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薇拉蒙特司小說《在基督的腳下》對環(huán)境正義問題的思考

[摘要]本文討論的著眼點在于環(huán)境正義與環(huán)境種族主義是生態(tài)批評的政治分支，而生態(tài)批評則試圖調和人類中心與生態(tài)中心的價值。環(huán)境正義與環(huán)境種族主義皆體會到人類環(huán)境與自然環(huán)境的緊密交織，也都察覺到階級議題與環(huán)境問題之間的關聯(lián)性，尤其是污染物毒害對窮人與有色人種的影響。墨美文學強烈警覺到導致某種環(huán)境不正義的體系的存在。本文解讀的是海蓮娜·瑪莉亞·薇拉蒙特司的小說《在基督的腳下》，這是一部關于環(huán)境正義原則、墨美女性主義與墨美“家園”概念的代表作品，它如實地描繪出加州墨美移民勞工的工作狀況以及他們在經濟上受剝削和被各種殺蟲劑毒害的現狀。對這部小說的詮釋主要圍繞以下關鍵性的問題展開：移民勞工能夠與僅是生產過程一部分的自然環(huán)境建立什么關系?無家可歸者如何發(fā)展地方感?性別層面的分析能否透露壓迫與宰制之間層迭交織的機制?

[關鍵詞]環(huán)境正義；墨美研究；地方感；生態(tài)女性主義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848(2010)03－0116－10

[作者簡介]克蕾思特·格瑞佛波(christa Grewe-Volpp，1952－ )，女，德國海德堡大學博士，曼海姆大學英美文學與文化學系教授，主要從事生態(tài)批評、生態(tài)女性主義、美國少數族裔文學研究。

[譯者簡介]李曉菁(1975－ )，女，臺灣臺北縣人，德國曼海姆大學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亞歐自然導向影片研究。

[收稿日期]2010－02－21

美國環(huán)保團體很長時間以來就在試圖以都會以外的和原始的非人類環(huán)境對抗污染與資源耗竭。同環(huán)境主義者一樣，生態(tài)評論與自然書寫以及其他蘊涵生態(tài)意識的文本，針對的是非人類自然環(huán)境的“重要性”。這種重要性時常被理解為人類行為的道德指標，成為人類靈魂的避風港，或者用生態(tài)中心主義的話來說，具有內在價值——這種價值與人類的喜好與需求無關。自1980年代尤其是1990年代以來，對非人類自然的關注引發(fā)重要的批評，其中大多數來自美國有色人種，他們沒有看到自己特殊的社會和經濟狀況被合理再現。大部分來自都會有色人種小區(qū)的窮人，很不公平地暴露在被污染的、排放有毒廢氣物的、不安全的工作環(huán)境中。1987年在由主張種族平等的基督任務聯(lián)合教會(VCC－CRJ)贊助的出版物中，小瑞佛藍德·班雅明·佛·夏維斯(Reverend Benjamin F. Chavis，Jr)新創(chuàng)了“環(huán)境種族主義”這一詞匯，其定義如下：

環(huán)境種族主義是在擬訂環(huán)境政策時的種族歧視。這是強制執(zhí)行規(guī)章與法律的種族歧視。這是一種蓄意對有色人種居住的小區(qū)進行有毒廢氣物的排放，并設置污染工業(yè)的種族歧視。這種歧視合法授權致命毒物與污染物存在于有色人種社區(qū)。這種將有色人種排除在主流環(huán)境團體、決策董事會、委員會與立法單位之外的種族歧視有史可尋。(1993：3)

另一個專有名詞“環(huán)境正義”，通常與環(huán)境種族主義通用，強調種族以外的階級范疇。自1980年代末期開始，環(huán)境正義成為環(huán)境運動的代名詞，其成員包括少數民族族群，大部分是非精英人士，通常是非女性，他們直接質問誰的環(huán)境應受保護或被忽略。他們對不僅是美國的、也是世界性的環(huán)境危害的不公平分布提出質疑，目的是為了協(xié)調人類中心與生態(tài)中心的價值，從而使“生態(tài)多元、生態(tài)民主與社會公平的掙扎環(huán)環(huán)相扣”。他們不將人類文化與野性的、無法觸及的自然視為對立，而認為“人類環(huán)境被復雜地連結到自然環(huán)境，他們相信一方的健康依賴另一方”(Taylor，1997：42)。科羅(Luke W.Cole)與佛司特(sheila R.Foster)將環(huán)境恰當地定義為“我們居住、我們工作、我們戲耍、我們學習之處”(2001：16)。

環(huán)境正義運動顯然是政治性的，支持草根組織與另類社會架構的發(fā)展，它使社會正義與永續(xù)概念成為可能。相對其他環(huán)境團體，女人更能代表這一運動的領導者、組織者與教育者(Taylor，1997：58)。這并不奇怪，女人成為行動主義者對抗周邊地區(qū)的污染，是因為女性生殖器官和孩童對有毒污染物尤其缺乏抵抗力，也因為她們通常必須承受貧窮處境的沖擊。借由強調種族、性別與階級范疇，環(huán)境正義運動幾乎等同于由政治主導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運動，后者指出控制女人與控制自然之間具有令人擔憂的聯(lián)系；兩者都呼吁要結束一切壓迫，都指出資本主義體系是環(huán)境破壞的主要來源之一，都看到剝削自然環(huán)境與壓迫他者的關聯(lián)，對兩者而言，人類是生態(tài)整體系統(tǒng)不可或缺的部分，雙方最后都致力于變革社會。這兩場運動最主要的差異在于其關注的焦點。環(huán)境正義運動的成員對政治運動的涉及相對而言更直接，而生態(tài)女性主義關注的性別層面又并非其主要的關懷對象。它們都受人類中心的關懷鼓動，然而并沒有忽略生態(tài)中心的理想。它們對環(huán)境論述的主要貢獻是激進地擴充環(huán)境這一詞匯，使之包含人類與其社群，也包括城市。借由指出環(huán)境中無所不在的毒害元素，它們敏銳地察覺到超越族群與階級限制進行結盟的必要。然而，環(huán)境正義運動和生態(tài)女性主義運動又不能被理解成為一體的，因為兩者對急迫的環(huán)境問題都沒有單一的解決方式，都是當代有環(huán)境意識的改革運動經過馬賽克拼貼的一部分，其動機和目標通常是層迭交織，不能以清楚的界線來區(qū)隔(Buell，2003)。

在1960年代與1970年代早期的墨西哥美國研究中，環(huán)境問題并沒有扮演重要角色，其中比較重要的議題包括種族認同、階級意識、歷史與文化根源，鼓勵種族自尊、成立出版社、廣播站與墨西哥裔美國人研究部門，以及墨美女性主義的發(fā)展。環(huán)境辯論在當時被白人中產階級環(huán)境主義者宰制，他們以保護荒野為訴求。比如在1970年代，大概85％的墨裔美國人收入比居住在都市的白人族群低65％(Danids，1991：318)，他們自己卻并不代表主流環(huán)境主義者。環(huán)境正義運動的環(huán)境關懷體現在墨裔美國人的論述和運動中，大部分出現于南科羅拉多州、北墨西哥州、德州的鄉(xiāng)村地區(qū)以及西南部的都會中心和加州。有環(huán)境意識的墨裔美國人研究中有很強烈的地方感，也支持以傳統(tǒng)農業(yè)方法幫助被邊緣化的族群求生，就像迪汪·皮耶(DevonPefla)寫到的：“生態(tài)滅絕與種族滅絕雙管齊下，有色人種也成為‘瀕危物種’。”(1998：In~oducfionl4)因此，“與其說墨裔美國人的環(huán)境主義是關于自然與荒野的保護，倒不如說它是關于人們面對每天生活和工作所處的險境及其威脅到他們健康與福祉時的種種掙扎”(1998：Introduction15)。

然而，墨美研究從一開始就意識到環(huán)境正義的重要性。1965年凱薩·恰佛茲(cesar Chavez)與他的國家農場工人聯(lián)盟(NFWA)支持菲律賓裔葡萄采收者在加州德拉諾的罷工，他們成功地達成了在全國抵制葡萄的協(xié)議。首先，他們要求更好的工作環(huán)境與更多的勞工權利，同時也抗議濫用農藥，因為它使采收者過去一直——現在有時仍然——暴露其中不受保護。恰佛茲的勞工爭執(zhí)不僅反對農業(yè)綜合產銷的政經架構，也反對憤世嫉俗、不健全的實踐方式。他的倡導活動對禁用DDT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但健康危機問題在農業(yè)勞工中仍然普遍存在，這個問題現在不能再被忽略，如恰佛茲所說：“我覺得我們在讓全國人、全世界認識到這一問題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Ingram，1996：588)對農藥影響的報告與對餐桌葡萄的抵制已經迫使生產者同意簽約用以保護勞工的健康，這不僅發(fā)生在加州，也遍及西南部(Kirk，1998：185)。

對環(huán)境危害與環(huán)境不正義不斷高漲的認識已開始體現在墨美文學中，安娜·卡斯逖羅(Ana Casfifio)的《遠離上帝》(So Far From God，1993)、盧恰·寇爾皮(Lucha Corpi)的《凱斯特司之血》(CustusBlood，1995)以及海蓮娜·瑪莉亞·薇拉蒙特司(Helena Maria Viramontes)的《在基督的腳下》(Under the Feet of Jesus)是這類正在增加的文本中三本著名的小說。它們抗議污染與政治、社會體系結盟，無情地剝削自然和弱勢族群。下文我會解讀其中一本——《在基督的腳下》，這是一部關懷環(huán)境正義原則、墨美女性主義與墨美“家園”概念的代表作品。小說寫的是一個加州的墨美移民家庭：37歲的佩特拉和她的5個孩子，73歲的繼父福羅瑞斯，以及從德州來的另一名勞工——16歲的阿爾吉歐。小說的大部分活動發(fā)生在1990年夏天(這是唯一明確的日期，如福羅瑞斯想象他生于1917年)的水果農場，從各個視角敘述，需要讀者主動參與。零零碎碎的插曲，包括記憶和人物大部分的內在生活，反映了12歲的愛斯特雷拉的心理活動。她是這家的長女，必須學會在混亂、不穩(wěn)定的環(huán)境中尋找價值，最后找到她自己的社會定位。因此，《在基督的腳下》可以被理解為關于發(fā)展的小說。相對于她過勞的母親，愛斯特雷拉代表的是墨美的新生代。小說也真實地描繪了主人公貧窮的生活狀況與移民采摘者單調、辛苦的田園工作，他們飽受剝削與毒害。作者同情邊緣人，他們中有些人的父母也是移民勞工，而據薇拉蒙特司的說法，他們有的幾乎完全被模糊化或完全被視而不見(Henna、Juanita and Pdlarolo，1994：178)。筆者對這部小說的解讀基于以下問題：薇拉蒙特司如何看待環(huán)境正義問題?移民勞工生活與工作狀況的動機與影響是什么?如何定義環(huán)境?人類在環(huán)境中扮演什么角色?移民勞工與被視為生產過程一部分的自然環(huán)境之間有什么關系?無家可歸者如何發(fā)展地方感?性別方面的分析是否呈現出壓迫與宰制層迭交織的機制?

歐美人想象的加州是一片農業(yè)發(fā)達的土地，是一個伊甸園，它是西進旅程中真實且神秘的目標。然而，許多勞工卻必須經歷夢想的幻滅，體驗到理想之地永遠不屬于他們，因為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沉溺于這豐饒的土地上前工業(yè)的、伊甸園式的富足。它是經濟與社會系統(tǒng)的一部分，在這個系統(tǒng)中他們的社會地位低下。農業(yè)發(fā)達本身就是政治的結果。19世紀鐵路建好之后，加州廉價勞工過剩(大部分是中國人)，促使商人轉而生產勞力密集型產品，如恰佛茲所說，“就是在這個系統(tǒng)中，勞工承包系統(tǒng)開始了”(hgram，1996：592)。在20世紀，大部分的墨裔美國人賺取最少或微不足道的工資，許多非法移民無法享有勞工權。《在基督的腳下》的主人公是墨西哥后代，也是合法的美國公民，他們游走于農場和農場之間尋求工作，他們如何感知富饒加州的自然環(huán)境呢?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沒有場景描寫。在小說的開頭，愛斯特雷拉透過汽車的擋風玻璃觀察土地，她將云朵想象成“易損的灌木叢與仙人掌”(Viramontes，1995：3)，然而最重要的是果樹：“很多柳橙、鱷梨樹與桃樹卷曲后翻，直到山峰中崎嶇不平的山脈。”(Viramontes，1995：3)耕耘過的土地占大部分，當這家人轉進一條邊道時，自然的美嘎然而止。家門口的特征是“一群截肢的樹”(Viramontes，1995：3)，指向他們短暫停留的住所，一座寒酸、只有兩個房間的小屋子，沒有衛(wèi)生設備，骯臟且充滿“令人絕望的惡臭”(Viramontes，1995：4)。這家人即將耕耘的果樹不是“近在眼前”未經蹂躪的自然產品，也不僅僅是耕耘過的自然，而純粹是社會與經濟系統(tǒng)的對象。墨美移民工人不能吃“實實在在”長在土地上的水果，而是要在商店買，店里“只有殘余的水果：被壓扁的爛蕃茄沾在壓傷的蘋果上，甜椒混在軟辣椒跟小黃瓜中，從斑漬點點的柳橙中探出頭來”(Viramontes，1995：110)。他們甚至不準采集地上的爛水果，原因是為了鞏固商人的利益關系。所以，佩特拉與其他人“非法”的水果消費，成為抵抗非正義系統(tǒng)的小動作。

天氣、風、云、陽光，不受財產利益的管制，似乎免于社會兩極的定義。愛斯特雷拉以審美的、令人愉悅的形象感知他們：“陽光穿透進出云朵。一縷風吹皺柳橙、鱷梨與桃樹。”(Viramontes，1995：3)然而，天氣顯然很快決定了勞工們的工作節(jié)奏與其存在，“也就是說他們沒有東西可依賴”(Viramontes，1995：4)。太陽，在太陽之女——葡萄干盒子上被描繪成溫暖橘色的平坦圓盤，田野經驗卻是讓人睜不開眼的白光，讓采集人變成“補丁似聚集的人群，倍受陽光燒灼”(Viramontes，1995：57)。雨水說是可以解除絲毫沒有緩和跡象的熱氣，可是同時也隨時可能打斷工作，使他們減少工資。也就是說，天氣的經驗基本上由社會環(huán)境決定。自然，似乎是原始的，非關歷史且產生在論述之前，與移民勞工的生活無關。自然的過程，漠視人類需要，為經濟利益服務。它們對墨美主人公的物質存在與認知產生決定性的影響。

這種認知如何徹底被他們當前的環(huán)境決定，從一些例子中就可獲得驗證：愛斯特雷拉將云看成“彷佛將要爆出的棉花叢”(Viramontes，1995：3)，她母親的靜脈曲張?zhí)嵝阉芭捞僦参锛m纏她雙腳的活動”(Viramontes，1995：61)。當福羅瑞斯夢到病痛時，他的靜脈對他來說“就像灌溉渠道塞滿垂死的昆蟲，躺在地上蠕動，樹枝般細的小腳不斷痙攣抽動”(Viramontes，1995：100)。佩特拉認為成長中的胎兒就像“身體里面的利馬豆，豆子夜里在她腹部翻滾，每次呼吸都要把根炸開”(viramontes，1995：125)。愛斯特雷拉對她那遺棄家庭的父親的兒時記憶跟柳橙連結在一起，柳橙大到小女孩必須以雙手捧著，用拇指來剝(Viramontes，1995：12)，因此她對父親的記憶滲透著強壯感與力量感，從這例子看來就是有安全感。主人公們的視覺感知被非常具體的土地感決定，而這種土地感從未脫離眼前的社會環(huán)境。這些與莊嚴、崇高或原始、純凈的自然毫不相關。

然而，小說中有兩個自然現象卻沒有參與生產過程，而是貫穿在對幾個女主人公的描寫中，那就是月亮與星辰。愛斯特雷拉的名字英文意思是星星，她發(fā)育期的性欲則和月亮有關。阿爾吉歐曾經看過她在夜里游泳：“他看到的是一個女人，一個叫做星星的女人，在滿月的磁場中游泳。”(Viramontes，1995：46)薇拉蒙特司沒有發(fā)揮月光浪漫之愛的主題；相反，借由佩特拉對女兒的斥責，她指出性欲的危險：

母親喊到不行，說愛斯特雷拉早就應該小心翼翼地縮到一旁，像其他營里的女人一樣，因為當月亮、地球和太陽連成一條線時，是件可怕的事。藏在她們身體里面的胎兒，如果未受保護的話，會很危險，它們的嘴唇會被咬成像月光中的野兔的那樣。母親吆嚼著，一出生就帶著罪孽厚唇的孩子，是你要的嗎?沒有嘴巴?(Viramontes，1995：69)

將女人與月亮和野兔聯(lián)系起來，也關系到女性生理過程與文化想象的層面。在許多文化中，月亮是女性繁殖力的象征，就像窩在洞穴中的野兔與母性大地有關。日間睡眠、夜間醒來的野兔也是月亮動物。舉例來說，在寇蒂斯·波爾吉亞(codex Borgia)古老的墨西哥形象中，半月形的月亮被描繪成兔子蹲踞的碗。薇拉蒙特司不只運用這些傳統(tǒng)的形象，她也暗示母性大地普遍的文化形象：“告訴他們‘移民局的’，你母親在這里，‘她告訴女兒，’她不是孤兒，她將紅色手指指向土地，‘這里’。”(Viramontes，1995：63)

女性性欲與生殖力跟月亮的關聯(lián)，野兔與母性大地指向文化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象征與價值，女性主義將這種關聯(lián)浪漫化了，使之本質上作為女性強度與力量的根源。然而，薇拉蒙特司運用這種象征不只是策略，她并沒有讓理想化的母性概念不朽。相反，這種象征幫助她指出處在父權的、經濟上被剝奪的墨美社會的母親角色很有問題。懷孕或許是佩特拉若無法承受的負擔，愛斯特雷拉萌發(fā)的性欲則可能將這個年輕女孩帶人絕境。在這種處境中，女性的繁殖力是危險的，不一定值得慶賀。薇拉蒙特司對月亮與女性性欲的關聯(lián)的闡釋，也可以理解為回歸墨／美人當地文化的過程，上面的例子是回歸到中美繁殖力與土地女神寇特拉羅佩訶(coatlalopeuh)——神圣崇敬之母，被阿茲提克文化驅逐到地底(Anzaldua，1987：27－31)。這也可以看做是墨美作家的一種努力——重新解讀女性遺產，這種遺產與偏好的指向和與太陽相關的男性阿茲提克文化的墨美同事恰恰相反。

因而，在《在基督的腳下》中自然環(huán)境不是先于論述的實體，也不是精神或身體再生的庇護所，它更像是社會、經濟與文化決定的場域，人類被嵌合其中。他們的物質與心理存在，甚至是視覺的感受，都被他們的田野工作、采收的水果與文化傳承的價值所決定。只有考慮到環(huán)境正義的范疇，“移民工人如何深深地嵌入這備受操縱與工具化的自然過程”與“女性繁殖力這樣表面上不相干的自然現象為何只在特殊的社會脈絡中獲得強大意義”這些議題才會明朗。1991年10月第一次由國民擬定的有色人種環(huán)境領袖高峰會的原則之一，就是“確認所有工作者擁有安全與健康的工作環(huán)境，不能被強迫在不安全的生活與失業(yè)之間做選擇”(Taylor，1997：43)。然而，《在基督的腳下》的主人公被否定具有這種權利——在心靈與身體健康上后果悲慘。他們從一個臨時工作轉移到另一個，居無定所，孩子們沒有持續(xù)的教育，缺乏完整、健全、與自發(fā)小區(qū)的自我肯定。他們暴露在農藥中，一切導致充滿挫折的無力感。舉例來說，這體現在他們對移民局官員的恐懼，后者可以將非法移民的工人送回墨西哥，即使他們都是合法的美國公民，因而身份證明文件是其生存所必須的證件。佩特拉將他們放在她的耶穌像下，相信這些文件有能力保護她的家庭。她慎重指示女兒，如果移民局官員試圖質疑她的公民身份：

不要慌張。你呆在這里，看著他們的眼睛。別讓他們使你感到你采集他們晚餐吃的蔬菜還是個罪惡。如果他們攔住你，想要把你拉進綠色箱型車，就告訴他們出生證明都在耶穌像的腳下，就這樣跟他們說。(Viramontes，1995：63)

無力感很大程度源于移民的工作環(huán)境，在這方面薇拉蒙特司在現實細節(jié)上著墨甚多。就像其他許多墨美作家一樣，她也強調田間工作的三個特點：單調、體力勞動的辛苦和熱度。“早晨、正午，或晚上，四度十四度或四十度都是一樣的。她往前踏一步，身體從不知疲累，直到再移動一次”(Viramontes，1995：53)。他們得忍受太陽的熱度，這讓愛斯特雷拉的眼睛像聞到洋蔥般刺痛，讓人暈厥，讓人像葡萄干般皺縮。小說中沒有任何人能夠受得住這類辛苦勞動：福羅瑞斯太老，佩特拉懷孕了且必須照顧4個小孩，愛斯特雷拉還不到13歲，仍是個孩子。愛斯特雷拉還記得自己只有4歲時母親就帶她去田間：“她記得自己哭得就像這小女孩現在的哀嚎。這女人看來是懷孕了，穿著大件的男人褲子，褲鏈拉下來，襯衫蓋住鼓起的結實腹部。即使如此，愛斯特雷拉覺得她仍然顯老了。然而，她用背部用力拖曳成磅又成磅的棉花。”(viramontes，1995：51)但是就算明知被剝削也改變不了什么，為了微薄的工資，他們不得不這樣做。

當社會經濟環(huán)境拒絕保障工人們的基本人權時，“我們工作”與“我們生存”的環(huán)境就已經是注定了的，它帶來的不只是無力感，還有失卻身份的恐懼。在薇拉蒙特司看來，這些移民不被美國的主流重視，沒有穩(wěn)定的社會關系，沒有持久的居住地，生發(fā)不出地方感——一種對特殊地理地點或小區(qū)的歸屬感。“佩特拉常害怕她將死去，卻沒人知道她是誰”(Viramontes，1995：166)；愛斯特雷拉也常恐懼地想象自己成為拉-貝瑞爾·塔爾坑洞被發(fā)現的年輕女孩尸骨：“她的身平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沒有塊布、沒有戒指、沒有洋娃娃。只有那么一點骨頭碎片陳列在玻璃盒下的角落，此外什么也沒有”(viramontes，1995：129)；阿爾吉歐，從墨西哥來的年輕工人，喜歡想象自己是一大塊堅硬的礫石，他“不只會成為這地球歷史的一部分，也會像礫石般永恒存在”(Viramontes，1995：52)。

社會經濟狀況不僅影響移民的心理，也在現實中影響他們的身體健康，一個明顯的表現就是辛勤指數等同于早衰過程。當佩特拉第一次碰見福羅瑞斯時，她幾乎猜不出他的年齡：“他看起來很老，不過工作的性質一般都會讓他們臉上看起來大20歲，所以50歲的男人看起來像70歲，也許她自己也是看起來像50歲，即使她那時只有33歲。”(Viramontes，1995：111)她也為靜脈曲張所苦，常常覺得疲憊與過勞。她沒辦法將孩子們打理干凈，這也只有送他們去上學或去白人診所時才能察覺到。薇拉蒙特司以未經修飾的細節(jié)描繪這些人物，卻沒有剝奪他們的尊嚴。他們是社會經濟體系的首要受害者，這個體系為了利益將他們工具化。

農業(yè)經濟對人類與土地的雙重剝削在使用殺蟲劑與農藥上表現得最鮮明。借由強調毒害議題，薇拉蒙特司強調了人類與非人類緊密相連的關系網絡。她也揭露壓迫機制，這種機制主要影響社會經濟地位低下的種族與階級，也對女人產生特殊影響。她強調研究范疇應以生態(tài)批評、生態(tài)女性主義與環(huán)境正義分析為主。

即使加利福尼亞的社會政治體系在小說中被寫成缺乏所有權，但它在薇拉蒙特司筆下人物的日常生活中無所不在。小說對社會政治體系幾乎沒有公開批判，即使小說以愛斯特雷拉的心理活動為中心，但她也還沒能了解這種機制。然而，作品描繪出人類與土地如何被強迫最大化生產，墨美人只不過是無名的集合體，工人像動物般被對待：“司機松開后門的門栓，第一個采集者被從關牲畜的平板運貨車趕出來。”(Viramontes，1995：67)無視后果地噴灑殺蟲劑與農藥——田間灑藥時采集勞工不知情——顯然是漠視他們的健康。愛斯特雷拉只是模糊感覺到這種危險，她也聽領班撒謊說過殺蟲劑沒有灑到溝渠里，且納悶說：“你覺得喝了這水，我們的孩子出生時會缺嘴巴或缺其他部位嗎?”(Viramontes，1995：33)佩特拉的恐懼則很具體：“小孩出生會沒有嘴巴，或者田野的毒素會堆積在微細的血管中?”(Viramontes，1995：125)恰佛茲也指出葡萄園女工流產概率很高，有很多癌癥病例，還有“很恐怖、很恐怖的缺陷例子——新生的孩子缺胳膊少腿”(Ingram，1996：588)。

當飛機噴灑一團團的白色化學粉塵，鳥兒便開始呱呱大叫。接著福羅瑞斯感覺中毒，他“咳到拳頭里，開始流鼻水，不停地擤鼻子和打噴嚏。蒼蠅滾落下來，像葉子從茂密的樹上掉下，落到他的肩膀上，再到地面”(Viramontes，1995：81)。人們直接暴露在毒氣中，像昆蟲般直面危險。為上大學籌錢的阿爾吉歐在果園偷桃子時被嚇到了，他被一團藥丸大的噴沫噴到了，堵塞在呼吸道中，幾乎無法呼吸。他害怕自己會像昆蟲一樣倒下，“整個身體開始痙攣，皮膚開始縮拉，往骨頭上擠壓”(Viramontes，1995：77)。當他感覺自己已經倒在土地上，從前為達到目標而像石頭般堅實的欲望頓時消失了：

他想到先是雙腳陷入，陷到膝蓋關節(jié)，吞沒他的腰部與軀干，瀝青的壓力擠到他的胸膛，壓扁他的肋骨，吞沒他的皮膚直到他的下巴、嘴巴。氣泡，黑色的氣泡吞沒他。最后是眼睛。一片空白。成千的骨頭，漂白了的白色骨髓。破裂的骨頭用電線一片片拼湊在一起，成為完整的、浮出地表的骨頭。沒有指紋或歷史，只有骨頭。沒有熔巖石頭，沒有故事或家人，只有骨頭。(Viramontes，1995：78)

被佩特拉視為母親的土地將他帶回，然而跟母土合而為一并沒有激起他與自然和諧一體的感覺。相反，它要毀壞他，要壓碎他的骨頭，就像幾百萬年前落人海底的動植物一樣最后化為瀝青油，就像他過去曾經告訴愛斯特雷拉時說的那樣。阿爾吉歐必須歷經這些毀滅性的過程，他承受的社會和肉體的壓力宛如這泥土。農業(yè)經濟在這部小說中總是冷漠無情的，它將自然工具化，以化學與科技改變了自然，杜絕人類不需要的自然現象，全然不顧人類的健康需求。阿爾吉歐最后退化到身體的物質性，在這個他原以為可以幫他實現野心的經濟系統(tǒng)中，他夢想與渴望的美好未來失去了意義。他病得很重，其他勞工似乎很熟悉這種病癥，他們自嘲地稱之為“土地的禮物”(Viramontes，1995：93)，迷信地對他視而不見，仿佛這樣可為他們自己避開類似的命運。

阿爾吉歐病得太重，無力去分析毒害的起因。然而愛斯特雷拉在阿爾吉歐告訴她油的形成原理時得出結論：

她記得這瀝青坑。能源金錢，能源物質的化石骨頭。骨頭化成油，油再產生石油。這油來自他們的骨頭，正是他們的骨頭讓護士的車不會停在某些高速公路段，讓她能一路到戴斯費羅德，準六點接到她的兒子們。就是他們的骨頭，讓車子里的冷氣嗡嗡鳴叫，讓他們沿著地圖上長長的虛線一直移動。他們的骨頭。(Viramontes，1995：148)

墨美人與石油都僅僅是白人農業(yè)的資源，兩者都是其持久需求的工具。薇拉蒙特司在這里不僅表現出社會主義者的態(tài)度，也將自然環(huán)境描繪成生物或頂多是地理事實，同時將其深深植根于社會與文化系統(tǒng)中。作品暗示生態(tài)危機也是一種心靈危機。作者指出基于有階級的二元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的后果，認為某一種族和階級若優(yōu)于其他種族和階級，就會優(yōu)于非人的自然。然而，有毒元素的彌漫，暗示意識形態(tài)最后會自我反撲。自從1962年瑞秋·卡森出版《寂靜的春天》以來，人們愈來愈意識到毒害不可能停止在自家后院的事實，也沒有綠洲可以尋求庇護。飲用水、空氣、食物——每種東西都有可能會被污染。“然而一個人也可能會產生其他聯(lián)想”，勞倫斯·彼羅(Lawrence Buell)寫道：“毒害理論所看到的當代自然，就像人類實際居住的自然環(huán)境，無關整體精神的或生物的經濟，而是一重或多重網絡，在這個網中，一方面，人類生物性地層層交迭(無論你喜不喜歡)，另一方面，自然物體就像被科技修整過(無論你喜不喜歡)。”(1998)小說中死亡的是蒼蠅，而阿爾吉歐也可能死于化學物，最后我們吃到噴過藥的水果都會被感染。人類中心和生態(tài)中心的范疇不能清楚地劃分界線。人類是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一部分，這個系統(tǒng)本身也是社會與經濟體系的一部分，所有元素——人與非人、文化與自然——都彼此依存。

因為感到無力，大部分的主人公都已順從命運。然而，他們中的一位，借由在其他人看來注定徒勞的反抗而取得英雄式的地位，這個人就是愛斯特雷拉。她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承擔照顧年幼弟妹的責任，從未屈服規(guī)則與教條，是個聰明、好奇且有強烈學習欲望的年輕女孩。阿爾吉歐生病時，她照顧他，說服家人送他去診所，即使他們沒有錢就醫(yī)。當高傲且對骯臟的移民勞工表現出明顯厭惡的護士向他們收取10美金、而且只告訴他們到另一個診所去時，愛斯特雷拉暴怒起來。被逼迫到絕望時，她意識到墨美人收到的最微薄工資是不公平的待遇，突然了解到他們是種族主義的受害者，飽受剝削；而社會經濟體系之所以能運作，就是因為從他們的工作中獲利。“愛斯特雷拉早就看出。這個護士欠他們的。跟其他人欠她的一樣多”(viramontes，1995：148)。她從福羅瑞斯的車上拿來鐵橇，使勁丟到護士桌上，成功地把錢要了回來。即使愛斯特雷拉突發(fā)的暴力是個人行為，從更大的程度上而言也是政治行為，因為它是基于對包括種族、階級甚至自然環(huán)境范疇的社會關系的理解。愛斯特雷拉看到她的族人飽受鄙視與漠視，就像土地一樣是被工具化的對象。她動用鐵橇是一種自我強化的行為，不這樣阿爾吉歐與其他人都會像昆蟲般被壓扁。她宣告了她的尊嚴，或許也拯救了阿爾吉歐的生命。當然這種抵抗不像墨美政治領導人恰佛茲所訴求的那樣，它只是還沒學會借用文字力量的年輕女孩的第一步，只是在絕境中戲劇化的舉動，是社會成員的微小勝利，這個社會無視且無聞于墨美人作為獨立個體的基本權利。小說最后提出了其他抵抗環(huán)境種族主義者與不公平社會體系的更重要的方法，這種方法與家的概念有關。

對移民勞工來說，家只不過是陳舊的老爺汽車，臨時搭建的破爛小屋，遷移不允許他們有對任何特殊地點的認同，這種消失的地方感導致認同感的失落。如何在身心上找到立足點?對無家可歸的人來說，家是什么?這個問題對西南部的墨美人來說尤其重要，許多人不認為自己是移民，而是在1848年的古達錄匹·西達羅構(GuadMupe Hidalgo)條約后被歐美人殖民的“原住民”，那時大約有一半的墨西哥領土落人美國人手中，例如今日的加利福尼亞、德州、內華達、猶他、新墨西哥等州，大概超過一半的科羅拉多與俄克拉荷馬狹長的土地。“如果說墨西哥在母土概念上仍是家園——文化根源與起源國家(作為目前的共和或最大程度的共和)，那么西南是墨美人現在的家園，這個家從1848年開始一直幫助他們成就自身”(Chavez，1993：4)。其他人借由阿茲特蘭(Azfl6n)神話使其自身的存在合理化，在這個神話中，阿茲特克區(qū)(Aztecs)的原始土地在現在的美國西南被找到，盡管很可能這土地就在墨西哥市往北400里處(LeM，1989)。這片阿茲特克原始領土的“真實的”地點在墨美集體意識上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和政治意義，它強化了國家自信，有時候尤其是在1960年代的政治運動中，它甚至使要求收回西南領土的努力變得更加有效(Anaya and Lomeli，1989：1－5)。因而阿茲特蘭不僅給予了他們地理上的家園，也給予了他們文化與心理上的認同，它接受甚至頌揚本土遺產，將被邊緣化的人民聚集到小區(qū)。當然，除了這些積極方面，阿茲特蘭神話也有些消極的寓意，即它強化了排除其他族群的民族主義意識，也浪漫化了以戰(zhàn)爭、侵略與階級體系森嚴為標志的年代，這時的阿茲特克文化已根除了母系的馬雅文化。

用阿茲特蘭的話說，家是《在基督的腳下》中所有人物渴望的目標。對福羅瑞斯來說，“他的真實家園”(Vkamontes，1995：78)與“原始土地”(Viramontes，1995：100)留給他的記憶是那么深刻，讓他想在老得動不了之前離開佩特拉的家回歸故土。阿爾吉歐生病時必須呆在家里，但卻無法實現。佩特拉在丈夫離開她和五個孩子時就已失去家園。愛斯特雷拉將谷倉想象成固定居所。當所有人都找不到身體的家園，這兩個女主人公成功地建立了不同的家園，超越了地理的具體性，也超越了阿茲特蘭的傳統(tǒng)概念。

佩特拉通過讓家庭完整來創(chuàng)造家的感覺，因此她也完成了模范女性的角色。然而，她還延展與轉化了這一角色，因為她表明——肯定是出于需要——根據白人干凈與完美的標準以及家是對抗世界腐敗的安全避風港來理家的荒謬性。她也重新定義了家庭這一語匯。即使貧窮，她仍接納新成員阿爾吉歐，這出于她對族人根深蒂固的團結感：“‘我們如果不彼此照顧，誰會照顧我們?’佩特拉問，‘我們必須小心看顧自己。’”然而，佩特拉的家在對抗充滿種族與經濟歧視的社會中的危險時是無力的。她能否讓福羅瑞斯不離開她，能否醫(yī)治阿爾吉歐，能否一直保護她的孩子，這些都成問題。當她的耶穌雕像掉落并破碎，意味著她失去了“在耶穌腳下”的文件安全存放處，也暗示著主人公失去了對宗教可以戰(zhàn)勝邪惡的天真信仰。佩特拉是否從此會信賴更加現實、務實的解決方式還懸而未決，然而她為家人創(chuàng)造家園的努力，在這部環(huán)境極端不穩(wěn)定且人們無家可歸的小說中，仍然應當詮釋成近乎英雄式的行為。

不過，真正的希望在于年輕的主人公愛斯特雷拉，這個叛逆的女孩表現出跟她母親一樣的堅韌，也準備成為母親的幫手。她最后想象的新家是文字意義上的而非物質的。雖然她沒有掌握語言的力量，還要以鐵橇達成當下的目標，她卻認識到文字作為意義制造工具的重要性，仿佛福羅瑞斯的工具賦予他名字與身份：

福羅瑞斯教她給工具配上名字：拔釘錘，他說得很權威，模仿它的功能；螺絲起子，看，撬起各式螺絲頭；半月形扭轉、環(huán)狀鉗子就像用來切雞肉或帶有倒鉤金屬線的剪刀；舊木鋸、新鋼鋸、大錘、橇起棒、鑿子、斧頭，這些名字賦予工具意義。建筑、掩埋、拆卸、重置與修理的工具，一整盒讓他雙手感到自豪的理由。她用手提起橇棒，感受鐵的冷冽與其功能的力量，衡量它賦予她的重要性，不久后她開始理解，知道了這些東西有多么重要。那時她開始了閱讀。(Viramontes，1995：26)

文字可以作為工具：指揮世界、拼湊碎片、進行建構。正確使用文字給予言說者命名、定義與認同的能力。愛斯特雷拉學會閱讀，卻發(fā)現說話很困難：“她想要告訴他(阿爾吉歐)她感覺有多好，卻不知道如何建筑一個能邀請他一起進入的文字之屋。”(Virarnontes，1995：70)借助語言認可自我的困難體現在許多有色人種的處境中，尤其是女人。安札拉杜爾也說過，年輕的墨美人總是在“蒼蠅不會飛進閉上的嘴巴”(1987：54)這類說教下變得沉默。此外，他們的存在與經驗通常也在白人主導意識形態(tài)的言論中被忽略。然而羅沙烏拉·珊安雀茲(Rosaura Sanchez)已經開始進行相反的論述，以抵抗“使住在美國邊境上那些受壓迫與剝削者的聲音被消音、吸納或忽略”(2000：52)的種種行為。薇拉蒙特司執(zhí)行這種反論述的方法，就是使“不可見的”移民勞工生活透明化，借由轉換密碼，“這種帶術語的語言，既非英文也非西班牙文，而是兩者皆是”的“邊境語言”，如安札拉杜爾所說，它對于某些族人來說是“比西南方還近的家園”(Anzaldua，1987：55)。在薇拉蒙特司的小說中，純粹抵抗與正確概念的語言也有家的功能，但小說也指出人類必須適應特殊邊境的活力與彈性，那樣可以創(chuàng)造出非常特別的邊境身份。語言也可團結族人，當愛斯特雷拉對福羅瑞斯的協(xié)助說聲簡單的“謝謝”，“他震驚于這些深深感動他的文字”(Viramontes，1995：155)，因為他從未曾從服務終身的“他的祖國”得過到任何感激的訊息。所以，家在這個墨美人的小說中與任何可供識別的地理位置無關，它更像是一個有彈性的范疇，這個范疇容易受到短暫時間與空間改變的影響，必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創(chuàng)造。就一般的定義而言，加利福尼亞的土地既非神話中的伊甸園，也非神話中的阿茲特蘭，而是一個文化上被經濟結構、生態(tài)上被歐美農業(yè)破壞與被墨美人的想象與欲望控制的地方。愛斯特雷拉借由推翻族人的定義和對另一文化歷久傳承的濫用，以受害者的角色進行反抗，進而建構另一種家的理念，這個家剛剛奠基于新意識，而后至少很有可能以語言的力量推動創(chuàng)造符合環(huán)境正義原則的新環(huán)境。就像毒害議題明確表示的，由于社會正義與生態(tài)中心的理想攜手并進，這里的家重視人類中心與生態(tài)中心各自的關懷層面。或者，就像西里亞-羅立斯(Celia Lawless)所論：“家應該被視為有活力且不斷完善的現實，歷經語言、人民與適合居住的結構群。”(1996)

以生態(tài)女性主義觀點來看，“認可壓迫的意識形態(tài)，如基于種族、階級、性別、性癥、體能與品種的意識形態(tài)，與認可壓迫自然的意識形態(tài)如出一轍”(Gaard，1993)。在薇拉蒙特司的小說中，種族、階級與自然被一起聯(lián)系為受到壓迫的對象。男人——阿爾吉歐與福羅瑞斯——承受的社會不正義與女人一樣多。然而，因為生育能力與社會角色，女人受到的影響迥異。她們有理由害怕流產，她們主要承擔養(yǎng)育小孩的責任，因此女人代表瑪麗·梅羅爾(Mary Mel-lor)所說的“深度物質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方面，如果人類物質身份嵌合到自然環(huán)境，那么這個環(huán)境自己也受歷史演變牽制。“無論人們建構起何種社會生活，他們總是被身體的存在限制。同樣，社會生活也被生態(tài)系統(tǒng)限制”(1997：184)。由于特殊的物質與歷史經驗，梅羅爾認為特許的批判意識是女人所獨有的，具有區(qū)隔的意識，可以跟安札拉杜爾的混血意識相對應，這一意識挑戰(zhàn)二元的思維，提倡創(chuàng)造嶄新的、更寬容的社會模式。女人常有的負面經驗使她們暴露在社會不正義中，渴望以獨特方式存活于世。當然，梅羅爾觀察得很到位，“很少女人只扮演單純女人的角色，她們是一般人，落入同樣環(huán)繞許多男人的壓迫矩陣中”(1997：13)。

《在基督的腳下》中，愛斯特雷拉試圖挑戰(zhàn)嚴格的二元對立思維，反抗父權社會中的女性角色，反叛威脅著要毀壞她與她的族人的經濟系統(tǒng)，激烈駁斥種族主義者的誹謗。小說最后，當她很自信地爬到谷倉屋頂以星辰之姿俯視她的世界時，“她相信她的內心已強大到足夠將所有迷途者召喚回家”(viramontes，1995：176)，因而她成為族人最有希望的領導人，已察覺到種族、性別與環(huán)境關懷互相依存的關系，就像參與新文化創(chuàng)發(fā)的、安札拉杜爾表達的“新的符號與象征的價值體系，連結人群與這星球”(Anzaldfia，1987：81)，這個文化就是一個根植地球的家園。

責任編輯：王俊(日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