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毫無節制地使用權力和武力來蔑視法律,肆意戕害生命和侮辱尊嚴,使得俄羅斯社會警民關系已經徹底“離婚”。拿什么去拯救沒有“靈魂”的警察隊伍?
2009年4月份,莫斯科南部一名喝得爛醉如泥的少校警官耶夫秋科夫在槍殺了一名出租車司機后,開著出租車來到一家超市內,向超市內的顧客和員工掃射。在射擊完槍膛最后一顆子彈后,被超市保安制服。槍擊造成了一名收銀員當場斃命,7名顧客受傷的慘劇。時隔近一年后(2010年2月4日)這名被鑒定為無心理疾病的少校警官最終承認了部分罪責。
超市槍擊案震驚了俄羅斯社會,愈演愈烈的警察犯罪徹底撕裂了本就脆弱的警民關系。一次次惡性警察犯罪案件接連不斷地挑戰公眾心理承受的底線。在媒體的嘈雜聲中俄內政部發起改革,去拯救道德淪喪的警察系統。
“人民如此放肆,所以必須就地擊斃!”在俄羅斯各地警察犯罪難以遏制的情況下,這句黑色幽默式的表述在互聯網上瘋傳。對警察的敵意開始在俄羅斯社會蔓延。
在莫斯科郊外的一個小鎮上,一名明顯喝醉酒的男子強行拉扯一名姑娘進人他的奔馳轎車內,正巧路過的行人見義勇為解救了這名姑娘。或許是“正義感”過于強烈,這名“高尚”的路人用鋒利的刀鋒劃向了施暴男子的喉嚨。死者身份確定后發現曾經是一名警察,
“干得好!”類似這樣失去理性的呼聲蔓延在整個俄羅斯網絡。
公眾和警察已經如同離婚的夫婦,唯一不同的是離婚的夫婦至少曾經熱戀過,而俄羅斯警民關系卻不然。在蘇聯時期,警察依然遭到社會各界的廣泛批評和譴責。那時警察不僅維護社會治安,同時帶有國家機器鎮壓的職能色彩,上百萬人就是被警察送進監獄和集中營。過去蘇聯高壓統治下警察和民眾維持著共存,而今天這種平衡已經被打破……
飆升的警察犯罪率
盡管警察犯罪經常出現在日常的新聞報道中,但是一些案件經常引起一些人的懷疑。他們懷疑自己是不是媒體傾向性報道的受害者?在相對新聞自由的俄羅斯,媒體可以批評任何權力部門,但媒體背后的資本方會左右新聞報道的方向。一些人開始懷疑媒體可能受到某些方面為了政治斗爭而施加的影響,諸如為了攻擊內務部的領導。而所有這些懷疑論在權威的統計數據前不堪一擊。

根據俄內務部自身安全局(紀律檢察部門)的統計數據,可以非常明顯地看出:俄警察犯罪數量在增長,而且增長的速度也讓人印象深刻。2009年相比2008年俄警察犯罪案件增長的各項指標增幅都在16%—54%之間。
俄行政體系中罪惡昭彰的“指揮棒”無處不在,在政治權力的介入下,某些行政部門的工作效率就會提高,甚至會以“200%”的效率工作。這樣很難保證自身安全局不會被“指揮棒”所影響,高效率的工作可以“生產”出更多警察犯罪案件量。如果這樣的話,自身安全局正義的“熱情”就會膨脹,就會激發出俄警察系統巨大的“自凈潛能”。而這一潛能很大程度上是俄民眾通過對犯罪警察的投訴實現的。
俄內務部自身安全局局長尤里-德拉古佐夫曾在公開總結2009年工作時說道:“在我們受理的對警務人員的投訴中,其中有一半被證實。全年共計收到2000余起投訴,超過1000起被駁回。除此以外還有一些重大犯罪案件,并不需要公眾投訴也被統計記錄。”
殺人者很“優秀”
新年伊始,又一起影響惡劣的警察犯罪事件再次通過媒體進入大眾的視線中。新年前夕上校警官阿列克桑德拉馬烏林開著自己的轎車行駛在覆蓋積雪的道路上,一輛掃雪車不小心和他的愛車發生刮碰。怒不可遏的馬烏林在和掃雪車司機爭執后,直接拔槍擊斃了掃雪車司機。
在阿爾泰邊疆區托木斯克州一名叫康斯坦丁·波波夫的記者因為目擊了一起當地警察活活打死一名未成年人的全過程,所以被檢察部門作為公訴證人,但隨后卻離奇地送掉了性命。1月4日,情緒煩躁的記者波波夫在自己家中喝著悶酒,一邊聽著雜亂的搖滾。忍受不了噪音打擾的鄰居向警察求助,隨后警察將波波夫抓走并強行送進戒毒所收容。第二天波波夫因“突發疾病”被送進重癥監護病房。波波夫的膀胱破裂,體內多個臟器被震碎。在病床上掙扎了兩個星期后,波波夫不治身亡。
“我能說的是:這肯定不是手杖、也不是橡膠棒、更不是掃帚,但這是一起駭人聽聞、殘酷至極的謀殺。”負責調查此案的阿爾泰邊疆區檢察官安德烈·古謝夫沉重地向前來采訪的記者說道。
肇事者為26歲的警長阿列克·米達耶夫,他為了預謀這起兇殺專門調換了崗位。在他得知記者波波夫看到他致人死命的毆打后,主動要求去戒毒所工作。波波夫進人戒毒所如同進了“地獄”,而米達耶夫則是“地獄”的主宰。
“戒毒所是不誠實警察的樂土,他們可以公然洗劫醉酒者的財物,也可以對正常人露出狡詰的微笑。”一名熟悉戒毒所工作情況的知情人透露道。警長阿列克·米達耶夫只是智商正常的警察,戒毒所的便利條件不僅會被在阿爾泰邊疆區的警察使用,俄各地的警察都可以按照類似的方式來導演別人的“悲劇”。
“最近莫斯科南部地區抓捕了一名實施連環強奸案的警察,這名警察工作的警局解雇了原來的專業心理輔導師,這一崗位交付其他人負責。但實際上那里并沒有心理醫生來干預警員的心理健康。”

“俄警察隊伍中有30%的警員不適合警察工作,其中20%的警察應該立即開除,剩余10%的警員需要接受心理輔導和治療,隨后考察其表現才能確定其去留。蘇聯時期我們建立了一套專業化警察選拔系統,但是現在已經被完全丟棄了。在超市醉酒槍擊無辜平民的少校警官耶夫秋科夫在心理診所接受過三年的治療,隨后他卻再次進入警隊工作。”俄國內著名心理健康醫師米哈伊爾·維諾格拉德夫在接受采訪時透露道。
“我知道這個惡棍在警隊工作時的官方評價,這些信息都記錄在案,殺害記者波波夫的米達耶夫在平時工作中的各方面都表現積極,但隨后他究竟做了些什么我很清楚,甚至不需要懷疑。”托木斯克副州長對警官米達耶夫的犯罪事實堅信不疑。
所有犯罪的警察都表現出令人詫異的“雙面孔”。在警察系統的評價體系中,這些罪惡昭彰的警察往往都是平時工作中表現優異的積極分子:在超市大開殺戒的少校警官耶夫秋科夫保持著良好的工作記錄,同時職業生涯也順風順水地高歌猛進,在他出事后莫斯科警方負責人弗拉基米爾·波拉寧甚至不相信這是真的,所以無法立即公開對自己“優秀”下屬行兇的譴責。
“將俄警察系統推向‘罪惡’深淵的如果不是現行的評價和管理體系,那么就是俄警方的集體道德出了問題。在‘自己和他’的價值體系中,或許俄警察無法將‘我’陣營中的作惡分子暴露給‘他’,而是選擇漠視甚至是包庇。”俄著名新聞周刊《俄羅斯通訊員》雜志這樣評述道。
據超市槍擊案的檢察官向外界透露:少校警官耶夫秋科夫曾經擁有兩個家庭,但是他一直生活在抑郁之中。他有兩個妻子,一個妻子為他生育了兩個孩子,另外一個也有一個孩子,孩子們還很年幼……
殺人者的“潛規則”
少校警官耶夫秋科夫在現實生活中家庭和感情的羈絆已經成為他犯罪的“最好”解釋,“很受傷”的他在外界看來已經不需要在尋找其他的犯罪動機。但是透過表象依然可以看出一些深刻的內在原因。
大量執法者所制造的刑事案件中可以看出一個執法者心態——執法者不會受到懲罰或者很少受到懲罰,低廉的犯罪成本成就了執法者的“豐功偉績”。俄內務部自身安全局坦誠地指出:大部分涉及特大刑事慘案的警察,他們僅僅會受到剝奪自由的刑罰。
和殺害記者波波夫的案件類似,在托木斯克州之前就發生或類似的案件。一名叫維克多·莫馬里莫夫的州警被懷疑對幾名在押嫌疑犯施暴,其中一名嫌疑犯因腸道破裂身亡。2006年維克多·莫馬里莫夫被移交法庭審判,最后他被判處有條件地剝奪3年6個月的自由(并非牢獄之災,而是有條件地限制自由),而一般情況下這種程度的罪犯會被判入獄服刑。
俄《星火》雜志幾年前曾報道過葉卡捷琳娜堡的一起刑事案件。瑪麗娜·斯密爾諾娃一家從遠東的阿穆爾共青城舉家遷往葉卡捷琳娜堡,她有一個腦癱在床的女兒,而她的丈夫尤里卻在爭執中被警察槍殺。
尤里當時和朋友駕車從公司出發準備到郊外野餐,由于超速被巡警叫停。停車后尤里就被企圖訛詐的巡警激怒,雙方開始發生爭執。氣惱的尤里失去“理智”掏出手機準備將他所看到的“丑惡”全部記錄下來,就在他將手機舉起準備拍照時,三聲急促的槍聲響起,一枚子彈射入了他的眼睛,尤里當場斃命。
“仁慈”的巡警沒有繼續槍殺尤里車中等候的朋友,只是將他送入了監獄。巡警在隨后的報告中寫道:尤里和他的朋友“攜帶”著構成犯罪重量的毒品,在例行的停車檢查中,尤里和他的朋友試圖“襲擊”巡警。尤里被巡警擊斃,尤里的朋友也在驚恐中被“制服”。報告中構成犯罪的毒品重量非常準確地“達線”讓所有人懷疑,但是“想到,必然能做到”的巡警卻完美地“破獲”了這起販毒案件。
類似的案件太多太多,在執法者心中形成一種慣性認識:做錯事不會受到懲罰,同時他們將所受的懲罰歸咎于內務部的紀律檢察部門。警察機關需要一種價值認同,需要所有警察都能夠團結,并且認同“執法者永遠正確”這一哲學,即便是用非法手段或者作偽證也在所不惜。警察系統中充斥著對“我們”的認同,如果你做錯了什么,你不會說,如果被告,也不會進監獄。遵循這一原則,那么一切都是允許的。
需要指出的是:類似的災難不僅僅發生在俄羅斯,前蘇聯警察的聲譽同樣糟糕。“被詛咒的警察”、“假案件”等這些并不是昨天剛剛出現的口頭語已經表明大眾對警察的態度。但是與蘇聯時期不同,俄警察目前正遭受嚴重的腐蝕。前蘇聯時期強大的國家機器在俄羅斯社會早已蛻化,但顯然警察沒有適應法制社會的需要,俄羅斯警察依然生活在蘇聯集權體制的陰影之中。如果警察無法作為執法者,那么他們將失去存在的意義。俄警察需要反思自己到底要保護什么,俄羅斯社會只能存在一種權威,那就是法律的權威。
腐敗下的“投鼠忌器”
俄羅斯社會對于警察在社會變遷中發揮的作用依然存在爭議。在蘇聯解體后,“紅色”的集權色彩開始蛻去,90年代動蕩的社會迎來了各種犯罪的高峰期,警察隊伍在90年代中期開始了第一次變化。1992年俄政府成立了打擊有組織犯罪局(UBOP),該機構成立初期,工作非常富有成效,但是很快該組織的地方機構開始迅速陷入難以自拔的腐敗之中。一些地方的UBOP機構甚至成為了當地犯罪力量的生力軍,UBOP的地方警員甚至和一些犯罪分子進行合作來共同謀利。UBOP警員讓犯罪分子去滋擾當地的企業和商家,UBOP警員趕去“救火”,隨后向企業和商家收取報酬。
2001年內,沒有肩章的鮑里斯-格雷茲洛夫成為俄內務部掌門人,立志要對警察系統進行變革來恢復社會秩序。UBOP警員成為第一個被開刀的對象,鮑里斯格雷茲洛夫開始對UBOP下屬的刑偵部門、打擊經濟犯罪部門、打擊民族分離部門進行了凈化和調整,幾十名特工被解職,一些違法犯罪的警員被拘捕并移送檢察機關審理。“自凈”后出現的空缺便從地方UBOP警員抽調補充,但抽調的人中不少就是腐敗的警員。
“那個時期大趨勢就是將工作重點從經濟刑事犯罪案件向調查權力部門犯罪轉移,如果最初的主要工作是任何人看到權力部門內部的違法犯罪都不能坐視不管,那么隨后風聲小一些后就要學會少惹事,到最后要完全放任不管。警察要用特殊的方式生活,而且腦子里要裝著怎么撈錢,要和‘狼’一起生活,同時也必須像‘狼’一樣嚎叫。”一名和現任總統同名的梅德韋杰夫警員在講述1995年到2001年階段如何在“罪惡”橫行的內務部工作時講道。
雖然時過境遷,但是生存的哲學依然沒有改變。
“一旦警官的權力發生動搖,那么他們就會為自己財富的安全而擔憂。”一名中央區域的UBOP警員說道。問題不僅僅出現在警員的心理層面,內務部腐敗的資金流像一條大蟒蛇從下到上糾纏著從少尉警員到內務部的將軍們。為了安全他們必須保持一致,團結的群體是生存的前提,如果他們中的一個人因刑事案件被捕就有可能將整個腐敗鏈條和盤托出。超市槍擊案的元兇少校警官耶夫秋科夫被捕時就威脅“要說出全部”,而全部說出的后果不但危及他的直接領導,還牽扯到內務部的將軍……
“這種情況下更加難以懲罰執法人員,而且會讓執法人員產生恣意妄為的錯覺。在我們城市里有一家迪廳,所有人都知道這家迪廳誰是真正的‘后臺’,一天這里來了兩名喝得半醉的特警警官,一名上尉、一名中尉,走進迪廳的他們因為有人多看了自己幾眼,引起他們的不快,很快雙方就斗毆起來。兩名特警一個電話叫了50多名同事將迪廳包圍,特警們用警棍將迪廳每個人的牙全部敲掉,把頜骨打碎。最后沒有一個人敢報案,人們寧可自己花錢來配假牙。”斯摩棱斯克州的前檢察官阿加爾科夫講述道這一慘劇。
“幾年前國家反腐敗委員會主席卡巴諾夫就曾說過:需要對執法機構進行整體‘清理’,但是最終什么也沒做。因為靠一兩個誠實的人是無法觸動到依附在各級官員下的不良警員的。”
敢問路在何方?
1月初,俄內務部長努爾加利耶夫簽署命令:要求所有警察部門反思目前的工作評價體系,這一體系使得警員可以隨意編造假案情,或者完全隱瞞案情。今后俄警察系統所有發現的警員犯罪案件將移交法院來評定罪責程度,并且將聽取社會對警察工作的評定意見。(相關程序細節還沒有出現在命令文件中。)
內務部出臺的命令只是暫時緩解矛盾的救火之策,而非長遠之計。對內務部大刀闊斧的整體改革將在幾個月之后就會拉開序幕。而改革的總體方向,將按照總統梅德韋杰夫在新年之前提出的意見執行。那就是俄羅斯警察編制將壓縮20%,這樣相同的財政預算將相應地提供警員的工資待遇。所有警員將進行嚴格審查后才能重新上崗,不符合要求的警員將被“掃地出門”。警察系統的領導將定期進行跨區輪換,不同區域間的領導將進行平行輪換,此舉為了有效遏制官員的“裙帶”效應,遏制腐敗的上下勾結。具體的改革操作方案將由內務部部長努爾加利耶夫來考察制定,最終方案就會經總統審閱后,簽字生效。
對于總統的整體思路,內務部的基層警員們依然有著自己的想法,比如削減人員。“我們內務部警官的數量是正常規模編制的1.5倍以上,而且警官和警員的數量比例不當,警官相對較多,改革需要逆向調整人員比例。同時應該主要增加基礎警員的待遇。”內務部莫斯科警察工會主席說道。除此之外他更擔心,重新審查的工作必須公開透明,這樣將避免不合格警員通過一些“灰色”手段繼續留在警隊之中。
俄高層寄希望內務部系統改革來一勞永逸地解決警隊存在的問題,但問題在于即便內務部改革成功,其成效也完全依托于國家層面健全的法制體系,而俄羅斯距離法制社會的道路依然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