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剃頭匠

一個人老了，手腳會發抖，剃頭匠也不例外。剃頭匠就這一手手藝，手一抖，手藝自然也就歇了。好在剃頭匠的兒女也都成家立業，不需要剃頭匠剃頭得來的那點微薄的收入生活了。剃頭匠之所以念叨著他的手藝，完全是對手藝的熱愛，忙了一輩子的手，突然閑下來了，癢癢的，總想干點什么。當然，村里有人去世了，還是要請剃頭匠去修一下頭臉的，入土也講究個體面。年輕人沒人會剃頭，算會，也不愿意給死人剃，這一任務自然落在剃頭匠身上。剃頭匠也樂意。

按往年的速度，剃頭匠每年要給兩三個人剃頭，送他們體面上路。這些在剃頭匠的剃刀下安詳地躺著的人也從年長的一輩，漸漸輪到和剃頭匠一般歲數的人身上了。剃頭匠想，自己去的那天，誰來給自己剃頭呢。這么一想，剃頭匠還真羨慕起了那些死在剃頭匠前面的人，至少還落個體面。

這天晚上，秦德民的兒子敲開了剃頭匠的門。進門就喊剃頭匠到家里一趟，我爸不行了。剃頭匠愣了一會兒。人真是脆弱的東西，白天還看他滿臉紅潤坐在門樓看著遠處的林子呢，晚上說不行就不行了。不過剃頭匠還是發出了一個欣慰的笑，他心里一直有個愿望，就是在死之前能給秦德民再剃一個頭。這個愿望埋在心里多年了。

剃頭匠只給秦德民剃過一次頭，那已經是多年前了，之后秦德民就再也沒找過剃頭匠剃頭，主要是怕剃頭匠，夜里想起他那鋒利的剃刀來還瑟瑟發抖。其實也難怪，那時剃頭匠剛學會剃頭，拿剃刀的手和現在一個樣，會抖，一抖，剃刀就在秦德民青根根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口子。秦德民舉手一摸，放眼前一看，紅紅的血跡，頓時臉如土色，站起來奪門而逃。秦德民一路走一路說:“糊涂啊，糊涂。”是啊，有一層關系他應該考慮到，剃頭匠首先是顧福貴的兒子，而顧福貴正是“文革”時被秦德民一聲令下吊上祠堂的橫梁的，斗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卻發現顧福貴的身體已經硬邦邦了。雖然事隔多年，但剃頭匠的一剃刀血跡還是讓往事恍如眼前了。糊涂啊!

剃頭匠當然也知道父親是怎么死的，他也像所有年輕人一樣憤怒過，心里裝滿仇恨，但剃頭匠最終抑制了自己的憤怒，他學習剃頭時，師傅第一天就告訴他，要學會剃頭先學會平靜。隨著手藝的逐漸嫻熟，剃頭匠的心真的平靜下來了，剃刀在他手里不是一把刀，至少不是一把殺人的刀，而成了一把掃帚，掃掉的是落葉、雜物和煩惱。當有一天秦德民坐在剃頭匠的眼前時，他的心還是激烈的跳動起來，殺父仇人此刻就在自己的剃刀下，只要趁著刮胡子時用力那么一抹，頓時血水四濺，大仇即報。剃頭匠為自己有這樣危險的想法而嚇了一跳，這一嚇不輕，手一抽，就在秦德民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口子，剃刀也滑落在地上。

這么多年來，秦德民寧愿跑到十幾里外的內湖鎮剃頭，也不再愿意把頭往剃頭匠的剃刀下靠一下。這一直成了剃頭匠的一個心病，現在他已經老了，手發抖了，他仍希望能好好地幫秦德民剃一個頭，讓他把心放肚子里去。

剃頭匠拿好工具，當然包括那個用了一輩子的吹毛即斷的剃刀，出門了，朝秦德民的家走去。他的腳步開始輕快起來，有了點迫不及待的意思。進了巷子，剃頭匠就聽到了秦德民女兒們的哭聲，嗚咽、凄烈。剃頭匠的心又沉重起來。為秦德民剃好頭，剃頭匠沒有半刻逗留，匆匆回家了。整個過程剃頭匠完成得很順當，面對仇人，他心情平靜，手竟然一點也不抖，當然更沒有在其臉上頭上留下任何的口子。剃頭匠如愿了，他心上的石頭落了下來。他終于成了一個真正的剃頭匠。

回到家中，剃頭匠對著鏡子把自己的頭也剃了，又刮了胡子，剪了鼻孔毛，挖了耳洞，最后穿好衣裳睡下。次日，當村里的人都醒來時，剃頭匠卻再也醒不來了。

作者簡介:陳再見，1982年生。粵東陸豐人。已在《作品》、《中國鐵路文藝》、《青海湖》、《短篇小說》、《特區文學》、《佛山文藝》等發表小說80萬字。深圳作協會員。現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