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精英主義”似乎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證明一種學說是壞學說的典型方式就是證明它是精英主義的。我的專業文藝學和美學如今都卷入了一種叫“文化研究”的思潮中。文化研究主流是左派性質的,追求的是文化的民主化,精英主義自然成了它最大的敵人。比如,英國學者約翰·凱利聲稱,嚴格區分精英與大眾、推崇精英而鄙視大眾的精英主義乃是歐洲現代文化的痼疾,希特勒對猶太人的大屠殺就是精英主義的必然結果,因而,精英主義乃是極權主義的同胞兄弟。[1]當然,一般情況下,文化研究沒有如此極端,并不認為精英主義一定通向極權主義,但是,相信精英主義是社會壓迫的一種形式從而堅決果斷地否定之,卻是文化研究思潮中的普遍現象。
一
關于“文化救世論”,說實話,我對它的認知經歷了一個演化過程。上世紀80年代上本科的時候,人們告訴我文化是一切問題的關鍵。那時,有人把梁啟超關于中國近代學習西方經歷了由器物到制度到文化的三階段論改造為社會構造的三層次論(龐樸是其中最大的代表),以為器物不及制度、制度又不及文化,并以此證明中國從洋務運動到戊戌變法和辛亥革命再到五四運動乃是一個不斷深化、不斷進步的過程。當時的我信以為真,今日中國許多人似乎依然如此。不過,幾年前(已經無法說清確切時間)我變了。我深信,文化不是關鍵,制度才是關鍵;今日中國(乃至一百多年以來中國)的核心問題不是文化問題而是制度問題;從戊戌變法和辛亥革命到五四運動不一定意味著深化和進步。我甚至堅信,過多談論文化,硬把中國問題歸結到文化問題上去,乃是模糊甚至掩蓋真正問題的一種方式。它既是政治家的錯誤,更是知識分子的錯誤。我對所謂“國民劣根性”、“素質低下”之類從小學起就被灌輸給國人的理論已經不再信任,既不相信中國人由于具有諸多西方人沒有的壞性格而阻礙了中國走向現代化,也不相信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由于普遍缺乏“素質”而阻礙了中國走向現代化。2005年,我看見許紀霖的一篇文章,批評五四以來的文化救世論,感覺與我前幾年的觀點相同。我相信,許紀霖的觀點并不獨特,它著實代表了一批“有識之士”共同的感受。坦率地說,我現在仍然堅信制度救世論才是終極真理。但是,我已經有所改變了,我已經不再全然敵視文化救世論而部分地回歸文化救世論了。只不過,我認同的文化救世論與五四以來流行于中國的那種文化救世論有著根本的區別。
簡單地說,我贊成的文化救世論與五四式文化救世論有兩點不同:第一,我贊同的文化救世論是以制度救世論為最終目標的,文化啟蒙只是制度改造的手段而非終極目的。嚴格說來,把我的看法稱之為文化救世論已經不太確切,因為我并不主張文化啟蒙可以拯救世界,我相信只有制度改造才能拯救世界。我只是重新肯定文化啟蒙,認為沒有文化啟蒙,制度改造也是不可能的。第二,五四式文化救世論是大眾型的,而我相信的文化救世論卻是精英型的。五四以來所謂的“啟蒙”,其對象雖然總是模糊不清,但無非兩個,要么是全體國民,要么是除啟蒙者(精英)以外的普通大眾,尤其是下層民眾。而且,我深信它更傾向于后者。因為啟蒙者(精英)自認為是已經開竅的人,所以啟蒙的對象當然不包括自己。農民被當作國民劣根性代表,常常是啟蒙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對象。但是,我認為,文化啟蒙論如果還要有合理性的話,其對象不應該是社會大眾,而應該是社會精英,需要啟蒙的應該是包括啟蒙者自己在內的社會上層人物。
于是,我所認可的文化救世論便與精英主義不可分割地聯系在了一起,便需要認可一種恰當的精英主義。那么,我為什么要認可精英主義呢?讓我簡單陳述一下自己的觀點。不錯,對于任何一個社會來說,常常不是因為制度中的絕大多數居民爭做好人而使制度變好了,而是好的制度使制度中的絕大多數居民變好了。這是人類歷史留給我們最大最應牢記的教誨之一。因為,社會無限復雜,個人相對于制度非常渺小,個人往往敵不過制度的壓力。比如,對于國人深惡痛絕的腐敗,通常不是人自己要腐敗,而是制度讓人腐敗。但是,仍然有一個制度救世論者無法回避的問題,那就是:如果制度需要改變,那么由誰來改變呢?制度是不會自己改變的,制度畢竟是人的制度,是由人建立和維護,也是由人來破壞和改造的。因此,什么人來改變舊制度建立新制度就成了不得不面對的一個大問題。我的答案是:不是社會大眾而是社會精英。五四式文化救世論的根本缺點不在于它相信文化啟蒙是最終的救世良方(當時的主流恰恰還是制度救世論,胡適代表的自由主義和陳獨秀代表的馬克思主義都是例證),而是誤以為社會的改造者是社會大眾。對精英主義的恐懼和對民主主義的信仰(實際上是把民主主義等同于民粹主義,即狂熱地崇拜大眾)也許是其主要原因。
然而,時至今日,我以為理解社會問題必須有一種悲劇意識,必須承認這樣一個基本事實:任何社會都是精英統治的,沒有一個社會是大眾統治的,因為如果把社會分為上下兩層的話(當然還可分為上中下三層,但我覺得分為兩層更能說明問題),任何社會都是上小下大的(無論是金字塔式還是橄欖式)。以為可以顛覆這種不平等的秩序,乃是一切烏托邦主義最大的謬誤,它不會真正帶來期望中的完全平等,反而只會帶來更壞更大的不平等。我們必須痛苦地承認精英統治的事實,承認帕雷托和米切爾所揭示的“寡頭統治鐵律”。(我們能夠爭取的不是消滅寡頭統治,而是建立合理的寡頭統治。被人們很不確切地稱之為自由民主社會的社會仍然是寡頭統治的社會,只不過它是較過去任何社會更合理的一種形式而已。)只有承認了這一點,我們才能知道,誰應該為一種壞制度負責,誰對于改變一種壞制度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那就是,社會精英,即一個社會居于最上層的少數人(包括政治、經濟、文化等等各個領域的“權力精英”)。
于是,我認為,訴諸精英的文化救世論還是非常合理的。大多數人素質低下并不一定妨礙一種良好制度的建立,但是居于社會上層的少數人素質低下則必定妨礙一種良好制度的建立。所以,啟蒙仍然是必不可少的,只不過,該啟蒙的不是“老百姓”,而是“統治者”(此處指居于社會權力上層的所有人,而非專指居于政治權力上層的人)。也就是說,社會精英(占據社會地位上層的人)必須具有精英的素質,必須同時成為思想精英和精神精英(處于思想和精神頂層的人)。在一個國家占據社會最上層的位置,就理當具備洞察國家民族未來走向的眼光和為國家前途命運負責的責任感,但占據很高社會地位并不必然具有同樣層次的思想深度和道德品質,于是“統治者”需要教育,需要啟蒙。如果把我的意思通俗點說便是:地位越高責任越大,素質要求也就越高。一個國家的平頭百姓目光短淺、精神萎靡并不可怕(因為一個社會的絕大多數人是隨著制度好壞而轉移的),可怕的是身居高位者目光短淺、精神萎靡。真正的精英不在于享受特權,而在于擔負責任,因為國家民族的命運掌握在精英手中,一個國家精英們的集體錯誤則會導致整個國家誤入歧途、墜入深淵,一個國家精英們的集體墮落會導致這個國家前途黯淡、希望渺茫。通觀人類歷史,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中國近現代便是顯著例證。
二
當然,承認精英與大眾之分極易導致很多誤解。首先,承認精英與大眾之分的永恒性似乎就等于承認貴族與平民之分的永恒性,就等于承認了嚴格意義上的“封建制度”(嚴格意義上的封建制度不等于地主階級壓迫剝削農民階級的制度)存在的永恒性,從而似乎意味著公然敵視現代平等化潮流。我認為這是一種似是而非的想法。精英與大眾之分與歷史上出現過的貴族與平民之分不能等同,根本原因在于精英與大眾之分并不一定以固定不變的等級制度為基礎,而貴族與平民之分卻一定以固定不變的等級制度為基礎。貴族與平民之分乃是以封建制度為前提的,它是以“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的邏輯為基礎的,是完全基于血緣關系(完全以出生決定社會地位)的;精英與大眾之分則不同,它可能來自固定等級制(如歐洲中世紀的封建制度和印度至今存在的種姓制度),但根本上與固定等級制度無關,更不以血緣關系為標準。出身社會上層并不一定就是精英,出身社會底層也并不一定就是大眾。實際上,人類社會的一些根本性的進步就是以沖破“精英=貴族,大眾=平民”這一公式為標志的。比如,從這個角度看,錢穆關于中國秦漢以來的制度是一種平等主義制度之說就有一定道理。錢穆洞察到一點,即中國自戰國時代開始便逐漸打破了單憑血緣來決定精英的封建制度,使精英不再主要受制于先天的東西而主要決定于后天的東西,精英成為人們可以去爭取的而不是預先決定的。錢穆的問題在于,他夸大了這種“平等化”的幅度。實際上,在秦漢以來的古代中國,最核心的部分即最高政治權力顯然是被排除在了公開競爭之外而完全由血緣關系決定的,因此這種社會很難與“平等主義”掛上鉤的。
三
其次,承認精英與大眾之分似乎意味著貶低“人民”,否定“人民”的地位,從而似乎意味著敵視現代民主化潮流。這個問題在某種意義上是上一個問題的不同提法。比如,托克維爾認為現代化的主要特征就是民主化,但民主化實為平等化,實為貴族的沒落和平民的崛起。所以,民主化往往被等同于平民化。由于我已經說過的原因即精英常常被等同于貴族、大眾常常被等同于平民,民主化又往往被等同于大眾化。于是,一種非常流行的觀念便產生了:精英主義就是民主主義的死敵。很多人不假思索地認為,承認精英的存在就是承認民主的敵人即貴族的存在,因而就是與民主主義為敵。前述西方激進左派就是如此。他們的錯誤在根本上來自于這樣一種信仰,即“民主”等于人民當家作主。由于“人民”當然不包括貴族,“人民”約等于“平民”,“人民當家作主”約等于“平民當家作主”。所以,民主就是人民當家作主這種觀念乃是由西方啟蒙運動發明出來再傳播給全世界的一種觀念。在我看來,時至今日,我們應該醒悟到這種觀念是完全錯誤的:人民不可能當家作主。不是說歷史上人民從未當家作主,而是說人民永遠不可能當家作主。什么叫“當家作主”?當家作主的表面意義是自己做自己的主人,實質意義是自己做自己的統治者。人民能做自己的統治者嗎?激進左派認為完全可以,我則認為絕不可能。“人民”一詞大約有三個意思:下層人、平民、全體國民。假如人民指社會下層的老百姓,他們顯然不能做統治者;假如人民指與貴族相對的平民,他們成為統治者的可能性只有一種,那就是取代原來的貴族成為新的“貴族”,但既然已成新“貴族”,他們就不再是人民了,人民當然依舊不是統治者;假如人民指全體國民,他們本身就包括了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他們怎么成為統治者呢?稍微琢磨一下,不難發現,只要你承認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分,人民就不可能當家作主。所以,激進民主主義成立與否的最終根據在于是否承認以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分為主要標志的等級制度的合理性(注意,合理性不等于合道德性)。我已經說過,沒有多少人(包括我本人)喜歡等級制,但你喜不喜歡沒有意義,即使最好的社會制度也無法避免等級制。激進民主主義的終極根源就在于否定任何形式的等級制,不愿正視人類的悲劇性處境。我認為不可能取消統治者被統治者的等級分化,所以人民不可能當家作主。因此,對精英的承認不是貶低人民,否定人民,而是正視現實,接受人類不太可愛的處境。
有人可能要問,那照你的說法,人民(大眾)就一點作用都沒有了嗎?我的回答是,人民(大眾)雖然不能統治,但不等于沒有作用,人民(大眾)不僅有作用而且作用非常大,并且越到現代越大。古代中國漢制與秦制的區別就在于漢制被迫考慮人民的力量,后來唐太宗也有“載舟覆舟”的著名言論表達對人民的力量的敬畏。現代社會更是直接建立在大眾崛起的基礎上。在傳統社會中,大眾常常被分散在互不相關的各個地方,從而為少數上層人物的統治提供了很大的便利。但到了現代社會,以科技為基礎的工業化、城市化等等因素讓大眾極易聚集起來形成強大的整體力量,直接威脅著少數人的統治,于是,現代社會對大眾的重視也和古代社會根本不同。古代社會不管如何強調民意,實際上在制度設置上并不一定很在乎民意;現代社會卻不得不考慮民意,不得不想方設法應付民意。實際上,在現代社會,“人民”、“民主”這些字眼之所以如此重要,就在于人民(大眾)的力量太過強大,以至于在人數上居于絕對劣勢的統治者不得不時時照顧人民的意志甚至討好他們。我認為,“民主就是人民當家作主”的觀念從法國大革命時代起就已經明顯具有討好被統治者的意味(當然,該觀念絕不僅僅是為討好老百姓而產生的,它還包含著以洛克,尤其盧梭等人為代表的一套套哲學論證)。
在我看來,正是由于意識到大眾(我按常規把大眾理解為不同于精英的“人民”)的力量,“啟蒙”這一概念在現代社會才被看得如此重要。我說過,按“啟蒙運動”以來通行的看法,“啟蒙”的對象通常不是指少數人,而是指多數人,不是針對精英而是針對大眾。也許正是從歐洲啟蒙時代開始,就有一種非常流行的觀念認為,一個壞的社會制度之所以可以建立起來和維持下去,主要的原因是作為被統治者的人民大眾蒙昧無知,因此,要改造社會就要首先“喚醒”民眾、教育民眾,這就叫啟蒙。中國五四以來的文化救世論很可能與此直接相關(當然可能還有儒家傳統在作祟)。
我認為,這種啟蒙說本身雖然是很成問題的,但它體現了現代社會的一大特色,即意識形態成了社會存在的必需品。由于被統治者史無前例的強大,統治者必須面對可以隨時團結起來推翻自己的被統治者,因而“理性地”說服被統治者接受他們的被統治地位成了現代社會不可或缺的根本需要之一,傳統的那些超驗神話大多已經失效,意識形態的重要性便前所未有地突顯出來了。可以說,現代政治不同于古代政治的根本特點之一就在于它多半是意識形態性的。在現代社會,一套關于社會應該如何如何的學說對于真正成功的政治活動是不可缺少的,因為,少數人不可能單靠暴力迫使多數人服從自己,必須依靠某種理念說服多數人相信自己并跟隨自己。在這種意義上,啟蒙運動以來的所謂“啟蒙”落到實處便是宣傳說服,便是讓某種理念獲得盡可能多老百姓的認可并進而獲得他們心甘情愿的追隨(這便是 “發動群眾”之意)。我不是歷史決定論者,所以我認為,雖然社會制度有好壞之分,但任何社會制度都不是必然出現的,任何社會制度都是社會精英們選擇的結果。正因為如此,意識形態是不可缺少的,因為社會精英們如果不能說服社會大眾相信自己并追隨自己,他們是無法真正實現某種社會制度的。(在這種意義上,我認為,現在看來美國制度似乎穩如泰山,但假如有一天,美國人無論上層還是下層都已經無法為自己的制度辯護,美國的意識形態失效了,美國社會一樣會處于危險之中。)因此,一種非決定論的歷史觀意味著需要一種非貶義的(即中性的)意識形態觀,有壞意識形態有好意識形態(為一種好制度提供根據的是好意識形態,為一種壞制度提供根據的是壞意識形態),但不能沒有意識形態,因為只有依靠意識形態社會精英才可以和社會大眾達成一致。
四
但是,盡管“教育”大眾如此重要,我還是認為流行意義上的啟蒙說在根本上是錯誤的,因為說服不等于啟蒙,意識形態宣傳不等于真正的文化啟蒙。稍稍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自歐洲啟蒙運動以來,所謂“啟蒙”不僅僅指讓別人接受某種觀點,而是指讓別人真正認識到某種觀點的正確性。用列奧·斯特勞斯喜歡的柏拉圖式概念說,啟蒙要人接受的不是“意見”而是“真理”。何謂“真理”與“意見”的不同?稍稍觀察一下周圍人群不難看到,一種觀點得到普遍接受并不等于該觀點一定是正確的。中國古代兩千多年大多數人相信皇帝即天子,而現在連“愚夫愚婦”都知道它是一個謬論。對大眾的說服(教育)通常都只是讓他們形成某種自己可以接受的意見,但絕大多數時候不可能讓他們知道真理。這不一定意味著刻意欺騙大眾,有時哪怕說服(教育)者主觀上試圖傳達給大眾真理,大眾接受的也仍然只是意見。導致大眾停留于意見層次有很多原因。比如說,有些人是因為比較笨,有些人是因為太相信權威,有些人僅僅因為專業限制而沒有時間和機會去研究相關問題。最后這種情況最為普遍。因此,我認為,只要社會存在復雜的勞動分工,真理與意見之分就是不可避免的。
古希臘柏拉圖所謂真理和意見的對立暗含著一個意思,即真理一定是經過獨立思考得出的,而意見卻是缺乏獨立思考的結果。并且,柏拉圖之所以強調意見和真理的不同,正好說明他認為要真正做到獨立思考是非常困難的,很多人貌似在獨立思考實際卻還是跟著他人在思考。按此標準,柏拉圖像列奧·斯特勞斯所說那樣認為真正跟真理為伍的人是極少數,絕大多數人只是與意見為伍而已。也就是說,真理只屬于精英不屬于大眾。如果承認此說大體上符合事實(我認為這又是我們必須痛苦地接受的人類“現實”之一),那么對大眾進行啟蒙本身就是不可能的。(列奧·斯特勞斯對啟蒙運動的指責就是這個意思,他認為啟蒙運動試圖把柏拉圖僅限于小圈子的東西擴大到所有人,犯了致命的錯誤。)啟蒙只能針對精英,無法針對大眾,針對大眾的不是啟蒙而是宣傳。流行的啟蒙觀在根本上就搞錯了對象。其結果往往有二,一、精英們一面以為真理在握一面竭力逃避責任(比如忘記了制度選擇的責任就在他們身上);二、指責大眾愚昧麻木,要求大眾為精英們的錯誤負責。中國至今流行的所謂“國民素質”論就是這種邏輯的一種體現。如果當年的精英們受到了足夠的“啟蒙”并作出了正確的選擇,也許我們已經不需要談論“國民素質”了。基于同樣的道理,我對現在某些人大講“公民教育”也很不以為然。這些人自己先受到足夠好的“公民教育”再說吧,別再咒罵普通老百姓了!
五
不難發現,這種精英啟蒙論意味著啟蒙首先與一種特殊的精英即思想精英有關。在各種精英中,思想精英的地位非常特殊,因為它雖然首先需要被啟蒙,但它的作用主要是啟蒙者。凱恩斯有一段話可以幫助我說明思想精英的重要性:
經濟學家和政治哲學家們的思想,不論他們是在對的時候還是在錯的時候,都比一般所設想的要更有力量。的確,世界就是由他們統治著。講求實際的人自認為他們不受任何原理的影響,可是他們常常是某個已故的經濟學家的俘虜。在空中聽取意見的當權的證人,他們的狂亂想法是從若干年前學術界拙劣的作家的作品中提取出來的。我確信,和思想的逐漸侵蝕相比,既得利益的力量是被過分夸大了。誠然,這不是就當前而言,而是指一段時期以后。因為,在經濟學和政治哲學的領域中,在25歲或30歲以后還受新理論影響的人是不多的,因此,公職人員、政客,甚至煽動者所應用的思想不大可能是最新的。但是,不論早晚,不論好壞,危險的東西不是既得利益,而是思想。[2]
凱恩斯講的雖然只是“經濟學家和政治哲學家”,但適合所有的思想家。值得注意的是,這里講的是思想家而不是普通的學者,更不是一般的思考者。思想家乃是柏拉圖意義上追求真理而非意見的人,因而是處于思想者群體頂端的極少數人。所以,還是叫做“思想精英”更為準確。思想精英是嚴格意義上的啟蒙者,他們的工作最終決定著社會的走向。如果“文化啟蒙”是在思想精英們對自己和其他精英的思想啟蒙意義上講的,那么“文化啟蒙”的確是至關重要的,因為它是制度抉擇的根本前提。
不過,應該明白,思想精英也不過是一種形式的精英而已。思想精英一方面應區別于知識精英,另一方面應區別于精神精英。它不等于知識精英,因為知識精英在我看來是指在知識方面居于知識群體頂端的少數人,而這些人不一定同時也是思想精英。比如,錢鐘書、陳寅恪無疑分別是文學和史學領域的知識精英,但他們都不是思想精英;相反,陳獨秀、魯迅也許算不得某一領域的知識精英,但肯定是他們所在時代的思想精英。知識精英與思想精英并不一定重合。更為重要的是,思想精英一定要嚴格區別于精神精英。我所謂精神精英乃是指在“素質”上居于眾人之上的少數人,而“素質”主要指道德品質方面。由于任何人都有道德的方面,精神精英是所有精英中最特殊的一種精英,它不是一種獨立的精英類型,而是永遠和其他精英結合在一起的一種類型。思想精英當然不應與之混淆。
說到這里,有必要專門談一下精英。“精英”一詞有兩種基本含義。凡是“精英”都是指少數上層人,一方面指社會學意義上居于權力頂端的少數人,另一方面指倫理學意義上達到精神品質最高層次的少數人。顯然,我所謂“精英”首先指前一種含義,因此,我講的“精英”首先與社會地位有關,相當于俗稱的少數“上等人”,或更準確地說,少數權勢人物。這種意義上的“精英”不一定具有相應的頂級精神品質,因此,有好精英與壞精英之分。只有好精英才同時是精神精英,也才同時是“精英”一詞所暗示的那種理想化的人物。任何社會都可以看到,不少權勢人物只是社會精英卻不是精神精英。結合了精神精英的社會精英相當于中國古代儒家所謂的“士大夫”。我認為,準確意義上的“士大夫”不是指常規意義上的“知識分子”,而是指社會中精神品質極高的少數上層人物,只有這樣的人才會真正“以天下為己任”,才會真正“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不過,我認為,“士大夫”不限于政治領域,而是對一切領域上層人物的根本要求(傳統儒家“士大夫”觀念的缺陷之一就是往往局限于政治領域)。
由此我似乎領悟到儒家“治人者”、“治于人者”之分深刻的一面。如果剝去該學說明顯錯誤的一面(比如“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就根本說不通,上層人一定聰明下層人一定愚笨嗎,統治者一定是腦力勞動者被統治者一定是體力勞動者嗎?),單就區分“治人者”(可解作精英)與“治于人者”(可解作“大眾”),強調治人者必須有“士大夫精神”即鐵肩擔道義的精神而言,還是有很大合理性的。我可以為它提供一種現代辯護:“士大夫”觀念不是貶低“人民群眾創造歷史的作用”,而是在深刻洞察“寡頭統治鐵律”的基礎上要求社會精英必須配得上精英的稱號,必須同時是精神精英。按此解釋,儒家的失誤就不在于堅持精英主義,而在對精英主義的理解存在著“時代的局限”。(蔣慶所謂儒家“王道政治”便是儒家局限性的集中體現,王道政治的問題之一在于它過于樂觀地估計了社會精英與精神精英合一的可能性,不愿正視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社會精英與精神精英高度合一的情況在現實中是很少出現的,甚至是不可能出現的。從來就沒有過什么“圣王”。結果,“王道政治”這種極端理想化的精英主義觀念最終不過成為專制帝王自我文飾的意識形態而已。)
最后我想說的是:精英主義與恰當的平等主義并不矛盾。我所謂恰當的平等主義指“人格平等主義”。我所謂精英與大眾的區分并不與 “人格的平等”相沖突。也就是說,人雖然不可避免地區分為精英和大眾,但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精英”與“大眾”之分意味著人可以區分為上等人和下等人,但這只是就人的社會身份而言的,在人格上人并無上下等級之分。所以,現代精英主義必須嚴格區分人的社會層面和超社會層面,現代精英主義只是社會層面的精英主義,在超社會層面既反對精英主義也反對民粹主義而是主張人格平等主義。(這里的社會層面與前面所說與倫理學方面相對的社會學方面不同,這里的社會層面是與超社會層面相對的,可以說它同時包含了前面所說的社會學方面和倫理學方面。精神在寬泛的意義上仍然是社會領域內的東西,精神精英仍然是一種社會身份。)舉一個簡單例子,一個國家的總統顯然屬于精英即上等人,總統府的一個看門人顯然屬于大眾即下等人,但如果總統對看門人飛揚跋扈,也會受到社會的普遍譴責,為什么呢?因為他沒有尊重看門人的人格。這里就暗含著一種現代觀念,即不管你在社會上的地位如何,你的“人格”與其他人是一樣的,應該受到同等的尊重。我認為,現代社會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就在于它把“人本身”與“人的身份”區分開來,把“人本身”歸入超社會的領域而只把“人的身份”留在社會領域,“人格”觀念就是由此而生的。你作為一個人,在“人格”上是和別人完全平等的,你與別人不平等的地方只在“身份”上。托克維爾曾經通過比較現代社會“雇主與雇員”關系與封建社會“主人與仆人”關系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雇員與仆人不同的地方在于,雇員與雇主之間只是一種契約關系而非人身依附關系,他只是在社會身份上低于雇主,在人格上卻與雇主是平等的,而仆人在社會身份和人格上都低于主人。雇主與雇員之間的倫理關系也因此而根本不同于主人與仆人之間的倫理關系。我認為,不管西方左右兩翼迄今為止產生了多少高深莫測的理論試圖證明“人格平等”的虛假性,人格平等觀念的出現仍然是一種偉大的進步。(那些“證明”人只是純社會動物的人當然不會認可“人格”和“人格平等”,但即便只是一種道德信念,人格和人格平等也已經是現代社會實際發生作用的一種東西了。)一種合理的精英主義如果與人格平等主義不相容,它就是一種壞的精英主義(民粹主義亦然)。因此,我所說的精英主義是以人格平等主義為前提的精英主義。兩者都應該承認:一方面人在人格上是平等的,另一方面人在身份上是屬于某一等級的。不能因為人不可避免地要進入不同的社會等級就否定人格平等的存在,也不能因為肯定人格平等就以為人在社會領域也可以得到完全的平等。
如果你是一個悲天憫人的人,你很可能目睹人被分為三六九等或人被分為“人上人”、“人下人”而無比憤慨;但我的建議是,你切忌不要因此而成為絕對平等主義者,因為你的絕對平等主義只會導致更大更壞的不平等,你主觀上的“大慈大悲” 可能成為客觀上的“大罪大惡”,你可以做的只是,一方面努力維護“人格面前人人平等”,另一方面最大限度地讓社會不平等成為公平開放的。這就意味著,不管你有多么不愿意,你還是必須無可奈何地接受社會不平等的存在。這就是我肯定合理“精英主義”的終極原因。
[1]見:John Carey,The Intellectuals and the Masses,London:Faber Faber,1992.
[2]約翰·凱恩斯:《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