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愛荷爾德林所需的門檻很高,哲學家海德格爾、詩人海子和普通愛好者,都沒有資格。
盡管早已聽聞旅美學者劉浩明教授將出一本“荷爾德林詩全集”,當我拿起《荷爾德林后期詩歌》時還是大吃一驚:一卷德漢對照的詩歌,加兩卷注釋,超過了一千六百頁。一只手都拿不住,得兩手才能抱起!
我這一輩中的很多人對荷爾德林和他的詩都有一種美好、激動的熱愛。它直接導源于海德格爾的《荷爾德林與詩的本質》(劉小楓譯)與海子的《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然而在劉浩明教授看來,這是最荒唐的現象:海德格爾故意誤解了荷爾德林,其對荷爾德林的解釋完全是錯的;海子是故意攀附荷爾德林,以抬高自己;受此影響的讀者對荷爾德林的熱愛,完全是自我幻覺。因為這三者,都是在對荷爾德林的錯誤理解或完全不理解的基礎上產生的。解釋、贊頌、熱愛荷爾德林所需的資格門檻很高,哲學家海德格爾、詩人海子和普通愛好者,都沒有資格。有資格的唯有他那樣的荷爾德林學者,他們的研究是理解荷爾德林的唯一正確的基礎。這讓我覺得劉浩明教授本身就是一個讓人驚異的人。
然而,最大的驚異是我在讀這三卷書的過程中才領會到的:混亂、不解、惱火、好玩、贊嘆等等各種不同的感受最后全都化入了一條贊嘆的洪流,或者說編成了一條贊嘆的黃金發辮(借自《集異璧》的比喻)。在把這一千六百頁讀到一千兩百多頁時(文本卷的哀歌、六音部詩全部,詠歌的重要篇日,評注的上卷全部,下卷的體辯與重要篇目注釋)我停下了。留一點吧,別一下子讀完了。
這閱讀中感到的混亂、不解與惱火,全部來自翻譯本身。他好像要全部推倒以前的譯名重來,那些本來熟悉的,全都面目皆非了。一個典型的例子:Thomas,大家都習慣譯作托馬斯了,他偏要譯作“多馬”。國歌,他要據西文改作“國頌”。織體,要改報章;繆斯,改為“摩薩”,等等。到這種程度了,實在大可不必。我知道他立意高遠,要通過翻譯重建祖國的語言,要復活語言中的傳統文化意蘊。要掃除現代漢語混雜低劣的出身帶來的卑下,樹立“血統純正”的高貴漢語。這抱負很幻美,這實踐大惱火。“又一次生活了福禧”(《斯圖加特》),這句子,怎么也無法理解,而原文意思非常簡單。讀到“觳觫”、“觥鮮”、“舳艫”,“謀塋”這種詞充斥的詩行,實在是怪異。雖然他有自己的理由:荷爾德林的詩讓德語讀者讀起來也覺得怪異。但總不能把它譯成難懂的漢語,再給漢語譯文做漢語注解,再讓人讀明白吧。本來傳統的一切就得在今天的語境中被理解。何況這還是讀詩呢。還有詠歌之類詩體的譯名,與贊歌、頌歌、混在一起,讀了之后實在讓人頭腦混亂。
當然,讓人驚訝的是這一切最后都化為了贊嘆。這贊嘆首先被他的總論、他的評注所激發。從最基礎的語文學解釋,到對整個荷爾德林置身其中的時代精神的分析,實在是精彩。然后他那令人惱火的翻譯的設想與實踐,也讓人敬佩:為它提出了那么多問題,展示出那么多可讓人們進一步思考與討論的理論設想與實踐成果。在中國的外國作家與詩人研究中,從未有過如此扎實、嚴謹、深入、廣博、清晰、豐富的著作與翻譯。這研究既有崇高的理想、宏偉的抱負,又有最根本的語文學基礎、切實科學的方法。它的豐富性,以評注體這種傳統的著作方式充分體現出來了。
在一周的閱讀過程中,我在電話中對學宗教的、語言的、美學的,比較文學的、寫詩的學生都說,讀讀這書吧。我個人特別喜歡的是導論、對荷爾德林所處時代精神的分析、哀歌的體說和注釋部分。相比常見的外國文學的時代分析,那些表面的階級狀況分析,實在是單調、淺陋、乏味、讓人厭惡。想想我們今天拿著國家大量資助的那些研究,那些根據“順著說、倒著說、反著說”的學問原則生成的完全形式化的學問。是的,人文學科要有充足的真實感:基于真實的心靈渴求,在知識或認識方面,予人清晰全面的理解與把握,推進或擴展心靈的探求:而不是硬要去“反著說”,硬要“我來說幾句”。能提供對這個世界的某些部分的理解已經是非常偉大了。劉浩明教授的評注融會了荷爾德林研究的成果,他指明了這點,他不是什么都硬要自己說。但這書還是他的理解與綜合、他的語言和風格,反映出了他心靈的深度、他頭腦的清晰、他見識的廣博。我感覺這本書的價值超出了這書本身:它為我們樹立了一個研究范本。考慮到當下文學文化的現狀,這范本的意義實在是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