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敬梓的《儒林外史》,在批判封建科舉與禮教的主線貫穿下,如擎天巨鏡,用中國封建社會的反照回光,折射出形形色色士人的丑惡嘴臉和衰頹世風。作為中國古典文學史上最好的諷刺小說,其“感而能諧,婉而多諷”,其揭露深度和批判力度不亞于四大譴責小說之和,能得到一代文學巨匠魯迅的首肯便是明證。
初中《語文》入選的《范進中舉》是《儒林外史》的精彩片斷之一。它通過主人公范進中舉喜極而瘋及中舉前后的生活變化,深刻揭露了科舉制度摧殘人才、敗壞世風的罪惡,窮形盡相地表達了封建末世的世道人心。對于這一情節,《教師教學用書》及不少參考資料均將之定性為“喜劇”,其理由有三:一是文中寫范進“發瘋”和胡屠戶“治瘋”都用了諷刺與夸張的手法,這符合喜劇的表現特征;二是揭露了當時士人熱衷功名的丑惡靈魂和市儈趨炎附勢的無恥嘴臉,這符合喜劇的定性邏輯;三是范進最后終于清醒過來,十年寒窗換回一朝成名,否極泰來,皆大歡喜,這符合喜劇的圓滿結局。
對于這一定性,筆者不敢茍同。
首先,從喜劇和悲劇的本質上比較。盡管文中范進終于取得功名。但這個求索過程與其說是“把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毋寧說更像“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為了所謂的“進學”,范進從20歲一直考到54歲,并且還是在同名宗師周進的特別照顧下,才得以中了秀才。而如果把正式的鄉試、會試、殿試比作今天的中考、高考、考研的話,這個秀才資格才僅僅是個小學畢業證!35年哪!青春不再,人生幾度,把一生束縛在八股制度下,浪費在科舉考場中,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逆來順受,飽嘗酸辛,甚至衣食無著,險些餓死娘親;更重要的是中舉后又扭曲了靈魂,喪失了良心。這樣的所得和所失,不啻于霄壤之別——根本不可同日而語。中舉即使可以改變他以后的命運,惜乎已是夕陽在山,余日無多。故而筆者認為這實質上是一場人生悲劇。
其次,從范進中舉及前后的情節上分析。中舉本身用的手法主要是諷刺。我們知道,科舉考試對于封建社會讀書人而言,具有極大誘惑力的同時,也伴隨著可怕的摧殘性,它竟能使范進喪失人格,當眾出丑并用被人打臉的方法醫好瘋病!但諷刺的同時,我們也不得不承認,范進的喜極而瘋并非刻意夸張,它雖有悖于常理卻極符合常情,故而這一情節讓我們在笑的同時心底也冒出一種凄涼,也就是說,該情節喜劇性短暫而悲劇性悠長。中舉前后用的手法主要是對比,最突出的當推胡屠戶的前倨后恭,另外還有眾鄉鄰由漠不關心到熱情幫忙,張鄉紳由不屑一顧到極力拉攏。這些對比又把悲劇從讀書人外延到社會的三教九流,正是整個“賤為鄉人憐,貴為鄉人畏”的處世之道,嫌貧愛富、趨炎附勢的風氣沉淀,才會有范進不懈跋涉在科舉之路上的表現。反回來,“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聞”的科舉取士制又加濃了這一社會之風。可以想象,在這種大環境之下,中舉后的范老爺“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指日可待,至于他對國家、人民的貢獻,恐怕只能是個無窮大的負數了。因而筆者認為這的確是一場社會悲劇。
最后,從《儒林外史》的主題動機上討論。魯迅稱該書“秉持公心,指謫時弊”。其批判矛頭明確指向科舉制度和封建禮教。而范進的悲劇不僅是深陷虎口,更是為虎作倀。不難想象,中舉后的范老爺勢必會變成腐敗朝廷的忠實走狗,死心塌地地維護科舉制度,宣揚封建禮教。偏偏他自己的“成功之道”又類似現今的明星廣告,這就會造成更多的讀書人趨之若鶩而不自知地遭受科舉禮教的毒害。科舉制的框框架架、八股文的規規條條,必然會扼殺讀書人的獨立人格和個性自由。在西方科技革命高漲、民主自由流行的同時,中國的知識分子卻不僅閉關鎖國,而且閉目塞聽。惟圣賢是尊、代圣賢立言!一直到今天,在校內學的如一條龍、出校后混得似一條蟲的學生仍不乏其人;學習獎學金常常穩收囊中、發明獎項屢屢擦肩而過的中國人屢見不鮮。追根溯源,我們不得不承認這里面仍含有一定的封建性遺傳、科舉制饋贈。甚至今天的一些知識分子身上仍有范進循規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影子。可以說范進中舉無疑是一場民族悲劇。
窮畢生光陰,博科舉微名,伴隨而來的又是靈魂扭曲,為虎作倀,同流合污;夸張諷刺的情節令人笑中含淚,不解不屑后感到不值不齒;其形式上是短暫的取笑,而主題上則是深刻的鞭撻。范進中舉堪稱一出喜劇性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