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0年元月2日,通州已經飄起零星小雪。在低溫的威懾下,行人步履匆匆。推開“紐帶中英文圖書館”的大門,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同時撞進懷中的,還有一聲嘹亮、純正的美式發音“hello!”打招呼的人是Judy,有著歐美人立體感很強的五官和略顯肥碩的身軀。一位穿著極考究的老紳士正在修理門。Judy不時對他的工作發出贊美。
他叫Jim,是一位76歲的美國老人。1989年,他第一次來中國,隨后,作為工程師,他被派駐到很多省市工作過。2005年,退休后的Jim和妻子Lorene來到北京,決定在此常住。搬過幾次家之后,他們找到了自己最中意的地方——通州。
2006年,受通州外事辦委托,Jim和Lorene成為通州西海子公園英語角的義務外教志愿者。4年了,1000多個風雨無阻的日子,英語角從西海子公園搬到通州東部人才市場,再到西門麥當勞。Jim和Lorene從未爽約,并以其善良和幽默深得英語愛好者的歡迎。2008年,他們的女兒Judy帶著外孫女Abby來到通州,也加入到英語志愿者的行列。
Jim有一個夢想,就是在通州開一家公益圖書館,讓這個異鄉的人們享受到閱讀的快樂。為了這個夢想,老倆口和幾個志愿者付出了很多的努力。經過多年的籌備,“紐帶中英文圖書館”( new generation foreign language library)終于2009年的圣誕節正式開館。
紐帶圖書館
小方是某政府單位的職員,2006年初,他在英語角結識了Jim和Lorene夫婦,跟他們一家成了很好的朋友。所有關于Jim一家的故事,包括籌建圖書館的細節,都是由小方講述的。幾乎從認識Jim那天起,小方就知道他有一個建一座公益圖書館的夢想。這個夢想,讓一個中國人去想象,似乎不太可能,相關部門的審批、場地、書籍……面前堆積了一座座難以逾越的高山。
有一天,Judy問小方:“我父母他們年紀大了,如果有一天他們死了,你能幫我在通州把他們火化了嗎?”說完,Judy眼圈一紅,眼淚就嘩嘩地流下來了。小方連忙答應著“我能,我能”,心里卻在想:Jim和Lorene畢竟是76歲的老人了,既然他們有這個夢想,那就盡力幫他們實現吧。Jim和Lorene不會中文,小方主動承擔起外聯的重擔。
第一步是找地方,他們也記不清找了多少人、多少部門,很多嫌麻煩、不愿意多事,有的說沒有資金,有的合作了短短幾個月,就因種種原因而告停。他們找過書店,希望能批給他們一個角落,回報是把英語角開進書店,帶來一些人氣;他們找過英語培訓學校,愿意把圖書借給學員們看,也可以給他們提供英語學習的機會;他們找過西餐廳,以幫店員培訓英語為條件,在那里有過短暫的停留;他們找過居委會、街道辦……有一天,Jim和Lorene飯后散步,在楊莊路上看到一棟空著的建筑。Jim立刻眼前一亮:這要是能做圖書館該多好?兩個老人到處找人打聽,邊比劃邊用他們蹩腳的中文問:“這個,房子,租?”
2009年11月份,他們終于租下了通州新華大街121號院內,一個停產的印刷廠的辦公樓的三間房。年租金4萬元,由Jim一家和小方等四五位志愿者共同出資。盡管場地不大,但是Jim他們很滿意,自己粉刷墻面、清理地板、購置二手家具,經過1個多月的忙碌,圖書館終于有了現在的樣子。
“紐帶中英文圖書館”(new generation foreign language library)的名字是Judy取的,她希望這個圖書館能像“紐帶”一樣,連接起中國和外國的文化。目前圖書館的書并不是很多,大部分是網友捐贈的。Jim在美國的親戚朋友也已經為他募集了幾千冊英文圖書,但是把它們運到中國,需要支付非常昂貴的關稅,他們承受不起。目前,很多網友也在想辦法。
每天下午兩點到晚上九點是圖書館的開放時間。周六下午兩點播放英文電影,在圖書館一個小房間內有幕布和投影設備。幕布是Judy從地攤上花15元買的一塊白布,聽說效果還不錯。周四、周六晚上7點開始,是市民英語角,圖書館的志愿者和老外一家作為老師,每次都把小小的一個教室擠滿了。
圣誕節那晚的party,算是圖書館的開館儀式。小方只是在網上發了個帖子,沒想到來了八九十人,把小小的圖書館擠得水泄不通。那天,近40人捐書,共募集600多本書。從圣誕節那天開館后,平均每天都會有十幾位讀者光臨,經常有人帶著書來。每當這時,Jim就掏出他的小尺子,測量書的厚度,然后開心地說:“看,我們正在一厘米一厘米地成長,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長大。”
小方說:“我們的感動也在一厘米一厘米地成長著。”
Jim的“三蹦子”
談到通州,Jim和Judy都露出極滿意和幸福的表情。在對比過北京很多地方之后,他們認為通州是最適合生活的地方。這里沒有擁擠的人流、讓人窒息的壓力,人們相對舒散,連Judy最愛的cappuccino都比城里便宜。而這里的人們是友善的、樂觀的。1月1日這一天,Judy上街買菜。有個陌生人大聲跟她打招呼:“Happy new year!”Judy也熱情地回復他一句:“Same to you!”
Jim是一個出色的機械師,他自己組裝了一輛三輪車,外形跟通州大街上拉黑活的“三蹦子”一樣。沒想到,這輛“三蹦子”成了Jim一家和通州人民相處的紐帶,帶給了彼此很多樂趣。
Jim騎著“三蹦子”上街,經常碰到招手攔車的人,他們以為這是拉黑活的。這時候,Jim就很抱歉地沖他笑笑,用蹩腳的中文說:“對不起。”Jim他們居住的小區門口,常年停留著很多趴活的“三蹦子”。看到這個老外開著“三蹦子”進進出出,“同行們”都覺得很好玩,每次都主動跟Jim打招呼:“hello!”或者彼此通報一句:“老外來了。”而幽默的Judy也經常逗他們,每次乘坐Jim的車到小區門口,就操著她蹩腳的中文大喊:“對不起!老外來了!”逗得拉黑活的笑得前仰后合。
Jim體形偏胖,每次從“三蹦子”上下來都比較費勁,有個拉黑活的師傅每次都會主動過去幫Jim開車門,一來二去,Jim和這個師傅還成了朋友。因為每天在通州大街出沒,連交通協管員都認識這一家老外了。只要看到Jim的車,協管員就會大聲說:“hello!”有時候Jim也會跟協管員開玩笑,假裝沒有看到他,不理睬他的“hello”,等走過協管員身邊了,再回頭補一個甜蜜的微笑和“hello”。
“三蹦子”畢竟安全系數低,小方經常擔心他們的安全。2009年12月的一天晚上,大風呼嘯,天氣特別冷。小方建議他們不要乘“三蹦子”回家,怕被風吹翻。Judy卻樂觀地說:“如果車翻了,也是一次難得的經歷啊!”小方騎著“三蹦子”送了Judy和Abby一段路。快到家的時候再由Judy騎著。20分鐘后,估計該到家了,小方打電話給她們,得知“三蹦子”還是翻了。電話里,Judy笑呵呵地形容著翻車的經過,然后依舊樂觀地說:“It’s so funny!”(太好玩了!)電話里立刻傳來Abby在大聲說:“That is not funny at all, at all!”(那一點都不好玩!)
小方說,他難以想象50歲的Judy帶著年僅8歲的Abby,是怎樣經歷了翻車的一幕,又如何把嚇哭了的Abby從車上抱出來。事后Judy告訴Abby,這就是生活,意外總是其中的一部分,怎樣用正常、健康的心態來看待生活中的不幸,才是最重要的。小方感慨地說:“我相信,這樣教育出來的Abby,以后一定是一個自立、自尊的孩子。”
知道感恩的Izzic
Izzic英文的意思是“總是笑呵呵的人”,這是Judy給起的名字。Izzic是一個20歲左右的聾啞人,更是一個人見人煩的靠撿拾廢品為生的流浪漢。通州西門麥當勞是他的常住地,別人吃剩的漢堡包什么的就是他賴以生存的食糧。
英語角搬到西門麥當勞之后,Jim他們認識了Izzic。那時的Izzic特別暴躁,因為經常遭受別人的厭惡甚至欺辱,他行為乖戾,毫無禮貌可言。但是Jim他們發現,Izzic并非一無是處,他自己有一輛自行車,經常滿大街地撿垃圾賣錢。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個自食其力的人。Jim和Judy從來不給Izzic任何負面情緒,總是像對待正常人那樣熱情地跟他打招呼,拍拍他的肩膀,握握他的手。這些小舉動可能是Izzic一生都難以遇到的尊重。他盡管聾啞,卻并非無情無義。從此,Izzic被這一家老外改變了。每次英語角的時候,他會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看Jim他們與人交流,眼神也從野蠻變得柔和,有了光彩。
采訪中,有人推門走進圖書館,笑呵呵地跟我打了個招呼,然后去角落睡覺去了。Judy告訴我,他就是Izzic。簡直太難以置信了,這是多么正常的一個小伙子!干凈、溫和、笑容可掬。他在Judy面前就像孩子一樣,被Judy溫柔地抱抱,哼哈著只有Judy能懂的語言。
Izzic搬到Jim家已經共同生活了5個月了。開始,他住在Jim家的陽臺上,他們給他鋪了床墊,營造出一個不錯的環境。天冷以后,他們干脆要他住進屋里。Izzic有他們家的鑰匙,每天8點出門工作,撿垃圾、賣錢,晚上8點左右按時回家吃飯。有時,他也會去圖書館找Judy,干一點力所能及的活,沒事的時候就在圖書館安穩地打個盹兒。
談起Izzic,Judy滿臉的開心,就像每一個家長談起自己爭氣的孩子,那么驕傲,那么幸福,“你知道他有多棒嗎?他帶給了我們太多的歡樂!”Judy和Jim開始爭前恐后地歷數起Izzic的“光榮事跡”:他現在已經會操作微波爐,會使用洗衣機,甚至學會了做粥。Jim拿出一張紙,上面寫滿了歪歪扭扭的數字和英文字母。Judy像打開一幅世界名畫那樣愛惜地對我說:這是Izzic寫的,他們在教Izzic一些簡單的數字和英語。為了能跟Izzic交流,他們從網上下載了圖片和手語教材,一邊自學,一邊教Izzic一些簡單的手語。他們一家把Izzic當自己的孩子一樣愛護著,Judy說:“以前沒有人教過他這些,他是一個很棒的男孩。他需要的僅僅是一份關心和尊重。”
而Izzic也在一點點地懂得回報,吃東西的時候讓老人先吃,每天從外面撿一點東西回家,多數是被人扔掉的舊衣服。Izzic有時會鄭重其事地分配這些收獲。有一次,Izzic撿回來一條牛仔裙,他比劃半天,指定這條裙子給Lorene。Lorene套上身試了試,果然非常合適。Izzic笑得特別燦爛,覺得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大家的認可,特別有成就感。Judy說,Izzic撿回來給他們穿的衣服,已經足以開一家二手服裝店了。
說到這里,我不得不反思:在之前的20年里,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去接納和改變這個“很棒的男孩”。為什么只有Jim一家去做了?
懂事的Abby
Abby是Judy領養的第4個孩子,她的親媽是墨西哥人,在一次遭遇侵害后生下了她。收養Abby時,Judy已40多歲,收養了3個男孩。Jim和Lorene雖然有退休金,但是Judy沒有工作,并因為拿的是探親簽證,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花很多錢去香港補簽證。這導致Jim一家經常遇到窘迫的經濟狀況。他們在美國的親戚會定期寄錢過來,有時候錢來得晚一些,就是他們最窮的時候,全家可能只剩下十幾塊錢,甚至沒有Izzic富有。有一次,Judy問小方借了500元繳水電費。后來Jim知道了,批評了Judy,并告訴她以后不要再借別人錢。
Abby知道媽媽并不富有,從不提出什么物質要求,只是偶爾去麥當勞申請個甜筒,有時候不批,也只是尷尬地笑笑。圣誕節前夕,大家談起各自的愿望,Judy說,她的愿望就是Jim和Lorene能活著過圣誕。當然這只是他們之間的一個玩笑,外國人似乎不太忌諱“死”這個字。
Jim卻常常說:“我死了后,難道能帶走一本書嗎?”
編輯/王文娜 wangwenna@yeah.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