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凌叔華張愛玲 女性形象 不同 原因
摘 要:凌叔華和張愛玲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著名女作家,她們的作品因其獨特性引人關注。本文從側(cè)重點、范圍、美學風格方面來比較她們所塑造的女性形象的差異,并進一步探析其原因。
凌叔華和張愛玲分別是中國20世紀二三十年代和40年代的女作家,在小說中,她們成功地塑造了都市女性形象。本文著重比較這些女性形象的不同。
一
凌叔華和張愛玲專注于舊家族的女性故事,書寫了她們的悲歡離合,總的來說,她們筆下女性形象分現(xiàn)代女性和傳統(tǒng)女性。雖然類型一樣,但存在著差異。
1.側(cè)重點不同
就新女性而言,她們存在著差異。在凌叔華筆下苦苦守候真摯情感的筠秋在遇見了現(xiàn)今俗不可耐的舊情人時,只能無可奈何地道聲“再見”(《再見》);李先生為了家庭一步步妥協(xié)和犧牲,結果變成了老處女(《李先生》);綺霞拋夫別家,學成之后卻琴瑟難鳴(《綺霞》);她們響應“五四”的號召,孤軍奮戰(zhàn),最終獲得了傳統(tǒng)女性向往的經(jīng)濟獨立和人身自由,卻以孤獨一生為沉重的代價。徐宛珍為了維持生計,主動當了姨太太(《轉(zhuǎn)變》);“軍師”小劉在激烈抨擊“賢妻良母”后,也成為傳宗接代的工具(《小劉》);她們在現(xiàn)實中痛苦掙扎,在剛剛走向解放的第一步,又回歸家庭,與舊式女性合流。在張愛玲筆下的邱玉清慶幸自己能嫁掉,并且對方有一份殷實的家產(chǎn)(《鴻鸞禧》);上海單純的學生葛薇龍自從邁進梁太太的客廳后,由念書到想嫁人,為著自己的貪念,“只怕回不去了”(《沉香屑第一爐香》);追求自由戀愛的密斯范結婚后卻愉快接受丈夫的一夫多妻制(《五四遺事》);她們最終還是為了經(jīng)濟的需要,重新回歸到傳統(tǒng)的軌道上。若說凌叔華筆下的新女性更多展現(xiàn)了在“五四”風潮中她們的精神苦悶與經(jīng)濟獨立之間矛盾的話,張愛玲筆下的新女性已經(jīng)徹底拋棄了新思想,為著生計的需要,赤裸裸地尋找經(jīng)濟依靠。
就傳統(tǒng)女性而言,也存在不同。在凌叔華筆下,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交替中的富家大小姐把自己一生的夢想都寄托在異性身上,結果夢斷閨閣(《繡枕》);芳影在異性對她殷勤體貼照顧后,頓生愛慕之意,卻原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吃茶》);遵從父母之命嫁入夫家的宛蘭,處處討好他人,自己卻里外不是“人”(《女兒身世太凄涼》);不論是在家中操持家務撫養(yǎng)子女的張?zhí)?《寫信》),還是時刻防范傭人揩油、喜歡傳播閑言碎語的闊太太們(《送車》),最終還是把自己的一生放在丈夫的身上,對新女性既羨慕又對她們嗤之以鼻;她們深受傳統(tǒng)禮教影響,苦守忠貞之名,在“五四”春風的吹拂下,作為“人”的自我意識也漸漸覺醒。在張愛玲筆下為門第所限,鄭川嫦只能做個“女結婚員”(《花凋》);與言子夜相愛的大家閨秀馮碧落,最終嫁給有錢的聶介臣(《茉莉香片》);白流蘇跟了范柳原,“究竟是經(jīng)濟上的安全”(《傾城之戀》);出身于大商家二十三歲就守寡的敦鳳,嫁給五十多歲的米先生,只“為了生活”(《留情》);徹底物質(zhì)主義者梁太太,“依然嫁了一個年逾耳順的富人,專候他死”(《沉香屑 第一爐香》);孟煙鸝愛丈夫,“就因為在許多人之中指定了這一個男人是她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性情寡淡無姿色的五太太一輩子處于“又像棄婦又像寡婦的不確定的身份”(《小艾》);曹七巧被貪圖錢財?shù)男稚┵u到簪纓望族,用金錢一點點鎖上了所有的愛(《金鎖記》);霓喜靠自己的姿色與多個男人姘居,總想做個天長地久的打算卻每每落空(《連環(huán)套》);無論出身高貴與卑下,這些女性沒有絲毫的自我意識,把一切維系在男人身上,竭力尋找一生的依托。
凌叔華筆下的楊媽在盡了媳婦和妻子義務后,念念不忘她作為母親的職責,為兒子不惜搭上老命(《楊媽》);章老太太在自詡完滿的大家族中的光環(huán)中怡然自得豈不知兒孫們勾心斗角,已經(jīng)分崩離析(《有福氣的人》)。如果說凌叔華更多表現(xiàn)了女性的愛與癡愚,而張愛玲更多的是表現(xiàn)母愛的冷漠與自私,讓人觸目驚心。川嫦的母親瞞著私房錢不肯給她買藥,寧可讓她死去;蜜秋兒太太在微笑與無知中親手摧毀女兒的幸福(《沉香屑 第二爐香》);面對即將被趕出家的白流蘇,母親卻要她體諒家人;曹七巧用金子鎖上自己后,不動聲色地扼殺了兒女的幸福;顧曼楨在姐姐與姐夫的合謀下失身后,母親竟然也默許這種關系,還幫著隱瞞真相。
總之,小說描寫了女性各種生活狀態(tài),都提及婦女解放運動的長期性與艱巨性。張愛玲筆下的女性“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赤裸裸地追求婚姻與金錢,丑陋與奴性十足,她們“沒有悲壯,只有蒼涼”;張愛玲繼承和延續(xù)了凌叔華的創(chuàng)作,在批判國民的劣根性的深度上超過了她。但凌叔華的小說還關注現(xiàn)代女性在婚后如何保持新鮮活力、經(jīng)營兩性關系等問題。如果說凌叔華筆下的新舊女性人際關系還是溫情脈脈,更多地突出精神追求的困惑與矛盾的話;那么張愛玲筆下的女性早已知道人性的冷漠與自私,更多地區(qū)性體會到生存的艱難與對物質(zhì)和男性的赤裸裸依附。
2.范圍不同
在“五四”春雷中,當冰心描繪著愛母親、愛兒童、愛自然的絢麗藍圖時,凌叔華回應了冰心“愛的哲學”,用兒童的眼睛去看世界,細膩真實地展現(xiàn)了她們純真、好奇的心靈世界。鳳兒在目睹大家庭內(nèi)部人情世態(tài)后,具有了追求男女平等的朦朧意識(《八月節(jié)》);在目睹新娘前后的變化后,小英由羨慕到困惑到義憤填膺,思想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小英》)。千代子在試圖侮辱支那小腳女人時,卻又被她們吸引,表現(xiàn)出她的單純善良(《千代子》);但在日本當局輿論的“瞞”和“騙”下,又會認同世俗的標準仇視中國人(《異國》)。兒童因襲的傳統(tǒng)精神包袱比較少,充滿童真與童趣,很容易發(fā)現(xiàn)世俗中不平等的現(xiàn)象,追求男女平等,具有鮮明的現(xiàn)代意識,也是挽救社會的一副“靈丹妙藥”,“用童心寫出一批溫厚而富有暖意的作品,正是凌叔華為京派作出的貢獻。”①張愛玲由于成長歷程的特殊性,“不喜歡小孩,小貓小狗她都不近,連對天使她亦沒有好感。”②對于小孩則是“尊重與恐懼,完全是敬而遠之”,認為“我們的精力有限,在世時候也有限……憑什么我們要大量制造一批遲早要被淘汰的廢物?”“我們自己是要死的,可是我們的種子遍布于大地。然而,是什么樣的不幸的種子,仇恨的種子!”③在小說中,我們很少看到她正面描寫小孩。
3.美學風格不同
在凌叔華的筆下不論是蜷伏在“高門巨族”中忍辱、痛苦的“精魂”,還是從“高墻”中走出的“娜拉”,一般生活在花園、客廳、廚房、臥室、學校等狹隘封閉的空間,個個端莊典雅、溫和含蓄,嘴邊“輕輕的顯露一弧笑渦”,臉“微微紅暈起來”,眼睛“似笑非笑”;面對異性,“臉上有些發(fā)熱,舉止極不自然來”;美夢破滅后,大小姐們“只能搖了搖頭”,“嘴邊微微顯露一弧冷冷的笑容”,“雖有煩愁苦悶,但總是優(yōu)雅貞淑”④,符合中國“發(fā)乎情,止乎禮”,“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傳統(tǒng),體現(xiàn)出京派的“節(jié)制和諧”的審美追求。 而張愛玲筆下的女性通常生活在“典型的上海‘弄堂’里石庫門中的舊式房子,或是破敗的西式洋房和公寓”⑤中或香港這樣土洋雜陳的大都市,變換的空間大。在“咿咿呀呀”的蒼涼的胡琴聲中,在“陳舊而迷糊”帶點凄涼的月色中,一個個有著“半透明的輕青的玉”的臉、“滴滴嬌的清水眼”、“纖瘦的腰”和“孩子似的萌芽的乳”的貴族女性出場了。白流蘇終于“有這么圓滿的收場”,但柳原“把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流蘇還是有點悵惘”;葛薇龍如愿以償嫁給喬琪,卻只有“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鄭夫人“總是仰著臉搖搖擺擺在屋里走過來,走過去,凄冷地嗑著瓜子——一個美麗蒼白,絕望的婦人”;帶著黃金枷鎖的曹七巧由一個有著“滾圓的胳膊”的少女到成為一個“骨瘦如柴”、“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的老太太,“鮮艷而凄愴”;憑借“嬰孩的頭腦與成熟的婦人的美”和“嘰嘰喳喳的肉”征服了佟振保的嬌蕊只能是熱烈的情婦,“只剩下一種蒼涼的安寧”。這些出身于破落家族或生活在破舊公寓中的女性雖有著美麗的容顏,通過手段達到或未達到目標,無不體現(xiàn)出一種絕望的蒼涼感,這也契合了張愛玲蒼涼的美學追求。
二
凌叔華和張愛玲在文壇上出現(xiàn)的時間相差不遠,為什么在塑造女性形象方面有諸多差異呢?
1.家庭成長環(huán)境不同
凌叔華出生在一個官宦世家,受父親和繆素筠等著名畫家的影響,形成其古典氣質(zhì);辜鴻銘所推崇的中國理想女性恬靜、羞澀、優(yōu)雅和嫵媚以及貞潔的特征,對她也產(chǎn)生了影響。與陳西瀅結婚時,“父親居然把一個有著九十九間房舍的后花園和其中的二十八間房分給她作陪嫁”⑥。書香門第的出身、雍容富貴的生活環(huán)境、深厚淵博的古典文學素養(yǎng)、敏感細膩的女性心態(tài)、對中庸和諧審美意識的追求形成了她溫文爾雅的淑女性格。雖被父親視為掌上明珠,但由于自小生活在男尊女卑的家族里,妻妾間的爭斗、母親處妾的身份等激發(fā)了她對舊家族的強烈不滿;“五四”新文化思潮的洗禮和所接受的新式教育,以及女性強烈的自尊等都使她成為現(xiàn)代女性。正是古典與新式交融的教育背景,以及她自身的淑女性格使她更親近于“現(xiàn)代評論派”、“新月派”、“京派”,并成為其中的一員。
1920年張愛玲誕生于上海一個衰敗的封建貴族世家,祖母是李鴻章之女,出生時留給她的是一種“郁郁蒼蒼的身世之感”。父親是一個典型的清朝遺老,抽鴉片、娶姨太太,母親曾留學歐洲。父母離異使她過早地嘗到無愛的親情,形成其敏感早熟的性格。早期接觸《紅樓夢》《金瓶梅》等小說,為其創(chuàng)作奠定基礎。曾被繼母虐待,父親毒打,加上母愛的淡漠與在香港靠獎學金生存,以及與胡蘭成失敗的婚姻等經(jīng)歷使她過早意識到金錢的重要。顯赫沒落的貴族出身、敏感早熟的性情、無愛的家庭、慘痛的婚姻等導致她性情孤僻內(nèi)向、冷漠寡情,也使她看清了人性的丑惡,“世上的情感,沒有一樣不是千瘡百孔”。
相對于張愛玲,凌叔華的成長環(huán)境和愛情婚姻可謂一帆風順,這導致她們創(chuàng)作的差異。
2.時代背景不同
1925年在泰戈爾來華的茶會上凌叔華結識了徐志摩等人,成為“現(xiàn)代評論派”一員。在20世紀20年代“女師大風潮”、“三一八慘案”等重大事件和20世紀30年代戰(zhàn)爭頻發(fā)派系激爭的苦難歲月中,凌叔華始終強調(diào)文學與政治、時代的距離,關注貴族女性,推崇古典的審美情愫。
張愛玲生活的20世紀40年代的上海,已被日軍占領,經(jīng)濟急劇衰退,物價上漲,政治氣氛緊張,新文學作家或被拘或者韜光養(yǎng)晦。亂世中人們有一種朝不保夕、生命無常的感覺,加上他們冷漠的金錢關系,及時行樂、個人至上的末世情緒甚囂塵上。張愛玲孤芳自賞的沒落貴族心態(tài)、西式教育、對戰(zhàn)爭由此引發(fā)的社會巨變的虛無感和對物質(zhì)的熱衷等使她更關注現(xiàn)世的安穩(wěn)。
3.地域文化滲透的不同
凌叔華與張愛玲都描寫了都市女性,但由于作家“籍貫之都鄙,固不能定本人之功罪;居處之文陋,卻也影響作家的神情”⑦,導致她們的不同。
縱觀凌叔華的一生,除去小時候與結婚后曾在日本居留,自1946年隨丈夫出任國民黨駐聯(lián)合國文教組織首任常駐代表后,基本上在北京生活。北京作為五朝古都,承襲古代帝都的城市格局,地理環(huán)境相對封閉,典正恢弘的皇家建筑與封閉樸實的平民四合院并存,彌漫著深厚的文化底蘊和渾融的古典主義的氣息,為知識分子提供相對優(yōu)裕、穩(wěn)定的生活環(huán)境,也造就了“現(xiàn)代評論派”、“新月”和“京派”的生成與發(fā)展。凌叔華從小就生活在這里,自然有一種難以割舍的親切之情。
張愛玲除從誕生到離開大陸,在天津、北京居留和在香港讀書的三年外,基本生活在上海。相對于北京那種保守、閉塞帶有農(nóng)業(yè)古國古都的城市形態(tài),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因“內(nèi)以長江溝通內(nèi)陸,旁以海岸聯(lián)系南北,北以港口面對世界”⑧的地理優(yōu)勢迅速崛起,成為以發(fā)達的工商業(yè)和消費文化為內(nèi)核的現(xiàn)代城市。商業(yè)的興盛、消費文化的流行、西方婚戀觀念的傳入等都在客觀上弱化了宗法制農(nóng)業(yè)文明下男人與女人的主奴關系。由于現(xiàn)代都市生活方式及消費文化的出現(xiàn)和盛行,人們普遍地“遵循享樂主義,追逐眼前的快感……崇尚的是追求新事物、新感覺、新時尚”⑨,張愛玲的小說在特殊的時間和地點關注市民的日常生活和世俗人生,迎合了新興市民的口味而大紅大紫。
總之,由于兩位作家成長經(jīng)歷、時代背景和生活地域的不同,也造就了她們在關注女性的側(cè)重點、范圍和美學風格方面大大不同,雖然其女性人物形象在某些方面具有相似性和連貫性。
基金項目:南陽師范學院高層次人才科研啟動費資助項目:在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中穿行——凌叔華小說論(項目編號nytc2004k19)
作者簡介:薛雙芬,文學碩士,南陽師范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師,從事文學藝術研究。
① 嚴家炎:《中國現(xiàn)代小說流派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22頁。
② 胡蘭成:《今生今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51頁。
③ 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藝出版社, 1992年版,第95頁。
④ 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288頁。
⑤ 李歐梵:《上海摩登》,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89頁。
⑥ 傅光明:《凌叔華:古韻精魂》,大象出版社,2004年版,第3頁。
⑦ 魯迅:《魯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32頁。
⑧ [美]羅茲·墨菲:《上海:進入現(xiàn)代中國的鑰匙》,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86頁。
⑨ [英]邁克·費瑟斯通:《消費文化與后現(xiàn)代主義》,劉精明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65頁。
(責任編輯:張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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