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行將結束的時候,有人說,21世紀將是管理學的世紀;同時,又有人說,21世紀將是生態學的世紀。其間的道理不用在這里贅述。謝斌同志的《人本生態觀與管理的生態化》一書回應了新世紀人類必須走生態文明之路才能擺脫“人類危機”的呼聲,把管理學與生態學結合起來,提出營構現代管理學的新境界——人本生態管理學的學科創新目標。在深入闡釋馬克思主義的人本生態觀的基礎上,作者對流行管理學的基本學理加以梳理、深化與提升,展示出將管理學生態學化的鮮明意向和整體格局,使人本生態管理學的學理構架呼之欲出。
近十來年,我主要關注的是人本生態觀與美學的關系。針對法國社會學家J-M·費里在其《現代化與協商一致》中認為環境整體化“只能靠應用美學知識來實現”的觀點,我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并非任何一種‘美學原理’或‘美學知識’,都能發揮這種作用”;“所謂生態危機,從深層上說就是人性危機,人的素質的危機。而自來被看成人學的美學,不可能不受到人性危機的影響。那種為人性的分裂和異化張本的‘美學’,并非就不存在。在這種情況下,美學要真能對人類的生態優化發揮應有的作用,就必須從生態學中吸取智慧,獲得必要的學理啟示和價值誘導,使美學自身生態學化。”(1999)其實管理學也是一樣。真正能夠適應生態文明建設需要的管理和管理學,也必須是生態學化的管理和管理學;這也就是手段必須與目的一致的意思。
然而,從20世紀70年代以來,各種各樣的生態觀念層出不窮,令人眼花繚亂。生態化的管理學應該以什么樣的生態哲學為理論基礎呢?這無疑是應該鄭重抉擇的。大致是從20世紀60年代起,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中的生態思維內涵就開始引起注意,他們甚至被稱為偉大的現代生態學家。20世紀末,我在對馬克思的“自然向人生成”說進行生態哲學闡釋時,用“人本生態觀”來概括馬克思主義的生態哲學思想(1998;2000:第一章第一節),并據以調整美學和文藝學的理論基礎,在《文藝的綠色之思》(2000)和其他一些論文中提出了“人本生態美學”和“人本生態文藝學”(即我的“生態論文藝學”)的基本理念。在我看來,人本生態觀作為馬克思主義的實踐論人類學(2005)的重要內容,由于科學地回答和闡釋了人與自然界的關系和人類在自然界中的地位這個人類存在最深層的根本問題,從而顯示了深邃的生態學意蘊,因而成為馬克思主義得以深刻介入當今人類開創生態文明新紀元的偉大實踐的最富生命力的思想資源,是指引人類走出生態危機困境的燈塔。
人本生態觀的若干基本觀點,早在馬克思的《巴黎手稿》中就已經存在了。后來經過恩格斯在《反杜林論》、《自然辯證法》等著作中結合新的自然科學成果加以闡發,更加深化和全面,同時也把馬克思創立的唯物史觀在自然與人的關系的層面大大深化和發展了。在哲學界,有人認為恩格斯晚年的自然哲學把馬克思主義退到了舊唯物主義的水平,這是值得商榷的。應該看到,恩格斯晚年自然哲學中對人與自然界的關系的論述,實際上首先是對馬克思早年的“自然向人生成”觀點的展開。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關于人與自然界的對象性關系的觀點,關于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和人是自然存在物的觀點,關于歷史作為自然史的一部分是自然界生成為人的過程的現實階段的觀點,關于“歷史之謎”的基本內容及其真正解答的觀點,關于“自然界的人的本質”的觀點,以及關于異化勞動的觀點,還有后來關于勞動不是財富和文化的唯一源泉的觀點等,已經包含著深刻而精辟的現代生態觀念。恩格斯晚年更加深入詳實地闡釋了這些觀點,或者表達了相同的思維路向,同時還以他關于人類實踐“一線勝利二線失敗”的觀點,人的實踐必須嚴格遵循自然規律而絕不能為所欲為的觀點,特別是人作為地球上最美麗的精華是自然界的自我意識的觀點,以及自然和地理條件對于經濟社會發展的重要性等觀點,以自然一人(歷史)的整體性觀念把唯物史觀更深地植根于人類生存的大地,使唯物史觀更加切近人類歷史存在和發展的真實,也將其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更加充分地體現了馬克思自己所殷殷矚望的自然主義與人本主義相互統一的“一門科學”的精神。恩格斯晚年從自然哲學角度對唯物史觀的重大發展,使馬克思哲學的科學精神和生態學意蘊空前敞亮和充實,這極大地推進了馬克思主義與人類生態文明新時代的適應深度,使馬克思主義得以繼續成為照亮人類歷史行程的明燈。今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實踐中正在努力貫徹的科學發展觀,與人本生態觀之間精神相通、血脈相連。可以說,如果沒有恩格斯晚年的重大發展,馬克思主義的當代意義就可能要打折扣了。
本書提出以馬克思和恩格斯的人本生態觀為核心的“人本生態世界觀”的觀念,這可能會引起某種疑慮。其實這是完全不必多慮的。對馬克思和恩格斯所創立的新的世界觀,他們自己曾稱為“實踐的唯物主義”和“實踐的人道主義”。列寧以后,流行的稱呼是“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且不說后者經斯大林闡釋后對馬克思主義原典內容的偏離、解構乃至歪曲和違背及其在20世紀世界社會主義實踐中造成的令人扼腕的嚴重后果,即使后來一些努力貼近原典真實的闡釋,由于思維慣性造成的盲點,也沒有對其中人本生態觀的內涵給予應有的重視。因此,從世界觀的高度來認識和闡釋人本生態觀,有助于突出特征,昭示新意,促使人們以新的眼光來看待和審視馬克思主義的哲學,重視其生態學意蘊的迫切的現實意義,甚至重新認識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整體精神及其理論內涵。何況,一種真正自治的思想體系,特別是那些達到世界觀高度的思想體系,它作為包含了許多方面和層次的系統構成,一定是一個渾整透明的整體。人們從任何一個角度或層面去審視它,這些方面和層次都會映射出其他方面和層次的光輝,都可以透視到它的全體,聚焦似地透露出整體的精神。人本生態觀從人類生態這一特殊角度去審視和觀照馬克思主義的哲學,不僅凸顯了這一方面的內容。而且也可顯示出其與整體中其他方面和層次的關系。惟其如此,馬克思主義哲學便以最能應對時代問題的形態呈現在我們面前。它在敞亮其適應現時代特殊問題情境的重要內涵的同進,并不屏蔽和干擾其他內涵和整體精神。
之所以選擇馬克思主義的人本生態觀作生態化管理學的理論基礎,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它以自然主義和人本主義有機統一的精神,不僅超越了人類中心主義和生態中心主義的尖銳對立,而且也超越了生態思潮內部所謂“深綠”與“淺綠”的分歧。正是在“自然向人生成”的本體論意義的基礎上,自然界與人(包括人的精神和實踐)才一起作為生成著的世界本體的基本內容,在生成性的聯系中實現了內在的統一。所謂生態關懷和生態實踐,不是孤立地關懷和保護自然,而是要關懷和協調人與自然界之間的生態關系。在這里,人就是自然,自然就是人;關懷人就必須關懷自然,關懷自然最終是為了人——當然是人本生態觀視野中的生態人。這種關懷和實踐,實際上乃是自然界通過人才得以實現的自我關懷和自我維護。以“自然向人生成”的“自然之道”為靈魂的人本生態觀,在人是自然界的自我意識的高度上,真正消弭了對人與自然關系的二元對立思維造成的裂痕。這樣一種自身就人文化了的生態思維,用不著把人文精神從外引入,其鮮明的人本精神本來就是從科學的深厚土壤中生成,與其科學內容融為一體的。
在全球性的生態思潮中,存在著“淺綠”和“深綠”的激烈爭論。人本生態觀在人以生態為本的前提下堅持人為生態之本,明確地把人放在生態價值的終極主體地位,很可能被視為不出人類中心主義的窠臼。在我看來,那種放棄和貶低人在生態系統中的主體地位而抽象地宣稱一切生物價值平等的所謂“深綠”的生態主張,由于沒有為人的道義支撐,必然不可能為多數人所認同。人本生態世界觀把社會和文化納入自然生態大系統中,要求社會和文化也應當進行與自然生態相和諧的生態化調節和整合,把生態實踐中“為了人”的價值主體和“通過人”的工具主體統一起來,進而建構起生態化的社會和生態化的文化,實現包括自然、社會和文化在內的整個人類生態系統的生態化,這才是最深刻意義上的生態文明。這種生態觀念不僅把生態化的要求深入到了社會和文化以至人性之中,而且在人是自然界的自我意識的深度上強調了生態實踐主體的終極責任。因此,與那些只是就自然生態談自然生態的觀念相比,應該說人本生態觀的生態觀念才算是真正的“深綠”。
我對馬克思主義人本生態觀的發現和闡釋才十來年的時間,囿于個人的學養、識見和能力,一切都還只是初步和零散的。本書吸取生態學特別是人類生態學的研究成果,對人本生態世界觀設置專篇加以闡述論述,突出了生態系統構成、生態生成和生態價值等幾個最為重要的問題,這對于認識和理解馬克思主義的人本生態觀的主要學理和基本精神,以幫助推進對管理和管理學的生態化思維,提供了較為充分而切實的理論基礎。盡管進一步對人本生態世界觀作全面系統的論述還有待更多的努力,但是作者已經做出的成果是值得贊許的。
書中對管理活動的生態化問題從六個方面展開論述,力求結合管理實際貫徹人本生態觀的精神,有的是相當深刻的。盡管每一個方面都還可以更加深入、更加具體,使之更具可操作性,但作為理論創新的學術探討,這些要求不是能夠一蹴而就的。我相信,有了現在這樣的開端,往后的進展和成果一定可以期待。
自從在教育生涯中走上學術之路以來,30多年間,我的學習和研究主要在美學和文藝學以及相關的哲學領域。那么,我為什么會關注起管理學的生態化問題來了呢?在我2007年退休前幾年,我還為公共事業管理專業的三個年級開過當時稱為“生態論管理學”的課程,并且頗得學生歡迎。為此,我在出版了《文藝的綠色之思》和發表了一些闡釋我的人本生態美學的文章后,花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閱讀過去從未問津的管理學方面的著作,也思考著管理實踐所存在的一些問題。我以為,美學也好,文藝也好,對于生態意識和生態智慧的普及都遠遠不及管理實踐中可能發揮的作用,因為現代社會管理無處不在,人人無不在管理之中。如果把生態意識灌注到管理中去,通過生態化的管理,就不僅可以管理好各種生態系統,也能使作為管理主體和管理對象的人都受到生態意識的經常而普遍的濡染,不僅影響他們的思想,還可以直接影響他們的行為,這對于生態文明的建設所起的作用不是要實在得多嗎?正是在這個時候,本來就長期從事管理工作的謝斌被我的想法吸引住了,并且立即以濃厚的興趣和飽滿的熱情投入學習。他盡管不愿影響我的工作和休息,還是忍不住多次深夜與我約談,并且一次次越來越深人。于是,我邀約他一起寫文章,編講義,并且接替我為后來的兩個年級上課。在這個過程中,謝斌發表的相關文章受到學界的重視,更增強了他繼續鉆研、務期有成的信心。正是在我行將退休之年最后迸發出來的這種學術創新的熱情,使他在盛年超常的忙碌中還不辭辛勞,投入了新的學習和研究。前后六七年下來,幾易其稿,幾經周折,這本書終于出版了。我的高興和欣慰當然是可以想見的。通過謝斌的成果,我在另外一個更為重要的領域里實現了推廣馬克思主義人本生態觀的嘗試,使我的學術生涯得以更加豐富和擴展,焉有不高興之理!謹祝他在學術之路上順利前行,成果燦然。
責任編輯:胡穎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