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無疑是人們不愿意面對的沉重話題,但卻是永遠也繞不開的事實。
1964年,瑞士心理學家?guī)觳樟_斯接到一封朋友的來信,這位在科羅拉多大學教藥物學的朋友希望她能前往美國給自己的學生講學。庫伯勒·羅斯一向?qū)τ谠诠_場合講話感到緊張,而且一時也想不出一個能吸引學生的話題。正一籌莫展之際,她看到地上的落葉和那些不久便會在霜凍中死去的植物,又想起自己在上一年秋天去世的父親,于是決定將自己的講座話題定為死亡。
她準備了一個總共分兩部分的講座。第一部分是關(guān)于各種不同的文化是如何看待死亡的,第二部分她則安排了一個臨終的病人來與學生交談。這個勇敢的16歲女孩對于假裝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感到非常厭惡,因此愿意和她來到講座上和學生交流。庫伯勒·羅斯發(fā)現(xiàn),在交流過程中,學生們雖然非常有興趣,但是卻十分緊張不安。他們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病人的病情和癥狀上,卻不敢去觸碰一個事實:一個年輕可愛的女孩即將離開人世。
在這個講座之后不久,庫伯勒·羅斯在芝加哥大學開始擔任精神病學助理教授。四個神學系的學生聽說她對臨終和死亡非常有研究,于是希望她能幫助他們進行臨終者需求的調(diào)查。庫伯勒·羅斯同意了。在芝加哥大學附屬醫(yī)院,她進行了一系列的研究。她對臨終的病人進行采訪,詢問他們對于將要死去有什么感受。這些訪問都是在單面的玻璃墻里進行的,病人看不到學生,但學生可以觀察到病人。通過這種方式,病人可以不用十分緊張。
不少醫(yī)院里的人都認為庫伯勒·羅斯的調(diào)查非常殘忍,因為這簡直是在逼迫病人承認自己將要死去。醫(yī)生們都認為人不想也不需要知道自己的死亡,所以他們總是努力向病人隱瞞他們的病情,或者只向他們的親屬透露病人已經(jīng)時日無多。庫伯勒-羅斯卻認為這是一種懦弱的行為,違背了作為醫(yī)生的基本道德,因為病人有權(quán)利知道自己的死亡。
根據(jù)自己對臨終病人的研究結(jié)果,庫伯勒·羅斯開始寫一本書。1969年,這本《論死亡與瀕臨死亡》出版了。不久后《生活》雜志刊登了關(guān)于她的研究的一篇文章。此后,庫伯勒·羅斯收到了許多讀者來信,他們對她表示感謝,認為她的研究終于談到了別人不敢碰的話題。但是醫(yī)院的管理者們卻對此非常不滿,并且結(jié)束了與她的合作。
在書中,她認為,病人通常已經(jīng)知道自己即將離開人世,他們寧愿別人痛痛快快地告知實際的情況。“病人正在漸漸失去他們所有的一切,如果他們有機會說出自己的痛苦,面對死亡的他們會更加輕松。”她認為面對死亡的人會經(jīng)歷五個階段:否認、憤怒、辯論、絕望和接受。
這“五階段”理論很快被定義為美國人面對死亡和失去親人時悲傷心情的經(jīng)典范式。庫伯勒·羅斯認為,家庭會和臨終者一同經(jīng)歷這五個步驟。幾十年后,她在生命的最后幾年中創(chuàng)作了《當綠葉緩緩落下》,解釋了這五個步驟是如何在悲傷中體現(xiàn)的。今天,庫伯勒·羅斯的理論被很多人認為是準確定義悲傷感受的理論。此理論甚至遍及流行文化之中,比如美劇《實習醫(yī)生格雷》新一季劇集就圍繞它展開了故事。
悲傷遠比“五階段”復雜
但這個理論傳播的速度過快了,人們甚至沒有仔細地考慮過它的準確性。這個理論事實上更像是一個虛構(gòu)的體系,基于一部分人的個案而不是廣泛而嚴謹?shù)挠^察。盡管庫伯勒·羅斯抓住了失去親人者的悲傷感受。但是不斷有新的研究表明悲傷是一種十分復雜而混亂的情感,不會按部就班地發(fā)展。即便人最終會忘記悲傷以振作起來的說法也不見得準確。一些研究表明不少失去親人者一直都默默地沉浸在對逝者的懷念中,而這樣也不會產(chǎn)生什么不好的結(jié)果。在許多東方國家,如中國,親屬常常會和死去的先人“說話”,而從長期來看,同樣是失去親人者,中國人比美國人所承受的悲傷要小很多。
處于極度悲傷中的人,都會承認悲傷的感覺非常的復雜。科學家們發(fā)現(xiàn),悲傷就像恐懼一樣是壓力的一種表現(xiàn),會產(chǎn)生深層的心理變化,同時壓力應激激素的反應能力會突然上升,睡眠系統(tǒng)會被打亂,免疫系統(tǒng)會被削弱。悲傷者可能會沒有食欲、心悸,甚至會產(chǎn)生幻覺。他們有時候會相信逝去的親人在他們身邊,以鳥或者貓一類的形象出現(xiàn)。悲傷者常常會突然大聲地說起話來,或者是哭出來,比如在電梯里或者是在街上遛狗的時候。
哈佛大學的精神病學家埃里克-林德曼研究了101個悲傷的人,這些人包括士兵的親戚或者是事故受害者。他們大多經(jīng)歷過失去親人的痛苦。他的結(jié)論是,一般悲傷以大約為20分鐘的肉體壓力為特點,人會感覺到呼吸困難、神經(jīng)痛、全身無力等癥狀。這是難以忍受和控制的,痛苦會不斷地向人襲來。特別是人們看到死者的影像的時候。
但哥倫比亞大學的心理學家喬治·伯納諾認為我們把悲傷想得比實際更強大了。除了在許多勵志的書中會提到壓倒性的悲傷,我們中的許多人會被叫作“健忘的悲傷者”。對于這樣的人來說,他認為,我們非正式的心理治療把悲傷造成的危害想得太強了。伯納諾舉了一個父親在車禍中去世的學生的例子。在父親去世的頭幾天,這個名叫茱莉亞的女孩和母親疏遠,并且嚴重地失眠。盡管有時她看起來悲傷而迷茫,但是她并不真地想和她的朋友們交談對于死亡的感受。在幾個月之后,她漸漸從悲傷中振作了起來。但她的母親一直認為她有必要和別人,特別是心理醫(yī)生談談。伯納諾希望我們不要在不經(jīng)意間傷害這種適應性強的人。有時候悲傷的感覺是很難過,特別是經(jīng)歷了長時間的病痛,或者面臨死亡。但是,也有可能有一些悲傷者的悲傷并不像其他人那樣深刻,盡管逝者是他們最愛的人。
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心理學家凱·雷德菲爾德-杰米森就認為和別人談論自己的悲傷不見得那么管用。在她丈夫死去三個月以后,她的一位同事讓她多放點心思在工作上。她突然抽泣起來,說:“我丈夫剛剛?cè)ナ懒恕!钡耐禄卮鸬溃骸澳且呀?jīng)過去三個月了。”由此可見普通人和失去親人者之間的不同感受。如果一個人因為失去親人而悲痛,這種感受甚至可能持續(xù)幾年,因此三個月不過只是一瞬。但是對于一般人來說,三個月的悲傷已經(jīng)夠長的了。而根據(jù)悲傷階段論,三個月已經(jīng)過了悲傷的高峰期。
痛失親人者所經(jīng)受的悲傷都很像是一種孤零零的感覺,因為你的朋友、鄰居和同事可能并不真的了解和關(guān)心你發(fā)生了什么事,所以這種感覺被無限放大了。人們都喜歡把悲傷悄悄地藏在心里。問“你怎么了?”是別人表示關(guān)心的常見表達方式,但是不管心里有多么大的悲傷,被問者都傾向于回答“你誤會了,我沒什么。”美國精神病學會正考慮在他們的《精神病診斷與統(tǒng)計手冊》第五版中加入“復雜的悲傷”這個課題。但這可能并不是什么好事,一些哀悼者確實需要更多來自朋友和家庭的愛心,但是讓悲傷成為一種精神疾病可能是一種夸大,也會改變西方在過去一個世紀以來對于悲傷是一種個人化的感受的定義。
個人和公眾的悲傷
直到20世紀,個人性和公眾性的哀悼在許多文化中都是不一樣的。有的地方如果一個女人死了丈夫,整個村子的人就會來到她家中,送給她新鮮的烤面包或者湯。在很多國家,比如中國或希臘,在有人逝去之后親朋好友會聚在一起痛哭和哀悼,一些和死者更親的人還會守靈并對逝者進行清潔和入殮。
很多文化都有特別的喪服:在古羅馬,哀悼者穿著深色的寬外袍;在歐洲大陸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穿黑色或白色喪服也很普遍t在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和美國,家庭成員會參與精心設計的哀悼儀式,并且約束他們的社會生活,嚴謹?shù)刈袷卮┮乱?guī)則;在印度,朋友們會來到哀悼室里,在這里呆上12天,吟唱著頌歌以使死者的靈魂能夠順利去往下一個世界;在猶太教中,親屬會坐在一把矮的椅子上來答謝來訪者,他們會在一起背誦祈禱詩長達11個月。“即便是到了20世紀,一個人死去仍然會對他所在的社會小團體產(chǎn)生影響,使他們中間產(chǎn)生某種莊嚴肅穆的效果。”法國歷史學家菲利普·阿里耶斯寫道,他的著作《死亡之時》正是關(guān)于西方歷史中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的。
但是,哀悼的儀式在西方漸漸地消失了。英國的人類學家杰弗里-戈爾,即《死亡,悲傷和哀悼》的作者認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因為社區(qū)中有太多的人死去,生者面對突然發(fā)生的一切不知所措,只能為自己的家庭哀悼。這也是很現(xiàn)實的一種態(tài)勢,在戰(zhàn)爭、瘟疫和天災中,那些精心設計的哀悼儀式很容易被簡化或者拋棄,正如我們在海地所看到的那樣。
美國人在內(nèi)戰(zhàn)中的傷亡比在一戰(zhàn)中的要多,所以美國人對于哀悼儀式的拋棄速度也就比英國人還要迅速。根據(jù)美國“禮儀之母”艾米莉·博斯特的看法,即便是在一戰(zhàn)前,喪服已經(jīng)不是所有親屬必穿的了,而是僅限于最親近的人。更多的人,包括婦女開始在家庭外工作,而很多時候人會在無人照看的情況下悄悄死去,會在醫(yī)院里入殮。精神分析學也漸漸從群體轉(zhuǎn)向關(guān)注個人感受,弗洛伊德的《哀悼與憂郁》就將哀悼定義為一種屬于私人和個體的情感。簡而言之,哀悼是一種個人內(nèi)化的東西。杰弗里·戈爾曾經(jīng)分析過一些哀悼者的思想,認為那些看起來明智而且理性的人會讓他們的哀悼處于很好地控制之下,因此不需要任何公共的表達和放縱。
在艾滋病危機和“9·11”時期,美國關(guān)于死亡的話題逐漸變得公開化。雖然哀悼仍廣泛被認為應該是私下做的事情,但是或許我們可以找出一個更合適的哀悼方式。我們今天的公共哀悼主要發(fā)生在對于名人的哀悼中,而這種悲傷和過去的公共哀悼是一樣的,也就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共同為他們個人所失去的人哀悼。當我們看到邁克爾·杰克遜或者泰德·肯尼迪的葬禮轉(zhuǎn)播時,我們會像《伊利亞特》里希臘人一同為阿克琉斯之死哀悼那樣,為我們失去的英才致哀。而且現(xiàn)代人的手段更為廣泛。在擁有因特網(wǎng)的年代,一些哀悼者將哀悼帶到了公共的空間,比如開展網(wǎng)上公祭,創(chuàng)建虛擬墓地、制作紀念網(wǎng)頁等等,通過在網(wǎng)上和別人交流,互相分擔痛苦。
面對死亡的死亡大師
在《論死亡與瀕臨死亡》中,庫伯勒·羅斯也強調(diào)了社區(qū)的重要性,她認為談話對臨終者會產(chǎn)生很好的效果。人不能孤獨地死去,必須在別人的陪伴下結(jié)束生命。因此她認為建立臨終關(guān)懷體系非常必要,瀕死的人不但需要藥物治療,還需要情感上的關(guān)懷。
但是在庫伯勒·羅斯生命中的最后幾年,她的生活卻非常寂寥。就像很多先鋒派人士一樣,她特立獨行的言行使她和家人朋友都變得非常疏遠。雖然她被《家庭婦女期刊》譽為“時代最偉大的女性之一”,但是她卻和丈夫離婚,把孩子都留給了他,自己在加利福尼亞買了房子獨自生活。庫伯勒·羅斯把這所房子命名為“shanti nilaya”,意味“享受最后寧靜的地方”。1977年,她在這里創(chuàng)辦了一個專門為臨終者準備的“成長和治療中心”。庫伯勒·羅斯積極倡導“重生”的理念,認為人的死亡不過是為了進入下一個更好的階段做準備,就好像破繭成蝶一樣。
但在1995年,庫伯勒·羅斯因為中風導致半邊身體癱瘓。在經(jīng)過兩年無法自由行動的生活后,她感到非常地絕望,她成為了自己所描述的那種無法控制自己的死亡的瀕死女人。“每天15個小時我都坐在同一把椅子上,想喝一杯茶都只能傻傻地等著有人來幫我。”她對《舊金山編年史報》的記者說。她的經(jīng)歷在2003年被拍攝成一部名叫《面對死亡》的紀錄片。這部片子展示了庫伯勒·羅斯在她亂糟糟的屋子里一個人孤獨生活的境況。“我常常讓電視開著,”她說,“這樣可以讓我覺得有個活物。”一個英式松餅常常在她的旁邊擺著,這是她養(yǎng)成的一個習慣,以防什么時候會餓。她的兒子肯尼斯在附近住著,時不時地過來看看。但是她看起來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就像她30年前曾經(jīng)采訪過的那些可憐的病人一樣。
在紀錄片拍攝之后,庫伯勒·羅斯?jié)u漸從她的混亂狀態(tài)中解脫出來,重新審視她所寫過的關(guān)于死亡和悲傷的東西。她和臨終關(guān)懷病院方面的專家大衛(wèi)-科斯勒合作,寫下自己一生中最后一本書《當綠葉緩緩落下》,在這本書即將完成的時候,她寫道:“我現(xiàn)在明白我的生命要比這些階段豐富得多。我曾經(jīng)結(jié)過婚,有過子女、孫子,寫過書,旅行過。我曾經(jīng)擁有過也失去過,我所感受到的比這五個步驟要多得多,對于人們來說也是一樣。”
庫伯勒·羅斯希望生者能毫不畏懼地面對死亡。因此堅稱死亡對于生者來說是一個促進個人成長的機會。她認為面對死亡,臨終者能夠豐富個人的生活,并且?guī)椭粋€人成為一個更加完整成熟的人。這個說法和美國人“我能做得更好”的思想一起使得悲傷成為個人勵志的動力。庫伯勒。羅斯在書的末尾的表達,也許可以為她的家庭對她的死做出的悲傷提供一些幫助。就像很多美國人一樣,她計劃了自己的葬禮,并且堅持認為那會是一個慶祝而不是哀悼活動。上百個ET造型的氣球在她的葬禮上被放上天空,象征著“無條件的愛”,也或許是象征著她正騎著自行車飛向另一個世界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