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日,陰,明斯特(Munster)
上午坐火車去明斯特,一小時路程,我們這一節車廂幾乎無人,有一塊寬敞的空間可放道具樂器。餐車推來,咖啡熱氣騰騰,買了一杯,比酒店自助餐從保溫瓶倒出的咖啡好很多。然后才知這是一等車廂。
火車在多特門德等停站,我問多特門德有什么特點,張獻笑說,中國足球迷都知道。
漸漸的,車廂滿起來,上來幾位西裝領帶筆挺的商務旅行者,填補我們邊上空位,坐下后便聊他們的事,聽到我們說去明斯特,便停下他們的談話,來問我們去那里干什么,聽說去演出,更好奇,問題更多,簡直想和我們一起下車去看個究竟,有個女士干脆拿出筆記本把我們的演出日程記下來,她說打算去柏林的,也許會去波茨坦劇場看我們的“左臉”演出。
我問張獻,到了明斯特怎么去劇場,他一愣,說忘了問這件事,突然想起這個叫Pumpenhaus的劇場郵件特少。
可平時我們與歐洲人合作過程中,他們事無巨細沒有一個細節可以忽略,郵件多到讓你害怕,但也在完善我們的粗枝大葉,或者說“不專業”,這一次的“疏漏”,倒讓我們覺得有趣。
我們從車站出來,正議論著如何與劇場聯系,有一金發女孩上前與我們招呼,說來接我們去Pumpen劇場。我們笑問,如何這么肯定是她要接的人,她也笑,朝周圍看去,沒錯,這車站幾乎見不到亞洲人,要辨認我們太容易了。
她已預訂出租車,把我們直接送到一家名“歐洲”的旅館,的確很“歐洲”,小巧雅致,前廳像家里的客廳,一列精美的玩具火車在我們頭頂“卡嚓卡嚓”地行駛,呵,火車軌道懸空在天花板下,我們抬起頭發出驚喜嘆聲,這情趣一刻讓一間普通旅館突然充滿魅力。
放下行李便跟著車去劇場,劇場在一棟狀如城堡的小樓里,前身是水泵房,Pumpen便做“泵房”解。這泵房看起來還是小巧。進門也是酒吧間,朝樓房側面的院子延伸,玻璃做墻如暖房,玻璃墻外綠意盎然。
接機女孩展示擺滿飲料的冰柜,以及料理臺上的咖啡壺,讓我們隨意喝,一臺公用電腦,到處Cable插頭,好一個愜意舒適之處。
然而暫時沒空享受悠閑,明天就要演出,此時已近下午,組合嬲成員輪流去附近餐館吃飯,一邊開始裝臺。
劇場不大,二百不到位子,合適“左臉”,但演區不夠大,因為平時演話劇為主,舞臺后側地板有一通往地下室的洞口,讓張獻來了靈感。
“左臉”的影像部分應該打在舞臺的一小方地毯上,但該劇場層頂不夠高,劇場主持人盧卡(Lucca)爬到頂層閣樓將樓板抽去,投影儀便設在此。
他們裝臺,我插不上手,便拿了地圖和旅行指南去市中心。
一本近四百頁的德國旅行指南,關于明斯特只有半頁文字,提到諸如“古老的小城”、“生活質量頗高”、“許多自行車道”、“步行街環繞全城”等,信息雖少但已足夠令我動心。
事實上,旅館和劇場的風格已讓我感覺到明斯特唯美的風氣。果然,走向老城的路途,更充分領略這座城市的潔凈優雅幾無瑕疵,非常德國性格。
沿途建筑充分展現包豪斯風格,幾何線條簡潔明快,尤其是雪白的塑鋼窗配上紅磚房或奶黃水泥外墻,窗框接縫處一絲不茍,材料與設計協調,極富裝飾美感。聯想上海幾年前也流行過塑鋼窗,但做工粗糙,與建筑本身與周邊環境不搭調,更無美感可言,當然豪華社區的房子又當別論。
這里的人行道上辟出用紅磚鋪就的自行車道,紅磚道一塵不染,鑲嵌在灰色水門汀路面,醒目且悅目,騎車人從身邊飛快掠過,男女老少,我后來聽說這個城市二十多萬人口有五十多萬輛自行車。
老城格局讓我驚艷。鵝卵石路在圣伯蘭特大教堂前呈扇形展開,石頭街面閃爍滑潤的光澤,沿街的店鋪也是小巧精致,除了書店,那里倒是相當寬敞,街上女子衣著講究,好一個優雅小城,大概也相當保守。
回劇場時走上一條林蔭道,其實就是該城著名的步行街,環老城城墻,兩邊綠樹參天,這城市生態環境一流,德國行人比我想象熱情,一路靠他們指點才回得來。
回劇場和張獻議論,這個城市潔凈到潔癖,完美主義傾向,令人心儀。但美好的東西也會被利用,德國民族里那些令人敬畏的特性曾被希特勒利用,將其推向極端,演變成法西斯美學。
回到Pumpen,主持人盧卡帶我和張獻參觀包括劇場在內的整棟樓,這樓高三層,一樓是劇場和酒吧,加個小小的票房間,二樓是辦公室,三樓是閣樓,目前正為開辟空間而施工,雖然層頂不高但面積還可觀,盧卡打算用來做工作坊。地下室便做了演員的化妝室和浴室。
這劇場只有盧卡和一位技術是全職,其他人都是半職。但看過去人氣挺旺,一幫年輕人在幫著裝臺,興致勃勃,想來都是劇場愛好者。盧卡這人不修邊幅卻管理有一套,這類非商業劇場資金有限,劇場工作時間特殊,能找到有熱情有專業能力的半職工作者,談何容易。
這“水泵劇場”多演紀實劇,也稱文獻劇,比起寫實主義戲劇更干預社會,會針對時政直接進行批評,把劇場當作論壇,以戲劇形式對政治議題和社會事端發表政見和批評,有時還會起用非專業演員。
盧卡他自稱左翼,事實上,西方的非商業劇場都是左翼,但盧卡同時還是個天主教徒,當然這里是天主教區,只是很少見到思想激進、做當代劇場的教徒,盧卡跟明斯特的許多市民一樣,為了保護環境,拒絕汽車,在這個汽車國家,盧卡用一種自豪的語氣告訴我,他沒有駕照。
黃昏時,組合嬲的舞者們抓緊時間在劇場酒吧上網,我和他們聊起來,我尤其想知道李震的近況。李震是組合嬲唯一的男舞者,這個小群體四人是自由職業,但其他三位有本科文憑,且感情生活穩定,做音樂的殷漪和舞者囡囡是一對,小柯更是獨立舞者中比較成熟的一個,早有自己的工作室,而李震為了跳舞辭職,現在在戲劇學院讀文憑,這個社會男生壓力更大,我一直有點為李震前程擔憂,但李震去年交了個白領女友,那女孩是他在成人舞蹈班授課時的學生。他今天說起女友眉開眼笑,聽起來關系平穩,我竟有如釋重負感。
天暗時,張獻他們才完成裝臺,在我的描述下都想去老城一睹風貌并去那里餐館享受晚餐。一行人走步行街去老城,沒想到店鋪全部關門。
鵝卵石街在燈光下寂靜無人,宛若清洗后的鏡面閃閃發光。舞者們紛紛躺倒在地。我舉起相機:夜空下,組合嬲全體成員手腳平攤擺出大字,鋪滿扇面形石街,像一幅在空中拍攝的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