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語言中有一種現象,即用近乎相反的語言可以表達相同或相近的意思,言若反而情相類。如同是言愁,李白說“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秋浦歌》),杜甫卻說“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春望》)。都是借頭發來說,卻一“長”一“短”。
又如,同是表現緊張,也有熱冷之別。《世說新語》卷一《言語第二》載:“鐘毓、鐘會少有令譽,年十三,魏文帝聞之,語其父鐘繇曰:‘可令二子來。’。於是敕見,毓面有汗,帝曰:‘卿面何以汗?’毓對曰:‘戰戰惶惶,汗出如漿。’復問會:‘卿何以不汗?’對曰:‘戰戰栗栗,汗不敢出。”’二人在見到晉文帝時都不免緊張,一個是大汗淋漓,一個卻打冷顫。
同是表達歡樂,有人“笑逐顏開”,也有人“喜極而泣”。同是表達痛苦,可以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可見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于右任《望大陸》)也可以放聲高歌,所謂“長歌當哭”。
以上數例,都是不同的人對相同情感的不同表達。也有近于相反的語言出于一人之口(之作)以表達相近的情感的,如魯迅在《記念劉和珍君》中言“我無話可說”,“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又云:“我還有要說的話”。其中飽含著的對政府行為的極端憤慨及對死者的痛惜,為其申張正義的情感是一致的。
這種語言現象的存在,自然要契合人情事理,所謂“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由于個體性的差異,致使在相同的情境中會有不同的生理反應、情緒體驗并以不同的方式表達出來。
王得臣《麈史》卷中:“妻亡則鼓盆而歌,夫哀樂均出于七情,(莊)周未能忘情,強歌以遣之,其一累也。奚為是紛紛歟!”也先是肯定了莊子為悼亡妻而歌,未能“忘情”。在緊張的情況下,有人焦躁忐忑,有人屏氣斂聲以至戰栗,也是人之常態。杜甫“短”字,切近現實;李白“長”字,化虛為實,夸張想象。“長”、“短”之中,可見二人性情、格調有別。
錢鐘書先生在引述《報任少卿書》“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剃毛發、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后按云:“每下愈況,循次九而至底,‘不辱’四、‘受辱’五,事歸一致而詞判正反,變化以避呆板,得不謂為有意為文耶?”(《管錐編》之《全上古三代文卷一○》)錢先生指出了這種語言現象的表達效果,“變化以避呆板”是從一段中、一篇中看。不同篇章中“事(或情)歸一致而詞判正反”的運用,又可以避免落入俗套、千篇一律,達到新人耳目的效果。
需要辨明的是,這種現象不同于修辭格中的“反語”,反語是正話反說或反話正說,真實意思與字面意思不一致,有言外之意。而“言若反,情相類”則沒有言外之意,“言”、“情”也具有一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