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博監》:最近,全球變曖遭到了某些科學家的質疑,中國的轉基因水稻、轉基因食品的安全性也充滿了爭議。這些似乎連科學家都搞不清楚的問題,更是讓普通大眾不知如何適從。面對此類關系到人類未來命運、民眾生命的重大科學事件,公眾到底應該相信誰呢?或者說。我們公眾到底應該了解什么樣的科學?請您從科學傳播的角度,為我們解釋一下這些問題背后的深層次內涵。
田松:首先,以我的思路來看科學傳播,需要把科學傳播放到更大的背景,也就是人類的生存環境中來談。
我們談科學傳播,最初考慮的是“怎樣傳播”,繼而是“傳播什么”,最后是“為什么要傳播”。在討論“怎樣傳播”時,還是“科學主義”的缺省配置在起作用,也就是假設科學是絕對的好東西,所以科普的任務就是把它盡快盡廣地傳播出去。
但是,在當下的社會結構中,有關科學的基本知識是由學校教育完成的,于是傳播什么的問題就出現了。我強調,把思想性的科學知識以及對知識的反思都作為科學傳播的內容。
最后,為什么要傳播科學?自然而言地,我從對科學主義的批判,進入到對工業文明的批評。批判科學主義也有個逐步深入的過程。最初我也是只對技術持懷疑態度,把科學看作是一套純粹的認知體系。后來發現,僅僅批判技術是不夠的,還要批判技術后面的科學。再后來發現,還要對整個文明體系進行批判。
和中國引入現代化的過程正好相反。我把我現在的工作稱作“工業文明批判”。
《世界博覽》:什么是工業文明批判?這和科學傳播有什么具體的關系?
田松:工業文明批判是一個大的課題。簡單地說,要對工業文明的基本理念、社會結構、社會理想等進行全方位的批判。我們需要考慮當下的文明是何種狀況與本質,而科學叉在里面扮演了何種角色。
比如,目前的生態問題,科學是要承擔責任的。
一切實踐性的理論都建立在兩個前提之上。一個是對當下的判斷,一個是對未來的預期。而理論則為了使我們盡快地從不好的當下過渡到美好的未來。我們認為當下的生活不夠好,物質不夠豐富,技術不夠發達,這是對當下的判斷。而我們的預期的未來,就是高度現代化,物質極大豐富,這個未來的具體標本,就是好萊塢大片中的美國。于是我們的任務就是求發展,謀小康,實現現代化,提高GDP。并且毫不加懷疑地認為這是一種進步。這樣就形成了“單向”進化的社會發展觀。
但是,這里有一個很大問題,那就是全人類不可能都按美國式地生活。因為地球的資源是有限的、不足以承擔這樣的生活方式。我在《有限地球時代的懷疑論》中講的就是這個問題。所以,這個預期的美好未來不成立,是個幻覺。所以,我們需要設定新的目標。為此,我曾提出“面向生態文明的科學傳播”,它的最大特征是我們對未來的預期變了。
《世界博監》:能不能舉一些具體的例子來闡述一下生態文明?
田松:工業文明造成了人與自然的沖突,這是我們之所以提出生態文明概念的重要原因。所以首先,在生態文明下,人與自然必須能夠和諧相處。
其次,我們要認識科學在我們生活中的位置。中世紀的時候科學被稱作“神學的婢女”。而現在科學已經墮落成了資本的幫兇。人們通常以為科學和技術是為人服務的,但是在我看來,科學首先滿足的不是人的需求,而是資本增殖的需求。只有能夠滿足資本增殖的技術更容易被發明出來,更容易得以利用。今天的科學家和中世紀的科學家是完全不一樣的,比如16世紀的天文學家第谷,當年丹麥國王資助他沒有任何功利的目的。或者說,沒有經濟目的,完全是出于精神追求。然而現在科學研究卻完全不是這樣了。科學就是要創新,要造新東西,而這個新東西最終要能變成錢。如果不能,就是科學家的失職。這就是今天的科學。
說到這里,從資本的角度來看轉基因食品的這個問題,就會發現,它首先滿足的也是資本增殖的需要。主張搞轉基因的科學家不是價值中立的。他們絕不是中世紀的科學先驅,想要的僅僅是精神上的滿足。轉基因食品從產品的研發到推廣,都涉及巨大的利益。很多科學家甚至是轉基因公司的董事、股東,有強大的經濟利益在驅使著他們。
專門研究轉基因食品的專家們是不會否認轉基因食品的。說它不好,怎么可能拿到相關的項目?這樣不就等于打自己嘴巴子,豈不是自斷其根?而且,即使有某些富于良知的科學家個體,他們的道德覺醒也無力挽救“科學共同體”的為資本服務的角色。誰如果懷有異議,就會被排除在這個共同體之外。比如都江堰,兩千年的完美杰作,在上面修一個水庫,就把都江堰變成了擺設。這就像在蒙娜麗莎的原作上添了個胡子。他們怎么下得了手啊?我們假設有一位水利工程師下不了手,拒絕為紫坪鋪水電站畫圖紙,馬上就會被開掉。學這行的專業人士成千上萬,還有很多剛畢業的博士等著練手,你不干,正好為他們創造就業機會。
《世界博覽》:能否解釋一下“科學共同體”的含義。
田松:這是美國哲學家庫恩的定義。簡單地說,科學共同體就是科學界,科學共同體還可以細分。比如我們可以說轉基因共同體,轉基因學界,就是搞轉基因的那伙人。庫恩在提出這個概念的時候,是要強調,科學是人類的活動,科學不可能是完全客觀的。一個共同體的成員,對于這個共同體的基本問題、基本觀念、基本目標等,都存在著共同的理解,共同的信念。但是我要強調的是,在當今社會,科學共同體不僅是知識的共同體,還是個利益共同體。并且,作為利益共同體的色彩,越來越濃。
科學共同體自身也要謀求利益,它獲得利益的方式,最直接的就是發明某種以前沒有的東西,使它進入市場,然后,它從整體的資本增殖中獲得一部分。但是,物質不滅,能量守恒。科學家不可能憑空造出某種東西,只能把一種物質形態或者能量形態轉化成另外一種。看看身邊的任何一件物品,你往上追溯,追溯它的來源,追到最后,都是來自于森林、礦藏和天然水體。向下追,所有的物品在退役之后,就會變成垃圾——固態的、氣態的、液態的,還有純粹的耗散熱。固態垃圾需要占地,液體垃圾和氣態垃圾無論怎么處理,都會造成污染。 所以現代化生活方式,維系它所用物品的來源和去處都會破壞自然。這是工業文明的根本特征。
人類社會面臨著兩個層面的問題。以往我們關注的是生存問題,比如貧窮問題、平等問題、幸福問題。這是人類社會內部的問題,以往的解決方式是進行社會變革,對人類社會的資源重新分配。進入工業文明之后,人類擁有了科學及其技術,富人和窮人一起向自然索要。越要越多,就導致了越來越嚴重的生態問題。我們為了解決人類內部的矛盾向大自然索要,必然導致人與自然的矛盾。哥本哈根會議就表現了當今人類社會的尷尬,一方面是工業文明業已造成了很嚴重的問題,不得不減速,另一方面,各國都不愿自己先停下來。好比一艘船要沉了,大家都不愿意先扔掉自己的東西,都想留到最后,那么這條船必沉無疑!
《世界博覽》:那么您認為怎么解決這個問題?您提出生態文明概念來批判工業文明,是從大的方面來思考。但是現狀如此,我們已經身處工業文明之中了,具體來說,到底怎樣實施您所謂的生態文明?這里面還有一個問題不能忽略,就是普通大眾并不完全清楚科學家與資本家的這些門道。
田松:我們應該把科學傳播建立在剛才所談的這個背景之上。應該讓人們知道我們如今的現狀。以往,我們對科學技術采用的是無罪推定的原則。比如轉基因食品,如果沒有發現有害,就是可以推廣的,可以應用的。比如有人說“迄今為止,我們未發現轉基因產品有明顯的毒副作用”,這就可以成為推廣轉基因的理由。現在我們需要轉變一下,采取“有罪推定”的原則。在你不能證明自身無害之前,你就是有害的。轉基因食品,在不能證明對人類沒有毒副作用之前,頂多允許它在實驗室里實驗,不能生產應用。國際上把這稱為“謹慎原則”,我很贊成。按照這個態度,我們對所有新的技術,都要用懷疑的眼光去打量。
另一個是科學家的形象也應該隨之發生變化。我國科學家相對國外更加科學主義,科學最大,并且缺乏監督機制。對此,我們應該有清醒的認識。
《世界博覽》:具體到轉基因問題,國家在科學內部的爭論都沒有停止的時候,發了安全證書。大眾似乎沒有許多事情的知情權,面對類似的問題該怎么辦?
田松:我提倡公民對科學的監督。但是公民可能很難尋求途徑來監督科學。這時民間組織的作用就很顯得尤為重要,他們一方面要向公民宣傳相關的科學知識與其中的問題。另一方面也代表大眾與政府和科學共同體進行博弈。
《世界博覽》:但是在網絡上,還是有很多人竭力提倡轉基因,而且似乎有些影響力。
田松:這個正是我要講的下一個問題,就是媒體的作用。媒體在科學傳播中的地位是主導性的。當然,也不要忘記,媒體自身也是一個利益共同體。也是可以被收買的,而且在中國是被政府掌控的。不過從總體上來看,情況是在變好,媒體也越來越朝著反思工業文明的方向發展。
互聯網也是一個媒體,各種各樣的聲音都會存在。存在支持轉基因的聲音是非常正常的。而且,由于轉基因有龐大的利益共同體在支撐,擁有很大的話語權。相比而言,反對轉基因的人們來自不同的領域,相對零散,而且,也沒有利益在后面支撐,聲音自然會弱一些。比如我反對轉基因,我不會從反對轉基因這件事中獲利。但是轉基因科學家呼吁轉基因,則可以直接從中獲利。
在今天,我認為我們很有必要再學習一下馬克思主義對資本的批判,馬克思關于科學與資本結盟的論述,很到位,很準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