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整個夏天,西葉忙得像只陀螺。
除了做中規中矩的公司小白領,她在下班后還要去教一個孩子法語。到了夜問,她準時出現在街口,在路燈下兜售那些她淘來的小玩意,珠花水鉆絲巾。她眼力不錯,所以生意好得讓旁邊的小販眼里發出灼灼的火花。
楚威看到她時,她正往一個胖胖的姑娘頭上別發卡。在她的煽動下,胖姑娘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堆花花綠綠的東西喜滋滋地離開了。
西葉像沒看到站在她身邊的楚威,悠然自得地吹著不成調子的口哨。楚威終于出了聲:喂,你,這輛單車是我的。
西葉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的?你看清楚好不好?是我花2D0元買的,買的。oK?
楚威說,我上個月丟了單車。這真是我的車,在車身上有我的名字的縮寫。
西葉臉漲得通紅,只死死地握住單車:我買的。只有她知道,這輛單車對她的重要。她要騎著它上班,趕去做家教,還要靠它載著自己的貨物,在夜市里如魚得水,占據最好的攤位。
西葉的狼狽,讓楚威有些不忍心。最后,他說,車是父親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是要參加比賽的。你看這樣好不好,我比賽的時候,你給我,比賽完了,還給你用?
那天,西葉知道了楚威的名字。她看到楚威的身影,越過那些煙霧彌漫的燒烤攤,漸漸縮成小小的一個白點。她的心里充滿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連她自己都感覺到自己虛張聲勢后面的心虛。
車,確實是她買的。但買的時候,她就已經猜到這是輛贓車。這個世界每天都有人丟自行車,哪個倒霉蛋會正巧碰上自己的車?但事情總有萬一,這個萬一就是車主不僅認出了自己的車,還找上了門。
二
楚威開始去夜市幫西葉。
他說,他得看好他的車,怕她哪天把他的車拐跑了。西葉慢慢知道,楚威在一家茶餐廳上班。他常會帶來金燦燦的蛋撻,或者是剔透如同水晶的馬蹄糕。他把它們塞到西葉手里。后來,無論西葉是在福州五星級的賓館,還是法國的西餐廳里,都再沒吃到過那樣能帶給她幸福感的糕點。
那是一種曾經充盈了空茫內心的妥帖與關切。
偶爾,周末的傍晚,西葉不用去家教時,楚威會請她兜風。但西葉更喜歡蜷縮在自己租住的小屋里,盯著電視看時尚類節目。電視里是一群穿著怪異服裝,走來走去的模特,楚威不明白西葉怎么會對這種東西感興趣。
有一次,他載著西葉去存錢,回來的路上,西葉說,走,喝酒慶祝一下。他們走到了一家大排檔坐下,點了烤雞翅,麻辣兔頭,鹵鴨頭。喝了幾大杯啤酒以后,西葉看著楚威就“嘻嘻”地笑了。
她說,真是傻瓜。單車我已經送去檢修過了,明天你拿走吧。
沒等他說話。她就撲在桌子上睡著了,呼吸輕淺而均勻。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問她,今天慶祝什么?
第二天,楚威正上班,西葉騎著單車出現在茶餐廳前。單車換了新的輪胎,又被翻新過。
吧臺里的老板娘帶著玩味眼神,看著楚威帶著圍裙急匆匆地跑出去。
三
單車比賽楚威連鼓勵獎都沒拿到。
西葉有些泄氣。她說,其實,你只要再稍微快點,就可以拿到名次了。楚威說,為什么一定要拿名次?我堅持到了終點。就是勝利了。
原來。他們的勝利不一樣。在西葉看來,所有的努力,都是要有結果的,都是需要得到承認的。這種承認。最終要表現出來。西葉從不相信那些自欺欺人的虛無主義。
楚威并不這樣認為,他更熱衷于在廚房里研制出一種茶點,帶給西葉品嘗。關于未來,楚威甚至都沒有自己的規劃。
這是西葉不能理解的。她把自己的每一步都計劃得很精確。她要在25歲前去法國,系統學習服裝設計,在28歲前衣錦還鄉,成為光鮮亮麗的海歸。楚威漫不經心地說,干嗎一定要去法國?在國內不好嗎?西葉冷冷地哼哼,你當然不會明白海歸跟土鱉的區別。
西葉的人生是要蓬勃向上的。西葉的家,在一個小巷里,終年充滿著炸油條,米粉,燉牛肉,以及腐敗菜葉的味道。人們為了一根蔥一毛錢。扯著嗓門“問候”彼此的祖宗。從那時起,西葉就發誓,她再也不要回到那條街。
她要過另一種生活,為了她想象的另一種生活,西葉沒有一刻放松過,她從一個城市流浪到另一個城市,不放過每一個機會。當存折上的數字又升了一位后,她會狠狠地慶祝一下。
西葉對楚威說,生命在于折騰。她說,楚威,你也應該折騰一下。難道一輩子就待在茶餐廳里嗎?楚威笑笑問她,我這樣有什么不好嗎?我喜歡茶餐廳。
西葉的話,就哽在嘴里。她沒辦法說楚威不好,但心里漸漸滋生了失望。
四
當然。他們也有快樂的時候。
楚威會在西葉偶爾沮喪的時候,載著她去唱KTV。楚威也會在她疲憊地開門的瞬間,端出他精心制作的各種茶點,香氣四溢的蝦餃,暖胃解膩的普洱茶。當楚威在廚房快樂地清理收拾,問她下次想吃什么茶點時,西葉就有了淡淡的絕望。
她很難想象自己跟楚威永遠這樣下去,他們的世界里,只有單車,路邊的KTV,大排檔,廉價的扎啤,以及很多的面粉,奶油,芝士。
分手毫無征兆。
西葉那天走進了廚房,楚威正在做水果奶酪火鍋。他興致勃勃地說,這是瑞士最有名,最受歡迎的小吃。房間里充滿了奶酪與水果濃郁的香味,但西葉看到了那瓶只剩一小半的紅酒。
西葉突然問道,這些原料都是你從茶餐廳帶來的?楚威點點頭。
西葉突然就爆發了。她打翻了那盆讓人垂涎欲滴的奶酪火鍋。她說,難道你的快樂,就是做一只老鼠,從茶餐廳里偷原料,帶走客人喝剩的酒?
她把楚威推出了門,他站在風中問為什么?她說,我們是不同的人。然后,她關上了門。他知道西葉誤會了她,以為他給她的糕點,都是他從餐廳揩油來的,是客人剩下的。
楚威在她門口等了一夜,他漸漸地想明白了。也許,是該放手了。西葉也不再需要他那些茶點來支撐她的生活,慰藉她備受摧殘的胃。
五
半年后,西葉去了法國。3年后,她從法國回來,坐飛機要坐頭等艙,每天在不同的城市醒來。連一雙拖鞋,都是上千元的古琦。她過上了自己想象中。光鮮亮麗的生活。
一次,同事請她吃蛋撻,說是很有名氣的。她輕嘗了一下就放下了,難以下咽。她一生里,最好吃的蛋撻,已經在幾年前的夜市里,由楚威帶給了她。
他帶給她的,還有那些美好的時光。楚威的世界是清新寧靜的,有著隨遇而安的溫和與豁達。
茶餐廳的老板娘是楚威的媽媽,她直言不諱地告訴西葉,你的眼神里有太多欲望,而適合楚威的,是柔順的女子。因為他對糕點的熱愛,所以,我們家才開了這家茶餐廳。楚媽媽最后說,如果你們都給不了對方要的生活,那么,就請把傷害減少到最低。西葉自然懂得她的暗示。要么,跟楚威分手,要么,跟楚威在茶餐廳呆一輩子,仰人鼻息低眉順眼。
那樣的生活,西葉想想都害怕。
有一年,公司舉行年會,有精美的糕點。西葉突然聞到了那些熟悉的氣息,她四處張望,看到了帶著白色糕點師帽子的楚威,他正忙著整理餐桌上的糕點,而在他身邊,站著一位清秀端莊的女子。楚威偶爾回頭看她,眼睛里開出一朵一朵的花。
西葉鼻子有些發酸,楚威曾經也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她,在她那些流離的日子里,曾經給過她最溫暖的懷抱。
她想上去打招呼,但想想還是算了。不能給他圓滿,就給他平靜,也是成全。西葉站在拐角處,看了他們幾分鐘,然后轉身離去。
開著車,滿街的燈紅酒綠人聲鼎沸,怎么會那么遙遠與蒼涼?西葉突然就覺得一種疲憊與絕望鋪天蓋地涌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