭蕉扇，目光純真，嘴里不停地呼喊。老太太對來往的行人，馬路中間奔跑的汽車毫不在意，沉浸在過去的生活中。一枚枯葉，一縷光線，一陣蟬鳴，一陣雨聲，一只手鐲，都可能勾引起不盡的回味和懷念。在她這個年齡，對現實的社會不會有太多的關注，溫飽解決了，所有的事都無所謂。因為記憶是真實的，那些快樂和痛苦，創造出一首長歌，都在記憶中活著。

路過一次，總是騎慢自行車，我想從老太太混淆的言語中，聽出過去一絲一縷的痕跡，老太太是歷史的活化石。可惜的是生命的河道，被時間的泥沙淤積，無任何方法清除，只能依靠心理的推測和資料評斷。這個村子，我很想走進去，找一位老人，打聽一下老太太是杜家的什么人，和杜家有什么關系。

老太太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大美人，歲月也難以消解曾經的美麗，只是悄悄地改變了老太太的皮膚和一頭發絲。時間往回走去了多少年，在長夜的寂靜中，生命的激情鼓動老太太小腳穿越庭院，走進臥房，用纖細的手，洗一條濕毛巾，擦去男人臉上奔波的灰塵，豐潤的身體，暖熱了他的胸膛。在溫柔的情話中，埋下了生命的種子。我從各個角度去考察老太太，想象過去的生活，上班路過山柳杜村，總有一種渴望，看老太太在路邊忘情地奔走和呼喊，她想沒想到身邊的世界存在。

小時候，我見過纏足的老太太，她是我同學的姥姥，每次去玩，都管她叫一聲姥姥。她喜歡孩子們來玩，有時拿出“毛子嗑”讓我們嗑。姥姥手中總是閑不住，不是縫衣服，就是補襪子。同學家有個椅子墊，是姥姥用碎布片縫綴的，各種顏色拼湊一起，十分漂亮。干凈，那么大的歲數，穿得利利索索，沒臟亂的痕跡。墻角擺放一個銅盆。年頭久遠，殘破的地方，用鋦子鋦好，這是姥姥的嫁妝。她一直用它洗腳和洗臉，別人是不能動用的。她盤腿坐在炕上，從未裸露過腳，也看不清纏足后，變形的腳趾到底是什么樣子。

女人為何纏足，男人怎么不纏足?古代人把纏足稱謂“金蓮”，就是這三寸“金蓮”引來了無數文人墨客的描寫，后代的很多學者不惜筆墨，深入研究三寸“金蓮”的由來和各個地區足形的概況。多年后，我在網上讀到了一條史料記述:“民國以前，婦女從五六歲開始用布纏足，使足只能拇指伸直，其余四指卷附于前腳掌，兩足成錐形。以小腳為美，有“三寸金蓮”之稱。童年纏足痛苦難忍，長大一生走路搖擺，干不了重體力活。民國后提倡放足，逐漸絕跡。——引自《肅寧縣志》”歷史無法改變，到了今天纏過足的女人，已經大多不在了，有一個存在的人，變成了活的歷史了。我有幾次停了下來，站在老太太的身邊，想拍下幾張照片，留下一些資料，作為歷史的資料，而不是新聞的報料。我并不是想作一個時尚的選題，配上大幅的照片，起一個有沖擊力的標題，把那種痛苦放大，當做人們閑情時的話題，編發在晚報上，吸引讀者的眼球。

老太太纏過足的小腳，年紀這么大，步子邁得輕靈，沒拖泥帶水的笨重。有一天，我騎自行車，在后面不遠處觀察、審視，為她建立一個肖像檔案保存起來。我知道，幾年后老太太離去，在這座城市里，再也找不她的身影，這幅情感描述的肖像，會依然鮮活。我對老太太的舉動，聲音和服飾特別地留意。每天上下班，不肯繞道走別的路，經過山柳杜的時候，急切地盼望老太太的出現。聽她自由地呼喊，邁動輕快的步子。生命像一盞燈，被時間慢慢熬盡汁液，但在最后的時刻，燃燒的火焰卻發出不一般的色彩，有了特殊的渴望。老太太是杜家的后人，從小就出生在山柳杜，還是青春的季節，坐八人抬的轎子，蒙著紅蓋頭，一路吹吹打打，鞭炮齊鳴，從遙遠的故鄉嫁過來的，至此一生再也離不開山柳杜，杜姓這個大家了。這一切不需要深入地考究了，因為老太太的根莖，始終盤繞在杜姓的大樹下，生根開花和結果了。

渤海十九路是新區較安靜，車流少，行人少。天空的灰色，空曠的街道，構成了清晨的冷色調子，我喜歡這樣的時候，走在上班的路上。沒太多的嘈音，心清神靜，一天的情緒也不壞。這時老太太移動小腳，從山柳杜村出來。

冬天過去了，春天經不起幾場雨的催逼，暖氣樸來，不多久，樹就有綠芽了。老太太又走出了家門，一冬沒見的她，精神氣還是那么足，時間好像對她沒起太大的作用，她呼喊的神情，是穿越時空的回音，成了記憶中的一座青銅的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