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我們的時代和我們的頭腦來說,手寫的方式太緩慢了。
在除夕夜我收到了53封來自朋友和同事的問候郵件,如今的人們越來越不愿意手寫信件了。這不得不讓美國作家凱蒂·伯恩斯·弗洛里感慨,過不了一百年,一般人恐怕就看不懂連筆字了。凱蒂說倘若她的重孫在閣樓里發現她留下的家書,大概得像我們今天看到中世紀歐洲的手稿那樣,請專家幫忙才能解讀。
1890年,16歲的丘吉爾給母親寫信,字跡讓現在的人看著非常清晰易懂,而再過100年它真會變得像天書嗎?
手寫史
有人也許把字體只看作一種技術,一種記錄文字的方式,所以它是無關宏旨的,但是手寫與一系列的問題相關,完全超越了僅僅是一種文字技巧的局限。長久以來我們認為一個人的筆跡與他的個性相關,每個人都有獨一無二的筆跡,手寫的字體還能反映人的思考方式和他的智慧,一般來說受過良好教養的人都寫得一手好字。
如果我們把手寫定義為記錄信息的方式,那手寫大約有6000年的歷史了,它對人類的影響是巨大的,手寫改變了大腦結構。
大約6000年前,兩河流域的蘇美爾人創造了第一所學校——泥板書合來教授書寫,在那里蘇美爾的孩子們用蘆葦削尖的刻刀在泥板上練習書寫楔形文字。就在孩子們學習寫字的過程中,他們的頭腦發生了改變。長期致力于兒童發育研究的瑪麗安妮·伍爾夫博士說,書寫對神經發展產生了影響,大腦因此變成一個活躍的“蜂箱”,一系列的活動在大腦中展開,視覺的、聽覺的神經運轉起來,形成對字符的短暫或長久記憶。
我們所謂的手寫體,其實也是規范化的字母書寫方式,規范化是為了便于交流。早期著名的字體是“羅馬方形大寫字體”。這種常常使用鐵筆或者鑿子鐫刻在建筑物上的字體,有一個突出的特點:
“u”總是寫成現代的“v”,而且字母之間沒有空隙。
手寫字體不但改變了大腦結構,還改變了人類的文明和文化。在社會的變遷中,在宗教斗爭和政治斗爭中,字體常常扮演重要的角色。在手寫體的歷史上經常發生褒揚某種字體、貶低另一種字體的情況。比如早期基督徒拋棄了羅馬字體,他們認為這種字體是腐朽的異教徒的語言。在修道院的繕寫室里,基督教的神父們發明了安色爾字體來代替羅馬字體。而愛爾蘭的牧師則發明了一種安色爾字體的變體,隨后戰爭在基督徒內部爆發了,保守的正統派認為愛爾蘭字體是一種自命不凡的準異教的字體。
到了18世紀,英國和美洲的清教徒們也創造了自己的手寫體,以遠離天主教那種精致的花體字。他們發明了自己樸素的銅版體,或者稱為圓體英文,美國的《獨立宣言》就是用銅版體寫就的。
在美洲殖民地,一筆好字成了階級和知識的標志,同時也是道德高尚的典范。本杰明·富蘭克林是漂亮筆跡的倡導者,他創立的費城學院,要求申請者能寫一筆清晰的字體。但是沒有幾個美國人有資格進入富蘭克林的大學,因為首先申請者必須是男性,其次必須受過教育,很多女人和貧窮人家的男子都能夠認讀,但是不會書寫,只有富裕家庭的男性和商人才會寫字。即使是在公辦小學出現之后,寫字也并不總是包括在學校課程中,所以很多早期殖民者能夠讀但不會寫。只有到了19世紀初,學校教育普遍化之后,美國的在校生才開始學習寫字。
美國人的書法被兩個人所統領,這就是普拉特-斯賓塞和奧斯丁·帕爾默,他們的書法都體現出嚴苛的道德感和節儉性,這兩點被總結為美國特質。斯賓塞被稱為“美國書法之父”,他從小就癡迷書法,長大后建立了私人學校,講授他的英文書法,該學校的口號是“教育為真正的生活”。有人認為他的書法是基于樹葉、樹木等自然形式所創立,這種斯賓塞體從1860年到1920年是美國書法的標準。他的傳承者認為,這種字體更好地遵循了人體的運動規則,每一個字符都被他的追隨者嚴格遵守。斯賓塞建議他的學生每天練習6—12個小時,斯賓塞認為,掌握了他的書法可以讓一個人變得優雅、正直、富有教養。
19世紀末期,帕爾默發明了另一種更適合工業社會的字體,他的手寫體強調清晰和快速。他拒絕斯賓塞體的做作,認為粗糙的字體更適合商業文化。到了1912年,帕爾默變得家喻戶曉,他的書寫指南銷售量超過一百萬冊,美國的學校里教授他的書法,幾百萬美國人的字“帕爾默化”了。但是當教育學家決定首先教授孩子們手寫體、隨后教草書體之后,帕爾默字體被排擠掉了。對書法的狂熱愛好者來說,帕爾默體的消失意味著美國優美書法的終結。
手寫體會消失?
雖然我們都知道,但是卻常常會忘記,書寫并非是生而知之的,人類沒有生來就能寫字的遺傳基因,書寫并不像視覺和說話一樣是天生的,書寫必須靠學習。
對很多人來說,手寫體的衰落意味著個體性的消失和一個機械化、技術化的未來。但是當我們擔心會失去個性的時候,我們也許忘了學校書寫教育有多么刻板和強制,我們總是被教育怎么寫才是“對”的。
印刷術的發明才賦予手寫體一種自我標志的意義,雖然今天我們認為很多宗教手抄本是精美的藝術品,但是對修道士來說他們的書法不是自我表達,而是遵循規則的正確書寫。印刷術發明之后,修道士很擔心這門變化無常的新技術,他們認為印刷的書總是會出現錯誤,太依賴掌握印刷機的人的水平了。對修道士來說,手抄本是更加權威、更加正規化的文本。在《抄寫費》這篇文章中,15世紀的僧侶斯特里特米烏斯說:“印刷的書籍根本不能與手抄本相提并論,因為印刷的書經常出現拼寫和外觀上的錯誤。”
當不再是記錄、交流的主要方式的時候,手寫體才慢慢變成了自我表達的形式。當新的書寫技術發展之后,我們總是傾向于把舊的浪漫化,被排擠掉的技術總是自夸更加可靠。僧侶們聲稱印刷的書變化無常,手寫體更加可信,我們今天也是如此,認為計算機剝奪了人類的感情和個性,手寫體更親昵、原創,更加真實。
這種新舊技術的轉變和對抗在幾百萬美國人“帕爾默化”之后也出現了,帕爾默體與一種開始與手寫書法競爭的新技術一一打字機相遇了。
美國內戰之后,來復槍的銷量下降,雷明頓軍工廠需要一種新產品來提升銷量。1874年,雷明頓公司首次推出了打字機,當時的打字機龐大笨重,噪音很大,聽起來像鋼鐵焊接機械,而且還必須盲打,紙藏在鍵盤下面。這種打字機沒賣出幾臺,但是馬克·吐溫買了一臺,他聲稱是“世界上第一個使用打字機寫作的人”,他給出版商的《湯姆索亞歷險記》就是打字機打印的。馬克·吐溫不喜歡盲打,所以他把打字機送給了他的朋友、《大西洋月刊》的編輯和小說家威廉·威爾斯,六個月后,威爾斯毫無興趣地退還給了他。到了19世紀90年代,新型打字機讓人在敲打鍵盤的時候能看到字了。到了1905年,不使用打字機的人倒成了稀罕。今天面對電腦的沖擊,人們同樣需要一個適應的過程。
凱蒂2009年的新書《筆記與草稿:手寫的興起與衰落》以懷舊的眼光看待手寫體的歷史。評論家們也眾口一詞,聲稱雖然他們已經不再用手寫字了,但這是讓人感到羞愧的事。他們大聲贊揚凱蒂的新書,并且說他們以后要多多用手寫字。在寫作這本書的過程中凱蒂學會了如何寫文藝復興時期的那種斜體字,并為此癡迷。她建議所有人都多多地手寫,每天“留出半個小時,拿起筆和紙,用斜體、帕爾默體或者任何你習慣的手寫體來寫一首詩,寫篇日記,給朋友寫張便箋或者寫封情書?!?/p>
批評家和凱蒂能不能自己堅持手寫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教育界還是認為學校的孩子應該花費更多時間來手寫作業。從1904年起美國詹納一布洛澤教材出版公司就出版字體教材,建議學生每天書寫45分鐘。到了20世紀80年代,時間縮短到15分鐘。現在他們出版的《輕松的手寫》是美國5000個學區使用的書法教材。不過能寫一手好字真的是聰慧的標志嗎?現在的研究表明,這是一種偽科學,只是老師對清晰的字跡顯示出的一種偏見。
無論采用什么樣的書寫方式。在概念和表現之間,在我們的觀念和我們選擇的字詞之間都會存在偏差。手寫體真的會消亡?其實即使真的消亡也還需要漫長的時間。公元前1600年前,所有講蘇美爾語的人都滅絕了,但是代表蘇美爾人的楔形文字為阿卡德人所繼承;1000年之后,大約到了公元前600年,蘇美爾書寫方式才最終消失。即使是熱愛革新的希臘人也需要漫長的時間來改變習慣,他們發明了希臘字母之后,大約有400年的時間棄之不用,而是更喜歡悠遠的口頭傳統。所以我們當前的手寫體不會從社會生活里消失,但是它正走在消失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