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認識徐坤之前,我想這定是個了得女子,據傳她被定位為“女王朔”。她的小說節奏明快,“犀利刻薄”(評論家言),難免的,我腦子里就浮現出一個江湖女俠的形象,聰明,爽快,伶牙俐齒,得理不饒人;待見了她本人以后,印象反差之大,叫我一下子有點兒茫然。自然,徐坤是聰明的,這個聰明,我的理解是懂人世,明事理;泛泛而言,凡是當作家的,對人生的來龍去脈總歸要想想的,想多了,慢慢地也就明白了,這個我們不能稱之為聰明;徐坤的聰明,我想大多還是天性里的東西,人世的枝枝節節全在她的腦子里,她于其中穿行而過,遇見山高水長的,或許也會停下來,偷偷懶,可是她并不因此而迷失方向;她又是極寬厚的一個人,蕓蕓眾生,三教九流,或許她打一眼便知個八九分,可是她的好處在于,她從不點破它,這其實亦是妥當了。
所以與評論界給她的定位不同,我印象中的徐坤溫柔厚道,并不犀利,她說話溫言軟語的——她其實并不多言,偶爾會說些逗趣的話,別人笑,她也笑;她早期供職于社科院,寫小說之余,也做理論,可是我很難把女學者、女博士這樣的字眼安放在她身上,相信她也不認同;她戴著一副眼鏡,鏡片偶爾閃過的光芒,那不是理性之光,而是促狹頑皮之光;按說她的身份是作家,可是我們在一起,也很少談文學,我們談的是打牌,爬山,歡聲笑語;我要說的正是這個,我所認識的徐坤并不在她的文字里,而是在日常中,所有身份的安放——作家、學者這一類的——都使她變得小了,狹義了,仿佛黑夜里她打在墻上的影子,而她真實的肉身則在生活里,那就是作為一個人,尤其作為一個女人,她愿意籠罩在日常的光影里,沉迷于各種細節,享受它的廣闊、細微,所以她才會在一個人的家里,養貓養狗,弄花植草,她把她一個人的生活搞得繁復無比,她的家里什么都不缺,有生機,綠意,生命——不知為什么,但凡想到徐坤,我總會想到“生命”這一類的詞,仿佛它已根植于她生活的每一天,我正一天天地看見它發出光亮來。
有一陣子,她好像是出差,臨行前托我照顧她的花草,我略微還記得,她怎樣把那些盆盆罐罐托付給我,就像托付出她的孩子,后來我跟一個朋友說,徐坤真是熱愛生活的,娶到她的男人有福了。而她性格里的一些特質,也確實有點像舊式家庭里的長孫長媳,能干,通人情,她的本心不過要使這個大家庭團團圓圓,和和睦睦;所以逢年過節,她必得張羅幾個朋友聚會,或打牌唱歌,或游湖劃船,我想這是因為她本性溫暖,她給人溫暖,順便自己也取取暖。不知她是否還能記得,有一年中秋,我們幾個朋友到北師大閑逛,心里惦記著這是過節,所以特地走走,要看看月亮。然而我已不記得那晚是否有月亮,我只記得徐坤站在廣場中央,手抄衣兜,像個孩子一樣在抬頭看天,看了很久。我有些感動,心里想著,這是個虔信的人,她相信塵世里的很多東西,也愿意服從,她生命的底色應是現世安穩,一派太平。
作者檔案
魏微:女,1970年生。江蘇人。1994年開始寫作,1997年在《小說界》發表作品,迄今已在《花城》《人民文學》《收獲》《作家》等刊物發表小說、隨筆一百余萬字。散文作品入選《散文#8226;海外版》《青年文摘》《文藝報》《散文選刊》《名作欣賞》等報刊。小說曾登1998年、2001年、2003年、2004年中國小說排行榜。2003年獲《人民文學》獎,2004年獲《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2004年獲魯迅文學獎。部分作品譯介海外,現供職于廣東省作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