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風仿佛也具備某種神性,這是我來到北京最大的體會。空氣流動形成了風,風本是大自然的特征,但在北京可不一樣,北京畢竟是一座有著3000年建城史的古都,又作為當代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從它頭頂與雙肩掠過的風也沾染了俯瞰群雄的王者之氣,或者說,飽受人間煙火熏陶,帶有某種難以言傳的歷史感與文化味。
悠悠國風
風是無形的,但護城河里的波光閃爍使它披掛上榮耀的鱗甲,御花園的宮墻柳、廣場與城樓的旗幟每時每刻都在臨摹它高貴的體態,構成最具代表性并受到萬眾矚目的風景。風使國旗獵獵飄揚,吹拂泱泱大國的面龐,這自《詩經》年代就存在的古老的風,悠悠的國風,是金木水火土的造化,又是唐宋元明清的化身。它仿佛從斗轉星移的歷史課本、從龍飛風舞的民族傳記的上游順流而下,席卷眾多的朝代與逐鹿英雄的吶喊,挾雨帶電,披荊斬棘,遠道而來,最終幸運地逗留在我們的頭頂。
北京賦予了風以特殊的性格。風又仿佛是從北京出發,呈輻射狀,與時光同步,撫慰九州,撫慰外省的各大行政區劃,撫慰三山五岳、五湖四海,撫慰星羅棋布的城鎮鄉村乃至十余億國人。它借助政策、新聞媒介、電波、郵路、航空網絡、鐵路線乃至高速公路(或國道),傳遞消息(政治氣候、國際關系、經濟動態、新聞聯播或天氣預報),這超自然的風,國風!北京時間,就是中國的時間概念,它報時的鐘點就是祖國心臟的跳動與脈搏。我寫這篇文章時是在深夜,我聆聽著收音機里吹出的晚風:“……剛才最后一響,是北京時間零點整。”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我的文章剛剛開頭。
北京的風有個性
北京的風也有平民化的一面。如果你愿意到四合院密布的老居民區走走,在窄窄的常常只容兩人并肩行走的胡同(大多有個古怪的名稱),緊貼泥土地面、鼓舞著落葉與廢紙嗖嗖穿梭的風會迎面撞上你,你會聞見類似于掉漆的木制家具、翻曬的棉花被褥、鞭炮屑與新磨的玉米面窩窩頭的老北京生活的氣息。風在迷魂陣般的胡同地帶從不迷路,它似乎閉著眼睛趕路也能摸到家門,輕車熟路。這是一股古風,京腔京味地哼著小調的風。一旦坐在誰家的四合院里(頭頂常常有棗樹蔭、槐樹花或主人搭設的葡萄架),穿堂風會繞過苔痕斑駁的老式影壁來找你,早早地跟你這位陌生人套個近乎、打個招呼。有一群馴養的鴿子啪啪地撲扇著風聲掠過四合院上空,拉著長得沒完沒了的唿哨,你抬頭仰望,直射的陽光炫目,鴿哨與風聲還縈繞在耳畔,可那群古典主義的市井飛行物已了無蹤影,仿佛趁你一走神,就融化在藍得沒法再藍的天空里了。你不禁胡亂猜測:當年周作人在八道灣的苦茶庵品茗時,是否也到過類似的夢境。今天的你,不過在延續那種樸素且閑適的滋味罷了。英國詩人雪萊曾吟詠過:“不羈的西風喲,你秋神之呼吸……”北京的風則是一座古老城市所做的深呼吸,它并不為傾述什么,卻無意識地表達了某種凜冽到骨子里的美感與歲月的惆悵。
而北京的大風不僅力度驚人,而且會吹各種各樣的口哨,你即使躲在高樓里也沒有安全感,而且樓層越高,聽得越逼真。它在林立的高層建筑之間扭曲著,變換著角度也變換著腔調,發出無法破譯的奇怪的聲音,巨人的聲音。你會覺得北京的天空很高,風的上面還有風,層出不窮,風起云涌,可用作電影里博大的歷史畫面與風云變幻的大時代的背景。北京的大風,仿佛特意為了鍛煉、考驗人類,而不斷加重著語氣。
這就是北京的風的個性。但大多數情況下它是安詳的、平等的,甚至溫情脈脈的。
熱愛風箏的城市
所以風箏愛好者們有福了。尤其春秋兩季,工人體育場以及在原先城門位置(如東直門)建造的二環路立交橋上,都有放風箏的人,甚至在堪稱祖國殿堂的天安門廣場上,也飛揚起許多紙剪的蝴蝶、蜻蜓、鷹或金魚。放風箏本適宜于天高氣爽的鄉野,這簡直帶有抒情色彩。有那么多成年人(而不是兒童),也陶醉于這與風合作的游戲,可見北京的風非同凡響。目睹他們奔跑著扯線的身影,我覺得這是在天地之間垂釣的姿態,用紙箏與長纓去垂釣風嗎?這是徒勞的還是有效的?這畢竟是一種愛的方式,與風相親近如魚得水的方式。我走遍全國各地,覺得北京是熱愛放風箏的人最多的一座城市,關鍵在于這不僅僅是娛樂,而是熱愛。這種對生活的熱愛是從明清遺傳下來的吧。養花、遛鳥、聽戲與放風箏,是北京風俗中生命力最強的傳統。
編輯/任 娟woshirenjuan@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