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

自從嫁給水生，又蘭被改名叫了嫂子。嫂子——，就連水生也叫過。叫聲悠揚地響起，都快把人的心兒繞成絲繞成毛線團了。把人的身個子隨之拉高了，富有了回味的趣味。又蘭就特別喜歡聽人們叫她嫂子。

“嫂子，買小菜啊?今早的排條蠻好……”

“唉，曉得嘞。”又蘭去菜場買菜。賣肉的馬大嫂熱情的招呼比她的腳先一步到達。她這天打扮得很鮮艷，仿棉水紅色汗衫配富有彈力的米色中褲，腳上更年輕，是一雙黑色坡跟涼鞋。醒目的顏色看起來像殘花。又蘭很喜歡這種富有彈力的料子，因為它非常適合她在車間起立，或者蹲下，價廉物美。總能把她彈來彈去似的。又蘭日漸衰老的身體因此靈活了幾許。但她身上的這件衣服還是小了點，也許是肉松了的原因吧，褲腰上硬生生地夯出一截脬肉。剛站定，馬大嫂繼續散發的熱情又燃燒來:“嫂子，瞧你這身裝扮……四十啊有出頭?”

“過了過了，都老太婆了!”又蘭矜持地一笑，心里邊悄悄蕩著一股春風。但凡女人，似乎都喜歡聽別人夸獎她年輕。更何況是又蘭，這個很少被人看見，更別說能收獲到一些贊美的人。但又蘭還是用沉定的態度應付過去了。因為她知曉馬大嫂嘴巴太快，回應完她就又把嘴巴閉上了，并不打算多啰嗦。她一向話語不多，不叫到名字上她最多就跟你笑笑。當然，從這點矜持的笑上，可以看出她是相當怕跟人談交情的。她的笑里有一層絲，常年將她纏繞住了。

馬大嫂的快嘴果真名副其實。幾句客套話說完，厚厚的嘴皮子就像脫離肉身的電動模具，熱情得難以控制了，最后一刀剁完，它就又朝外放了一炮:“嫂子，你家水生舞跳得蠻靈光噢，昨日……”

又蘭的臉讓這一炮給震住了，半響沒有反應過來。她早就聽說最近小鎮上舞跳的很兇，中午跳，晚上跳，男人女人抱在一起跳!昏天黑地地跳!真不曉得有啥好跳的!頓了頓，她抬起下巴，朝馬大嫂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轉身走了。晃晃悠悠地到蔬菜攤買了一把小青菜拎在手中。她本來還要買點河蝦的，可她站在化著濃妝、圍著皮質大圍裙的漂亮攤主面前，望著盆子里一派歡蹦亂跳的河蝦，突然生氣了，“跳，跳個啥嘛!”

又蘭回家了。

又蘭的家在小鎮南邊的一條老巷子里。正好跟菜場一南一北地遙望著，當中隔著一個大大的新鎮區。又蘭悶頭朝家趕著，再也聽不見人們叫她“嫂子”的招呼聲了。她想到一邊去了。究竟想得啥，她也不知道，只是沒有一絲聽覺了，她甚至希望自己是啞巴了才好，或者，是聾子，別說話了，什么也聽不見。

她所居住多年的朝陽弄，建于哪年還真叫人說不清了，門口的牌子只剩下半截子脫了漆的鐵皮。住在這里的人都是被社會遺棄下來的，時髦地說，是生活在社會邊緣的人。也就是《新聞民聲》欄目里經常出現的人物。巷子陰暗，垃圾成堆。一些外地民工的孩子在跑前跑后的躲貓貓。又蘭一臉厭煩地朝里走著，遇到一個人跟她用普通話打招呼，看來是將她當外地人了。又蘭板著臉沒有理會，繞過一株石榴，又蘭氣呼呼地站在家門口。

屋門還是她先前出門時帶上的，依舊神態疲憊地緊閉著。那是一扇由一張鐵皮包裹著的門，鎖邊有銹跡。又蘭將塑料袋交到左手上，右手伸進腰間，取下一串鑰匙來。一陣金屬音響起，她的眉頭皺緊了。伴隨門被推開，一股難聞的氣息就劈頭打了來，像擰緊的麻繩，甩了甩，打在了她的鼻子上。又蘭的面前立即出現了一副隔夜留下來的亂糟糟的場景。比如說堆在地上的臭襪子，歪斜在門邊的鞋子，高高地堆在桌子上的、未倒掉的煙灰缸。

直到彎腰準備收拾屋子的時候，又蘭才發現應該先去開窗。窗戶在沙發后邊，離地有點高，而她的身材又實在太矮小，每次開窗都要爬到沙發上去勾。醬紫色的皮沙發已經破敗不堪，皴裂著密密麻麻的小口子。又蘭的膝蓋一跪上去，膝蓋骨就被沙發上的“傷口”咬住了，支離破碎了。支離破碎的應該是沙發，“啪嗒”一聲，她跟著沙發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破沙發!”又蘭摸著屁股朝起爬。她的小腿被藏匿在沙發架子里的釘子劃開了，使本不修長的腿被割了一道斷裂的橫口子。好在口子并不深，又蘭看了看，就朝房間走了去。

這是她的一個本能動作，又蘭習慣這個時候找到水生。跟他說說沙發不好，說說自己被劃傷了。可是，當她看到水生正仰面八叉躺在床上，美好地沉醉于黃粱美夢里，又蘭的身體里就有些冒火星子，憋在肚子里的嘩啦嘩啦的聲音直朝上躥，最后又變成了深深的怨。又蘭一把拉開窗簾，任強烈的陽光灑下來。然后，她背著光走近水生，拉住他的手，淚汪汪地說:“水生……上班了啊!”她的腿上又傳來一陣不深不淺的疼痛。這種痛是一種敲醒她身體的鐘，又蘭忽然發覺這個男人是那么令人討厭——他可從來沒有把她當妻子看，當一個女人疼，他只知道自己逍遙，游手好閑，對她沒有一點責任，他在害她，他害了她一輩子啊!

當然，又蘭有這般的心思是有理由的，愣愣地看著水生半響，她在心里說道:你看你又沒有工作，我叫你去哪里上班呀?她恨不得借勢把有些話說說完的意思。比如說自己這些年的委屈，規勸水生趕緊走正路，再對這個家負點責任!可是，她卻不知道如何說，要怎么說?這個從不善于表達的女人一下子亂了。攤開手，又摸一下自己的頭發，她沒有理由地喊了聲“水生”，說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水生，今早的太陽蠻好啊!”

又蘭對生活的無奈讓她沒有辦法醫治，怎么說呢，身為水生的妻子，水生給她的只有“謎”。又蘭從來不知道他想的什么，或者他要做什么。比如說工作的事情，他就從不承認自己是沒事干的:你聽，他一會雄赳赳地告訴說在維修機器，一會又說擺了游戲機，再是做花木生意，據說還做得蠻好。他對洞開在社會上的信息倒是掌握得了如指掌。就說跳舞吧，以前跳過一陣子，那時候她還年輕，跳舞是剛開始發達的小鎮最基本的娛樂方式，后來為什么不跳了，她也不知道，就算好像是不時髦了吧，反正這對她是沒有關系的，因為她怎么都不會去那些地方的。可是，這一轉眼，怎么又突然時興了呢?最叫又蘭覺得“謎”的是，水生確實能拿些錢回來。每次接錢，她的手就會顫抖起來。很怕他“故伎重演”!

現在，又蘭的手又顫抖了，她不打算說什么了，從而斷定水生她是管不了的。放下水生的手走了出去。腳步剛走出房門口，她又瞥見了那堆癱瘓在地上的沙發，心里就特別的委屈——你說你一個大男人為什么修不好沙發呢?背后的門被她靠開了，跟著將她推到了兒子阿風的房間里。阿風已經有妮妮睡在身邊，一般情況下，又蘭是不能隨便進去的。又蘭站在門口中間，頓時有些進退兩難，進吧，讓大家都難堪，妮妮要是說出去，都是她的不好，哪有“婆婆”總是隨便朝“媳婦”房間跑的道理?不進吧，她又不甘，她此時很希望能找到一根讓她發泄的刺!最終，她還是進去了，她要去叫他們起床，再拿臟衣服出來洗!

這樣一想，又蘭就有足夠的理由了，一把將門推開，直挺挺地站在了阿風的床鋪邊。阿風跟水生是一個調調，都在酣睡。喊都喊不醒。你去叫他，他最多翻一個身，或者哼一聲，又睡著了。仿佛睡覺是一件極其美妙的事。去打擾他們都是罪過。翻來翻去，他的身體翻到妮妮的身邊了，手掌摸在妮妮的大肚子上。妮妮感知到了，含含糊糊哼一聲，將眼睛打開，從溫柔的夢里擠出一絲微弱的聲音:“媽媽，早飯做好了?我餓死了!”絲毫沒有發覺又蘭看她的輕蔑的目光。

妮妮與阿風面對面了。阿風的手在妮妮身上不安分地探尋著。又蘭在心里罵句“不要臉”，將臉扭開了。等收拾好堆在電腦桌上的一堆花花綠綠的零食袋子，又蘭就將手搭在桌沿上推了起來。她雖然不上網，但還是知道電腦對孕婦身體不好的常識，就想將桌子推到墻角去。可她的手剛搭上桌沿，也不知道手指碰到了哪里，電腦的屏幕亮了，一個裸體女人擠著眼睛跳了出來。嚇得又蘭如見女鬼一般，立即閉上眼睛喊道:“阿風!”

兒子阿風大概聽出了姆媽話音里的悲戚，猛地拔開眼睛朝又蘭這邊看來。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鯉魚打挺，他的身體就像只青蛙驟然躍起。三步并一步跳到又蘭面前，將裸體女關閉了。手呵護在桌沿上不再讓又蘭碰了，“別碰了啊，你不要給我弄壞了!”然后，一屁股坐下，一邊抖大腿，一邊飛揚著手指霹靂啪啦地敲著鍵盤玩起了游戲。

妮妮在床上喊:“打，快打，快出手——”

歡快的鍵盤聲將妮妮弄興奮了，喊了一陣，累了，頂著大肚子癱在床上看天花板。她的眼睛還是半夢半醒的。叫人心生憐愛。又蘭看了她一眼，不高興地問道:“妮妮，昨夜又沒洗澡啊?”

“不洗，不洗，我累死了。”妮妮試圖朝起坐。大肚子使她沒有及時爬起來。又蘭走過去扶她。結果又被她嘴巴里噴出來的臭氣弄反胃了。于是搖頭嘆道，“你看，連自己都還不會打理，就想做姆媽——哎，外地人真是搞不清爽!”

這些話又蘭是悄悄在心里說的。在她眼里，外地人代表沒有根系，遙遠，窮苦，懶惰，總有些不明不白和戇頭戇腦的。說話做事都被人看不起。但是，又蘭知道自家的底，阿風有這個女人已經很不錯了。又蘭無奈了，只好又嘀咕一句“我就不信，你們都跑出來干嘛!”從阿風的房間里出來了。

又蘭直接去了廚房。看到洗碗池，她就趴在池邊上干噦了一通。她的胃是三班制不規范的飲食習慣弄出來的。稍有不舒服就會吐。這回吐，看來是被妮妮身上的氣味熏著了。吐出幾口苦水，她便捂著胸口靠在池沿上歇息。甚覺一切都變得好糟。糟糕透了。

說到底，又蘭還是討厭阿風整天像只貪吃的貓圍繞在妮妮身邊的。妮妮這孩子家教不好啊，就曉得整天叫餓。想到這里，又蘭刻毒了，真不曉得她到底哪里餓。你看她一碗飯扒上兩口就好了，但不到半個時辰，又餓了，像只老鼠一樣滿地找零食袋子啃。且不聽人勸吃零食沒有營養，對肚子里的孩子不好的話。又蘭只好狠心斷了家里的零食。沒想到卻把自己的兒子阿風斷出事情來。阿風為了妮妮吃上一包薯片而去超市偷。就在他朝外衣里藏薯片的時候，被人抓住了。結果挨了一頓毒打，又被送進了派出所。

怎么說呢，阿風還是像水生的——不學好!又蘭無精打采地扯著青菜上的黃葉子，忽然就掐指算了算，她算出阿風從拘留室出來剛好一個星期了。禁不住又嘆息了一聲——這三只手原來也是要遺傳的!真不愧為一個老子生不出兩個兒子的呀——這事就得倒回很多年來說了。在又蘭剛生下阿風不久，水生就因偷廠里的發動機而坐了三年的牢。

妮妮腆著大肚子起來了，蓬頭垢面跑到廚房來找東西吃。她扶著門框問又蘭有沒有吃的。她披頭散發、腆著大肚子的樣子，叫人又氣又憐。又蘭抬頭瞅她一眼，沒好氣地回答:“伐寧(沒有)好!”

妮妮當時正在挖鼻孔，又蘭的回答令她一怔，但她沒有說什么，只是十分城府地，將手指橫在門框上擦掉一塊鼻屎，淡淡地“哦”一聲，轉身走了。又蘭的眼睛不耐煩地跟著她的背影走，忽覺她很像一個人，那眼睛，那身材，那笑靨……又蘭終于想起來了，阿風電腦上的裸女就是她!妮妮沒懷孕的時候最喜歡穿低胸衣服，她那沒發育好的小半個乳房就是這樣的——乳溝里有一粒小紅痣。

丟人啊，不要臉啊!又蘭被這粒小紅痣弄緊張了，仿佛小紅痣是一團火，將她的臉燒成了豬肝。悲戚地喊一句“丟人啊!”，一把丟掉手中的菜葉子，又蘭以做工慣了的麻利速度，急吼吼地站在了阿風的房間門口。對著妮妮剛剛關上的門，使勁地敲著:“阿風，阿風。”

“阿風，快開門，我有事情問你。”

門從里面拉開一條小縫，阿風人高馬大地堵在門口:“姆媽，妮妮餓壞了，你阿好快點去做早飯呀!”“啪嗒”一聲，房門又從里面鎖上了。又蘭的臉像丟在門上的皮球，彈了回來，一起彈來的還有妮妮的哭聲，以及杯子擲到門后發出的碎裂聲。現在的小孩子啊!又蘭摸著臉聽了一下，推了推門，沒有推開，就兀自離開了。她已經確定妮妮在里面哭了，妮妮大概真是餓壞了……

餓了用得著哭嗎?“小夫妻”看來又吵架了。

出門走兩步，又蘭忽然就冷笑了一聲，停了下來。身體像只小蟲子，蔫在墻壁上靠著。她知道妮妮是受了她的氣才哭的，可她一點也沒有制服了妮妮的勝利感覺——吃，吃個啥，不上班不干活，誰該給你們端著吃啊!

又蘭前面的墻壁上，正好掛著一個鏡框。鏡框里有幾張照片，有她和水生抱著阿風照的全家福，還有幾張阿風小時候拍的照片。這些照片的另一張，又蘭都曾經裝在信封里寄到監獄里去了。又蘭要拿給水生好好地看。哪知水生卻沒將照片帶回來，只是無所謂地聳著肩膀說照片被搞丟了。

看來在他的心里，壓根兒就沒有愛過這個家呀!

鏡框的右邊還有一幅畫，當然是最廉價的那種，掛在這里但很是有一種朝氣。那是又蘭在一個春節前從地攤上買回來的。青山綠水被白茫茫的云霧推搡著，裊繞著，一片白花花的瀑布從當中掛下來——飛流直下三千尺!

又蘭盯著瀑布看著，突然，她看見馬大嫂的厚嘴唇跟著瀑布在流瀉，像蝴蝶一樣，亮晃晃地盤旋在鏡框上，真叫人遐想——她要是跳起舞來，將是一個什么樣子的呢?像蝴蝶，還是像一條大肥豬?

又蘭看著自己映在鏡框里的黑糊糊的大頭影子，心動了，將腳步抬了起來，有意試著走上兩步感受一下了。一步上前，一步退后，眼珠子落在腳尖上回想著電視里看過的跳舞的樣子，一邊走著一邊想:跳舞——阿是個樣子的?

即刻，她的腳步又收緊了，跳不動了。安靜地靠在墻壁上。水生從房間里傳出來的咳嗽聲嚇到了她。為了怕他看見，她就趕緊停止了腳步。當然，要是被水生看見了，是很丟面子的事，又蘭矮小的、略帶發福的臃腫身材是跳不好舞的。是很難看的。又蘭在水生面前一直沒有自信過。誰讓水生長得俊呢!

又蘭在一家私企做紡織女工，這種廠在小鎮上遍地都是。老板普遍是鄉里鄉親，廠子規模不大，三五步一家。工作時間都定得很長，12小時一班，對著倒。又蘭是最近發現體力跟不上的，可能歲數大了，熬不了夜了。走出車間門，就覺得渾身在朝下墜，要癱瘓了。可是，她卻無法做到靜心休息一會兒，將身體消停下來。你說你吧，多睡一會啊，但是怎么行呢，妮妮懷孕了要補身子，再說還要給他們準備結婚呢!你說你就坐會吧，那怎么行啊，家里好幾天沒搞衛生了，雖然家有些寒磣，還是要走得進人吧?問題是，又蘭根本不敢消停，身子骨一消停，腦子就不消停了。這是一個奇怪的一天，又蘭看哪兒都是臟的，亂的，不整潔的。于是，一個上午，她就連續將屋子打掃了好幾遍。都快過11點半了，她這才去廚房燉大清早買來的排條。

排條在熱氣騰騰的鍋里翻滾，有點兒云卷云舒、潮起潮落的樣子。又蘭看著就走神兒了。握在手中舀沫的勺子，便成了一桿槳。“槳”被“潮水”撲打著，起伏著，時不時碰到“海底”的排條——觸礁了。一沉，逆風而行了，又蘭的身體也跟著熱氣騰騰地“潮起潮落”了……翻滾的白沫里出現了一對男女，水生和一個長相模糊的女人摟在一起跳著舞。轉眼，又是一張床，水生赤身裸體地抱著一個女人在做健身運動……只是，如花瓣晃動的女人的厚嘴唇，似乎更像馬大嫂的。

要死了啊，作孽啊!厚嘴唇晃得又蘭頭暈目眩，恨不得立即逮上水生問個水落石出——你說，你最近是不是去跳舞了?沒事去跳啥個舞哩?沒有女人你會死啊……于是，她覺察到水生保養良好的身體里是有著超大的欲望潛能的，而這些欲望又是她勞累的身體所無法配合的，即使能夠配合又能怎樣，水生早就不稀奇跟她配合了!他打心底還是故意冷落她的。

也就是說，一個上午眼看就要過去了，又蘭一直沒有逮住機會找水生問到話。在這點上，她多了一個心眼。因為她還不想讓水生這個年紀的老男人出去跳舞的不光彩事讓妮妮知道。

水生好不容易摸索著起床了，他在客廳里抽了一根煙，就蹲在窗外的過道里整修他那輛破摩托車了。摩托車是二手貨，經常壞。水生常常自己修。這點他是聰明的，幾下搗鼓，總會搗鼓好。倒是個聰明人!聰明有個屁用啊，不曉得出力!抬頭捋散發間，又蘭從窗戶里看見了水生。再看一眼阿風緊閉的房門，她呼啦一下關掉煤氣灶，嘀咕著“一天到晚就曉得搬弄個破車子!”，走到了水生的背后。她準備找水生問個水落石出了。問她到底跟誰去跳舞了?干嘛要莫名其妙地去舞廳，去哪里做啥呢?那又不是個好地方?男人女人抱在一起像話嗎?人家看見了是要說壞話的，她甚至想到，你就是沒有干什么，人家也要誤會你的!那就是一個惹是生非的地方，一百張嘴巴也說不清的。所謂人言可畏啊!

不想，又蘭的腳剛落在水生的屁股后面，阿風要死要活的聲音就跟著落了下來，如晴天霹靂突然炸響:“姆媽，快點來，妮妮肚皮疼!”

莫非孩子……又蘭擔心孩子掉了，心急地拉上水生，一前一后奔進了房間。接著，又一前一后地出來了，臉上好是哭笑不得。原來，妮妮只是在跟阿風玩一個游戲。游戲的宗旨是由阿風撒謊說妮妮肚子疼，妮妮想看又蘭在聽到自己肚子疼后的多長時間里趕過來。這之間的長短對于妮妮來說太重要了。它可以證明又蘭這個姆媽究竟有多好!有多在乎她!所以，一進到房間，又蘭聽到的便是妮妮的笑聲:“正好40秒!”妮妮贏了。妮妮開心地叫了又蘭一聲“姆媽”——“姆媽，沒事，我們鬧著玩的!”，然后，她還在阿風的臉上親了一下。妮妮滿足了。

可她鸚鵡學舌的本地話，將又蘭聽得一怔，只覺那濃厚的卷舌音里，長了長長的毛，把她的喉嚨堵住了。又蘭責怪自己醒悟地太遲了，居然被妮妮耍了。看來是自己太輕看了這外地人啊。一把拽住水生的膀子，問道:“要是我上班去了，又要啥時光回來?”

水生沒有回答又蘭的話。他在處理與小輩的關系上比又蘭聰明多了。他早已看出了事情的端倪。從而不想再“發展”下去。所以，他沒有理會又蘭。

“阿風……”看到水生的態度，又蘭只好回去找阿風算賬了。她想好了，她要給妮妮一點顏色看。可是，她又是怯懦的，妮妮懷孕了啊，不好直接找她了吧。但是，僅一忽兒，她又開心了，決定要好好地教育兒子阿風一頓了——教育自己生的兒子總行的吧?然而，就在她決定沖回房間的時候，一只大手捉住了她，把她扔了出去。水生是多聰明的人呀，他早已看見了搖擺在又蘭體內的火苗，且不動神色地給控制住了。他在關鍵時刻，像拎小雞一樣將又蘭拎了出去，并低聲吼道:“她還是個小孩子，不懂事的。要怪就怪自個兒子……”

是啊，阿風太不爭氣……又蘭怔怔地看著水生，突覺在這件事上，與他想到一塊了。將水生看得虛汗直冒:“你的眼光，做啥怪怪的……”

“你做啥……”又蘭發現水生蠕動的嘴唇簡直就是馬大嫂的厚嘴唇，正在心虛地、囂張地翻動著。張口就想問有關他跳舞的事。轉眼卻見吃飯的臺子斜了，她說:“臺子壞了，快點修修吧!”之后，她又說冰箱壞了，還有沙發。又蘭一樣樣地數落著，仿佛家里的東西都在瞬間缺胳膊少腿了，都生毛病了，都老弱病殘了。水生東搬搬西弄弄，專心治療沙發的時候，又蘭一直在他背后看著，決定不再讓他隨便出去了，這個家是需要好好維持的，像維修沙發一樣，得需要一些耐心和材料……怎么說呢，又蘭認為他和她畢竟還有想到一塊的時候而欣慰著。

所以，當水生實在沒有什么好修的了，又蘭看著客廳墻壁上的鏡框，道:“水生，我們到鄉下去看看吧……”

又蘭所要去的鄉下是水生的老家，又蘭從一家人的合影照里看到了團圓，看到了齊心協力，看到了明天。于是想借用家庭的壓力來控制水生，收斂收斂他撒野的心思。她的意思非常明確，你看不起我又蘭沒關系，不聽我的話也沒關系，可是你應該聽聽你父母的吧，看看你都混到什么樣子了!在這點上，又蘭聰明了，只有到鄉間，他水生才會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當然，她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水生不是在那里娶了自己么，去那里“看看”不就是去看看他的父母?兒媳婦要去看望公婆，你水生還有理由回絕這片孝心么?這點不用猜，又蘭是把水生拿捏住了。水生沒法溜出去跳舞了。又蘭便一屁股坐在水生的屁股后面去鄉下了。

又蘭嫁給水生的時候剛滿20歲。那是多么美好的年華啊。可以這樣說吧，她一看見水生就動心了。動心是刀子呵，一定要把明眼人剜成瞎子。這樣的感嘆，它表現在又蘭跟他的婚后生活里。水生怎么說都是稱不上一個好丈夫的，你看他偷廠里的發電機，坐牢都坐不好，這出來了吧，就學會偷人了，你偷人也到外面去偷呀，卻偏偏與又蘭的親嫂子搭上了，后又被又蘭捉奸在床。又蘭永遠記得那天，進門看著他們糾纏在床上的瞬間，她絕望了:水生呀，我怎么就跟了你呢!

現在，幾十年后，就在那樣一個窩氣的休息日，又蘭與水生回到了鄉下。水生將摩托車直接開到老屋門口。又蘭拎著水果從車子上下來后，就站在曾經迎接她進門的稻場上，對著水生鬢間的一根白發疑惑著——他是自己的男人嗎?莫名涌來的蒼老和陌生感，令她鼻子發酸，淚眼迷蒙的——都幾歲了，還跳個啥舞啊?

“沒事你在嘀咕啥?”水生沖又蘭問道。他的口氣一直是硬邦邦的，像一截木頭從他嘴巴里打過來。尾稍里還帶著一絲輕蔑的風聲。又蘭像是沒有聽到，慢慢移動眼珠順著虛空滑翔開，對著老屋瞅了起來。老屋是又蘭和水生當年結婚的新房。現在它像一個年老色衰的女人，狼狽不堪地緊貼在水生弟弟家的別墅邊上。又蘭跟著水生到弟弟家小坐了一會兒，之所以要去弟弟家，是因為兩個老人都住在弟弟家的。弟媳是一個不錯的女人，見到又蘭就叫了聲“嫂子”。又蘭跟著她進屋坐了一小會，便起身走了出去。她直接走到老屋門口，推開了那扇蜘蛛網密布的大門。

又蘭忽然很想這間老屋，像想念初戀情人的感覺，不知它到底是什么樣子的了。吱嘎一聲，她進去了，眼睛一點一點地、仔細地打量著屋內。老屋共分為兩間，一間為廂屋，門頁后堆滿了農具，對著大門還有一個土灶，灶口的的右手邊開著一道門。從這道門進去就是又蘭與水生的新房。那扇腿色的單扇門上還有一些殘缺的囍字痕跡。又蘭站在房門口，只覺甜蜜的感覺排山倒海地從心底涌來。嘴巴蠕動著:“嫂子……哦，嫂子……”新房讓她又有了根的感覺，捍衛了她在水生、在這個家里的地位。

房間的擺設依舊，一張大床，兩個柜子，一臺縫紉機。垂掛在一邊的暗紅色的水洗絨窗簾，被落日的余暉醺染著，依舊鮮亮著，曖昧地半紅半紫著，十分的夢幻。但是，又非常寂靜的，超然萬物的。又蘭不舍得離開了，只想留下來多待一些辰光。手掌撫摸在斑駁的墻壁上，只嘆好在將它留了下來。那年，當水生的弟弟打算拆老屋擴建別墅時，她就是這樣央求他的，“好兄弟，那屋子……阿好給嫂子留下來!”按照分家時的說法，老屋東頭歸水生，又蘭不同意，水生的弟弟是不能隨便拆掉的。長嫂如母么!當然，又蘭如今才明白，自己是將身為嫂子的尊嚴和幸福保留了下來。

鑲嵌在穿衣柜上的鏡子，雖然蒙上了一層灰塵，可依舊顯得很亮。又蘭走到它面前停了下來。輕輕地將右手掌擱在鏡面上，像觸摸在隔音膜上，膽戰心驚的。沒多久，她就將手收了回來。對著朦朦朧朧落在鏡子里的人影看著。只覺那身著紅衣、扎著兩條粗大的辮子、一臉嬌羞地端坐在新床上織毛衣的女子，正被一波波叫喚“嫂子”的聲音包圍著……都要甜蜜死了。于是，掩埋在塵埃里的鏡子出賣了又蘭。使她錯覺了，兀自沉浸在新婚女子的情懷里不能自拔。

“嫂子，有了……哈哈，我要做阿爸了!”水生曾經就在這間屋子里，摸著又蘭的肚子如此這般地激動著。那時候，水生就特別喜歡跟著外人叫她“嫂子”。仿佛“嫂子”是又蘭的昵稱。他在新房里叫，在新床上叫，抱著又蘭叫，爬在又蘭的身上叫，仿佛深知這是又蘭身體的興奮點。一聲“嫂子”叫出口，水生就跑到又蘭身體里去了。又蘭將他深深地摟抱著。但水生至今也沒有親到她，因為身高上的差距，已經完全導致水生的嘴巴總是難以放低到又蘭的嘴巴上。好在又蘭很是喜歡水生叫自己“嫂子”的聲音，一聲“嫂子”，它就將平凡的日常弄得風生水起。說白了，那對于又蘭來說可是一支激揚的革命進行曲。使她順利地完成了一個女人從姑娘到結婚生孩子的偉大的革命。

又蘭環顧著新房的四周，只覺它一點也不陳舊，又是原來那個新房了，它喜氣蕩漾，春光蕩漾。而那蕩漾在窗戶上的樹影則像一條蛇活絡著，復蘇著。身體一熱，又蘭發覺體內有無數的蛇在蠢蠢欲動。蛇順利地鉆進了她的身體，她的子宮。那曾被瑣碎的日子、突發的倒霉事件而吞噬干涸的子宮頓時有了知覺，它癢了，溫潤了，開始擴展了。這是一條怎樣的好蛇呀?為了弄清楚這條蛇，又蘭開始在房間里尋找。她佝僂著腰際，四處尋找著，專心地耐心地尋找著。墻角、塑料地毯下面，包括干涸的馬桶里，她都一一地仔細地拔弄著。最后，她又奮力扳開了銹住的穿衣柜柜門。從一堆亂七八糟中，找到了一條裙子。其實，她的手一摸到裙子，就感覺被它燙著了。抖開來，在胸前比劃著。裙子是又蘭跟水生婚前到杭州買來的，是一條十分漂亮的、印著湖藍色碎花的真絲連衣裙。裙子在又蘭心底里一直保存著，沒想到居然被她找到了。又蘭緊緊地將裙子捧在手心，如獲至寶。對著鏡子看了一眼，就抬起膀子，三下五除二，將身上的衣裳脫光了。接著，又以最快的速度將裙子穿在了身上。她一點也沒有想到自己還能穿上這條裙子，這令她無比的驚喜。只覺此刻映在鏡子里的自己皮膚緊致，身形俊俏，好看得很。手指落在胸口處摁著，很是異想天開地驚艷了一把。

當年，又蘭決意嫁給水生，她就是站在窗戶內，默默地將襯衣滑下肩膀而以身相許的!那時候水生根本不敢正大光明來找又蘭。因為家里條件太差的原因，又蘭的哥哥好似不太喜歡他，他只有等到大家睡下后，偷偷地跑到又蘭的窗戶下站會。有一天，又蘭發現了他，感動了，可她又不好說什么，于是，她就在亮著燈光的窗戶前，將衣裳輕輕地褪下了肩膀，給了水生一個以身相許的承諾。第二天，水生就大著膽子來求婚了——哈，他的心底有底了啊，又蘭愿意了!

想到這里，奇跡就出現了。又蘭看見水生了，他就站在窗邊，面朝她，并將一只手伸了出來。他的手帶著一種魔力，仿佛在說“嫂子，我們來跳舞”。僅一忽兒的時間，他就來到了她的面前，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而又蘭也沒有拒絕，她仿佛不再自卑了，揚著好看的下巴朝水生微微一笑，便將身子輕快地貼到了水生的胸膛上。兩手相握的瞬間，她還聞到了一絲熟悉的黃酒味兒。又蘭深深地呼吸著，沉醉著，輕盈的身體，一副要交付出去的快意，慢慢地隨著水生的腳步跳了起來，“蹦嚓——蹦嚓”……

又蘭跳得真歡啊!忘我地跳著，身上的連衣裙隨著舞步畫出了一地的圈圈，像無數只燕子在飛舞;絲質的感覺一縷一縷從身上剝落，像被一雙雙小手撫摸著，眼睛動情地望著水生。臉微微地紅著——原來，她打心底也是想跳一支舞的，誰說她不能跳舞呢?

“你在干嗎?做啥一個人躲在黑黢黢的屋子里!”水生的身影突然出現在門口，他發福的身體把窄小的門道塞得滿滿的。又蘭跳得正得勁，但他并沒有被嚇著，而是“昂首挺胸”地、迷人地頂著屁股依靠在鏡子上，斜睨著門口，茫然道:“你來跳舞嗎?”又蘭的語氣、姿態，全都是風情萬種的了。

“神經……”水生猶豫一下，進來了。自然，他也沒有說出那句口頭禪。他仿佛被又蘭吸引了，一步一步朝她走來。奇怪的是，即使隔著幽暗的光線，又蘭也能看見他眼睛里的亮光。并斷定這亮光是她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它是那么的亮，都灼人了。又蘭不得不感嘆，水生還是那么好看的呀。他一步步地來了，到她眼前了，令又蘭驚喜不已，就連她的子宮都驚喜了，感動了，身體跟著一點一點地“幸福”起來，溫暖起來，軟和起來……眼神溫柔地期望著能拉住水生的手，跟他跳上一支舞。

又蘭就在水生即將走到面前的時候，將眼睛閉上了，她不敢看他了，害羞了。也許，她是想先一步感受到一些東西的。只覺夜色深沉，月光潑灑在窗口。樹影憧憧，鬼魅，妖氣。黏稠的潮氣漫漶而來。此時此刻，又蘭再也走不出老屋了，走不出水生的懷抱了，它們仿佛是一個個幽深的沒有盡頭的隧道，令她只想就此沉醉而去。她沒想到自己原來也是那么的壞，簡直是壞透了，想男人，想跳舞，想親嘴，內心里充滿了溫柔地幻想，連自己是誰都不在乎了——豁出去了……

水生與又蘭一紙相隔地對視著，又蘭伸手拉住他的手，掂起了腳跟，即將嘴唇碰到水生嘴唇上的時候，一股不知是幸福還是心酸的淚水從臉上滾滾而落，像一條蛇在歡快地游弋。又蘭不吻了，索性將臉貼在水生的胸膛上，輕輕地問道:“水生，你說人的身體里究竟有多少條蛇呀?”與此同時，她看見滿屋的燕子變成了一條條的蛇，將她與水生纏繞著。黑黝黝的蛇，像是安靜流淌在門口的河流，使她只想鉆進去。

但是，又蘭沒有鉆進去，在即將“起舞”的時刻，她突然抬起好看的下巴，手摸在水生眼角的皺紋上，漸漸收住笑容，一臉嚴肅地，又似乎是心疼的，道:“你說，跳舞對你就那么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