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方屋檐下

你夢寐以求的已經來臨

它正前來將你迎候

——荷爾德林

A

黃昏，慈悲的鑲金之蓮轉動著，緩緩滑向西天。

世紀的大幕落了，夕陽西下的安魂曲慢下來慢下來……風吹過我們蒼涼的前額。風把群山的寬額轟轟吹奏，像英雄頭顱中四濺的海水，像青銅巨鼎上的故國——這磁雕的蓮花之燈落英繽紛，它在青海的高地上碎裂:它的內臟，它的血管，它言說的光輝而夜鳥歸巢的歌啼更為清越，像耄耋者肩頭的地平線!高齡，你長風輕揚的舊袍上年代重疊;你灰燼熏陶的內褲上精液斑駁。你在火炭之路的盡頭說著夢話:“我有幸在垂暮之年看到墳地……讓荒漠的黃沙也細細抽打我的脊梁吧!”

昨日的皮鞭還在，圣籍中的羔羊還在，運尸車和鮮花店還在。而我懷中的砂粒更像表盤上的星宿，海上煮鹽的大儒——

那是還鄉者:雙翼遲鈍，靈魂高飛;他患著寒熱病，渾身顫抖……

昔日的故國之父啊，昔日的殿堂近在咫尺，連生死同群的陰影也步步緊隨，跨過歲月的高大門檻，把銹蝕的大喇叭重新奏響。還愿人，你夢寐以求的時刻早已臨近……救贖或完整，都將歸屬你。

你就是你的故鄉——而心靈，從來就渾然無知!

B

我一個人站在這部偉大詩篇的開端，仿佛一個獻身于榮耀的使者發出神秘的微笑。他寬闊平坦的敘述更像天籟。沒有人知道他的種族與出身，沒有人不放下活計停止暴亂凝神諦聽——

那旱地鼓聲和晴天霹靂之間的短暫靜寂!

而遠方城市的囈語還在它廣漠的夢境中回旋，游戲廳和歌舞廳彌漫著麻醉氣息。還有清貧的紀念碑和睡眼惺忪的路燈，仿佛是為又一個不安的躁夜守靈，仿佛過路人突然抓緊了他貼身的包袱……一直到，最后一班有軌電車空空蕩蕩駛過廣場，最后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跌倒在墓塋氣味的欄柵外——他還在呼救，他還在歡笑嗎?

哦，晨星!讓街道清掃工也用她的鐵掃帚清理我們的夢境吧。心靈的緘默有如星辰的閃爍，有如年輕的妻子在睡眠中感覺到胎兒的隱隱蠕動。微笑啊——人類東方的晨曦，黎明慶典的焰火和頌詩!

那此起彼伏的雄雞啼唱是否給還鄉者的苦澀心靈以高亢的召喚?

啼唱吧，“走穴”的歌星;啼唱吧，股票經紀人。你們疲憊的手為什么緊緊抓住血管不放?你們模糊的面龐為什么堆積著層層烏云?還有賣鼠藥的人和廢品收購商:“我不能給蔬菜澆水了”，那個土色皮膚的菜販子說:“我不能把晚年的懺悔留在農貿大廳里，把一個國家的青春期輕易變賣?！背鞘幸巹潕熀妥玖拥慕ㄖゎ^呵，你們已經隨電梯進入了上層社會，你們只有墜落了。

——只有把回憶和欲望摔得粉碎!

聽，這是一個面如滿月的異族人。她用素潔的裙裾裁剪朝霞，她用天文臺的圓頂穹窿做成了儀仗的號角。她似乎要吹奏，其實是把崇高的威力迭迭送至我們的涼唇上。

生活流向哪里，哪里就是你們的故鄉。

生活在哪里停頓，哪里就是荒蕪的舊站臺——荒蕪?也許是一個大家族氣脈的衰微和干涸，也許是一代君王悲天搶地的后花園……

而混凝土攪拌機依然吞吐著異常粗俗的話語。

……我仿佛又回到這部偉大詩篇的開端。我像裝上馬達的快速攝像機，用顫抖的筆不加思索地記下這一切。涌現，不能不說像古老河流遺棄的沙床，我的靈魂在上面煎熬、喘息，遭受石粒的嚙咬。我的皮膚上荒草蓬發。力量啊，那勇于坦白的力量最終能幫我獲取什么?

血液的暗河終究會慢慢流回它原來的地方。

C

現在，你孤零零病臥在遠方的客棧里，你開始收集臉上的分秒和月色。

夏蟬的合唱方陣一隊隊通過你的耳廓。一隊隊!

宛如海潮之門的開掩，宛如燈蛾在無邊無際的黯夜中向著那光明的幻像赴死。

一夢千年。鼾聲中的歷史疾如驛馬。馬蹄開花，馬蹄把讀史人的眉骨敲得暴響……或者換一個國度，換一個繁華殆盡的沉寂國度:邊關烽火，白骨黃沙，夕煙裊裊的潦草寫不盡蝗禍水災的淫威。

我目睹5000年前的古王朝呈現在電視熒屏上，峨冠博帶的君臣們多么飄逸，山呼萬歲的頌歌多么讓人誠惶和感慨!

而土地洶涌而過……這嘆息，無言、隱忍!這仁厚，坦闊，足以包容萬物的蒼茫之地!甚至靈魂，甚至返老還童的廟宇之神!

土地以它的大靜接納了風中襤褸的布衣和條條通天的大道，什么都消散了……

D

什么也不能比挽歌的召喚更有力量!

連同史籍中的帝王，屏風后的幕僚，殿下啟奏的群臣與使者，戲劇舞臺上油彩滿面披掛盛裝的青旦和小生……那口吐煙火的魔法師也吐出了雪白的鴿子;鏡中自戀的小宮女也戀上了艾滋病;而在紅白喜事中走街串巷唱頌歌的民間藝人，也把紅蓋頭下的新娘挑逗;也把佇立土陶海碗窄沿上蒼茫四顧的列祖列宗驚嚇!

你們不能攜帶世襲的莊院，契約中的土地，無從考究的榮耀和屈辱。你們不能攜帶閃電之鞭去抽打亡靈牌位……三跪九叩，在歷史的美妙片斷中;誦經祈禱，在星群散沒沙灘尋求藏身凈土的縷縷印跡中。

又一次被呼喚，你的乳名;又一次在高飛的神靈中露出駕鶴西游的悲鳴和哀怨……

貞潔呵，請用你的枯骨之手繼續在新喪寡婦的鬢角刻寫虛榮和性欲吧!節律呵，繼續用滄海之水把瞎眼的詩人掀翻灌醉吧!連同音韻整齊的咳嗽，搖頭晃腦的痰盂。繼續把他的酸臭刻在竹簡上，把洗劫黑夜的尖刻語言譜上曲兒，讓人們傳唱傳唱……

1000年后我聽見了這首歌，3000年后我在故國的巖畫上破譯了這個謎，我享用了它牢記了它，我用翱翔的雙翼輕輕觸碰同鄉人腮幫上的涕淚，我一掠而過!

就這樣，一切肉體都將披上前世的苦行衣踽踽蹣跚。就煎熬而言，你們既認得幽靈及神龕，你們也見過野獸的利齒和水中的幻象，你們把負載你們的洶涌河流叫作無可奈何，——叫作晚鐘的碎片和時代的泡沫!

或者在牡丹王國，叫作粉面公主和三寸金蓮。但是我聽見塤聲穿過連綿秋雨的滴答潛入黯夜，近處長亭外那位無頭壯士正在暗自悲傷，他拔劍四顧目光如電，他喘息的粗重有如虎嘯，他摘下心中的燈盞來烘烤自己的血液和絕望，他是亡國的灰燼……

我們也稱之為可以燃燒的史詩的殘頁!

E

讓人們知道得晚一些，更晚一些。

不要把人從搖籃中趕出來，就像不要把花從蓓蕾中趕出來一樣。塵世上所有的漂泊者呵，沒有神降臨你們的頭頂清點人數，沒有一種頌歌會為你們所唱。消失吧，鐘表的秘密心臟;消失吧，偉大作品的章節;我不愿把人類之外存在的事物騷擾，我不愿把空洞交還給無家可歸的浪子……

把喪服上的雪交給煙熏火燎的焚尸爐!

讓人們知道得晚一些，更晚一些。

當市聲的喧鬧夜夜加劇，當深閨中的少女頻頻同她夢幻的情人幽會，當閻羅殿上的鐵面判官把陰陽兩世的界線稍稍篡改，當曾祖父的雕花大椅蓋滿了朝代更迭的印戳……

我們僅僅能把家傳的青瓷花瓶擺上文物市場，我們僅僅能把大門口的石獅子緩緩倚靠;還有那把霉綠斑駁的古銅錢——歲月恩賜的珍貴獎章;還有那架笨重高大的紅木書櫥——沉郁醇香的漢字古韻……

全歸屬你了，還有什么奢望?

全歸屬你們了，這人類共有的老家譜!

安寧呵，我初次認識你了。可是我們又將匆匆分別。安寧呵，即使低聲怨悵也不該有，即使新生嬰體在晨光中的些許躁動也不該有。

誰還能為這短暫的遭遇心存疑竇?除了睡眠，除了心靈與心靈碰撞的剎那麻醉!而那東方屋頂下的人們，總是把他們的門檻釘得高不可攀，總是給沉默寡言的黃金以生命滋養。

讓人們知道得晚一些，更晚一些。

心靈上的荒蕪用什么來刈割?烈士首級上的散亂長發用什么來束緊?

太陽的奶液用什么來盛裝，月亮的銀鏡用什么來映照?

我能在沙丘上分辨出母親的體溫，我能在流亡中品嘗到樹脂的凝香，我能讓那個拋尸異域的信使捎回暴力的骷髏和沙礫下的疆土……

奇跡呀，驟然間的消逝和復得。日光已見衰微，愁腸百結的歷史已見黯淡……你們還指望什么?

孩子在海灘上高建的沙堡無人居住。

F

還鄉——全人類的主題如今由你來領唱。光榮呵，你不能不說到!力量呵，你不能不拍打海水把風暴的翅膀染成湛藍!

還有塵土的夢境和水晶眼鏡，還有指尖上的彗星和監獄放風的病人們。你不能說每一堵高墻的存在都合理合法，你不能手牽盲童去觸摸緊鎖的門環。哦，讓那個生下來就腿殘的人在管風琴鍵上漫步吧，讓從沒見過雙親的人到大街上公開認領……我見過精神失常的小女孩在摩天大廈的頂層練習飛行，我見過一個窮困潦倒的老乞丐在世界公園的長椅上美夢成真。一根香蒿草，一小節用舊的廢電池，一叢盛開的白珊瑚擺上寂寞的案臺。

——我見過在大篆的“壽”字上迷失方位的死靈魂。

像殯儀館中的守尸人自言自語，像水文測量員乘虛握緊那條河流的脈搏:“我不能把種馬賣掉，我不能把祖父的斷戟留給兵器博物館?！边€有在五星級賓館前的草坪上擺弄音樂噴泉的匠人，他索性把所有的葉子都刷上一層薄漆;還有馬路邊算卦擺攤的假瞎子，他竟從未算出過自己的厄運，他也從未把那個家族的傳說帶往異鄉。

哦，蒼天!哦，廝殺之血的晶瑩琥珀。我把紅煙葉、大馬哈魚卵和老人摘下洗刷的假牙放在顯微鏡下，我把謊言和火炭一起潑水澆滅……大地的遼闊遠不及內心的遼闊!往事呵，我們在往事中何等年輕氣盛，疾馳的雙蹄何等激昂奔放!

前程，在隨風掀動的武俠小說里，在鮮血燙地的噗噗聲響中。

銅鼓隆隆，生命之輪舒緩起伏一望無疆。哦，不朽的金梯垂下;哦，骨骸成堆的戰馬遠遁。

你眺望的前人離你太遠，你回首的后人離你太近。

布景，事物浮現和汪洋囚困的人們;雪峰高峻，亦如挽幛，荒涼平原上似乎也能放得下這焦糊的思索——暮靄中一群群的刁鴉!或者更糟，或者在無人墓碑下冷卻的祭奠品……

疲憊之詞不同于表彰之詞，壽終正寢不同于短命夭折……又有一班人馬在嗩吶的高奏下涌現，又有一些熱忱的人們自愿浸淫進黑暗之中?？释牧已鎻膩砭蜎]熄滅過，洞房下的豐厚之愛從來就沒窒息過。這偉大的用漢文雕刻的面孔，從來就像隱忍的寂靜鋪展在青銅基座上。

G

如果你是親人就別往下念，我承受的痛苦如此寬廣，像大雁的翅膀丈量過的土地;哦……如果你是亡魂就請快捷地離開，我捧奉的憂傷會使你放慢了飛升的高度。

我咯吱作響的骨骼會撕破你黝黑的皮膚!

緘默呵，我要贊頌所有的枯枝敗葉，當苦而咸的粗大淚珠鑿通了咀嚼空虛的牙齒，當強勁的大風將石頭上人類的腰一折兩斷……

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是不必悲傷的。一個沒有月光的涼夜也沒有夢境!我從天邊歸來，帶著火燒云的糊味，我把最后一顆星辰鑲在戒指上。我想起了早年的戀人，早逝的朝代……

在我之外還存在著其他的事物，其他的人。因為只有這樣，我才是可以收留的，才是美的……我把耳廓緊貼在電線桿上，長久地默然地傾聽神靈遠去的足音。哦，黑夜漫漫，我知道我只能是一個踏遍異邦大地的孤獨游子，心靈就是我向往已久的溫馨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