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走別人走對了的道,不走別人走錯了的路
在本書的第10章中,我比較了印度、拉美、東亞和中國四種現代化的模式和道路,從中可以看出,各自有各自不同的情況和特點,不可能一樣。但是,通過比較明顯可以看出,有的道路,有它的優點,而有的路子明顯是走錯了。因為從農村社會和農業經濟向城市社會和現代經濟轉型,是每個發展中國家和地區,都需要經過的過程,哪些路走對了,需要我們學習,哪些路走錯了,現代化道路上,不能再犯他們犯過的錯誤,具有非常重要的借鑒作用。
東亞一些國家的地區,在城市化方面,放開人口流動和遷移,開始時有貧民窟,后來居民收入增長較快,富裕后對購買住房的支付能力增強,加上政府財力雄厚后的改造,大部分居民都有了自己較為體面的住房,人口沒有在城鄉間劇烈流動;城市化水平與工業化進程同步提高,對外出口導向的工業化戰略,第三產業正常發展,充分轉移和利用了剩余的勞動力;農業在均田地的土地改革后,土地又向規模經營集中,但是,由于人多地少的限制,即使集中,也因規模太小,在國際市場上沒有競爭力;小企業和服務業的發展,充分利用勞動者的體力和智力,提高了勞動參與創造和分配GDP的能力和比率,增加了中等收入人口,保持了一個低的失業率,減少了因失業而貧困人口的數量,人民很快富裕了起來,并且城鄉和居民間的收入差距較小,整個二元結構轉型期間基尼系數很低;政治上實行了集中的政治體制,經濟上實行了自由的市場經濟,經濟發展既有政治和社會穩定的條件和環境,政府對經濟發展推動多管制少,經濟發展又有內在的活力和動力。東亞現代化的道路基本上是走對了。
拉美大部分國家,在城市化方面,由于農業的集中度太高,過快地擠出了大量的勞動力,部分遷移者的居住以貧民窟的方式進行了解決;產業上實行資本密集型的重工業先發展的戰略,服務業發展的層次較低;實行了進口替代的工業化發展戰略,不直接引進外資,借債發展經濟,國內剩余的勞動力不得其用;重視大企業的發展,小企業發展不足,導致失業率很高,中等收入人口相對少,因失業而貧困的人口較多,兩極分化嚴重,許多國家的基尼系數在0.5到0.55之間,有的甚至接近了0.6;政治體制和經濟體制的組合上,政治體制上威權主義與民粹主義交替,經濟上市場和私有經濟與計劃和國有經濟交替。在民粹主義政治盛行時,政治家為了討好選民,承擔了與財力不符的福利,福利早熟,導致財政赤字和負債高企;借債發展經濟和福利早熟形成的財政赤字和債務,損害了拉丁美洲的金融體系,也是南美暴發金融危機的最重要原因;在民主民粹主義政治盛行時,政治和社會不穩定,導致20世紀70年代的負增長和80年代的低速增長。拉美現代化道路的許多方面是有誤的。
印度在其獨立后的40年中,城市化方面速度很慢,目前城市化水平只有30%,由于土地改革不徹底,無地農民較多,加上農業比較收益低,許多農民進入城市,居住大量地以貧民窟的方式解決,城市中40%左右的人口居住在貧民窟中;工業體系形成的速度較慢,第三產業的層次不高;實行了進口替代的工業化戰略,但是由于外匯和資金短缺,受到限制,進口替代的工業化戰略使大量剩余的勞動力不得其用;大企業與小企業都沒有很好地發展起來,中等收入的人口相對較少,失業率較高,人民整體并不富裕,由于特別大企業和特別大的農場主少,加上其開征財產稅來進行調節,印度的基尼系數在0.38左右,比中國要低;在獨立后的40年,政治上實了民主的體制,經濟上實行了計劃經濟和部分國有制,使經濟發展既沒有政治集中的推動力,而且計劃和國有經濟的效率也較低,經濟增長沒有動力和活力,導致印度獨立后40年,經濟長期低速增長。印度在戰后現代化的道路上,失誤的方面也很多。
九、風險、十字路口和發展的“中國陷阱”
在全書的后5章中,包括第1章評價中國現代化進程的內容中,我們深入地討論了相互關聯的一些中國經濟和社會存在和積累的深層次的問題。通過本書后9章的分析,改革開放30年后的今天,我們正在處于中國現代化的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就是運動物處在要選擇方向的路口中間,或者向東,或者向西,或者向北,或者向南,或者原路退回。什么叫現代化道路的十字路口?就是一個國家,或者一個地區,在它現代化進程一些關鍵的時刻,在發展模式、體制機制、制度模式等等方面,可能有數個選擇的方向,對于它來說,重要的是,是不是意料到需要進行方向性的調整?往哪個方向進行調整?如何實現方向性的調整?
首先,從發展模式看,我們還能繼續朝著重點發展重化工業,工業化超前,以投資為主,用大企業、大資本、大項目,主要依靠資本和資源要素,來推動經濟增長的道路向前走下去嗎?
這種發展模式下,GDP也可以高速增長,但是,由于其是不充分利用勞動力資源的一種發展模式,并且工業隨著技術的進步,企業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勞動力成本的日益上升,產業和企業所用的勞動力越來越少,要向外排擠勞動力。
因此,在這樣的發展模式上繼續往前走的巨大風險是:國有企業和集體經濟工作的職工從最多時候的14 000萬人,下降到目前的3 500萬人左右,十幾年中減少了1億多工作崗位;在人均耕地比印度還少一半的國情下,農業中還有3億勞動力。實際的城鎮失業率,我認為保守在10%左右。畢業大學生的就業率,比印度還要低,畢業大學生失業率最保守也在30%。
而且,隨著農業的現代化,在未來的20年中,中國農村中還至少有2.5億剩余勞動力需要轉移;中國每年需要就業的大學生在600萬左右;城鎮建設占地,每年有200~300萬的農民需要重新就業;還有每年城鎮新增500萬勞動力需要就業;而礦山枯竭、產業結構調整、企業破產兼并、國有企業進一步改革、工業企業資本有機構成提高、技術進步等等因素,每年也需要300萬左右的勞動力重新就業,就業的壓力非常之巨大,是世界發展史上都不曾有過的。
如果我們還是在原有的發展模式上,不進行調整,不想方設法解決數量規模在世界發展史上也罕見的巨大的就業問題,我想,第一個可能會導致中國社會出問題的,導致我們政治上翻車的,導致我們現代化進程中斷的,將是失業嚴重而引發的社會動蕩,中國許多地區暴發群體性事件,其中青年的創業、就業和收入問題,不能不是一個深層次和最基礎性的原因。
其次,在從農村社會向城市社會的結構轉型方面,我們還能繼續朝著對城市化半推半就、農民不能割舍農村資產、招拍掛和地方政府財政將城市中房價推得太高這樣的道路走下去嗎?
這樣的道路似乎對農村、農民和農業有利。其實仔細討論是不然。沿著這樣的道路繼續走下去,我們也面臨著巨大的風險。中國無論是與東亞相比,還是與拉美和印度相比,由于房價太高,形成較高的居住成本門檻,向城鎮轉移的農村人口和勞動力無法在城市住得下。未來最危險的是,人口在城鄉間劇烈流動,家庭不團圓導致勞動者行為的無家庭約束,農村老齡化將要比城市快得多,城市化的這種方式導致的社會不穩定,在未來的幾十年中將要比貧民窟存在的印度和拉美還要嚴重得多。
而由于耕地和宅基地體制,農民不能從農村中退出,一是剩余過多的勞動力,對農業的逐步集中規模經營不利,農業的勞動生產率無法提高,而且由于勞動力成本的上升,導致農業的比較收益日趨下降;二是農民既不能在城市中永久居住下來,但需要臨時居住,需要給城市化分配一部分土地,其農村的宅基地又不能充分利用,進城的農民兩棲居住,并且其子女還需要宅基地,還要擴大居住面積,結果全國居住需要的用地會更多。
再次,我們還能繼續朝著農民轉移速度慢、使相對多的農業人口分配日益下降的農業增加值,忽視勞動密集型小企業的發展,服務業比例總是難以擴張,國家稅費在GDP中的分配比例越來越高,對住宅等資產不收稅,不開征遺產稅,等等道路上走下去嗎?
將大量的剩余勞動力囤積在創造的農業增加值比例日益下降的農村中,用加大投入和發展農村的辦法,都不能從根本上控制住城鄉居民收入差距的縮小,而只能使差距越來越大;注意力集中在大工業、大項目、大資本和大企業發展上,使大企業的領導層和職工分配較多;而忽視小企業,還沒有想出辦法有效地發展服務業,使中等收入的人相對較少,因勞動力需求不足閑置和失業嚴重而貧困人口較多,只能是居民間收入分配差距越拉越大;而政府稅費對GDP分配比率太高,小企業和服務業發展的體制和政策環境太惡劣,還抑制小企業和服務業的發展,居民在GDP中的分配比率日益下降,經濟增長速度快,但人民收入增長較慢,不能相應地富裕。結果是分配越來越不公,基尼系數居高不下。我想,中國社會動蕩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將是收入分配不公,貧富和財產兩極分化,導致的社會階層間心理的不平衡和行動上的仇富行為。長期快速的發展過程中,與東亞模式比較,GDP的分配和使用偏重于政府,人民并沒有相應地富裕起來,將會成為國內外關注的一個重大問題,也影響人民對中國共產黨執政的信任。
可以看出,改革開放30年后的今天,我們正在處于十字路口的中間,我們向哪里去?所走的道路選對了,我們就可以避免發展中的陷阱,走錯了,我們就可能跌入社會政治動蕩、經濟低速發展、人民長期不富裕、國家競爭力不強,并下降等發展的“中國陷阱”之中。
學者們大量地討論了發展的“拉美陷阱”。一個國家,或者一個地區,其發展的“陷阱”,就是因發展道路的選擇不當,跌入長期的經濟低速增長、經濟社會動蕩、國家困難、人民困苦、矛盾重重之中。那么,如果現代化道路選擇不當,未來是不是有一個發展的“中國陷阱”呢?我認為,可能是有的。那么,發展的“中國陷阱”是什么樣呢?與“拉美陷阱”不同和相同的:一是如果繼續偏重工業發展,偏重大企業、大資本、大項目對增長的推動,忽視服務業的發展,由于中國人口眾多,剩余勞動力規模很大,將會形成比拉美更加嚴重的失業率高企和社會劇烈動蕩的局面;二是如果城市化進程繼續滯后,如果農村人口和農業剩余勞動力向城市轉移過慢,而農業生產增加值占GDP比率下降速度過快,再加上資本分配能力較強的大工業和大企業發展過多,而能增加就業和增加居民收入的小企業發展不足,加上不開征財產稅,則基尼系數會上升到與拉美一樣的水平,甚至最終會超過拉美,分配不公將引起社會的極不穩定;三是如果目前的房地局面得不到改善,與拉美不一樣的是,由于居住成本太高,農民進得來,但留不下,向城市轉移的農民,青年時到城市工作,居住條件很差,人口在城鄉之間劇烈流動,中老年失去工作能力回農村,農村老齡化將快于城市;四是中國與拉美東亞不一樣的,國土面積較大,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如果在平衡地區發展差距方面沒有有效的辦法,地區發展差距繼續拉大,則地區和民族矛盾沖突會激化和加深;五是與其他跌入陷阱的國家和地區一樣,經濟發展方面,可能發生中斷,或者大起大落,陷入長期的低速度增長,甚至停滯,人民收入增長速度緩慢;財政金融體系方面,可能負債很高,赤字高企,形成房地產泡沫,潛伏很高的金融風險,發生金融動蕩和金融體系的崩潰。
從在十字路口調整道路,避免跌入“陷阱”的難點看:一是路徑依賴和慣性,認為過去的發展模式和現在的體制沒有缺陷,30年來這種發展模式和體制推動了經濟的高速增長,不是很好嗎?沒有認識到我們繼續在一些道路上走下去,以及體制問題面臨的風險和危機;二是利益梗阻,地方政府的(如土地和房屋財政等)利益,部門利益(收費罰款等),集團利益(如壟斷性國企領導和員工的利益),階層利益(如開征房產稅對已經有多套房階層利益的影響)等等,可能使改革財稅體制、實施陽光財政、國企利潤納入預算、改變稅收結構等等,旨在減輕創業就業負擔、降低房價、防止兩極分化的改革,不能有所進展;三是改革越往后推,積累的問題越嚴重,難度越大,改革起來越困難。中國的經濟和社會發展未來會出大的動蕩嗎?寫到這里,我想起了享廷頓在《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一書中說的,“蘇聯解體以及聯合王國可能分解的動向,在它們發生的十來年,都是沒有多少人預料過的。……然而,冷戰的終止,蘇聯的解體,20世紀90年代的東亞經濟危機,以及“9·11”事件,都提醒我們注意歷史是充滿意外的。”
中國向何處去?!確實是我們每一個中國人,每一個中華民族的子孫,不得不思考之嚴肅而又現實的問題。(未完待續)
(作者單位:中共中央黨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