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不是比基尼

曼舞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之中

我推想玉環那天傍晚與隆基生離死別的時候，那鋪天蓋地、回旋不已的潔白羽毛，肯定不是從昏暗的天幕上撒落的，而是從絕望的胸膛飄然而出。那一片片羽毛就是她多情的往事，如同大雪回旋紛飛，片刻過后就將馬嵬坡覆蓋得嚴嚴實實。嘆息匯聚而成的西風殘葉悄然而起，隨著旋風飛舞的往事便把天地連成了潔白的悲傷。

玉環的靈魂就在這潔白之間曼舞旋轉起來。她最后一次穿上那件薄如蟬翼的幻想，用純情把自己染成了白色，讓如玉的胴體旋轉在這慘白的三維空間里。她在為自己心愛的郎君作最后的霓裳羽衣舞。

她就這樣曼舞在《長恨歌》里的真情與假意的分水嶺上，曼舞在她浮華人生的生與死的陰陽界上，曼舞在大唐盛世的繁華與衰敗的轉折點上。

我推想十六年前當楊玉環在華清池沐浴之后，第一次穿上這種袒胸露背的半透明乳白色的長裙，在興慶宮里翩翩起舞的時候，已經注定了她要在今天的馬嵬坡作最后的舞蹈。因為李隆基從愛上她的那個時刻起，就打上了十分明顯的“以權謀色”的烙印，而她卻天真爛漫地以身相許。如今要他在美人和江山之間必須作出抉擇時，他最終選擇了犧牲玉環。因此，李隆基對楊玉環的愛情最多不過是一個多情君王逢場作戲罷了，只是他把這場愛情戲演得和真的一樣，在情場上狠狠地作了一把秀，把自己秀成了千年情圣，而玉環卻是這個好色之徒的情感和肉體的雙重犧牲品。

凄楚幽咽，欲哭無淚。她自知死期將至，她必須為心愛的人赴死。她脫去長途跋涉、四處逃亡時的穿戴，重新穿上那件霓裳羽衣，她要為他作最后的舞蹈。

我敢斷言玉環最后的舞蹈不像天女散花，因為她沒有仙女那么隨心所欲的自由，而是充滿了對眼前這個無法保護自己愛情的男人的無限絕望。她是站在地獄的門檻上對家族往日浮華的無限惜別，也是對自己香消玉殞的萬般無奈。原來那個完美快樂的舞蹈，離眼前的悲慘現實是多么的遙遠，這時已經沒有往日無數宮女的眾星托月，沒有往日散板樂曲的節奏渲染，也沒有往日燈光布景的舞臺效果，眼前唯有她孤獨一人，旋轉在西風殘月的悲傷之間，曼舞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之中。旋轉的姿態早已沒有往日的歡快和輕盈，旋轉的動力唯有憂傷和絕望。

我想那大愛與大悲、生存與死亡、享盡榮華與化為塵土、精神自由與思想禁錮之間，就像只有一座搖搖欲墜的奈何橋相連，玉環便孤獨地旋轉在這座橋上，時而頂胯提胸，一個絕望的回旋，雙手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灑下一路無盡的淚水漣漣;時而推手送胯，一個悲痛的轉身，于胸前立起右掌，揮下一路無限的愛戀綿綿;時而又扭胯踞腳，又一個哀怨的旋轉，擺動起那雙柔情萬種的玉手，留下一路無邊的愛恨情仇。她就是這樣用中國古典舞蹈的語匯，向一個絕情的帝王傾訴自己最后的衷腸;她就是這樣用自己肢體旋轉的語言，向一個自私的男人作最后的生死訣別。他們從此陰陽一方。

她帶著年僅三十的芳菲年華，就這樣曼舞著走向死亡。

霓裳不是比基尼

我聽佛毋庸置疑地說，大喜與大悲互為因果，而玉環在十六年前第一次旋轉著青春的細腰，跳起霓裳羽衣舞的大喜時刻，是決不會預感到十六年后她最后一次舞蹈時的大悲。玉環那時完全是在追逐自由自在的享樂，她根本沒有感覺到悲傷恰恰就是她生命的底色。

她讓自己的玉體旋轉在自己的信仰里。情愛、歡樂、滿足就是她一個個青春的音符，她想讓它們合奏出幸福和自由的樂章，從而把那么多的仇恨、敵對、陰謀全都掩蓋起來，也把那么多生活對她的暗示全都隱藏起來。當她快樂地旋轉在華清宮的時候，死神其實就已經坐在宮殿門口的幽暗處，一夜一夜地等待著她。然而，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危險，義無反顧地將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全都抵押在了帝王的愛情游戲里。

當華清宮長夜明燭，通宵宴歡，梨園樂工演奏起絲竹管弦，樂聲悠揚，無數宮女霓裳羽衣，舞姿翩躚時，她完全陶醉在這種場面宏大、流光溢彩的大喜之中了。這時的華清宮成了極樂世界的象征。玉環便乘著漸濃的酒意狂舞在這種象征里。只見她頭戴寶石珠翠，晶亮閃爍，肩披羽衣長紗，飄飛回旋。她那柔軟靈巧的手臂和著文雅徐舒的曲調，輕盈舒展，若天鵝亮翅;當旋律轉為明快緊促，她那綽約的身姿乘著酒力飛快地旋轉，霓裳羽紗隨之飄動，如彩環纏繞，她仿佛就要借此曼妙的舞姿而離地升天。這飄飛回旋的霓裳羽紗，也就完全成為她內心情感的一種恣意抒發。這時，她幾乎獨享了大唐王朝第一夫人的所有榮光。她心熱體酥地醉倒在這種榮光里。

我一直認為，隱藏在霓裳羽衣舞深處的精神內涵是羽化而登仙，是對生命自由的精神向往。相傳李隆基夢見自己進入月宮，聽到仙樂，見嫦娥身著長練霓裳而舞，心中默記，帶回人間，又吸收了《婆羅門曲》加以改制，后來由玉環根據這段樂曲創作成了舞蹈，取名為霓裳羽衣舞。因此，玉環在跳舞時要佩戴珠翠瓔珞，身穿霓虹長裙，外披綴滿孔雀羽毛的薄紗，旋轉起來將裙裾展開如孔雀開屏，薄如蟬翼的霓裳羽衣便隨著旋轉而上下翻飛，天真爛漫，自由自在，宛若天宮中的仙子翩翩飛翔。

我推想玉環的霓裳羽衣肯定是那種低胸超薄的長裙，特別是那披肩飄帶更能彰顯她的飄逸超脫。這正好表現出唐朝開放自由的審美風氣。因為女人低胸、超薄、透明的衣裝會讓人產生自由的想象。我們在電視里時常見到歐洲女人性感十足的比基尼，就是那種超低胸的設計。當金發碧眼的洋妞們身著這種低胸超薄的絲織品，在T形臺上邁著自信優雅的貓步的時候，全身的弧形畢現，騷勁十足。那美麗的臀胯和肥碩的胸乳若隱若現，肯定會讓男人們產生某種沖動。

當玉環和一千二百多年前的那個時代的美女們，爭先恐后地將她們的半球形乳房袒露出來的時候，女性的美麗也就被展示得淋漓盡致了。這是那個時代的時尚，也是那個時代的公德，就如同當今歐洲一樣的開放。女性對自身性特征的刻意放大，目的是換取肉體的開放與精神的自由。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社會思想解放程度完全可以從女性的衣著上表現出來。我們甚至可以斷言，那個時代女性特征自由放大的最終效應，就是大唐盛世的空前繁華。楊玉環和她的霓裳羽衣舞也就變成了大唐盛世的一種象征，楊玉環穿上霓裳羽衣就是給大唐王朝披上了一件雍容華貴的外衣。

然而，霓裳不是比基尼，霓裳羽衣舞也不是比基尼迪斯科。

舞蹈變成弱者的巨大依靠

我推想玉環的靈魂深處一定有一個秘密的不為人知的情感花園。

生活的熱情是生命的一種無盡的渴望，而熱情地展現身體之美卻是一種對愛情的渴望。華清池里香霧縹緲，體態豐盈、肌膚凝脂的玉環浴罷出水，通體潤澤，神態慵懶，更顯妖嬈。她讓自己芙蓉出水般純潔的赤裸軀體，讓自己那渾圓流暢的曲線與銷人魂魄的肉感，展示出青春生命的全部特質，去表達自己就是那個時代塵世佳人的極限之美。由此可見，她是多么渴望能真正地得到李隆基的垂愛呀。

如果說楊玉環穿上了霓裳羽衣，甩動風情萬種的長袖飄帶，是一種含蓄之美，婀娜飄逸而又纏綿繾綣，那么取下步瑤冠，脫盡羅絲裙，展現給李隆基的則是絕代佳人的另一種嬌艷風騷，千嬌百媚而又任性狂野。女性肉體的神秘在洗浴時被展露無遺。這恐怕就是李隆基總是喜歡與楊玉環沐浴華清池的動因了。

可是，伴隨著性的給予，女人靈與肉的雙重神秘感也就隨之消失，女性的價值會因此而貶值。在這種情形之下，舞蹈也就變成了弱者的巨大依靠。因此，舞蹈的旋轉也就成為玉環彰顯青春的生命旋律。聰明的玉環不得不利用自己的舞蹈天賦為自己增色，因此她變成了那個時代紅極一時的明星大腕。恐怕正是因為她將自己的藝術愛好和異常開放的性感服飾完美地揉合在一起，才使她能夠戰勝眾多佳麗，讓李隆基不得不三千寵愛在一身。由此而見，霓裳羽衣的開放灑脫，楊玉環的自由天性，以及這種舞蹈所表現的放浪形骸的藝術意境，恰好給楊玉環的個性增添了無窮的張力。楊玉環正是恰到好處地利用了從自己生命深處生長出來的個性魅力，并且讓它在霓裳羽衣舞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彰顯。

人間情多，真愛難說。對于愛情、性、婚姻的理解，被傳為經典的《長恨歌》中的兩位主人公，對此卻有著十分明顯的精神落差。李隆基把愛情當作招牌掛在嘴上，因此在三宮六院、宮內宮外到處留情，而楊玉環把愛情當作生命放在心里，因此對愛情是那么的堅定不移;李隆基把性當作情感的滿足，因此隨時可以臨幸四萬之眾的后宮佳麗，而楊玉環把性當作生命的交融，因此對心愛的郎君是心無旁騖;李隆基把婚姻當作權力的恩賜，因此到死也沒有將皇后的桂冠賜給玉環，而楊玉環把婚姻當作生命的歸宿，因此到死也要為婚姻去犧牲自己的一切。所以說《長恨歌》其實講的是一個真情女子與一個虛情男人的悲情故事。

然而，他們卻共同在霓裳羽衣舞里找到了愛的感覺。她在太真殿旁用纖纖玉手為他摘取一枚豐潤的柿子，在驪山腳下又用那纖纖玉手取過他回贈的一粒酸棗，特別是他和她的兩只異性的手在不經意之間觸碰到一起的時候，他們共同感受到了愛的那種感覺，怦然心動，心旌搖漾。而這種愛的感覺在霓裳羽衣舞的排演過程中又得到了全面的升華。

她和他全都沉浸在愛的感覺之中，根本沒有察覺到大唐盛世四處游走的晚風正串聯起這個封建帝國走向沒落的不祥消息。

一朵含淚飄飛的花

十六年后的馬嵬坡上，那條長帶薄紗伴隨著玉環悲愴的旋轉，飄飛在大唐帝國的夕陽殘照里。旋轉啊旋轉，不停地旋轉，向死亡的方向旋轉。旋轉讓她內心的全部疼痛沿著切線的方向拋灑出去，順著這長帶薄紗甩向四周的晚風。愛的疼痛是她現在飛快旋轉的動力。痛楚就在她的身邊輻射出去，展開成一朵含淚飄飛的花。這時，霓裳羽衣上的長長飄帶，成了她疼痛的思想長出的漫長根須，盤旋著纏繞著她那行將赴死的玉體。

她一邊像陀螺一樣不停地旋轉著，一邊默默地祈請佛祖，保佑大唐能夠平定叛亂，保佑皇上能夠渡過難關。她便踮足踢腿，一手揮動長帶，一手在胸前立掌。那無數潔白的羽毛便從她的身上紛紛脫落，隨著冰冷的晚風飛旋在馬嵬坡那殺機四伏的曠野里。這是她臨死之前的最后一個舞姿，一個為大唐祈禱為皇上祈禱的舞姿。她是穿著霓裳羽衣，披著長帶薄紗，跳著霓裳羽衣舞，旋轉著走向生命的終結。

長帶薄紗成了她愛情人生的宿命。她被皇上派來的劊子手用這條長帶薄紗絞死在荒涼的原野。沒有棺木，沒有墳墓，沒有葬禮，連心愛的人都沒有來為她送葬。唯有那件霓裳羽衣相伴，唯有那條長帶薄紗相隨，她就是這樣赤條條地被掩埋在一領荒丘之中。無數潔白的羽毛飄飛回旋在她尸體的四周，把她與整個大地覆蓋成白色一片，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如泣如訴，如怨如慕。

這時的世界完全被死亡設置成靜音。她再也聽不到人世間的紅塵滾滾。這里變成了啞語的世界，她已經看不到埋伏在皇權四周的刀光劍影，也聽不到宮庭爭斗的鼓角錚鳴。這個世界只剩下一具癡情的女子冰冷的尸體，毫無氣息地平躺在荒草亂墳之間。她的一條玉腿筆直，一條玉腿彎曲，形成陀螺的外形;兩條玉臂向兩邊伸開，像是展翅欲飛。她至死仍然保持著她那舞蹈旋轉的姿勢，似乎還在用她那古典舞蹈的肢體語言，對她心愛的人作最后的傾訴。

玉環死了，旋轉終于停止，玉體不再回旋，長帶不再環飛，血液也不再循環。大地從此寂寞。玉環死了，死得凄凄慘慘，死得悲悲戚戚。

我認為玉環之死不僅是她自身玉體的消亡，她和她的霓裳羽衣舞早就成了一種象征，她死了便象征著大唐盛世的消亡。幾乎所有的人都把《長恨歌》看作是一出從相愛到死亡的愛情悲劇，而很少有人看透它的本質是一出從精神自由到思想禁錮的社會悲劇，正是因為從楊玉環之死開始，封建時代的統治思想也從此走向封閉禁錮，大唐帝國也就從此走向衰敗，中國封建王朝的鼎盛從此一落千丈。

楊玉環死了，整個大唐盛世都是她的陪葬。

作者檔案

吳光輝: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二級作家、全國第三屆冰心散文獎獲得者、中國散文學會洪湖創作基地主席、江蘇《淮陰報》總編輯、《散文家》雜志主編。1998年起從事散文創作，多篇作品被《散文選刊》《讀者》等刊轉載，入選《中國散文2006年度精品選》《2007中華散文精萃》《2008年度中國散文》《2008中國隨筆排行榜》《第三屆冰心散文獎獲獎作者作品選》《2008我最喜愛的中國散文100篇》等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