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一則
讀者極有可能無從得知我所說是否真實。但為了某種敘述的必要,我依然要說明這篇小說最早出自布宜諾斯艾利斯埃梅塞版的《豎琴囈語集》中。當然,這是一本無人問津的小書。書中這篇小說文后注明:此文發表于《船頭》雜志第三期。后來,不知哪位善心人士把此文轉譯英文,同年發表于一本堅持兩年以停刊來結束的英文雜志的創刊號上。我是在被文藝沙龍人士備受推崇的這本雜志里看到的該作。有人告訴我,這本創刊號已被炒得價格驚人。我想原因大概與里面除此文作者卡斯姆·洛奇至今默默無聞外,其他人皆已被大眾承認,并引為大師,他們的文字遍布世界各地,存在著直接的關聯……值得一提的,還有故事主人公科爾雅切克,后來出現在了名著《鐵皮鼓》中,這給我以莫大的驚喜與猜測。
Ⅰ
一個天生膽小如鼠的人找到我,和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我叫弗蘭卡。我來自一本書。而我對目前正發生的事情仍一頭霧水。我們在門口相視良久。那時,我站門里,他在門外,手就搭在門框上,另一手則不停抹汗。
我叫弗蘭卡。他說了很多句……弗蘭卡,你好。實話實說,我覺得咱們有點相似。我就是你說的這樣子的。我實在不想回憶牙疼。是母親把在墻上撞破頭的我抱進的醫院。這種疼,暫時先不說,如果你也疼過的話,你是可以理解的。我想說的是進醫院之后的事情。我們在一間陰暗的小屋里。我伸著脖子,躺在一盞燈下,橘色的燈光沖著我的眼睛照著。在一個戴口罩人手上的小鏡子里,我看見我頭上還帶著血,揣測當時自己的想法,大概是想撞死的。我覺得自己足夠勇敢。真的。我多勇敢!后來,我什么也不知道了。而我母親至今和我說起,她還是會“唉”地嘆息一聲。其實……
Ⅱ
科爾雅切克患上一種怪病。這使他對自己的鼻子一直又愛又恨。鼻子對于他,或這故事是至關重要的。在接下去的故事里面,他叫科爾雅切克。而有時,將被我在整段轉述里面稱之為“鼻子”,或者,干脆省略掉。鼻子是他大學時代的外號。事情說起來還要把背景定在馬德普拉的某條街上,或者是從馬德普拉東區到西區的公車里。如果,你于1938年10月至1940年間,曾在這些地方出現過的話,那么,必然會有一個戴口罩的男子,從你面前走過。而你記不記得,我們還得私底下討論一下。是的,那就是我在一本書里看到的科爾雅切克。一個從出生就對醫院充滿恐懼,最后卻不得不經歷醫院的家伙。鼻子說過對來蘇水的味道過敏似乎降生以來就開始了。嗅覺靈敏得過頭。關于這點,此人一段時間內曾做過相當充分的考證工作。據他母親分娩所在醫院婦產科大夫的介紹,那是個愛哭鬼,除了睡眠的其余時間,都在時大時小,節奏忽急忽緩地哭泣著。開始時,大家被鬧得驚慌失措,后來習慣了。一個人喜歡哭,有啥辦法呢?再后來,他母親心細地發現了原因。大夫,或護士每次靠得越近,哭聲聽上去就越顯得凄厲。越遠就越細微。母親突然明白小家伙的鼻子很敏感,一點兒來蘇水的味道都受不了。小時候也這樣?我不。他父親說完,咳嗽了幾聲,出去了。科爾雅切克出生以來的第一個勝利發生在他父親出門之后不久。她問,都辦好啦?嗯。他說。來,我先抱抱。鼻子就是這樣離開了那充滿來蘇水味道的地方被外婆抱回了老家。好日子沒過多久,平淡生活被重投入新生活的媽媽給打亂了。不巧的是,他媽是一個鄉村衛生院的大夫,工作輕松,離家又近,有充足的時間照顧他。每次,當她撩起襯衣,露出圓圓的奶子,他向乳房靠近時,哭聲也將隨即響起。外婆對這種古怪的行為很疑惑。又咋了?奶不好?她說。于是,每天給閨女煲湯補營養,搞得他媽雙乳豐滿挺拔,經常不自覺就滲出一點奶水,顯示在顯小的乳罩上。小家伙卻不太領情,還是哭。聰明的媽媽又一次發現了秘密。是在每次回來喂奶時,雖然都不厭其煩地重復著換大褂的動作,但是,兒子奇特的鼻子,依然可以聞到淡淡來蘇水的味道。于是,哭鬧不止,聲音細微許多。可他媽實在是厭倦了,而且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就是這樣,伴隨著來蘇水的味道,科爾雅切克哭哭啼啼地長大成人。仿佛一個瞬間,就成了弗蘭卡的高中同學,又一個瞬間成了他大學同學。我不愿具名的書的著者用了很多瞬間,緊縮閱讀的時間。也許,該感謝最初的這種敏感。這使他對類似的女人的氣味產生了恐懼。甚至,對那些乳房豐滿的所謂“性感女郎”也可以坐懷不亂。科爾雅切克是個正人君子。漸漸地,我隨著一份陌生的閱讀感受,開始懷疑起了這個人的性取向。在后幾頁里,一個漂亮的男孩開始跳出壓抑的文字。這個漂亮的男孩里有一位男大夫。直到這個人出現,我才又一次回到開頭文字的主題。對來蘇水的味道的過敏一直如影隨形。他也發現自己與男大夫相對,他們喝酒,而他的反應越發強烈。
對來蘇水的味道的過敏一直如影隨形。在書里記述的大學時代,癥狀終于有所好轉。作為一個故事里重要的事件,往往是在眾人以為向好的方向發展時,會來一個猝不及防的大轉彎。你瞧,大學快結束的時候,這個平平常常的人鼻子患上了怪病。他的鼻梁側面長了一個瘤,開始時是小米粒大小。(包括他自己)可意想不到的事還是發生了,瘤狀體越來越茁壯的成長。大約一個月,周圍人就被他的鼻子嚇了一跳。當時,瘤狀體已經占據了他面部的四分之一。再這樣下去,天知道會怎樣。科爾雅切克感到恐懼,如同鼻子被來蘇水的味道包圍著。科爾雅切克看著鏡子,不能就這樣啊!在朋友的建議下,也是長大以來第一次走進了一個充滿來蘇水味道的地方。那個地方有點像我個人的經歷。他孤零零地,在醫院的門口轉了很久。一圈兒又一圈兒。然后,走了進去,走過陰暗的走廊,走過一個售藥的窗口。在外科的門口,看門關著,就把臉湊上去,玻璃里面坐著一個年輕的女人。走廊淌進了一片陽光。他看著一個母親,焦急地背著一個小孩從身邊走過,往墻角的屋子走去。他愣在那里。門突然打開,女人看了他一眼,科爾雅切克走進去。女人站在門邊,又往門外看了好一會兒。事情可能沒有我們這些讀者想得那么簡單。女大夫說瘤狀物所在位置正好是神經密集的地方,需要做手術,只是比較復雜,她說不能輕舉妄動。你住院觀察吧。那是切除手術進行的時候,屏住呼吸,長時間流淚。結果是反倒吸入了大量飄著來蘇水味道的空氣。手術可以說是成功的。但他在我們的想象中依然憂郁。另一件事情也是令人絕望的,充滿著來蘇水濃重氣息的空氣恣意地撩撥他、侵犯他。閉上眼,迷迷糊糊在半夢半醒間游泳。我曾讀到過一條河。不知什么時候,面部放松許多,那些濃重的氣味似乎也淡了。他忘記眼睛睜開后看見了什么,總之閉上眼,這樣讓人舒服。來蘇水的味道由遠及近,幽幽向他飄來。然后,粗糙的大手,在他臉上輕拭去那些涼絲絲的東西。他記得他就是在這時候睜開了眼,因為眼前出現的一雙蒼老而深邃的眼睛讓他難以忘懷。他們默然相對,他憤怒地望向他,看見他眼角……不知道為什么,這混濁的眼神讓我們在讀到這里時,想起了死去多年的父親。而關于他父親的描寫僅僅一句話而已:“那是一個膽小如鼠的、經常為如何不讓女人和兒子離開而憂心忡忡的人。”他又閉上眼,好像是希望著把這種感覺保留的更久。他好久沒有想起父親了。這是一種神秘而久遠的來源。因為他去世時,他剛出生。據外婆說,要不是你根本不會有那個男人,而實際上一切都是錯亂的。他沒有想到在今天伴隨著令人討厭的來蘇水味道向他飄來,熟悉的感覺,熟悉的味道,似乎從來就沒有走遠。而的確不是這樣。科爾雅切克無法適應來蘇水的味道,他不過學來了控制。男人,所以不哭泣,尤其不在陌生人面前。有一句話,我決定將它在弗蘭卡離去之后寫在這里。當然,我對書的理解可能是偏激的。男人不再哭泣不是因為堅強,往往是因為麻木,或者說麻木的背后拖著長長的恐懼的陰影。我覺得他也具備了這樣的感受,來蘇水的味道已不足以讓他哭泣。手術后的淚腺,大概已經麻木。他出院后又成了一個十分平常的男子。那年,他已經三十歲了,依然孩子一樣可愛。可我們怎么會知道,在科爾雅切克心里已經不再有不可代替的東西,他已經不再會為來蘇水的味道哭泣……他越來越沉默,沉默是一種反抗,反抗什么呢?故事到了這里,也許還應該繼續下去,著者接著為我們寫了一些他的鼻子。那應該是自習課時,班上一個漂亮的女孩盯著他的鼻子足足看了幾分鐘,然后才大驚小怪地喊,他的鼻子什么時候長高啦!就讓這個對整個故事無關緊要的女孩道出他心中的秘密好啦。著者又一次自作聰明。自從那次手術,他發現鼻子似乎長高了,雖然這點并不會輕易讓人發現。如此一來,他的鼻子更像是家族遺傳的了。小時候因為鼻子,科爾雅切克曾蒙受了不少委屈。他們的家族每個人臉上的鼻子都是高高的鼻梁。他是趴趴的。祖母就常拉起他的鼻子說,小家伙,你挺像你死去的父親的,唯獨鼻子……怪病似乎彌補了這一不足,所以他不是很在意。到這時候,甚至還產生了些興奮。只是心里有一些酸楚,來蘇水的味道不會再使他哭泣,他的鼻子為此付出了代價。
畢業時,他沒有回到母親身邊。猜測大概是因為厭倦來蘇水的味道,誰都可以想象整天用消毒液洗手的母親的味道會是多么大。故事發生很久,在我構思著要寫什么的時候,一個沒有署名的人給我寄來一本書。我本來只是隨便翻翻,誰知道在那個夜晚,我放下我要寫的東西,開始了漫長的閱讀。我還不知道我要復述一個故事,就像一個老同學通過道聽途說告訴了我,關于朋友間流傳著我本人的失蹤。我躲了起來,我為一個新的小說而來到只出現在故事里的地方,卻有人依然找到了我。我注意到書中所寫:后來科爾雅切克一個人北上到了馬德普拉。已是1939年夏天了。很多事情幾乎沒人記得清楚,但一個同學向他的另一個同學說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周末。鼻子邊收拾行李,邊等著拳王如何去咬別人的耳朵,或者,還有鼻子。抵達馬德普拉,正是盛夏炎炎,熱得要命。出站口排起了好長好長的隊伍。他站在車站廣場,面對即將開始的生活,只剩下東張西望。在馬德普拉東區,他與又一個大學同學(也就是書中寫到的另一個人)合租房子的時候,他還沒有工作。他的工作是后來在一幢籠罩在悶熱的陰影中的房屋里,每天早上把一串串珠子編成的門簾,掛上酒吧間敞開著的門口。這是一個炎熱的夏天。是的,看上去他可以自食其力。而生活是什么,當年費解的方程永遠讓人琢磨不透的無理根。鼻子在馬德普拉,必須面對著者能替他想到,并寫下的一切。幾個月以后的某天早晨,他起得很早。對著另一個人剛買的新鏡子刮胡子。自己的鼻子真的很大,甚至有些接近了祖輩。科爾雅切克誠惶誠恐地看著他的鼻子,手舉剃須刀,吃驚地張著大嘴巴,在我們面前定格。透過鏡子看到的是一幅十分滑稽的情景。衛生間的門轟然打開了。另一個人沖進來,在他面前,掏出那玩意兒尿尿。透過余光,他的確看見那人渾身很舒服地抖了一下,然后甩甩,不緊不慢地擤了擤鼻涕。之后,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拍著他的肩膀,不懷好意地瞅:不要再自我陶醉啦。這種情形也許是普通的。他肩膀用力地晃了晃,用手抹了抹臉,他有些憤怒,但嘴巴開口,指著鼻子喊,看這是怎么回事?另一個人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裝蒜!什么好顯示的!鼻子將信將疑地看他走了出去。難道,自己鼻子的高度還沒有超過眾人心理所能承受的程度?他心情有些忐忑,現在是七點半。帶著這種不安的心情,他向酒吧而去。路上一面遮遮掩掩地捂著鼻子,一面絞盡腦汁地想,到底什么東西使鼻子增大呢?
直至太陽西斜,整個小城便沐浴在了一片淡黃之色中。人群逐漸消失而去。時間流逝在他的感覺里。光陰與此時越來越大的鼻子比起來顯得遙遠。他下班時候,也就是把那個門簾摘下來,他摸摸鼻子。一天中沒有什么變化,他緊繃的心放松下來。另一個人還沒回來,估計趁著周末去找他新結識的女朋友了。這時候,他需要另一個人,他不在,鼻子沮喪地翻著影集,他的鼻子高度上很明顯地增大了。只是,無法弄清究竟是什么東西又一次地誘發了鼻子的增長?來蘇水的味道,他想到這個。自從那次住院,他再沒有去過醫院,再沒有嗅到過那種味道。下班回來一直躺在床上,晚飯也沒有吃。斑駁的天花板,昏暗的燈光,錯綜復雜的蛛網,在他的思考之中打亂了所有故事。什么都沒有想。到后來,他聞到了來蘇水的味道,遠及近,伴隨著蒼老的陰影、一對渾濁的眼睛橫空出世,還帶著一點兒苦澀。當然這種表情,假如放在一個死去很久的老者臉上的話,或者可以叫恐怖。鼻子不喜歡來蘇水的味道。難道看著他的是鼻子的父親?來這里,來馬德普拉告訴科爾雅切克,關于鼻子的事情……周末,他通常起得很晚,這星期也不例外。鐘的指針指向十一時,他從床上爬起來。剎那,他觸到了墻角的蛛網。鼻子上粘滿黏稠的東西。他趕緊用手把那些臟東西撥到地上。昨晚那些稀奇古怪的夢。嘿,他夢見了什么?著者并沒有耐心交代。這段文字自始至終都是模模糊糊。真可笑啊!鼻子回憶父親,竟然笑起來,越來越厲害的笑。近日,發生了這樣一些怪事之后,他卻笑得出來了。他找到一些別的事情做,企圖從這些古怪的想法中解脫。天花板上的燈泡還亮著,那是個明亮的夜晚,仰頭尋找著那根繩。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那根燈繩幾乎和昨夜一個夢似的,也隨著黎明消逝。他大喊,這時高聳的鼻梁骨儼然擋住了視線。高聳的鼻梁,猶如一堵冰冷的墻壁。他跑進衛生間,對著鏡子,左手丈量鼻子的大小。這是一個并不簡單的過程。每遇到困難,鼻子總能集中精力對付。據我們所知,經過幾道,著者沒耐心贅述的工序,科爾雅切克丈量出了鼻子的大小,與昨天下班時是一樣的。懸起的心搖搖晃晃地下落。屋里的空氣讓人感覺沉悶。走到窗前,窗外是一片陌生的風景漸次亮起。有的讀者沒有閱過著者別的著作,而這個著者恰恰是個心機很強的人,他把很多東西做了延續性的交代,但并不在同一本書里。那本書后來被我找到章節。也許,你并不知道除了來蘇水的味道,被稱之為鼻子的人在馬德普拉的角落的這間屋子里。另一種敏感的味道正從窗外飄進來。味道來自一個蔬菜市場。早晨開始,那里就聚集起了來自馬德普拉各個角落的賣蔬菜瓜果禽蛋魚肉的家伙。太陽又一次照在城市的每個角落,這些人走在陽光里。誰也離不開他們,科爾雅切克卻又厭惡他們。因為腐爛的味道同樣難聞。生活如此,鼻子每天仍然穿過這種味道,將一根根黃瓜白菜揀到他們的盤里。然后,夜幕降臨,他們紛紛離開。或者,他在窗前守望,警車來時,那些人消失在一瞬間。
Ⅲ
到馬德普拉來,在這里,他發現除了來蘇水的味道,自己也不能接觸腐爛的味道。又不能離開味道,因為他還要活著。科爾雅切克管不了那么多。鼻子越來越靈敏、增大的罪魁禍首。他關上窗,盡管是夏天,還是用棉花將所有縫隙塞住。另一個人好久沒有出現。這些工作完成,他已饑腸轆轆。這是他一天中第五次到衛生間丈量鼻子。當打開窗戶,強烈腐爛的味道撲鼻而入。捂住鼻子,手心與鼻尖做了最親密無間的接觸。與此同時,鼻尖默不作聲做著頑強的抵抗,試圖要頂開捂在上面的手。手的其他部位也感覺到來自鼻子其他部位的擠壓,鼻子還開始把這故事引向了高潮。它已膨脹起來,雖然緩慢,畢竟感覺到了。他用最后一點力氣回到床前,他在敘述中轟然倒下。倒下的瞬間,他厚重的鼻子搖晃著擋住全部的視線。他該怎么辦呢?開始思考一系列的對策:首先去買一箱口罩,再買兩箱方便面,一大包火腿。想到這些,他一躍而起,戰戰兢兢地來到了街上。他在街上走了一遍又一遍。終于在一家破舊的商店買到了口罩。科爾雅切克的口罩生涯開始了。女司機瑪申卡算得上是一個善解人意的人兒,每次都給他保留著副駕駛的位置,使得他有更多的時間,去接觸書里第三個莫名其妙的人。鼻子戴上口罩可以從容地走進菜市場了。當然,適當時候,他還是可以摘下口罩,把碩大的鼻子裸露在空氣中,鼻子就可以自由暢快地撒歡。也有苦惱的時候,摘下口罩,鼻尖就會興奮地搖晃一會兒。在屋里就算了,每次走進酒吧,摘下口罩,它都搖晃一會兒。真讓他為難。面部的問題夠讓他吃不消的,他實在不想平添煩惱了。為此,他提前出發,這樣著者很容易引入第三個人物,這不是什么高超技術。每天六點三十五分,從公寓出發。他昨晚跟自己說。如此,提前二十分鐘到達酒吧,以保證他的鼻子在十分鐘之內停止可怕的擺動。六點三十五分的,通往馬德普拉西區的公車在他后來的回憶里占據著重要的地位。車里的人,至少在我的閱讀中,似乎是固定的那幾個,老老少少,一些陌生的小調時而悠揚響起。幾個月后,公車里的每個人熟悉了,鼻子戴口罩的形象他們習以為常。每個人都熟悉他,他上車時,目之所及的人都在和他點頭,大家對他敬而遠之,以他為半徑的三米以內沒有人。座位就空在那兒。鼻子理解他們的心情,同時同情臉上那個大鼻子的遭遇。從出租房出門,到車站,再到工作的地方,或者從工作的地方來到車站,返回出租房,與那條賣菜的街道打個照面,需要十五分鐘。天天如此。在馬德普拉的傍晚,那個奇怪的形象準時穿過菜市街,一路小跑回到屋子里。其間,叫賣聲,以及街盡頭的夕陽都不需要,他需要盡快回到封閉的房間,讓自己一天一天增大的鼻子放松放松,它使自己感到說不出的難受。一天,他等了五分鐘,早晨乘坐過的公車恰好駛了一個循環。在黃昏,科爾雅切克搭上它回到了起點。一般,他都是步行回來的。車上漂亮的女司機瑪申卡在窗口看了他一眼,他看了一眼車體上的賣女子衣服的廣告,與清晨那趟車唯一區別是這趟車里的人是流動的,我們讀出了擁擠,詞語此刻顯得擁擠不堪。他向司機揮手,瑪申卡已經把車開出了車站。他戴上口罩朝車站走去。看見那輛熟悉的公車已停在那兒,瑪申卡沖他招著手示意坐在副駕駛位置。車廂空無一人,在清晨六點三十分時,車開動的同時他聽到了音響,整個車廂充滿一種陌生的聲音。她眼睛盯著前面,嘴巴不停翕合著。她在同他講什么。他沉默地對待這一切。他用心傾聽。他有一點狐疑于是側過臉向女司機求證。可是她明顯沒有理解他的意思,反而提高嗓音告訴他,她叫瑪申卡。在俄語里我的名字代表著自然和純真,有一本書……這和我剛剛送走的那個人的介紹如出一轍。面前的這個女人長著一雙大眼睛,透過墨鏡,我們并不能無視她的美。后來的故事里她成為主要人物,著者為了保證敘述的前后一致,至少在語調的形狀上,使之對折之后,每個詞語都能找到一個遮蓋(呼應)。所以,讀者在很多地方讀到了眼睛。眼睛二十六歲……鼻子沒有說話繼續聽著。這里的東西讓他越來越熟悉,熟悉的與陌生的人融入一首歌。他心里有點激動。他想起了眼鏡,大野洋子的古怪頭發……還有雷蒙德爛醉如泥時的樣子。使勁嗅嗅。我嗅到了某個陌生人熟悉的腋臭。瑪申卡笑個不停。他端詳著她笑的樣子,反而覺得自己有一些可笑。歌聲停止。眼睛看著他摘下口罩。她莫名其妙地問,為什么不去整容?眼睛的話讓鼻子有一點動心,去酒吧的路上,在這一天里,他都盤算著關于整容的問題。到了酒吧,他在門口掛完簾子時,酒吧里還空無一人。這只是個周末的早晨。真是個好主意。他反問自己怎么一直也沒想過?另一個人要和女朋友遠走高飛了。他收拾東西時說,我們回老家去。我等她成年。可你們家人的鼻子都這么大?再大下去得整容啦……他說過一次。這個表面看起來有性冷淡的女人又一次給他建議。另一個人即將在書中消失,但我握著書想,這僅僅是開端部分。故事要繼續講下去的,鼻子請假去了一家醫院。那里和記憶中不太一樣。他在門口轉了好多圈兒,就像多年前一樣,走廊有些陰暗,因為厚厚的簾子遮住了陽光。走廊里飄著淡淡的脂粉的氣味,這讓他慶幸又遺憾。一間屋里走出來的娘娘腔的大夫告訴他,這種情況做手術是有一定風險的。他們都這么說。目前來看,隆鼻技術比較成熟,縮鼻術在這里還是頭一例。手術極有可能破壞面部神經可能失去嗅覺和淚腺分泌功能。他走出醫院時,頭皮就有些發緊。轉念想這樣的重癥患者只有失去一些才有可能獲得正常生活。或者,又想起了眼睛,瑪申卡!瑪申卡!我的希望之光。有必要付出代價。第三天,他找到那個娘娘腔的大夫時,大夫正給一個哭泣的母親解釋牙齒,的確帶給人恐懼。可是那只是一個幻覺。母親平靜下來之后,不停地重復著那句話,幻覺,幻覺。她的孩子在一旁還沒有醒來。她把手輕輕地放在孩子的頭上,不斷地摸索著。大夫看到他時,他上前如出一轍地介紹自己。哦,就像我說的那樣。科爾雅切克告訴大夫:不在乎。一個月以后,再從醫院里走出來。那是一個煥然一新的黃昏。他走著走著就變作了奔跑,他跑向車站……瑪申卡!瑪申卡!我的希望之光!
Ⅳ
故事的主人公鼻子仍然每天乘車。這成為如同我閱讀之后喜歡轉述的習慣。他卻再沒有碰見那位莫名其妙的瑪申卡。后來向別人打聽才知道女司機搶劫了一個乘客也去做了整形手術。手術失敗,她跳樓死掉了。難過。常理在這故事里好像失去了意義。著者不停地讓我們剛剛熟悉的人物離去。比如,著者曾經寫過一個類似傳記的作品——寫一個人被母親懷上的那個晚上,寫起故事剛剛開始幾個彪形大漢剛剛破門而入馬上就有另一個想法吸引了他,這不是一個固定的想法,這想法不停地搖曳出別的想法……我不喜歡他的寫法。可是我讀這書的確感到了一種親切。這本書與我曾經閱讀的那本寫作的時間先后,我無法得知。但我知道這些不斷的“中止”里產生了一些特殊的東西。著者卻看似漠不關心。
一年的表述就是兩個數字而已,或者是一串數字?科爾雅切克的口罩生涯悄然結束。家里就發來電報。內容也是兩個字:速歸。趕回家。母親平靜地躺在那兒。陽光覆蓋了那個已枯萎的軀體。他心里暗想,她身上是否還有來蘇水的味道?他什么都聞不到了。大廳里的外祖母哭得昏天黑地,你可回來啦!科爾雅切克卻沒能掉下一滴淚來。外祖母說沒想到愛哭鬼竟然這么狠。他依然沒有眼淚。臨走,他告訴外祖母,自己做過手術,雖然看起來……你沒發現我有什么不同嗎?據說,沒有其他人知道巨鼻癥給他帶來了什么。他不會說,外祖母在車站給了他一個存折,這就是你母親的遺產。這些錢在馬德普拉買房子是不夠的,但可以買一輛便宜的二手車。他選擇了一輛車。從此,著者給我們極力渲染出了風馳電掣的感覺。科爾雅切克喜歡駕車駛進馬德普拉的大街小巷,在各種腐爛的味道之間出沒。鼻子喜歡速度,就像古老的傳說中說速度可以扭曲時間。科爾雅切克還在那間酒吧工作。每當過路的人見到一串串珠子編成的門簾掛在門口,就知道他在里面。著者就用這種方式,不斷地暗示。而酒吧外那種風馳電掣的感覺來自于誰呢?書的后半部分有一段寫他工作以外,風馳電掣的感覺讓他再一次瘋狂。接著著者又擺出了那副無可奉告的模樣。我們只能學會猜測,科爾雅切克每天下班就會駕著他的車在馬德普拉,以及附近的幾座小城鎮穿梭,直至深夜來臨。某個周末傍晚,科爾雅切克走出酒吧。陰霾的天空看上去就要落雨了,久違的不可言狀的恐慌讓他在酒吧門口的街邊徘徊良久。不知道為什么。大概這就是故事,鼻子開車穿過飄著腐爛味的街,他大概沒有了一絲感覺。后來的文字中,出現一輛紅色的汽車。在平淡的故事里這很耀眼。汽車在第三百二十頁毫無目的地亂闖,最后在第三百二十二頁上,駛入一條僻靜的湖畔公路。行駛在路上,路邊就是一個湖泊。它的速度非常快了。文字卻蹣跚起來。著者向我們描述周圍的一切,并在每個段落結束時讓他們都消失在呼嘯的風聲中。他看見了恐懼涌來,醫院里的衛生棉球從天而落。走廊陰暗。一個丑陋之極的女人和一個孩子說話。孩子的哭聲飄蕩在一個沒有味道的世界。我們重逢在第三百二十八頁,即將駛出湖畔公路時科爾雅切克想起了眼睛,他想再聽聽那首陌生的歌曲。他的鼻子已經不是從前的,也許鼻子給他帶了恐懼之外的東西。而他此刻才知道,視野被暴雨變得模糊。灰色的地平線在雨中顏色越來越深,一輛救護車向馬德普拉湖駛來。第三百三十頁的笑聲,我要怎么轉述呢?此刻,這個人心里是否充滿了自己的鼻子、自己的母親,開始、結局,循環與忽略。這些詞語都是著者的死后才得以出版的文集中反復出現的。而這套文集的銷售,據我所知受到了種族戰爭的影響,一度難逃被銷毀的厄運。如今,知道蘇托馬利維的讀者甚少。即使知道,也對此人盡量保持沉默。薩克瑪圣教最近又在活動啦。我覺得,這個邪惡的教會一直在活動。只是不像我這么容易找到。這一刻,鼻子大概是讓這個出生于薩克瑪圣教會里的作家寄托了很多迫害、殘殺、虐待產生的對恐懼的聯想,自然也有來蘇水的味道。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薩克瑪圣教每年一次的浴血大會,我就不知道了。蘇托馬利維,據我們所知,是最后一個經歷過浴血大會的教主。那時候,他年紀很小,善于奔跑,嗅覺遲鈍,經常把民眾的鮮血當成飲料喝下去。世上除了味道,鼻子無緣無故長大之外,還有死亡來臨時的感覺可以被稱作恐懼。當然,很多書里的事情說不清。我們感興趣的所謂的“感覺”被巨鼻癥的陰影籠罩。我們也許是在某一本書里,共同讀到科爾雅切克的故事,忘記其他的故事。著者企圖把他從每天的疲于奔命、東游西逛里提取出來。似乎為了這一刻的到來,不僅僅是死亡,而是區別于巨鼻癥背后恐懼的恐懼。
Ⅴ
我突然停止轉述。弗蘭卡。你說你來自一本書?他不再說話。我們的對話結束在一個下午。我站在門里,他站在門外,手搭在門上,另一只手摸著鼻子和我笑。他邊走,邊回頭,他的鼻子越來越紅。我不關心他是如何知道我對蘇托馬利維的了解的。我們都是膽小的人。他和我說,這是他的第一次勝利,哪怕只是敲響一個說謊者的門。這是某年夏天的事情。說謊者在轉述科爾雅切克的故事時,通過道聽途說寫到了一個人到了馬德普拉。不久,患上巨鼻癥,以及之后莫名的恐懼對他生活和心理的影響。我覺得蘇托馬利維文集的第三集,也就是弗蘭卡非要探討的這本書大概也像他其他著作一樣遭到過刪改,甚至遺散。我熟悉了他的凌亂與戛然而止。弗蘭卡不會認為我說的都是真的。我覺得自己并不勇敢。真的!在這里,我要為著者被迫的欲言又止(或者倉促等原因)斗膽做個延伸:地平線上一輛救護車駛了來。科爾雅切克的確看見了,可車并沒有轉向,而是加足馬力,以更快的速度對著恐懼的方向……麻木的臉上似乎又感受到了深深的愛撫。歌聲在耳畔的風中飄蕩,他的眼角流出一滴濕潤的東西。據我們所知,這也是,他出生以來最后一次勝利。
作者簡介:唐棣,本名唐子成。河北唐山人。青年作家、導演、專欄作者。河北文學院合同制作家。作品散見于《花城》、《青年文學》、《詩刊》、《大家》等文學期刊。電影作品有“故鄉三部曲”:《湖畔公路》、《變調》、《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