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敘述抗日戰爭時期著名將領特別是正面戰場著名將領的文本深具歷史、政治和想象的多種彈性導向,在意識形態的規約下它們被置于民族記憶的角落而不被提起,有些甚至被蒙上了厚厚的塵垢。然而,作為一個優秀的民族應該有大歷史書寫的深度、氣度與反省能力和勇氣,只有這樣才能建立民族認同。因此,揭開塵封的名將文本,打開民族記憶的大門。以理性來整理進而修補記憶的創傷,就既是歷史的反思也是審美回望。本文即是從抗戰文學名將敘事文本呈現的四個層面是如何參與名將書寫與形象建構來進行分析的。
關鍵詞:文化身份;抗戰名將;敘事
中圖分類號:12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862X(2010)04-0170-06
超越政治或意識形態架構,從文本出發對抗日戰爭時期中國軍隊中的著名將領進行敘事學分析,是突破傳統囿于單純文學或史學文本研究而將二者結合起來進行考察,以期打開新的視境的嘗試,而文本敘事者基于不同的文化身份對歷史人物所作的不同的文化想象呈現出的文本趣味也恰恰構成了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想象的共同體”。
那么,文化身份對抗戰名將敘事有著怎樣的影響呢?
一、國族認同追求的形象建構
“民族”從它誕生的時候起,就被認定為具有極強的排他性,與之結伴的“民族主義”向來也就被西方學術界界定為狹隘的民族偏見。然而,任何事情都是兩面的,民族主義曾經摧發像希特勒那樣的民族主義狂熱者畸形的民族情感而對人類犯下滔天罪行,但另一方面,我們也無法否認在特殊的歷史時期,特別是為了捍衛自己的國家和民族權益而以民族主義作為喚醒國民的民族意識與侵略者進行浴血奮戰時,民族主義就應該是一種號召的力量。因為民族主義從根本上說是對某一群體共同特征的認同,作為一種文化策略。這一文化身份的認同感極易使這一群體結盟或者共謀:而在戰爭時期也就往往用血性來維護這一群體的權益。中國諺語中的“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須教父子兵”,從文化意義上分析,正是身份認同的生動體現。因此,抗戰時期,正是在民族主義召喚之下,國人的民族意識得以覺醒,民族主義情緒不斷高漲,才樹立了戰勝日本人的信心和勇氣。也正是在這一民族情感的召喚之下,這一時期國共兩黨歷史出現了自兩黨斗爭以來少有的和諧圖景。丁玲、蕭軍、西戎、老舍、柯靈、張恨水、舒宗僑、陸詒等大批文人都對抗日戰場投去了極大的關注。但我們看到他們筆下的軍人形象,已完全淡化了階級界限,而是立足國族立場,建構中國戰場上為國家和民族獨立而戰的軍人的民族記憶。即使是此前國共兩黨的浪尖人物。也適時對對方在抗日戰場上有戰績的將領進行褒揚。
“外侮需人御,將軍賦采薇。師稱機械化,勇奪虎羆威。浴血東瓜守,驅倭棠吉歸。沙場竟殞命,壯志也無違。”(《海鷗將軍千古》)這是毛澤東1943年1月敬獻給中國緬甸遠征軍第200師師長戴安瀾的一首悼亡詩。從“賦采薇”典故的引用。到“勇奪”“浴血”“驅倭”“殞命”“壯志”修辭指涉的褒揚意味,詩人對戴安瀾將軍的敬佩及由之而孳生的華年早逝的感慨充溢于字里行間。
毛澤東生前詩作大多抒寫一代偉人“糞土當年萬戶侯”、“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壯烈情懷,他生性自信而自負。連“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都難入其文化視野,更遑論一位國軍的師長?他的詩作中唯一出現過的他的戰友名字也只有彭德懷。那么戴安瀾是如何進入他的文化視野的呢?毛澤東曾對埃德加·斯諾說“如果我們的國家被人掠占了,也就無從談起建設共產主義的問題”充分表明在毛澤東的心目中,外侮當前階級矛盾已經退居次要位置,民族矛盾是當前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在延安會見史沫特萊時他表明了更為激進的觀點:“共產黨……最關心中華民族的命運和我們后代子孫的命運。”在中國革命的特殊階段,毛澤東正是把握住民族矛盾的命脈。激發民族成員的豪情,才牢牢控制了民心,而毛澤東思想正是代表了大眾的心聲。由此,毛澤東之褒揚戴安瀾不就有了一個十分生動的注腳了嗎?蔣介石即使在日本人踏入國門還提出“攘外必先安內”的主張。對于日益壯大的共產黨軍隊總是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然而聞得八路軍取得“平型關大捷”的消息后,他同樣按納不住內心的激動,給朱德和彭德懷發電:“宥(二十五一引者注)日一戰,殲敵如麻,足證官兵用命,指揮得宜。捷報南來,良深嘉慰。”無論蔣介石內心有著怎樣的“安內”情結,但從這封電文的文意層面還是可以肯定他對八路軍此次戰績是嘉許的。
所以,在抗日戰爭時期正是在這種以民族利益為首選的國族意識召喚、統領下,抗戰時期的名將敘事文本呈現出淡化階級矛盾而著力建構為國家、民族而戰的國族記憶。
二、親情糾結中的名將書寫
親情是文明人類成熟的標志,它是以血緣或親戚關系為基礎而締結成的道德或倫理關系。以親情為基礎構成的人際關系是感性的而非理性的。因而,主體與對象之間,在親情視角的觀照之下,主體的移情也就在所難免。就抗戰時期的名將敘事文本而言,它集中地表現在他們的親朋好友,妻子兒女等為他們撰寫的回憶錄、傳記等。所有的這類文本都呈現出基本相同的敘事框架:彰顯名將生前在民族危機時的高風亮節和英雄氣概,給對象罩上一道親情的光環,而屈從于文本制作時代的意識形態,對與文本制作時代的意識形態相舛的名將言行,大多采取回避或有意遮蔽處理。其目的不言而喻地是為了從正面建構名將形象。
戴安瀾將軍在緬甸犧牲后。關于他的回憶性文字很多。傳記也有多個版本。而這其中將軍的子女東靖籬澄(戴覆東、戴靖東、戴藩籬、戴澄東之合稱,筆者注)的《永遠的懷念一紀念戴安瀾將軍》中對相關敘事元素的處理最為耐人尋味。在這本書后所附的《戴安瀾年譜》中,1932年是這樣敘述的:“7月奉命率部參加對鄂豫皖蘇區的第四次‘圍剿’。他對這種同室操戈一直引以為憾。”戴安瀾參加對鄂豫皖蘇區的圍剿是既成事實,這是無法回避的。那么,作者的“他對這種同室操戈一直引以為憾”的依據是什么呢?戴安瀾真的有過這種“一直引以為憾”之情嗎?將軍已逝,對他的這份“遺憾”已無從考證,但是我們可以通過與其它文本的比讀來分析這一“遺憾”的可信度。
1943年1月,在為戴安瀾將軍舉行盛大的悼念活動之后的兩個月,即1943年3月(民國三十二年三月),桂林編輯出版了《安瀾遺集》舊。其中戴蔚文的《戴安瀾將軍傳略》與上及《戴安瀾年譜》可互為參照。在述及戴安瀾上世紀三十年代初的行跡時是這樣敘述的:“二十年調任第四師補充團團長。二十一年參加皖北霍邱,金家寨,阜陽剿匪諸役,迭奏奇功,自是頭角漸露……”戴蔚文乃戴安瀾堂兄,長戴安瀾14歲。當年曾一起南下投考黃埔軍校者。二人過從甚密,交往甚深,他對戴安瀾是熟悉的。然而,他在戴安瀾犧牲后關于“剿匪”的述說中有“他對這種同室操戈一直引以為憾”的悔意嗎?恰好相反,“迭奏奇功”、“頭角漸露”透露出敘事者對此是褒揚有加,大有因乃弟有此一節而自豪的意味,更看不出戴安瀾對自己這一經歷的“憾”意。
其實,作為職業軍人,其天職就是“服從”。在政治斗爭中,他們充當的是工具的角色,是沒有多少話語權的。尤其黃埔軍校出身的職業軍人意識中深植“親愛精誠”的傳統思想觀念,有很高的軍人素質。對長官命令的執行幾乎是不折不扣的。既然如此,1932年參加鄂豫皖“剿匪”只是他盡軍人職責的行為,其行為本身無可指摘,“迭奏奇功”,“頭角漸露”正是他軍人天賦得以張揚,軍人抱負得以施展所能獲取的最高評價。
如此,其子女所整理的《戴安瀾年譜》中何以要對此事作“他對這種同室操戈一直引以為憾”的敘事辯護也就容易解讀了。戴蔚文之謂乃弟“迭奏奇功”、“頭角漸露”是基于國民政府的視角所作的褒揚,而將軍子女們之謂“他對這種同室操戈一直引以為憾”是立于共產黨一方的視角遮蔽,事件本身在此顯得并不重要,倒是不同的敘事視角而致的偏差讓讀者深味其中的許多趣味。親情敘事的另一表現形式出自名將的親朋好友,他們出于同上述名將子女們相同的敘事理想,對一些不適應政治語境的敘事要素予以回避、遮蔽,對敘事對象作盡可能適合敘事當下語境的想象,以使對象獲得最高的價值認定。關于張自忠將軍的敘事最能說明這一點。
1940年5月16日,抗戰正面戰場第五戰區右翼兵團司令兼三十三集團軍總司令張自忠將軍在棗宜會戰中壯烈殉國。作為正面戰場犧牲的最高指揮官,張自忠將軍的殉國,直令舉國悲痛,馮玉祥將軍發表了《痛悼張自忠將軍》。悼文中敘說了張自忠是“軍人中的模范”,充分肯定了張將軍“英勇果斷”、“肯犧牲自己”、“吃苦耐勞”等優秀品質,而對張自忠將軍在“盧溝橋事變”前職任天津市市長、后代理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綏靖主任及二十九軍軍長期間,與日本人折沖、甚至妥協退讓,以致有人將其污為“漢奸”的經歷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民國二十五六年的時候,華北造成一個特殊的局面;他在這局面下苦撐。雖然遭到許多人對他的誤會。甚至許多人對他的辱罵,他卻心里有底子,本著忍辱負重的精神,以待將來事實的洗白。”盡管后來的事實證明張自忠的這段歷史被人誤解,然而,在歷史未作定論之前。馮玉祥對這段倍受爭議歷史的敘述明顯是有選擇性的,而這一選擇性緣于他們二人之間如師生、父子、袍澤復雜感情而浸淫的情感立場。
有人說“家庭記憶是一個起合成作用的功能整體,它恰恰是通過杜撰一份共同的回憶清單,來確保‘家庭’這個親密無間的回憶集體的關聯和認同的”,“當事人不得不把在文化記憶層面上帶著罪惡標志的過去同家庭記憶協調一致起來,而為了保持家庭的整體關聯、認同和家庭成員的相互忠誠,這個家庭記憶要求每個成員應為維護和續寫這個家庭的‘良好歷史’承擔義務。”因此,親情敘事決定了在經驗社會里,強求本具親情的敘事者保持情感的中立甚或冷漠是不可能的。移情無法避免,這是人類的情感本能所致。于是在書寫中把本來有可能發生的事情說成是現實中已經存在的,或現實中已經存在的卻去人為地遮蔽也就在所難免了。
三、跨國族視境中的“他者”書寫
海登·懷特(Hayden White)認為,歷史永遠不僅僅是誰的歷史,而總是為誰的歷史。不僅是為某一特定意識形態目標的歷史,而且是為某一特定社會群體或公眾而書寫的歷史。所以,在新歷史主義者眼里。歷史書寫者所站在立場決定了歷史文本的敘事傾向,歷史本事與歷史文本之間的關系總是處于疏離狀態。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在論及權力與意志的關系時就認為,對權力的控制其實就是通過對話語的控制來實現的,反過來說,控制了話語權也就控制了權力。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W.Sfid)也曾說過:“敘事產生權力,敘事還可以杜絕其它敘事的形成和出現。”所以,盡管在抗戰初期國民黨迫于各方壓力與中國共產黨組成抗日統一戰線,國民黨對中共的限制與封鎖也相對松動,但到了1939年夏國共兩黨關系再趨緊張。國民黨再次加緊了限共、反共的步伐。這其中雙方除了軍事斗爭外,通過對敘事的控制來達到爭取話語權的努力就勢所必然。而跳出階級的束縛,以第三方即“他者”的眼光來審視抗戰時期的中國抗戰名將的敘事文本叉呈現出獨有的審美風貌。
抗戰時期西方國家來中國的記者筆下的中國抗戰名將文本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這些西方國家的記者中給國人印象深刻的當屬阿格尼斯·史沫特萊(Agnes Smedley)與埃德加·斯諾(Edgar Snow)。后者的《紅星照耀中國》(又譯《西行漫記》)更被毛澤東評價為立下了“可與大禹治水相比”的功勞。1938年這部作品的胡愈之譯本面世后,在中國掀起了軒然大波,它的影響遠遠越過了共產黨人的預期。因為,在新聞遭封鎖,身份被“質疑”的狀態下,共產黨人幾乎被剝奪了話語權,讓世人無從知曉共產黨人的真實身份與追求,于是在被控制的主流話語的引領下,共產黨人也就被界定為讓百姓望而生畏的“匪”。“匪”在漢語語境里為極端貶義色彩的詞,指涉的是專事打家劫舍、有組織、有武裝的團伙。它們是被主流意識形態摒棄的邊緣群體。共產黨人就曾被指為“匪”。1931年5月11日《申報》即有這樣的報道:《賀龍殘匪潰竄干溪一段匪被困蓮花寺一帶》
漢口通信、賀龍殘匪、前竄踞薛家坪、菜盒坪一帶、經各軍追剿、傷亡極多……現袁傳佟三團、擬占領羅家集后、即向賀匪圍擊、同時袁團廣營、已進剿洋坪殘匪、又段匪殘部、現在余家坪以北之蓮花寺熊口市一帶、大肆騷擾,已調李團星夜進剿……
在這里,無論是賀龍還是段德昌,共產黨人的身份一律被認定為“匪”,而且與行文中的“大肆騷擾”行為相吻合。這一身份認定不僅將共產黨人排擠到政治的邊緣,還對共產黨人在民眾心目中造成十分惡劣的影響。然而,在話語權被別人操控的時代,這種強行的身份認定又是無法辯白的,因此,埃德加·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的出現就以第三方的聲音為共產黨人作了身份辯護。
那么,斯諾又是如何書寫中共抗戰名將的呢?在《紅星照耀中國·賀龍二三事》里敘事者巧妙地通過李長林轉述了作者認同的關于賀龍的敘事要素。可以將其整理為三個敘事層面:
(一)內在品質:賀龍有著十分優秀的內在品質一純樸、勇敢、聰穎、豪氣、忠誠、謙遜,有點急躁:
(二)外在特征:賀龍給人的印象是剽悍;
(三)百姓(世俗)認同:賀龍和他的部下紀律嚴明,善待百姓,在普通民眾中有很高的威望,他們站在老百姓一邊,與富人為敵,這一點連外國傳教士都不得不承認,所以深得民眾熱愛,愿意把子弟送到賀龍的部隊。
斯諾的敘述條理性非常強,邏輯也十分縝密,假如將他的這三層意思疊合在一起,那么原本平面的三個屬性凸現出賀龍高大的形象:他愛憎分明,深孚民望,在民眾心目中,他是一位高大威武的英雄。唯一不足的是“有點急躁”,然而,“急躁”的性格特征體現在軍人身上時,卻恰恰表現出軍人的血氣和剛性。這一判斷恰是對“賀龍及其部下是土匪”這一指稱的實質性顛覆!因此,敘事者跳脫階級束縛后,以第三者無功利、冷靜的視角看到的是對象身上那鮮活的人性。不過可以想見的是他族敘事者因為無漢語文化背景,也就無法體味中國文化深層品格,其視野當然也就無法覆蓋中國抗戰名將想象。
四、自我敘事(Self-narrative)中的生命書寫
自我敘事(Self-narrative)就是談自己生活體驗、展現出“我是誰”的自我調查性的故事,這些故事會包括諸如自傳體形式的小說或散文、成長小說、自傳、私人書信、日記、個人采訪稿等文類。如果把前述三種非個人化的“他者”想象界定為公共話語系統,那么這種個人化的自我想象就可以界定為自我敘事系統。倘以敘事者與接受者之間的關系為考察標準,可將其分為兩大類。一類是敘事者與接受者的身份分離,或者說敘事者欲通過自我敘事的碎片來為有限存在的自我建立自我生命歷程的“紀念碑”,使得本是普通的個人故事與世事變化結合起來,賦予普通的個人人生經歷以國族層面上的意義,使個體偶然的生活體驗提升為群體或國族的必然的生命過程。其目的無疑是通過個人故事的詮釋獲得當下政治、道德等的默認與首肯甚至是嘉許。
“臺兒莊戰役”結束后,隨著戰場的轉移,擔任“清道夫”的殿后工作最是出力不討好的活,隨時都有可能被迫擊的敵人攻擊。戰爭結束后有人作如是回憶:“這時敵人大包抄過來。北邊的于學忠部隊也垮了,我們不能打下去,我(孫連仲一引者注)叫張自忠先退,我部隨著張部退卻。我自己在最后指揮,敵人沿著鐵路截擊,天上飛機來,地下戰車跑,我帶著戰防炮,掩護在村莊里,晚上才敢行動。”果真如此嗎?茲征引下列資料:
(5)月16日,第5戰區長官部命令徐州附近各部隊由日軍兵力不足的西南面向豫、鄂、皖地區突圍。同時命令第27軍團長張自忠指揮第59軍,第21、第27、第139師占領徐州西北的九里山,西面之郝寨、夾河寨,西南的肖縣、鳳凰山、霸王山一線陣地。阻擊日軍,掩護主力撤退。
比較上述孫連仲的回憶性敘述,盡管可以將前者解釋為因時間關系回憶具有不確定性而致偏差,然而,從歷史敘述角度來看,他的這一“不確定性”敘述卻很是值得深思。因此這類自我書寫。從本質上與上述非自我敘事的文本作用等同。通過重新反思自己的經驗。汰除不合當下認同的因素或對不合當下認同因素作出新的詮釋,以使自我得到順應當下的形象重構。它有著無法回避的功利傾向。
另一類則是敘事者與接受者的身份是同一關系,也就是說他/她既是言說者又是傾聽者。這一類主要以日記為代表。而日記的最大特征是它的自我服務性,也就是為自我生命體驗作符合生活真實的記錄,一方面為了強化記憶,另一方面是為了加強反思。如此也就決定了日記的私密性強而社會性被弱化的特征。使得敘事者在文本中表現出對當下人性的世俗化趨同,從而消解了社會性文本的崇高卻彰顯出“真我”。這一點在戴安瀾將軍的日記中被表現得淋漓盡致。
在公共話語系統中,戴安瀾將軍被書寫成幾乎完美無缺的民族英雄。有著英俊的外表,優秀的品格,作戰勇敢,好學,勤懇,處事冷靜而果斷,好長官。好父親,好丈夫……作為英雄的品性幾乎無所不備。歸根結蒂,公共話語系統建構的形象是崇高的。那么,自我敘事又是怎樣的呢?且征引片斷并略加評析:
夜間一算題想不通,一夜工夫,而想不通一題,如何是好。(民國廿六年九月三日)勤奮、苦學、不服輸的性格自不必說,但苦思無果而抓耳撓腮的無奈窘相實是讓人忍俊不禁,躁急的性格亦力躍紙面。
午后何代團長來。出示雒乃平致伊電報,謂我“權術凌人”,至為氣憤;伊因我惡其不盡實作事,而予以警戒,離我之后,競加惡評,我國之敗壞,實由于此輩人太多也。奈何!(民國廿六年十一月廿五日)
只道戴將軍人格完美無瑕,人盡欽佩。卻也竟有人“惡評”其“權術凌人”。事情的起因無從考證,但部下“意見”卻不會是空穴來風。
幾日生活,將規律破壞凈盡,過后思維,悔之無及,毅力不足,后切戒之!戒之!(民國廿六年九月十二、十三、十四日同記)
是什么樣的“生活”讓鋼鐵一般堅強的將軍事后“悔之無及”,并自我警戒?公共話語系統中的戴安瀾總是借他的“人我之際要看得平,平則不忮;功名之際要看得淡,淡則不求;生死之際要看得破,破則不懼。人能不忮不求不懼,則無往而非樂境而生氣盎然矣。”來品評他的道德甚至人格水準,由“平”“破”“淡”可以判斷戴將軍有很強的自律精神,有極強的自控能力,屬理智型,是不會輕易沖動的。卻如何有“出軌”、“墮落”后的“痛改”呢?對生活失去希望,自我沉淪,沉湎于吃喝玩樂而不能自拔者謂之墮落。這是一個對人精神層面評價十分嚴重的詞。盡管現在已無從考究其“出軌”、“墮落”行為所指為何,但是,其行為已經悖離社會的普泛價值準則,卻是毋庸置疑的,這從人性角度給我們留下了十分廣闊的想象空間。日記中暴露人性的弱點,有些甚至是隱私,其目的是為了自我勉勵。如此,如果公共話語系統建構的形象是崇高的話,那么,自我書寫卻不避甚至是認同當下人性的世俗化,它對崇高有著深層的顛覆意味也深具解構性。公共話語與自我書寫間的吊詭式的呈現。大大消解了作為英雄人物的神性,但也更多地凸現出人性的光澤和溫度。同時,敘事者無疑欲通過這一引發個體危機感的反思而達到身分認同的動機也生動地昭示于文本之中。
綜上所述,我們發現盡管歷史人物在歷史中的定位自有其自明性和相對穩定性,然而基于不同文化身份的敘事者由于視角的限制或主觀遮蔽,理論上趨同的追求,文本中呈現的卻是相異甚至是相互抵牾的現實。而無論是相融甚或是相互顛覆。都是敘事者敘事理想的真實表達。從而使敘事這一表述手段在同與異之間表現出極大的張力和無窮的審美趣味。國族敘事者建構的民族英雄的宏大敘事,親朋好友超越政治的親情書寫。“他族”敘事者跨越文化體系的陌生觀照,名將本人甚至以現實中的瑣屑來消解英雄卻呈示出非英雄但充滿人性之“真”的表述,使建構英雄與拆解英雄、構筑宏大與顛覆宏大之間摩界激蕩。從而讓文本呈現出豐富的文化和情感層面,也使表面抵牾、顛覆的意象最后卻以看似不諧調,實則和諧的生動共構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謂的“想象的共同體”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