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野蠻學生張小的種種表現讓我得出了一個道理,這個道理我在班會上給同學們說了。我這樣對我的學生說,大凡野蠻行為都是野蠻者所為,對吧?我問學生。是,學生齊聲回答。而大凡野蠻者都是無知者,無知者又都是無畏者,對吧?這時,同學們的回答就不是那么齊聲了。說出了我悟出的這個道理后,我讓學生起來說,什么樣的行為是野蠻的行為呢?同學們都低下頭不回答,有的開始交頭接耳議論起來。我看到張小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在東張西望的。我點他的名要他回答我的問題。他懶洋洋地站起來,先看了一眼周圍的同學,然后把他的目光移向窗外,后又收回來,盯著他的書桌看,然后他清了清他的嗓子,響亮地回答:不知道。回答后他用他那雙斗雞眼斜看了我一眼,我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真恨自己的雙眼不能射出兩顆子彈來。我讓他坐下后,讓班長起來回答。班長禮貌地站起來,她想了想,說比如男生欺負女生、大的學生欺負小的學生、學生不尊重老師、老師隨便體罰學生,她一口氣說了許多。她還想繼續說下去,我示意她可以啦,讓她坐下。看表,發現時間已剩不多了,而班會還沒有進入主題,我擺了擺手,示意學生安靜。學生都靜下來了,我問,我給你們講過的阿Q,臨死前說了一句話,你們還記得嗎?有學生回答: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是這樣,我說,類似的話,我今天在大街上聽到了,同學們想聽聽嗎?
“想!”同學們異口同聲大聲喊道。
“今天,我在大街上看到一名男同學指著他的班主任大喊:‘今天我干不贏你,二十年后我要整死你!’”
同學們開始議論開了,都在猜測那個同學是誰,那個班主任又是誰?聲音越來越大。我輕敲講桌,同學們抬起了頭。
“不要猜此人是誰啦!你們只要評價一下這個人是野蠻者嗎?”
“是,他就是一個野蠻者!”學生們幾乎異口同聲地回答。
2
學生張小,人稱老狼,是我班上的一個學生。此人因胸無墨水,故說出的話不能一概當真,比如他對他的英語老師說:“我要讓你,為打我而付出代價。”他說這話的目的僅僅是對他的英語老師的另一種反抗,其他的意思都沒有,還可能有其他意思嗎?就像我們小鎮上經常到別人店鋪里討酒喝的那個老三,他叫你祖宗一樣。再者因行為粗野慣了,所以偶有野蠻行為,我們也不能和他計較。張小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的種種表現,為他贏來了另一叫做草人的稱號,在我們這里,說某個人草,意思就是指此人是個草包,你不能和他較真。作為他的老師,我一直在考慮如何把他身上的那點草氣去掉,對張小而言,去掉草氣,就像愚蠢者去掉愚蠢一樣。但我的所有努力放在他的身上,就像一個人的汗水掉進大海了一樣。我多次想放棄,任由他吧,只要他不違紀就行了。
3
一個周末,我在校園里讀書,一個婦人找到了我。我看著她,她似乎有些拘謹。看到我看著她,她干咳了幾聲,終于說話了,你就是班主任吧?是,我說。得到了肯定回答,她開始介紹自己了,她說,她是張小的母親,對不起,老師,你教我娃兩年多了,我娃兒給你添麻煩了。聽到是學生家長,我站起來,把她請到我的宿舍里。她坐下后,先說道歉,說給老師添麻煩了,我說哪里哪里。接著她又說,老師,你要幫我管好我的娃啊,不聽話就打他。我點頭,我在聽她說。這是一個話多的母親,從她進入我的房間那刻起,她就開始說,似乎一直沒有停過,好像有人開了自來水而忘了關,一直在嘩嘩地響著。從始至終,她都沒有問起過張小的學習,她一直說的是,娃兒有些野,大人的話聽不進去,花錢多,有時候家長給錢不夠,就動手打家長了。好不容易聽到她說要走了,臨行前,她摸出50元錢,我問,要我交給張小嗎?不,你拿著買煙抽吧。我突然明白了,她是來給我送禮的。她看到我接過了她的錢,就要走出門,我叫住了她,把錢還給她,她不接,我們就在我的門前展開了一場她推我接我推她接的戰爭,最終,她把錢接了。我松了口氣,我說,有空就經常來啊,大媽!她則把錢扔進了我的房間里就轉身小跑著走了。我收了我教書生涯里的第一筆“賄賂”。我把那張50元的大鈔丟進了我的抽屜里。張小的樣子又出現在我的眼前,居然打自己的父母,我想,我一定要把他的草氣拿掉。那個星期,我一直在觀察張小,課堂上,我也不時提問他,他似乎突然不草氣了,對我所提的問題,他都認真地回答。到周六了,學生都要回家了,我把張小留下,讓他到我的房間里,我拿出那張鈔票,我說,這是你母親給你留下的,她要你留在學校補課,說完,我就把錢遞給他,他先用懷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后接過錢走了,他還是回家了。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一種失望之情像雜草一樣從我的心田里瘋狂地生長起來。可就在我失望的當頭,張小出現了,他說,老師,我要回家了,補課就算了,不給你添加麻煩了。那你就回家吧,明天早來。他高興地走了,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我有一種欣慰、一種激動、一種滿足。我想,我的付出終于得到回報了。晚上,我的電話響了,接了才知道,張小并沒有回家。我知道,我被他給騙了,他肯定拿著那五十元錢去瀟灑了。我真他媽的幼稚,憤怒之中恨不得馬上找到他,教訓他一頓。可夜色已深,我要到哪里找他呢?
第二天是小鎮的街天,天氣很熱。我在大街上轉悠了好一陣,可連他的影子都沒有看到。我失望地回到學校,一進校門就看到他正和別人玩籃球,我的憤怒又來了,我大聲喊他的名字,可他絲毫沒有反應,我又喊,他還是沒有反應,我走近了操場,大聲喊,這時他聽到了,可看了我一眼,又接著玩他的球了。我看著他玩得可真投入,索性坐在場邊,看他們打球。看到我坐了下來,張小的動作開始遲緩,他開始心不在焉了,也許他已經意識到我找他的原因。打球的其他同學也在我的注視下,開始慢慢地散了,最后只剩下張小一個人。我又開始叫他,我說張小你來一下。他聽到我的叫聲,遲疑了一會,就開始扭頭就走,我又喊他,他則加快了他的腳步。我站起來,追他,可我追不上他,到學校大門口時,他回頭看了我一眼,逃之夭夭了。我站在陽光下,我不知道該如何。這小家伙把我的一付好心情弄得亂七八糟的了,我只感覺煩,感覺氣憤,感覺無奈,內心之瓶被他給打翻了,所有的情緒都潑了出來。我不想找他了。下午我上街買東西,無意間看到了他,這次我不喊叫了,我走過去,扭著他,他看到我,又想跑,被我扭住了耳朵,他跑不掉了。那時候,從四面八方來趕集的人還沒有散完,也就是說,大街上,還有許多人。我也知道,這種場合,我是不應該這樣的。讓我想不到的是,他會大叫,老師打學生了。這一喊非同小可,許多雙目光都朝我投來。我本來沒有打他,他這一喊,我年輕的手掌就不聽話了,它呼地就飛了出去,在張小的臉上不斷地落下去。但他還是掙脫了我的另一只手,跑了,跑出很遠,還說,十年后我一定要打死你。我已經非常失望了,我轉身,我要走開,我再也不想看到他。我似乎聽到,群眾在小聲地評價,他們在感嘆,哎!現在的學生啊!還有的在說,現在的老師真是的,能這樣對待小孩嗎?
我走開了,東西也不想買了。
4
當晚,張小沒有來。第二天,他依然沒有出現。他可能跑了。我向學校報告了此事,并騎上我的那張破單車,我要到張小家家訪。
到張小家正是中午,正是吃午飯的時候。對我的到來,張小的母親并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歡迎。我坐在她特意用手抹了又抹的小矮板凳上,她開始忙呼著找杯子,最終好像沒有找到,拿了一個土碗,倒了一大碗白酒給我,她不知道我是不喝酒的。接著她又張羅著要給我做飯。我謝了她的好意。當我把張小的事情告訴她時,她哭了,那小死鬼,啊,作孽啊!她的眼淚連同鼻涕都掛在她的那張疲憊、蒼老的臉上。我安慰她,但她還是哭。從她家出來,我的心像被什么掏空了一般。
我無精打采地蹬著我的破單車,返回學校。張小的父親到外面打工已經好幾年了,他母親告訴我,說他可能死了,剛出去那些時候還寫信回來,偶爾會帶些錢來,可這近兩年來,他的消息沒有了,更別說寄錢了。
張小在家不聽話,周末回家就和村里的年輕人混在一塊,從來沒有幫母親做過什么家務事,每次向母親要錢,都是獅子大開口。人家孩子一星期花20元就夠了,他要用30多元,不給就動手打自己的母親。一路騎車回校,我在想著張小,想著張小的母親,那位偉大的母親。家里就有一個她了,丈夫外出不歸,有個兒子也幫不上什么忙,還隨時出手打她,可她沒有抱怨什么,她在用她的雙手撐持著那個家,在等著丈夫的歸來。如果要說她有什么不對,那就是她不會教育孩子,如此而已。我想,我應該把我的一部分愛,分給張小,不能再用老手段教育學生了……
回到學校,我躺在沙發上,有敲門聲傳進了我的耳朵,打開門,我發現張小站在我的門口,我讓他進來,然后讓他坐下。他低著頭坐在沙發上,我什么也不想說,我倒想聽聽,他會說什么。可等了很長時間,他卻依然沉默著。
有什么事嗎?我打破了沉默,故意問他。
你不會說話啦!我又問,他依然緊閉著嘴。
沒事就走吧。我命令他。
他依然坐著。你到底怎么啦!
他終于開口了。他說:對不起,老師!
為什么要說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我沒好氣地說。
他說,對不起,老師!
對不起。我也這樣對他說。
他看了我一眼,又急忙把頭低下了。
5
過了幾天后,我給張小寫了一封信,我想許多話,用這種方式更方便一些。
后來的幾天里,我發現張小非常地安靜,他似乎一下子就長大了許多。我上課的時候,他低著頭,我知道他在聽我的課,但他不敢看我。這樣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到期中考了,我特意把張小請到我的宿舍,讓他幫我改卷,他似有受寵若驚的感覺,成績很快出來了。他依然沒有進步,但我表揚了他。我在班上說,學習是一種不斷改變自己的過程,用心去學,沒有學不好的。
期中考后,我收到了張小給我寫的一封信,在信里,他提到了他的父母,提到了他的過去,也提到了他的希望,我讀著,眼里有了淚水。那晚,我上了我的博客,寫下了我的心靈日記,我說,當老師的偉大和幸福就在于,通過你一個人的努力,可以改變許多人,你一人的成功,就是許多人的成功。那晚,我的心情很好,我破例喝了瓶啤酒,還抽了一支煙。
6
有那么一段時間,就是剛接任張小所在那一班的那段時間,我的心情糟透了。由于工作的關系,女友離開了我,嫁給一個有錢人了。
女友和我從高中就開始戀愛了,我們一起上的大學,一起回鄉,她找到了工作,而我找不到,就先到這所學校代課了。我的工資很低,那時,她在縣城,我每星期都要或騎或推著我的破單車,跋涉兩個多小時,到她那里去。有一次,她對我說,以后就別這樣辛苦了,你不要來了。我愛你,但我們不可能結婚,你工作不穩定,工資又只有那么一點。那晚,我連夜趕了回來,我想不到會是這樣。八年多的愛情,還抵不過一份穩定的工作。后來的幾天,我都在醉酒中度過,我開始麻醉自己,我開始逃避我的工作。走出大學校門的壯志不知丟到什么地方去了,也許是隨酒精一起揮發了。也就在那時候,我所帶的班級里出現了我的這個野蠻學生。
7
你曾野蠻過嗎?你有沒有粗魯地對待過別人?
又到開班會的時候了,我這樣問學生。肯定有,但現在,我相信,肯定沒有了,因為人都是逐漸長大的。
那次班會,我有意地表揚了張小。同時,按我們的老規矩,我要同學們投票選出當月本班最有進步的人,這是我經常做的一件事了,每月要在班上做一次,由全班學生無記名投票,選出進步最快的學生,然后給予適當的物質獎勵。結果選出的是張小,我特意買了一本漂亮的大日記本,獎給了他,他哭了;當著全班學生的面,他哭了。
我當眾把我寫在獎給張小的筆記本上的話念了,我大聲的念:大凡野蠻行為都是野蠻者所為,而野蠻者大都是無知者。我們學習就是要根除無知,用知識來武裝自己,用知識來改變自己。張小,我們相信你,相信你不是一個無知者。他聽著,又開始哭了,哭得一塌糊涂。我的眼淚也出來了,我沒有去擦拭,就讓它流吧!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