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自幼及壯,從小學到大學,始終是玩物喪志,業(yè)荒于嬉
有人說,一個人最終成就什么樣的事業(yè),和他的命運有很大關系。生在什么樣的家庭,長在什么樣的時代,一生遭遇什么樣的環(huán)境,凡此種種不可預知之事,似乎都是命中注定的。
照這么說,人干脆聽天由命,隨波逐流?那倒不是。貝多芬就曾發(fā)狠說,“我要扼住命運的喉嚨”。但沒有足夠的本事,怎能馴服不羈的命運?人首先應當認識自己的命運,或順勢而為,或逆水行舟,堅持到底,當有所獲。因為,命運有個特點,它青睞汗水,講因果,所謂天道酬勤。
前些天,95歲高齡的王世襄老人故去了。人們用各種溢美之詞表達著對這位“世紀玩家”的尊敬與懷念。國家文物局局長單霽翔就感概道:“王世襄先生以別具一格的趣味和學養(yǎng)、樂在其中的為學之道,躋身于文化大師的行列。與那些在規(guī)整的學術陣營中,以為人師表的身份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大師們不同,王世襄先生多是以一介平民的身份在民間默默領受著習俗與文化,并做出了獨特的貢獻。”
這評價很是恰當。世襄先生沒有任何官銜,但他作為著名文化學者的聲譽幾乎家喻戶曉。那么,他是如何以“別具一格”的趣味,在文化領域獨樹一幟的?先生生前接受采訪時說:“一是要有點本事,能做事情,二是要堅持,三還得有點運氣,這樣才能有所成就。”
順境:順勢而為之
世襄先生生于詩書世家,從小讀私塾,稍大念英文學校。然而少時的王世襄卻偏離了家族的預期。他曾自述:“我自幼及壯,從小學到大學,始終是玩物喪志,業(yè)荒于嬉。秋斗蟋蟀,冬懷鳴蟲……挈狗捉獾,皆樂之不疲。而養(yǎng)鴿放飛,更是不受節(jié)令限制的常年癖好。”
說玩物喪志當然是自謙,但小時候的王世襄的確是玩得忘乎所以。優(yōu)越的家境和好奇好動的性格,使他特別熱衷和京城諸多玩家交游。其玩家派頭常被視為荒誕不經(jīng),惹得老師擔憂、四鄰頭疼。小時候,他和哥哥都得了猩紅熱,哥哥不治身亡,父母傷心自不必說,鄰人的議論那叫一個絕:哎喲,怎么偏偏死了好的!所幸的是,這個家庭父親寬厚,母親慈祥。他們沒有強迫他走“正道”,干大事,對他的要求是,我們不干涉你玩,只要不干壞事就行。這樣的家庭氛圍讓人忍不住嗟嘆:如果不是如此寬松的教育方式,大玩家大學問家日后需要的經(jīng)驗和知識,怎能打下如此深厚的基礎?
只為打發(fā)時間,那是傻玩兒;花心思,肯琢磨,窮究玩物底里,那是玩名堂玩境界。京城地界,天子腳下,架鷹走狗斗蛐蛐的世家子弟多了。多少人玩完就扔,過眼煙云。止于此,也就僅止于此,頂多博個“名士”的虛名。先生則以自己的才情,將玩樂變成學問,以自己的性情,將玩樂變成事業(yè),不經(jīng)意間玩出了前無先輩系統(tǒng)之論、后寡來者可以繼承的“世紀絕學”。
說業(yè)荒于嬉,更是謙辭。世襄先生自幼接受中英雙語教育,順利讀完了燕京大學文學碩士。抗戰(zhàn)勝利后還被委以重任,為國家追還抗戰(zhàn)時期被劫奪之文物兩千余件。那時的他才二十幾歲,風華正茂。
逆境:逆水亦行舟
命運在世襄先生的青年時期之后似乎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上世紀50年代以后的30年間,他的經(jīng)歷仿佛只在詮釋兩個詞:淡定與堅持。晚年的世襄先生回憶說:“我的大半生是很坎坷的。‘三反’運動中被拘留,1953年莫名其妙地被文物局解雇,1957年被劃為‘右派’,到‘文革’中已是一個‘老運動員’。下放干校之前,我當時身患肺病,醫(yī)生本不讓去,但軍宣隊非要去不可。沒辦法,只身來到向陽湖,住在四五二高地‘干打壘’的房子……”
在那個特殊年代,許多人憂慮、煩悶,甚至郁郁而終。越是出身高貴的,越是難以接受這樣大的落差。然而,世襄先生不能左右命運,卻能調(diào)節(jié)自己的心境。在湖北下放的幾年里,他早出晚歸,牧牛、放鴨、養(yǎng)豬、種菜、插秧……什么活都干過,什么苦都吃過,儼然地道的村野老夫。“無論是一流學者,還是廚子、工匠、漆工,甚至養(yǎng)蛐蛐、養(yǎng)鴿子的,都和他們交朋友。”任你風吹雨打,我自閑庭信步。有這樣的心態(tài),繁重的體力勞動不僅沒有壓垮他,新鮮的鄉(xiāng)間空氣反而治愈了遷延20多年的肺病。正是這意外收獲,讓他在1973年回京之后,有足夠的精力和體力去啃《髹漆錄》這樣的大作。
中國的文化界,有些人踐行著“出名要趁早”,有些人則是在不經(jīng)意間愈老愈顯聲望。先生玩的東西多屬民俗,但大俗的東西到了他這兒卻玩成了大雅。2003年,荷蘭王子專程到北京為王世襄頒發(fā)“克勞斯親王獎最高榮譽獎”。因為“如果沒有王世襄,一部分中國文化還會處在被埋沒的狀態(tài)”。世襄先生將10萬歐元獎金悉數(shù)捐給希望工程,建了一所“中荷友好小學”。從他的身上,人們領略到了與當今喧囂浮躁之風迥然不同的人生境界。
世襄先生逝后,有人有感于中國已是世界奢侈品消費大國,倡導培養(yǎng)先生這樣有品位的貴族。但是,貴族是無法速成的。若單以資產(chǎn)論,一夜暴富的神話比比皆是,然而這樣的人充其量是暴發(fā)戶。滿室的精美器物,無法掩飾他們粗糙的生活秉性。貴族的血統(tǒng)是幾代人造就的結果。而上世紀的中國,從“破四舊”到砸爛“封資修”,對文化的破壞是難以彌補的。這樣一個巨大的斷層,要繼承,要恢復,談何容易!
世襄先生的標桿性在于,他深諳為人和生活的志趣,而不是像許多按世俗標準衡量的成功人那樣,讓金錢把生活變得惡俗。想想先生充滿文化雅趣的生活,30載逆境中的從容淡定,“愛玩”背后洋溢的生活熱情,再看看當今的“貴族”們建立在奢侈消費上的炫富,先生的一生,值得每個身陷碌碌塵世中的人回味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