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一詩解讀

[摘要]李商隱《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衰》意蘊綿長，主要呈現(xiàn)出一種清麗之美。詩中“重城”一詞并不簡單等同于“高城”的含義，它在古詩詞中所具有的“深”而“遠(yuǎn)”的特質(zhì)讓人產(chǎn)生無法逾越、攻破之感，因此“重城”在此詩中便成了詩人相思之情的“隔斷物”。

[關(guān)鍵詞]李商隱；《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衰》；解讀

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裒》

李商隱這首小詩看似平淡，詩義也似乎很清晰，但淡而有味，平而山高水長。此詩極具畫面感，情調(diào)也并不沉重，相反倒具有一種清麗之美。尤其是最后一句，更覺余韻悠長，情思不盡。一直很喜歡李義山的這首詩，就像雨后荷香，若有若無，若斷若續(xù)，香在無心之處，此詩之美主要在于自然無痕，眼到，心到，遂詩泉暗涌。

“竹塢無塵水檻清”，這一句雖直接點出“無塵”與“清”，但并不覺得顯露，相反倒襲來一脈清新出塵的氣息，于中可見駱氏亭清幽的環(huán)境，所謂景清心亦清耳。此旬境界之清仿佛是佛家心境的體現(xiàn)，很多人的詩中也會寫無塵，但都不似此清逸，劉學(xué)鍇、余恕誠的《李商隱詩歌集解》中對竹塢的解釋為：“竹塢，似指植竹之船塢，視下‘水檻’可知。駱氏亭臨湖而建，故云‘無塵’、‘清’”。“竹塢”一般指有竹林而四周高、中央低的地區(qū)，有時直接指有竹林的地方或旁植竹子的屋舍，而說它是船塢則令人不解，不過今人多已作此種解釋，就不多說了。

“相思迢遞隔重城”，《集解》中的注釋為：“迢遞隔重城，即隔迢遞之重城。迢遞有高、遠(yuǎn)二義，此用高義。重城猶高城。”此處“迢遞”應(yīng)用遠(yuǎn)義，如同“故人迢遞隔千里。”(洪臻《齊天樂閨思》)“故園迢遞隔煙波”(劉兼《登郡樓書懷》)一樣。至于“重城”，目前詩中對其解釋一般有兩種，其一是將“重城”一詞指實，具體指出它的確定地點，黃世中《李商隱詩選》日：“重城，此指長安城”；其二是指“高城”，這種解釋無疑更加普遍。其實針對這首詩而言，這兩種解釋都未必恰當(dāng)。首先來看第一種解釋，在詩中，“重城”有時雖也指一個特定的地方，但它的內(nèi)蘊經(jīng)過很多詩人感情的不斷投注，實際上己多己向虛化的方向邁進。“重城”一詞用于詩中，其側(cè)重點往往不在于高，而在于它的多與密，譬如“三重城”、“七重城”、“九重城～樣，因此它在詩歌中經(jīng)常造成這樣一種效果，即因它的重重疊疊性而讓人產(chǎn)生無法逾越、攻破之感，如史深《花心動泊舟四圣觀》：“不信重城間阻”：施岳《蘭陵王》：“緘情欲寄重城隔。”因此，“重城”給人的特點是“深”，是“遠(yuǎn)”。“誰念獻書來萬里，君王深在九重城”；蔡伸《水調(diào)歌頭》(相逢非草草)：“回首重城遠(yuǎn)，樓觀暮煙中。”趙師俠《酹江月丙午螺川》：“回首重城天樣遠(yuǎn)，人在重城深處。”重城如此深遠(yuǎn)，令人不可接，因此無形的“相思”似也被其所阻。“重城”仿佛成了一個“隔斷物”，一個相思越不過的障礙。而當(dāng)“隔”與“重城”連用時，這種意味就更加濃重，如(宋)郭祥正《懷友二首》其二：“佳人隔重城，誰復(fù)為之儕。”(元)范檸《盧師東谷懷城中諸友》：“平居二三子，今夜隔重城。”(清)吳綺《和淡心訪南村惠麓山房過憩寄暢園韻》(其三)：“遙持一杯酒，相勸隔重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重城”就如同碧城一樣讓人有在水一方之感。

另外，很多人都像《集解》中一樣喜歡將“重城”解釋為“高城”，“重城”雖然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可解作“高城”，但兩者實有著細(xì)微的差別。“重城”雖也有高的特征，但它與“高城”予人的詩感是不同的，當(dāng)詩中出現(xiàn)“高城”意象時，往往不僅會予人一種開闊的視野，而且有時會呈現(xiàn)出一種蒼茫的氣象，如王維《登河北城樓作》曰：“高城眺落日，極浦映蒼山。”郎士元《郢城秋望》曰：“高城落日望西北，又見秋風(fēng)逐水來。”李郢《送劉谷》曰：“落日千峰轉(zhuǎn)迢遞，知君回首望高城。”當(dāng)然，“高城”與“重城”之間有著“交集”，因為“高城”亦內(nèi)蘊有阻斷與相見無由之意，不過這層意思多用于詞中，如柳永《引駕行》曰：“忍回首、佳人漸遠(yuǎn)，想高城、隔煙樹。”秦觀《滿庭芳》曰：“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惠洪《青玉案》曰：“高城回首，暮云遮盡，目斷人何處。”

“相思迢遞隔重城”還予人一種動態(tài)的過程感，仿佛是主體情感的漸進式運動，讓你感覺詩人的相思之情好像在一點一點地向遠(yuǎn)方那個思念的對象蔓延，直至受阻于重城，其色彩是深沉無奈且遙望無期的。這不僅是對崔雍、崔袞的思念，更是對死去不久的崔戎的懷念與哀嘆。顧非熊《寄陸隱君》曰：“相思迢遞隔重城，鳥散階前竹塢清。”然而就是沒有李商隱的境界，縱是字句一樣也是兩種面目。

再來看最后一句，“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集解》注釋為：“雨聲蓋虛寫，實為風(fēng)動殘荷之聲。因秋陰，固夜聞風(fēng)荷之聲而疑為雨。盂浩然詩：‘荷枯雨滴聞’。”“秋陰不散”乃有雨之先兆，“霜飛晚”，故而留得“枯荷”，第三句與第四句實一脈而下，前人多已說出，但惟不知“風(fēng)”從何處來也，因此我覺得無論這雨聲是實寫還是虛寫，都應(yīng)該是關(guān)于雨的，而不是風(fēng)吹動了枯荷。況且李商隱的詩多如九連環(huán)一般，一句扣著一句，詩意的關(guān)聯(lián)性很強，因此這樣解釋才不至于顯得突兀。

“枯荷聽雨聲”或是一種預(yù)設(shè)情景，或是正在發(fā)生的，或是已成為一種回憶，我想這些其實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此幅畫面想要傳達(dá)的意蘊和感情。然關(guān)于這種感情亦有多種說法，或說是相思無眠，或說是傳達(dá)了身世之嘆，或說是表現(xiàn)了孤獨寂寞之感，但我覺得此句之美不在于表達(dá)了多少一己之情緒，而在于傳達(dá)了一種意境之美。首先看枯荷這一意象，似乎也只有李商隱才能寫得如此凄清美麗，怪不得連曹雪芹都要寫上一筆了，這種意境就像是宋代的水墨畫，詩人以自己的畫家之心用寥寥幾筆便勾勒出一種蕭疏之美，其實個人感覺這一句并不像很多人說得那樣沉痛，那樣徹夜不眠，所謂情到深處情轉(zhuǎn)薄，愁到濃時反成疏，它并不指向一種特定的意思，而只是將畫面簡簡單單地呈現(xiàn)在你的面前，但你卻會感到那淡淡的意味在你的心問漸漸地彌漫，仿佛扎下了根了。其次，從詩題來看，詩的重點并非是思念，而是寄懷，而后人在解釋時，往往只側(cè)重思念，忘記了寄懷。李商隱其實是將自己的相思寂寥化入了對雨打枯荷之美的深情妙賞，所謂“秋陰士多感”也(張說《清夜酌》)，而詩人由眼前之景再聯(lián)想到崔戎的死，其中也許還隱約透露有一種對生命的悲劇式悵惘。但盡管如此，詩中更多的是一種生命不能承受之輕的美麗。靜靜的夜里，李商隱伸開自己那細(xì)膩的心之觸角，獨自品嘗著淡淡的感傷，獨自體昧那自然的意境之美，他縱然有萬千心緒，但都拈重就輕，因此小詩在整體上就顯得含情而又空靈，清新而又深永。

總之，這首小詩既渾成如完壁，又恰似雨后荷珠，晶瑩圓潤，雖隨意滾動，然皆是一體。

參考文獻：

[1]劉學(xué)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8

[2]黃世中，李商隱詩選[M]，北京：中華書局。2005：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