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干辣子”,姓甘,名來子。
但這個大號似乎只存在于甘來子的身份證明上。村子里男女老少,異口同聲“干辣子”,后來擴散到凡認識甘來子的人,也都隨口“干辣子”,連甘來子的相好寡婦明嫂,人前人后,一口一個“干辣子”。
甘來子做夢都想也有人稱他一聲“甘來子”。可多少年來,除了甘來子自己,堅持著每天至少三遍喊自己“甘來子”外,目前村上尚無一人,不喊他“干辣子”。
甘來子只記得那天自己是被寡婦明嫂,用掃把打出屋子后,一路罵罵咧咧,“潰逃”到了鎮上,在虞記小飯店里,一屁股坐下,要了酒、菜,便左腳擱在凳子上,左手抓著一根骨頭,肘部擱在膝蓋上,認真地啃、嚼、咽,喝上一口;放下酒碗,捻幾粒炒黃豆,扔在嘴里,嘎嘣嘎嘣地使勁嚼。甘來子憋著的那股火,活脫脫像是咬著明嫂的肉,解氣,解恨;可一會兒眼瞧著左手上握著的那根有肉的骨頭,又暗念起明嫂一身肉,剛出籠的白面饅頭似的,不,是包子,沒褶子的包子,咬下去,冒油,美,解饞……
甘來子惦記著能把那只沒褶子的包子攥在手心里一輩子呢,怎么的就換來明嫂提著掃把的一頓亂打?他娘的,不曉得明嫂又被哪個王八羔子勾了魂,肉包子打了狗了,有去,無回……一人不喝酒,兩人不賭錢,甘來子心緒不展,喝的是悶酒,喝了爛醉。
“干辣子,干辣子。”虞家媳婦一把揪甘來子肩膀上的衣裳,使勁推、搡、搖晃,扯著嗓子喊著早就伏在桌子上醉睡的打著鼾的甘來子。
甘來子嗯呀啊哈地抬起頭,瞇著眼,張望著嘟囔了句,“喊喪喊喪啊!”
“給錢,結賬。”虞家媳婦煩這個“干辣子”,每次到這里來吃了喝了,總不能爽快付賬的;就是付賬,總是討價還價,斤斤計較,干辣子就是個摳屁眼吮指頭的主;總在虞家媳婦面前擺譜,想當爺呢。
“賒、賒賬。”甘來子打著哈欠,惡聲惡氣地回了一句,“他娘的……一個好夢都給你攪了……”
“干辣子,是不是夢到上了明寡婦的床了?”一邊喝酒的男人打趣著。
“夢到和你老婆上床了呢。”哪壺不開提哪壺。甘來子正為此事心里堵得慌呢。何況甘來子向來也是嘴上不吃虧不服輸的人。
“你還上人家老婆呢,找條野母狗吧。”虞家媳婦趕緊搶過話頭,把那位的嘴堵上,省得為了句話,又在小店里打起來。
“你、你說什么?”甘來子突地站起身來,盯著虞家媳婦。
“給錢結賬走人。”虞家媳婦不想與甘來子費口舌。
“你剛剛說我上什么了?”甘來子拗勁上來了,眼睛血紅地瞪著。
虞家媳婦就是討回酒飯錢,沒打算跟甘來子較勁,沒料到甘來子來勁了,蹬鼻子上臉了。虞家媳婦是誰?反正不是省油的燈,見甘來子氣勢洶洶地瞪著她,潑勁激出來了,“說你什么了?說你什么了?說你只配找條野母狗……”
甘來子一臉壞笑,沖著虞家媳婦,說,“噢,你就是那個野母……”
“啪”的生生脆響,還帶余音。虞家媳婦甩手一個耳刮子扇了甘來子,酒醉里的甘來子不會提防虞家媳婦會干脆地給他一下,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這下還了得?
甘來子使勁撐著站起身來,拎起一張凳子,朝虞家媳婦砸了過去。
虞家媳婦見勢早就逃沒影了,甘來子砸著桌子,踢翻板凳椅子,叫罵不止。周圍正喝著酒的幾個男人,過來把甘來子抓手抓腳,半拖半抬,到小飯店外面,甘來子哪里肯就范,叫喊著掙扎著,執意要朝店里沖,可他怎么也犟不出幾個男人的手,被一直拖到鎮外,扔下。甘來子躺在地上,雖無氣力,可還一個勁叫罵示橫。幾個男人,走走,停停,看看,見甘來子只是躺在原地叫罵,也就回虞記小飯店里繼續喝他們的酒了。
甘來子見人走遠了,也不罵了,躺著,醉眼惺忪地盯著傍晚的云彩,樂呢。
“他娘的,還不給老子賒賬呢,還不給老子賒賬呢。”
甘來子不是身上沒帶錢。帶了,可不想給。不想給,是給寡婦明嫂給氣的。他娘的,誰還稀罕一個寡婦了?歲數比我甘來子還大,老牛吃嫩草呢。甘來子躺在草地上想著法子,給自己找下的臺階呢。
老牛吃嫩草。
甘來子覺著有道理,也是好的臺階,就下了。不就一個寡婦?兩腿夾夾緊,冒充新產品。當真半斤翹到八兩上去了呢。
來勁了。他娘的,我老甘家是誰?甘羅知道嗎?宰相,12歲拜了宰相。我甘來子與甘羅的區別僅僅在于,甘羅少小聰慧;而我甘來子,別看今日不見成器,那是大器晚成。
為一個歲數比自己大的寡婦,不值當!
甘來子仿佛今日做成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兒,邁著醉步,放著公路不走,偏繞道去了鎮外的漕河邊上,沿著河堤,朝村里,得意洋洋地晃蕩。
一味得意,忘形了。
腳下踏了空,甘來子一頭栽進河堤上的缺口里,不省人事。
天空恰好抹黑。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甘來子醒了。是被人拽著褲腿拽醒的。甘來子眼睛睜不開,只覺著頭朝下,腳在上,顛倒懸著。伸手摸摸,臉上黏糊糊的,疼。臉給什么東西劃破了。手伸到四處再摸摸,泥、雜草,頭頂下還有水流聲。甘來子使勁回想怎么回事兒,好像有點印象,又記得不是太清楚。
誰啊?還在拽?甘來子這才又覺得有人還在一個勁地拽著他的褲腿兒。甘來子低聲說著,“別拽了,別拽了!”上面的人果真不再拽了。
甘來子這才睜開眼睛,巧了,月到十六,格外明亮。甘來子看清楚自己的身子倒懸在河堤缺口之中,想著怎么爬起身來,人就直直地掉在了缺口的流水里,那被劃破的臉,又撞在沙石上,疼得嘴一咧,泥水又灌進了嘴里……趴在水里的甘來子,忽地就一身戰栗。不是身子被水泡了發冷,而是覺得剛才上面還有人使勁地拽著他的褲腿,這會兒卻沒了動靜……莫非遇到鬼了……
甘來子壯著膽子,從缺口的流水里爬了出來,一直從河堤下面,爬到河堤上面,身子伏在河堤的斜坡上,探出腦袋,四下瞧著。甘來子倒吸了口涼氣,他娘人,真的遇到鬼了,哪里有個人魂啊?
哪里還能從甘來子身上尋見點在虞記小酒店里的渾勁?褲襠里都竄出一股熱來,害怕加上寒冷,甘來子渾身顫抖不止。
若不是站在河堤上的那條狗輕輕叫喚兩聲,甘來子今晚一準會被嚇出毛病來。
他娘的。甘來子長長舒了口氣,站起身來。
他娘的,剛才莫非是這條狗咬著他的褲腿兒,把他拽醒的?
好狗。
比寡婦明嫂好,比虞家媳婦好。
甘來子坐在河堤上,脫下身上的濕淋淋的衣服,光著屁股,蹲在那里,把濕透的衣服擰去了水,再穿上。嘿,那狗,還真沒把甘來子當外人,走過來,依著甘來子的身子,伏在地上了,鼻子里哼哼著,很開心的聲音。
甘來子心存了感激,手搭在狗的頭上,撫摸著。
狗還就真的承了歡。
那瞬間,甘來子腦子里空空的,可心里暖暖的,暖暖的。
2
甘來子開啟了和大將生活的日子。
大將是那條狗的名字。
那晚甘來子從河堤上回來,狗像是上蒼派來的護衛神,屁顛屁顛地在甘來子前后跑跑,停停,朝著甘來子輕吠幾聲,像是向主人報告:前方安全!一路回家,沒再有一粒石子咯了甘來子的腳。
其實甘來子是討厭養狗養貓的,加上那條狗又是一條無家可歸的母狗,還帶著身孕,若是收養了她,豈非應驗了虞家媳婦那惡毒的話?
甘來子慌張地想著,如何把狗趕走的剎那間,狗仰著頭,狗眼坦然。甘來子恍惚之中,被狗神情感染,心緒平和,神態淡定。
我家祖輩上出過12歲的宰相甘羅的,甘家講究的是“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我甘來子難道就在乎那虞家媳婦舌頭上唾沫,成了的知恩不圖報的小人?
呀呀呸!
甘來子蹲下身子,與狗眼對視,心亦坦然。
“以后你就叫大將。”甘來子不假思索地給狗起了個名子。大將像是明白了甘來子的意思,搖搖尾巴,輕輕吠兩聲。
“大將,過來!”
大將的身影就出現,步伐穩健地跑到甘來子身邊。
“大將,過去!”
大將轉身離開,消失在甘來子的視線之中。
每日里,喚大將來去,成了甘來子每日必做之事。
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
甘來子與大將之間的親密關系,跌斷在大將的生產之日。
也是一個夜晚,鄉村的天空下著小雨,逐漸成了勢,嘩嘩嘩嘩的,風拍打著樹枝,樹枝拍打著甘來子家的窗欞;那兩扇早就該修理的門,在風雨中咣當咣當地響。甘來子坐在滿是雪花的電視機前,嘴里不停地罵著該死的電視機,熒屏上帶著沙沙沙沙聲響的雪花,把甘來子每天晚上守候的節目淹沒了。
渴望的心情漸漸幻化為憤懣和詛咒。甘來子的心情,一點,一點,壞了下去。心緒亂了,就胡思亂想。甘來子想起幾日前在鎮上遇到了和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的寡婦明嫂,甘來子也就是想上前和明嫂打個招呼,哪知道明嫂看見他,像見了瘟神,大聲罵著“流氓,流氓——”,也算甘來子活該倒霉,他湊過去想請問明嫂,怎么他就“流氓”了?寡婦明嫂的手比嘴還快,啪地甩了他一個耳刮子,那聲音整條街上的人都聽見了。
他娘的,這幾年自己吃辛吃苦賺的錢,一大半到了明嫂的兜里,還得起早貪黑地幫著明嫂干地里的活計,末了,成了“流氓”,還平白無故地挨了巴掌。更可氣的是和明嫂在一起的男人,過來二話沒說,劈頭蓋頭,給甘來子好一頓拳打腳踢,打得是鼻青臉腫。若是純粹挨了一頓打,甘來子也就打掉牙齒吞下去,認栽了。偏偏鎮上那么多人圍觀,譏諷嘲笑謾罵,讓甘來子顏面無存,恨不得找個縫隙鉆到地里去。
一頓打,一頓羞辱之后,甘來子一瘸一拐地滿腹委屈地沿著街道走著。你說甘來子背不背?漏屋遭了連夜雨。誰不遇著,偏就遇著虞家媳婦。
“哎呀呀呀,這不是干辣子嗎?摔的?打的?又吃白食了吧?”虞家媳婦那張嘴,刀子似的,“寡婦好吧?那巴掌扇的,老娘覺得扇輕了……嘿,聽說你干辣子還真有能耐,當真找了條野母狗了,哈哈,你啊,就這個命,你給來娘認命吧……你再不來把賒賬結了,下次到鎮上來,老娘扇你……”
又是一群人圍觀,一群人議論。樹活一層皮,人活一張臉,這以后還能到鎮上來?
甘來子死的心都有了。
今天遇著電視機熒屏的雪花把甘來子想看的電視給攪黃了,甘來子是氣不打一處來。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甘來子弄了瓶酒,喝上了。自古“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越喝,讓甘來子越覺得橫豎不得勁,心里的怨恨更多更足……
偏偏大將在這個時候生產了,偏偏大將活該倒霉,還一胎五子。當甘來子失去了今晚渴望的電視節目之后,當甘來子的那些多憤怒、羞愧,在酒精作祟下之后,甘來子被大將和大將的五個孩子嬉戲歡笑的聲音,惱怒了。
甘來子搖晃著身子,朝大將和大將的孩子們踉蹌著就過去了。
大將見甘來子走過來,誤以為是來和她分享幸福的,拖著疲憊的身子,大將朝著甘來子搖搖尾巴,輕吠幾聲。哪知道甘來子已是惡生膽邊了,伸出兩只手,左手抓三個,右手抓兩個,抓著五只剛出大將子宮,身體上還帶著粘液的小狗們,邁著醉步,朝門外走去。
“野母狗,嘿嘿,野母狗……他娘的,還懷了野種,生下野小子呢……老子就不給你們這些野雜種活……”
大將先是一愣,察覺不好,緊跟甘來子跑過去。甘來子腳一勾,把身后的門關上了,跑進雨中,跑到屋后,把大將五個孩子扔進了茅坑里,“哈哈哈哈哈,野雜種,老子讓你們死,別活得丟人現眼,哈哈哈哈……”甘來子發瘋般地仰天笑著叫著,聽任雨水啪啪地打在臉上身上……甘來子跌坐在茅坑邊的泥地里,嗚嗚嗚嗚地哭……
失去理性的甘來子根本聽不到大將在屋子里,頭撞著門,凄涼地叫喊。
讓甘來子覺得奇怪的是再見到渾身淋濕的大將時,大將并沒有朝甘來子做出任何敵對的行動來,只是疲憊和悲傷。使得甘來子本來懸著心,漸漸放下。但甘來子對扼殺大將五個孩子生命的行為,沒有一點愧疚,反倒覺得自己收留了無家可歸的大將,大將理應對他感激不盡。
接下來的很長日子里,大將依舊疲憊著悲傷著。
甘來子早就把殺大將五子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余暉從斷了窗欞的窗戶上照進甘來子的屋子里,在地里忙了半天的甘來子回到家后,燒了幾個菜,弄盅小酒,照例左腳擱在凳子上,咪著小酒,哼著小曲兒,怡然自得,快活賽神仙。正當喝到興頭上,大將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了。大將在離甘來子五步之外,前腳撐地,一屁股坐下,注視著甘來子。
“大將,過來!”
大將沒動。
大將沒理睬甘來子。
“大將,過來!”甘來子伸手從碗里抓了一塊肉,朝大將揚了揚。
大將連眼睛都沒眨巴。
大將不受甘來子的誘惑。
“大將,過來!”像是受到了侮辱,甘來子的聲音都變調了。
大將把狗頭別了過去,不瞧。
大將不怕甘來子的恐嚇。
“你給老子過來!”甘來子哪里受得了這個氣?被人欺負也就算了,如今連一條被他收留的野狗也敢欺負上他了,這還了得?甘來子手掌拍在桌子上,酒杯在桌子上跳動幾下,酒全翻在了桌子上。甘來子看著流淌在桌子上的酒,心疼;甘來子顧不一巴掌,拍的手疼,嘴貼在桌子上,吮吸著順勢而下流淌的酒……
大將專注地瞧著,鼻子里發出輕蔑的哼哼。就在甘來子咂巴著嘴,享受著瓊漿玉液之時,見大將動彈了。甘來子如得勢的財主般躊躇滿志地瞧著,以為大將又不得不朝他走來。
大將在原地轉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身,屁股對著甘來子。
“嘿嘿,他娘的……”
甘來子的話另一半噎在嗓子里呢,出不來了。
大將朝著甘來子拉了一泡屎。
狗屎!
甘來子七竅冒煙,“居然罵老子是狗屎?”一躍就起,甘來子徹底忘記自己的左腳還擱在凳子上呢,那個摔啊,是一佛升天,一佛入地。
大將早就跑得沒了蹤影。
只有那泡狗屎還溫暖著留在甘來子的面前。
甘來子躺在鄉鎮的醫院里,腿吊得高高的。幸好也就是小腿骨裂,沒折斷。傷筋動骨一百天。那些日子里,甘來子琢磨的都是離開醫院之后,一定要把狗日的大將宰了。宰的法子甘來子想好了,一種是鋤頭當頭一下,把大將狗日的砸爛,干干脆脆一命嗚呼;一種是在大將的狗脖子上套個繩子,吊在門前的樹上,四腳亂蹬,慢慢悠悠,一命嗚呼。總之,都是要讓大將那狗日的嗚呼的法子。
每每有村上人來醫院看甘來子,甘來子總是要問大將還在不在?在。
村上人告訴甘來子,說他養的那條狗是好狗,沒得吃沒得喝的,總是守在甘來子的門,看守著。好狗,難得的好狗。
甘來子聽了,氣不打一處來。大將那狗日的,這不是等著瞧老子瘸著腿回家的好看嗎?嘿嘿,狗日的,命當絕于老子的手,也就不能怪老子不仁義了。甘來子宛如能看見守在他家門看的大將,神色疲憊,但不亢不卑。甘來子又想起那天晚上大將居然朝著他拉了泡狗屎,這狗日的,非鬼即怪,哪里還是個狗?
甘來子覺得自己的腿稍微可以動彈時,逼著醫生讓他出院。
甘來子強行堅持出院,自然與他沒錢有關,更大的關系,是一心想早點要了大將那狗日的的狗命。
瘸著腿的甘來子回家了,遠遠見大將果真前腳支著地,屁股坐在那里。“他娘的,一日不除你,我今生不會安寧!”甘來子是殺心不泯。
大將見甘來子瘸著腿,柱著拐杖朝家門口走來,也就站起身來,尾巴搖搖,輕輕吠兩聲,順著墻角,溜一邊去了。
甘來子竭力裝著若無其事,不被大將窺視出他要殺她的意圖,沖著大將罵了聲,“狗日的,你他娘的比人還壞呢!”
大將似懂非懂地又輕吠兩聲,保持著與甘來子五步遠的距離。
保持著距離的日子,相安無事。甘來子每天見到門外的大將時,總是臉上堆著討好的笑容。那笑,幾乎也到了獻媚的地步了。可大將對待甘來子“友好的笑容”,只遠遠地搖兩下尾巴,然后就前腳支地,屁股坐在地上,面對著甘來子,瞧著。甘來子身子動了,大將也動一下,改變一下方向,調整一下距離。
他娘的,這狗日的像是能猜透老子的心思呢。
一鋤頭把大將狗日砸爛,讓大將干干脆脆一命嗚呼的計劃,看來是施行不了了;用繩子套在大將狗脖子上,懸吊于樹上,讓狗日的慢慢悠悠一命嗚呼的計劃,恐怕也無法采用。甘來子絞盡腦汁,想著結果大將狗日的狗命的法子。
就憑甘來子那點腦汁,再如何絞盡,也不見得有過人的辦法。
但平常的辦法,同樣能置大將于死地,也并不見得不毒辣。
甘來子想著法子地和大將開始親熱,沒頭沒腦地與大將說著話,緩解著他與大將之間的隔閡。
“狗日的,老子知道錯了,不該把狗日的的小崽子扔掉的……我摔壞了腿,那是報應,活該……狗日的你不要跟老子一般見識……以后啊,老子再也不會做那傷天害理的事了……你狗日的也不能全怪老子,要怪啊,也要怪明嫂那個寡婦,他娘的,那個寡婦騙錢騙色,老子這幾年賺的錢,給那個寡婦騙去了一大半……他娘的,還有一小半,又都給鎮上醫院里騙去了,就老子這條破腿,訛了老子那么多錢……狗日的大將,不是你狗日的成心氣我,老子也不會摔啊……對了,老子不怪你,是報應,活該,誰讓老子殺了你的子女呢……他娘的,大將你狗日的誰教你的?在老子面前拉泡狗屎,什么意思?你狗日的不是明著罵老子就是一泡狗屎?你狗日的心怎么比虞家媳婦還毒呢……對,老子就是一泡狗屎,三十大幾,四十掛零的人了,連個老婆也娶不上,憑什么?老子祖上小甘羅……不說了,丟祖宗的臉……老子遇到了明嫂,開始她還疼老子呢,老子就想啊,寡婦就寡婦吧,老子心地善良,將就將就吧……嘿嘿,那寡婦反倒把老子給涮了……看老子拿不出錢了,口袋癟了,身子里的油也榨干了,一腳就踹了老子,最毒婦人心……大將,你狗日的不要以為老子把你的子女給害,老子就是世界上最壞的人,記住,最毒婦人心……”
每日里甘來子對大將嘮叨著這些話兒,還真有用。大將與甘來子本來嚴格保持的五步距離,縮小到四步;幾天已過,三步;再過幾天,嘿,兩步……最終,大將徹底地放棄了防備,緊挨著瘸腿甘來子的身邊了……
嘿嘿,只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
甘來子開始設施那個平常而毒辣的辦法,要把大將這個狗日的弄死。
精靈鬼怪的大將,對甘來子將要對他采取的殺戮行動,渾然不知。
甘來子在又是一個黃昏來臨時,坐在家里,做了幾個菜,弄點小酒,小樂惠。與往常不一樣的,僅僅是甘來子那只左腳不能再擱在凳子上了。
大將坐在門前,頭朝外,前腳支地,坐著。
“大將。”
大將像是沒有聽到甘來子的喊。
“狗日的耳朵聾啦?”甘來子假裝生氣,提高嗓子,喊,“大將!”
大將這才慢悠悠地扭過狗頭,看看甘來子。
“過來。”
大將站起身,從門外走進屋里,走到甘來子身邊。
甘來子喝一口酒,愜意地伸過手去,摸著大將的狗頭。
大將順從地搖搖尾巴,鼻子里哼哼幾聲。
“他娘的,還是你狗日的對我好,不記仇。”甘來子站起身來,“過來,大將,老子也不能只顧一個人吃,忘了你。”甘來子過去拿過一只早就裝了米飯的狗食盆,走到桌子邊,端起碗,朝狗食盆里倒了點湯,拿過自己用的筷子,掉個頭,把狗食盆里的米飯和湯攪拌均勻了,把桌子上的骨頭放進碗里,彎下身子把狗食盆塞在桌子底下,沖著大將說,“吃吧。”
大將朝著甘來子搖搖尾巴,輕輕吠兩聲,鉆進桌子底下,開始享受甘來子給他準備的美味。
甘來子志滿意得地坐在那里,喝酒小酒,哼著小曲兒。
甘來子和大將,可謂其樂也融融。
一連幾日,每日甘來子的黃昏總是過著滋潤的日子,幾個小菜,弄點小酒,也總少不了大將一份美味。大將享用了美味佳肴,疲憊之感沒有絲毫減退,反而更加虛弱,不再像以前那樣精神著,跑前趕后,哪怕甘來子親熱地喊“大將,大將……”大將也只是趴在地上,抬起頭,朝甘來子瞥一眼,像是氣力耗盡,又把狗頭低下。大將沒能察覺到甘來子瞧她時,神色里夾著著得意,宛若她在實施著某個陰謀沒有露餡。
第五日上,大將趴在屋外的地上,虛弱地喘著,等待著即將到來的黃昏,氣息奄奄地注視著日薄的西山……
甘來子把小菜燒好之后,給大將準備著“美味佳肴”。
甘來子找一只自己用的碗,給大將做餐具。甘來子盛了一大碗飯,下意識地扭過頭去看看門外,像是防備著大將突然出現。然后從一邊拿出一瓶殺蟲的農藥來,晃蕩一下,擰開蓋子,朝給大將吃的飯里倒下去,再倒些葷湯其中,認真地攪拌均勻……這就是甘來子最為平常,又同樣惡毒的,殺死大將的方法。
連續這幾天,甘來子都在給大將吃的飯里倒了農藥,第一天的農藥量不大,逐日增加劑量。大將吃了甘來子拌了毒藥的飯,身子見天虛弱。大將像是失去了所有的防備,聽任甘來子的擺布。到了第五天,甘來子覺得該是與大將算總賬的時候了,狠著心把那瓶子里的毒藥,全部倒進了碗了,那是大將最后的晚餐……
“大將,大將,吃飯啦!”甘來子把盛著大將晚餐的碗,放在桌子底下之后,朝趴在門口的大將喊著。
大將努力著支撐起身子,晃了晃,腿一軟,又倒了下去。
“大將,吃飯!”甘來子用筷子敲敲桌子在喊。
大將再次使出渾身的勁,站起身來,調轉身子,先是抬頭看看坐在桌子前的甘來子,然后木訥地朝桌子底下的晚餐走去……
甘來子沒像前幾日一樣只顧自己喝酒吃菜,而是眼睛一直盯著桌子底下的大將,看著大將一口一口,吃著……大將呢,也再沒有理會甘來子的存在和關注,神情淡定,心無旁騖地吃著……
大將在晚餐吃了一半時,身子倒了下去。
大將的嘴,還使勁地伸到碗里去;可大將再無氣力動彈一下了……
甘來子蹲下身去,毫無表情地注視著大將,心懷鬼胎地喊著,“大將,大將,你狗日的怎么了?”
大將氣若游絲,再無反應。
甘來子伸手拉著大將的后腿,從桌子底下拉出來,一直拉到門外的空地上。
甘來子把大將放在空地上,看看,見大將的嘴邊起了沫,甘來子拉了點草來,墊在大將的身下。
當甘來子沉浸于自己的計劃圓滿實施之后的快樂時,回過身去看大將一眼。
余暉正好落在大將睜大的眼睛之中。
大將的眼睛里淌下淚水,余暉從大將的淚珠中折射出一縷光,晶瑩剔透,美,很美。
甘來子打了個激靈,愣著了。
“老子這是做的叫什么事啊?”
甘來子一屁股坐在大將的面前,自責著,心疼著,眼睛里不自覺地也溢出淚水。
甘來子在這一瞬間,最真實的想法,和大將一起去死……
3
“干辣子,干辣子——”
誰啊?大清早的,干辣子干辣子的叫個不停。
甘來子被吵醒之后,翻了個身,用被子捂住腦袋,繼續著睡。那天黃昏把大將藥了拖到外面之后,甘來子坐在那里,再不敢看大將的眼睛,那個悔啊。蠻可以趕大將走,不走,把她打怕了,大將自然就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做她的流浪狗去了啊……怎么就下得了個毒手,要了大將的命……
世間沒有治療后悔的藥。
甘來子跌跌爬爬的,回到屋子里,敞開著門,亮著燈,喝著酒。酒菜,也沒了往日的滋味。甘來子只想把自己灌醉。灌醉了,什么都可能忘了,興許心里要好受些。可那天,怎么喝怎么不醉。不醉中的甘來子,扇著自己的耳光,詛咒著自己以怨報德,以仇報恩,不是個人……
“大將,大將……大將……大將……”
甘來子跺腳捶胸,高一聲,低一聲,喊。
甘來子終于患上了像大將一樣的疲憊,醉倒了,躺在地上,看著屋外濃濃的夜色,尋思著:大將會回來的,大將沒死。
甘來子醒來,已是一日早晨,坐在地上,想起近日來自己的作為,說自己是豬狗,那都是對豬狗的侮辱。甘來子從地上爬起來,他想看看大將是不是也像他一樣在外面的地上蘇醒過來?
“大將,大將——”甘來子清清嗓子,又喊了幾聲,外面沒有絲毫動靜。
甘來子絕望了,可他得出去,把被他親手毒死的大將給埋了。
甘來子羞愧著走出屋子。
大將的尸體不見了。
是哪個有娘養沒爹教的孽種把大將拿去當下酒菜了?甘來子的心一陣哆嗦,咬牙切齒的恨。這世上還有幾個人比他甘來子沒有良心?若不是大將那晚在河堤的缺口中救了他,他甘來子恐怕那晚就在小水溝里窒息而亡了。
自己摔壞了腿,能把賬算到大將身上去嗎?若不是那個雨天他把大將的五個剛出生的子女扔進茅坑里,殘忍地殺害,大將能那樣對他?
甘來子在村上轉悠了幾天,沒有發現誰家吃狗肉,也沒有察覺村上任何人與狗又任何瓜葛。甘來子就想啊,大將沒死,大將跑了……可當甘來子回到家,看著那原本裝滿農藥的瓶子,想想,別說是一條狗被灌了這么瓶毒藥,就是一頭牛,恐怕也命歸黃泉了。
大將沒死,大將去另外的地方流浪了。
甘來子固執地想。
甘來子不是想用這樣的想來安慰自己,而是打心底里為大將祈禱。
自從對大將下了毒手,又不見了大將。甘來子每個日子里,都像做了賊一般,時時處處小心翼翼。每看見一條狗,甘來子就遠遠地追過去,看看是不是他的大將;夜路時,每聽到遠近的狗吠聲,甘來子都要放慢腳步停下來,站在那里,側著腦袋,聽著,辨別著,那是不是他的大將的叫聲……
甘來子再不游手好閑,惹是生非,勤勉地勞作著,幫人做做小工,賺了點錢,先到鎮上把虞家媳婦那里欠的賬結清了。那天虞家媳婦見來結賬的甘來子,也照樣沒給好臉色瞧。甘來子忍著,笑笑,離開。
村上人漸漸說,甘來子像是變了個人,變好了。
每當沒事做的日子,甘來子就躲在床上睡覺,再不見他饞人酒喝、或湊著去賭錢的身影了。甘來子閑下來最愿意做的事情,就是躺在床上,想像著某個地方,大將活著,大將悠閑地走著……
“干辣子,干辣子——”
甘來子不得不起床了,人家都在外面拍打著他家大門了。興許有什么活招呼他去做?甘來子起床,拖著鞋子,走過去打開大門。
居然是村里的書記。
“書記……是您啊……”甘來子沖著書記傻笑,頭伸到外面看看。
“看什么啊?”書記沒好氣地沖著甘來子吼了聲。
“沒看什么,沒看什么。”
甘來子看了,他是想看看今天的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了,要不,書記怎么會登他甘來子的家門?
“干辣子,給你說個媳婦,要嗎?”書記進了甘來子的家門,四下打量一下,自顧掏出香煙,抽著。
“給我說媳婦?”甘來子以為聽差了。
“不要?”書記瞪了甘來子一眼,“不要就算。”
“要,要。”甘來子連聲說著,張來雙臂攔著,生怕書記跑了。
“想好,究竟是要還是不要?”
“要。”這樣的事情還用得著想?甘來子當然要個媳婦,要不這一支甘家,到他這里就絕了,那可對不起祖宗,以后翹辮子之后,也沒有臉面見甘羅前輩啊。
“真要?”煙霧從書記的鼻孔里冒出來。
“真要。”甘來子想,只要是個女的,只要會生孩子,要。
書記坐了下來,甘來子蹲在門檻上。
“那女的是我遠房的表外甥女,人長得水靈,但腦子不太好用,缺心眼……直說了,有點傻……干不了地里的活……”
“能不能生孩子?”甘來子打斷書記的話,迫不及待問著自己最關心的事。
“那當然。”書記點點頭,“那也是黃花大閨女啊。”
“好,那就好。”甘來子又覺得有種美滋生在心頭了。
“我那表外甥女不能干活,你這條件又差。”書記見甘來子低下腦袋,“我也不愿意看到我的表外甥女跟了你,連日子都過不下去……這樣吧,我給你一份差事,到村里的學校去給老師做飯,每個月能補貼200元錢……”
祖宗積德啊。
書記走后,甘來子跪在地上,口里念著祖宗,連連磕了幾個響頭。
一個星期之中,甘來子娶來媳婦,到村里學校里做了廚師。
新婚那夜,媳婦沖著甘來子傻傻地樂著;甘來子也沖著傻媳婦一個勁地樂。傻媳婦樂什么?甘來子不曉得;而甘來子為什么樂?甘來子心里明白。甘來子想起自己曾經說他和寡婦明嫂在一起時,明嫂是老牛吃他的嫩草了。沒想到今個兒自己快40歲的人了,得了個二十大不了多少的媳婦,他這條老牛,也吃了嫩草了,能不樂?
媳婦的傻,不是書記說的只是一點點傻,而是只有一點點不傻。好在傻媳婦不跑不鬧,菩薩似地坐在那里,文傻。甘來子喊她起床,她就起床;喊她睡覺,她就睡覺;喊她吃飯,她就吃飯。書記來過幾次,覺得奇怪,這表外甥女也像是變了個人,在家沒嫁那會兒,吵啊鬧的,到了甘來子這里,斯斯文文。書記見甘來子把媳婦當寶貝疼著,也就放了心。甘來子每日里一早去學校燒飯,完了下地農活,有空還幫村上人打點零工,勤快著呢。一到天抹黑,甘來子把傻媳婦照料著上了床,他也不在等著看那勾人的電視了,門關,燈滅,專心致志,要為甘家造著后代。
天道酬勤。
沒出三個月,傻媳婦就懷了身孕,甘來子那個美啊,嘴就咧著整天沒合過。
一天天的美,一天天的樂。
傻媳婦沒來得及去醫院,在家里就給給甘來子順順當當地生了個大胖小子。
甘來子在家里手舞足蹈,唯一遺憾的是沒有人與他共享上蒼賜予他的幸福和成就感。傻媳婦像個局外人似的,看著甘來子高興,以為他是瘋子呢。
胖小子喝飽了,睡了,甘來子還抱著孩子在房里來回踱步。
甘來子看著懷里熟睡的兒子,想到了大將,便下意識地止住步子,扭頭看著窗外的夜。
是什么聲音?
甘來子依稀聽到了狗輕輕吠的聲音,那是大將獨有的吠聲,不,那是大將和他說話的聲音。甘來子輕聲輕腳地走到窗戶前,側耳靜聽。沒有,一丁點兒聲音都沒有。甘來子苦苦笑著,是自己心里有大將的輕輕吠聲呢。甘來子想起大將,黯然了。他把胖小子放在床上,傻媳婦已然發出輕微的鼾聲了……甘來子坐在那里,看看旁小子,看看傻媳婦,想想大將。
現在的一切,都是大將給的。
可他把大將的五個子女給殺了,把大將給毒死了,恩將仇報,傷天害理。
甘來子給胖小子掖了掖被子,走到屋外,點上一支香煙,坐在門前的石凳上,抽著。甘來子是在等候著大將能回來……幾年來,甘來子時常坐在門前的石凳上抽著香煙,等候著大將會在每個時間里,撞懷而來。
翌日一早,甘來子起床,先把傻媳婦喊醒了,給胖小子喝了奶。甘來子半跪在床上,看著兒子吮吸著媳婦白鴿子一般飽滿的奶,甘來子的嘴也咂咂,恨不得跟兒子搶口奶喝呢,見傻媳婦有模有樣地給胖子小喂著奶,甘來子美滋滋的。甘來子還是忍不住地伸出手去,摸著傻媳婦另一只鼓鼓的奶子,胖子小像是明白著甘來子的那點鬼心思,無意識地把胖胖的小手伸過去,撥開了甘來子的手,按著那只鼓鼓的奶子……
“他娘的,從小就知道搶食呢。”甘來子縮回那只摸傻媳婦奶子的手,依舊半跪在床上,瞧著胖小子使勁地吮吸著,一副饞相。
每天,也不管傻媳婦明白不明白,甘來子總是左囑咐,右叮嚀,教傻媳婦如何地把孩子帶好。
“知道了。”
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明事理的話的傻媳婦,就這一句,把甘來子弄傻了,張著嘴,半天,沒說上話來。莫非傻媳婦這一生孩子,把傻氣也給帶沒了?
甘來子忙著要去學校少早飯,急急地打開門。
甘來子傻了。
大將前腳支著地,面對著大門,坐在那里。
“大將?”
大將搖搖尾巴,輕輕吠兩聲。
是大將,真的是大將。
甘來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地直哭。哭得把傻媳婦從房間里抱著孩子跑了出來。
傻媳婦見到大將,傻樂著。
“來,大寶寶!來,大寶寶!”傻媳婦才不管甘來子坐在地上哭什么呢,她一只手招呼著大將。大將果真搖搖尾巴,輕輕吠兩聲,從甘來子的身邊走過去,走進屋子,走到傻媳婦的身邊,身子在傻媳婦的褲腿上蹭了幾下,把個傻媳婦蹭得直樂呵。
大將就這么神秘地回來了。
后來的日子,村上人時常能看見甘來子懷里抱著胖小子,傻媳婦的手拉著甘來子的胳膊,大將跟在這一家人后面,在村上走過來,或走過去。
胖小子見天地長著,傻媳婦仿佛比從前明白了許多,大將按照甘來子的吩咐,在家里守護著甘來子的胖小子和傻媳婦。
甘來子過著從來沒有過的幸福日子。
甘來子也沒有料想到,大將居然在村上惹了事。
那日上午,甘來子還在學校的廚房里忙著呢,就遠遠聽人大呼小叫“干辣子,干辣子,不得了啦,出人命啦……”甘來子拎著把菜刀就往外跑。來人見甘來子出來,上氣不接下氣地抬手指出跑來的方向,“快,快……”甘來子急速朝前面跑去。
到了村上,見上百號人圍在那里,小孩的哭聲和女人的哭聲,眾人的怒罵聲。
“閃開,閃開!”眾人聽到甘來子遠遠的叫喊聲,之間甘來子提著菜刀跑了過來,人群閃開一個口子,讓甘來子跑了進去。
那場面讓甘來子驚愕了。
傻媳婦抱著胖小子,母子倆像是受了驚嚇,不停地哭著。
另外一個陌生女人坐在地上哀嚎著,大將連褲子帶腿肉,死死地咬著不松口,大將的周圍有很多石頭磚塊,還有人手里拎著棍子朝大將身上抽打,大將躲閃著人們的棍棒,但就是不松口。
“大將,大將!”
大將見甘來子來了,搖搖尾巴,依舊緊咬著。
“大將,松開,松開。”甘來子也看見那個陌生女人的腳脖子上流出血了。
大將搖搖尾巴,看看甘來子,還是不松口。
人們見大將還那么犟,又舉著棍子朝大將打去。甘來子不干了,舉起菜刀,朝著用棍棒打大將的人喊著,“他娘的,哪個再打我家大將,老子開他的瓢。”見甘來子怒目圓睜,舉起的棍棒也只好放了下來,可數落大將的聲音頓時暴起。
“大將,你松開。”甘來子走到大將跟前,蹲下來。
大將的鼻子里哼哼幾聲,就是不松口。
甘來子見大將的雙眼通紅,布滿血絲。那該是怎樣的一種仇恨與憤怒,把大將激發成這個樣子。甘來子堅信,大將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地咬一個人,即便是陌生人。甘來子對大將的信任超過對他自己的信任。
甘來子再看看止住了哭喊的傻媳婦和胖小子。
“你干了什么?”甘來子問那個被打將咬住的陌生女人。
那女人不回答甘來子的問。
“你是哪里人?你干了什么?”甘來子見陌生女人不說話,事情就越加蹊蹺了。
“你是不是干了什么壞事?”甘來子斷定這個陌生女人肯定做了傷害他傻媳婦或者胖小子的事情了,否則大將不會這樣。
女人還是不說話,低頭抽泣。
一直到書記打電話,讓鎮上派出所的警察來了,大將才松了口,讓警察把那個陌生女人帶走。后來書記告訴村民,那個女人是人販子,專門在外面偷人家小孩的。那天甘來子家胖小子和大將在外面玩,那個陌生女人給了胖小子幾粒糖,騙著把胖小子抱著就走,村上人也看見了,那女人說她是傻媳婦娘家親戚,別人也就沒有再過問閑事,倒是大將追了過來,撲上去就咬住了那個女人販子的褲腿……若不是大將明事,甘來子家的胖小子就被這個女人販子帶走了。
大將的一條前腿,卻被村上的人棍棒打折了。
從此之后,大將就再不能前腿支地,坐在地上,只能匍匐著伏在地上了。
“大將,你是我老甘家的功臣。”甘來子時常摟著大將,拍著大將的頭,握握大將那條折了的前腿,說,“上回我的腿裂了,這回你的腿折了,我們兄弟倆都瘸了。”每每這個時候,大將總是搖搖尾巴,輕輕吠兩聲,很得意。
大將怎么從黃泉路上跑回來的?又去了哪里?這幾年是怎么過來的?甘來子都想知道,但又無法知道。大將還是和以前一樣的聽話,歡快。惟一讓甘來子覺得大將不一樣的,那就是大將再也沒有懷上過孩子。每到發情的季節里,大將像是無波的枯井,冷眼觀看著來回躥著的公狗們和母狗們嬉戲;平靜地聽著公狗們和母狗們白天黑夜里地發情歡叫。看到大將這樣,甘來子的眼前又會浮現出那個雨夜,他把大將剛生下來的五個子女扔進茅坑里的情景。大將像是明白甘來子的心思,每當甘來子受著這般折磨時,大將就過來,用身子蹭著甘來子的褲腿兒,輕輕吠兩聲。
甘來子摸著大將的頭,對大將說,“我給你養老送終。”
鄰村的學校陸續關閉了,孩子們都送到了甘來子村上的學校來上學。本來是一座不大的學校,擴建了,成了中心小學。學生多了,老師也多了。以前只有老師在學校里吃飯,現在鄰村的學生中午也在學校里吃飯。當初只有甘來子一個人做廚師,如今又添了三個人一起做飯。校長對甘來子說,書記讓甘來子當司務長,每天負責買菜,記賬。一個從小就不見出息的人,如今大小也是個“官”了。最要緊的是工資漲了,從當初的200一個月,漲到如今的600元一個月。活比以前少干了,錢比以前多拿了。書記說,只要甘來子好好干,就一直在學校當司務長,拿工資。
甘來子知道,這600元工資,就是他、傻媳婦、胖小子和大將維系性命的根本。甘來子不敢半點怠慢,賣命地干活,還要不時地朝校長和書記獻媚。
轉眼就過來兩個冬天,第三個冬天來了。
天空已經連續幾天飄著雪花了,銀裝素裹的,煞是好看著呢。大將和胖小子在門前的雪地里玩耍,胖小子手里抓著雪,朝大將扔著。大將討著胖小子的歡心,故意不躲不閃,讓胖小子把捏得不緊的雪球砸在她的身上,然后使勁抖動,身子上的雪,禮花一般四濺,胖小子咯咯咯咯笑個不停。
甘來子搬張凳子,坐著,瞧著大將和胖小子在雪地里歡快地鬧著。
甘來子的臉上堆滿了幸福。
那天一早,甘來子岳父和小舅子來了,吃過午飯,就把甘來子的傻媳婦和胖小子帶回娘家了,說傻媳婦的娘想女兒和外孫呢。甘來子招呼了一輛小三卡車,把岳父、小舅子、傻媳婦和胖小子送出村外,大將沖著遠去的小三卡車輕輕吠兩聲,就緊挨著甘來子。甘來子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帶著大將朝學校里走去。
“干辣子。”在去學校的路上,書記和另外一個戴著眼鏡的男人站在雪地里,書記招呼著甘來子。
“哎。”甘來子趕緊跑過去,給書記遞了支香煙,給那個陌生男人香煙時,那個戴眼鏡的陌生男人說“謝謝,我不抽煙”,隨手習慣性地推了推眼鏡架。
“這是劉科長,市教育局的。”書記介紹說。
“噢,劉科長,領導好。”甘來子這么多年來也適應了這種場合和稱呼。
戴眼鏡的劉科長禮節性地笑笑,點點頭。
“明天上邊來人檢查,你多買點好菜。”書記的臉色有點沉,湊近甘來子的耳邊,低語。
“哎。”甘來子連連點頭,給書記叼在嘴上的香煙點上火。大將緊挨著甘來子站著,那條折了的錢腿,懸著,大將顯得從沒有過的煩躁。
“老張。”劉科長朝一邊走了幾步,又抬手扶了扶眼鏡架,招呼著書記。
書記調轉過臉,笑著走了過去。
劉科長的掃視了一下那只緊挨著甘來子腿旁的大將,低聲對書記說著什么。
書記聽聽,臉上漸漸露出難色,最終還是點著頭。
“干辣子,你先回去吧,等會兒我上家找你去。”書記朝站在一邊的甘來子揮揮手。
“哎。”甘來子應著,還沒忘記跟戴眼鏡的劉科長打招呼,“劉領導再見!”
甘來子在前頭走,大將緊跟其后,雪地里留下了他們離去的腳印。
甘來子在學校了忙了一會兒,就帶著大將回家了,都到快吃晚飯的時候了,也沒見書記過來。甘來子坐立不安,有種多少年沒有出現過的心神不定;大將匍匐在地上,一動不動。
“干辣子——”
來了。書記來了。甘來子趕緊跑出屋去,把書記迎接進門,幫書記撣去頭發上和肩膀上飄落的雪花兒。
“抽支煙。”書記給甘來子遞了支香煙。
甘來子沒接。不是不敢接,而是沒覺得書記是給他甘來子遞的香煙,肯定是書記搞錯了。自打甘來子懂事以來,書記從來沒有給甘來子遞給香煙。今天書記這香煙一遞,問題就嚴重了。甘來子首先想到的是明天要來吃飯的人,太重要了。甘來子想到了自己肩膀上的擔子。
“抽啊。”書記差不多硬是把香煙塞在甘來子的手上的。
甘來子僵硬地夾著香煙,還在疑惑這是不是真的?書記把打火機打著火,送到了甘來子的面前。此情此景,使甘來子難免不慌,一緊張,本來是湊上去吸的,沒想到吹出一口氣,把書記手里打火機上的火,給吹滅了。
書記瞥了甘來子一眼,重新打著火,自己點上,然后把打火機塞在甘來子的手,“這個就給你吧。”
又是何等的恩賜?差不多像皇帝賜的黃馬甲。甘來子緊張得雙腿發軟。
書記看著甘來子,笑笑;轉身見大將匍匐在那里,書記的目光在大將的身上來回估摸了一下,書記就坐了下來。
“甘來子,坐下,有事跟你說。”書記示意甘來子在他身邊的凳子上坐下。
甘來子?書記居然喊他的大名了,沒有喊他“干辣子”,甘來子以為自己又聽差了,甘來子反倒渾身的不自在。
“坐下來,甘來子。”
是“甘來子”,而非“干辣子”。
甘來子哆嗦著坐了下來,恭敬地注視著書記,等待著指示。
書記只顧抽煙,反倒一聲不吭了。甘來子就覺得頭頂上的空氣凝固著,壓著他,臉喘氣都覺得不易。書記差不多把一支香煙抽完,才說話。
“甘來子啊,我們村的學校可能要遷走。”
書記這一句話,晴天霹靂,把甘來子驚得張開嘴,發不出聲。
學校遷走?那意味著什么?意味著甘來子失去了飯碗,意味著甘來子一家的生活沒有了著落……
“遷走不遷走,就看明天給來檢查的領導吃得開心不開心。”書記又點上一支香煙。
“明天來的、是、什么、樣的、領導導?”甘來子結巴了。
“市教育局的副局長。”
“那是大官?”甘來子小心地問。
“大官。”書記點頭,補充說,“他一句話,就能決定我們村的學校遷走不遷走。”
乖乖,這么大的官?甘來子想想,自己好像沒見過這么大這么有權的大官。
“甘來子,你責任重大。明天這頓午飯,你要當著政治任務完成。”書記神色嚴峻。
政治任務?甘來子不懂什么政治任務,可甘來子知道,所有事情,只要與“政治”掛上,屁大的事,都是國家大事。甘來子的小腿抽筋了,伸出手使勁捏著。
“領導吃開心了,我們村的學校就不會遷走,還要擴建……你明白嗎?”
甘來子心里當然明白著書記沒說出的那半句話,“領導吃得不開心,我們村的學校就要被遷走。”甘來子仿佛看到了村里學校被遷走了,看到了自己失去了那份工作,看到了自己的傻媳婦拖著胖小子,面黃肌瘦……
“那個大官愛吃什么?”甘來子渾身冒虛汗了,“只要不是人肉,我一夜不睡,也給他找來……不,哪怕他要吃人肉,我也從我身上割下來……”
書記看看甘來子,笑笑,沒有直接回答。
“那個大官是延邊人。”
“延邊人?”甘來子這次沒能明白書記說話的意思,自然也就沒有反應過來。
“他娘的,他又不是少數民族。”書記冷不丁地罵了一句。
“少數民族?”甘來子被書記說得一頭霧水。
“朝鮮族人喜歡吃狗肉,那不假;可他娘的他又不是朝鮮族的,卻偏要吃他娘的狗肉……”書記瞧瞧甘來子,看看一邊的大將,重重嘆了口氣。
甘來子什么都明白了。
“甘來子,打小你在村上就沒有太好的名聲,自從我給你找了老婆,讓你到學校上班,這幾年,你也算出息了些……明天的事情,你一定要做好……朝小的說,學校沒了,你的工作也沒有,拿什么養活老婆孩子……朝大了說,村上的學校遷走了,村里人知道是你沒讓那個有權的大官吃上他愛吃的東西,那你還不被村上人的唾沫給淹死啊?你以后還能在村上住下去?還能做人?你不做人也就算了,你家兒子長大了要不要做人……再就是,全村人也要罵我這個當書記的,說我有眼無珠,找這么一個沒出息的人辦事……事情辦砸了,我也成全村上人眼里的罪人,我這書記還能當成嗎?你想想吧,甘來子,你肩膀上的責任多重?重如泰山啊!”
書記語重心長,句句在理,甘來子懂。
接下來書記又說了點什么,甘來子像是沒聽進去,又像是都聽明白了,可甘來子只覺得腦子里嗡嗡響,等甘來子完全緩過些神來時,書記已經走了,天也就黑下了。
甘來子清楚地記得書記臨出他家門時,吩咐了聲,“重酒重姜,少放花椒,大官喜歡白切,不喜歡紅燒……”
甘來子的目光停在大將的身上,大將依舊匍匐在地上,一動不動。只是當甘來子的目光掃視她的時候,大將也扭過頭來,與甘來子的目光正好對上。
大將像是不知道將要發生什么,又像是完全知道將要發生什么,坦然,淡定。
甘來子的整個心卻都被揪上了。
天空繼續飄飛著鄉村冬日具有詩意的雪花兒。
甘來子木訥地坐在沒有燈光的屋子里,看著屋外。
甘來子看不見大將,大將肯定還是那么匍匐著。
書記剛才的那番話,在甘來子的腦子里反反復復過著;書記今天沒再喊他“干辣子”,而是稱呼他“甘來子”……還有全村人的謾罵,還有書記也會成了罪人……甘來子倒吸口涼氣,注定他甘來子無路可退,注定甘來子這輩子要做一個恩將仇報的人,注定甘來子在余下活著的日子里不得安生……
“大將。”甘來子終于開口說話了。
甘來子聽到大將走動的聲音,隨即大將就到了他的身邊,靠在他的腿邊,躺下,大將的頭,枕在甘來子的腳上。大將那細膩的毛發,讓甘來子感覺到溫暖。甘來子彎下身子,手摸在大將的頭上,“大將,那個大官要吃你的肉……他們要我殺了你,大將……”甘來子對大將說著實話,大將像是明白了甘來子的意思,不慌不忙,依舊是兩聲輕輕的吠,像是答應讓甘來子把她殺了。
“大將,我不是人,我連畜生都不如……大將,我把你孩子扔在茅坑里淹死了,把你五個孩子都扔在茅坑里淹死了,我不是人……大將,我還給你吃了農藥,要毒死你,我不是個人啊大將……我向你保證過要給你養老送終的啊,大將,可我今天卻要把你殺了,把你的肉燒給大官吃,我不是人啊,大將……”
甘來子哽咽了,哭出了聲了……
外面一天的雪正以舞蹈的姿態,美麗而來,歡快而來。
甘來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大將抱在了懷里,邊哭邊訴說著,“你救過我的命啊,大將,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大將;不是你大將,胖小子也給人拐走了,不知道賣哪了去了,我的家就沖掉了啊,大將,你是我們老甘家的功臣啊大將……”
大將在黑暗中搖搖尾巴,在甘來子的懷里。
甘來子與大將,相互取暖。
“大將。”甘來子停止了哭泣,擦擦眼淚,對大將說著,“大將,一會兒我就要把你殺了……你忍耐點,我用繩子把你吊死……你會覺得喘不過氣來,會覺得很難受,可大將,那也算是給你一個全尸了……自古以來,皇帝讓臣子死,讓他們自縊,就是很給面子了,留全尸了……要不就是斬立決,那是砍頭,身首兩處……”甘來子的手從大將的頭上摸到尾巴,再從尾巴摸到頭部,“大將,你叫兩聲啊,我喜歡聽你的叫聲。”
大將順從地在甘來子的懷里又輕輕吠了兩聲。
甘來子把大將抱在懷里,又不知道坐了多久。到了甘來子意識到不得不下手,要不時間就不夠了。
大將是條老狗,肉硬,不容易煮爛。
甘來子把大將放在一邊,站起身來,借著屋外撒進來的雪光,走過去,把電燈拉亮了,再過去把門關上。
大將懸著一條折了的前腿,隨著甘來子在屋子里走動著,看著甘來子找出一根繩子,搭在門框上,繞一個圈,打個活扣,掛著。甘來子又搬來一張椅子,椅子上面放著一張小凳。準備穩當了,甘來子低下頭看看挨著他腿邊的大將,彎下腰去,把大將抱在懷里,放在那張高高的小凳上,大將的頭,正好能挨著那個打了活口的繩圈……大將看看繩圈子,又看看甘來子。
“大將,下輩子我和你換換,我做你,你做我……”甘來子渾身顫抖,手搭在大將的頭上,“下輩子你也殺我的孩子,你也給我毒藥吃,你也殺了我……可你不會,你不會像我這樣沒良心,這樣狠毒,你不會的大將……”甘來子邊說訴著,邊把大將的頭套進那懸掛著的繩圈子,大將的頭在繩圈子里晃晃,那根懸掛在門框上的繩,隨之不停地晃動。
甘來子倒真的希望大將張口咬他,希望大將掙脫掉那個繩圈子,沖出屋去,逃得無影無蹤,再不會來。
可大將只是像往常一樣,搖搖尾巴,輕輕吠兩聲,伸出舌頭,在甘來子的手上舔舔。
甘來子把臉靠在大將的臉上,淚水再次一涌而出。
大將有哼哼兩聲,又伸出舌頭,在甘來子的臉上舔著……
甘來子崩潰了,頹然倒在了地上,甘來子的腳正好踹在那張椅子的腳上,椅子和椅子上的小凳轟然倒塌……
大將的身子懸空晃蕩著,大將不放心地朝著摔倒在地的甘來子看了一眼,才閉上了眼睛……大將四腳沒有亂蹬,身子繼續晃蕩,平靜地晃蕩著……
那一夜,外面的雪,飄了個沒停。
那一夜的世界,潔白透明,分外妖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