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故鄉,六年華屋,匆匆一別俱休”,這是豐子愷在抗戰逃難途中所填《高陽臺》一詞的開頭兩句。1937年日寇入侵,從上海漸逼杭州,隆隆的炮聲震動著豐子愷的故鄉—— 一個有著2500多年歷史、曾經是吳越兩國疆界線的江南小鎮,豐子愷被迫扶老攜幼舉家流亡。山河破碎?;那穑蕡@搖落盡離愁,一個清高淡泊、與世無爭的文人無奈背井離鄉,已是夠辛酸的了。然而更不幸的是,1938年豐子愷逃難至江西萍鄉時,接到朋友從上海發來的信息,得知自己苦心經營了六年的華屋——石門灣“緣緣堂”全部焚毀,一時悲從中來,揮筆寫下了《還我緣緣堂》《告緣緣堂在天之靈》等散文,表達了對緣緣堂徹骨揪心的懷念,憤怒揭露了日本侵略者的罪惡行徑。也許正如魯迅先生所說,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思痛之后的,豐子愷寫于1939年的散文《辭緣緣堂》,不僅在篇幅上遠遠長于前面兩文,而且經過積淀與反思過后表達的情感更為深沉,對于故園生活的描寫也更為細膩,為我們留下了一篇中國文人望鄉之戀的經典作品。
“碧水青山,錯認杭州”,在奔波飄零中,豐子愷的望鄉之戀是如此濃郁,以至于有了錯把異鄉當故鄉的幻覺。然而幻覺過后是更為清醒的比較,《辭緣緣堂》一開篇就毫不掩飾地感嘆:“走了五省,經過大小百數十個碼頭,才知道我的故鄉石門灣,真是個好地方?!笔T灣曾經是春秋吳越爭霸的疆線,“風煙不散英雄氣”,隋唐以后又是千里古運河上第一灣,近代以來則成了“江南富庶地”的代表,康熙、乾隆兩帝在巡視江南時,多次在此登陸。在豐子愷心中,“我的故鄉真是安樂之鄉”,從地理上看,它是如此悠閑而安逸地躺臥在杭(州)嘉(興)湖(州)平原,被四通八達的水網包圍著,“而離開滬杭鐵路三十里”,這恰到好處的“三十里”,也許正體現了一種與喧囂都市不即不離的審美距離吧:太遠離現代文明固然閉塞落后,太近了又會過多染上脂粉與奢靡之氣?!白蛉杖氤鞘?,歸來淚滿襟”,“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中國文人歷來偏愛寧靜而祥和的田園,豐子愷清高淡泊,曾皈依佛教為居士,為文為畫大多雍容有度,于舒緩而質樸的鄉村小鎮生活更有心靈共鳴。
故鄉,既在空間中延展著,也在時間中流動著?!拔覍τ谖覀兊陌矘返墓枢l,始終是心神向往的。何況天時勝如它的地利呢”,春花秋月,潮起潮落,在豐子愷的感受中,故鄉“不知不覺之間寒來暑往,循環成歲……故自然之美,最為豐富;詩趣畫意,俯拾即是。”花開花謝,自然季節的更替也是人文景觀的流變,四時八節的風情習俗獨具江南特色:“故鄉清明賽會、掃墓、踏青、種樹之景,以及綢衫、小帽、酒旗、戲鼓之狀,憬然在目,恍如身入其境?!碧与y在外,居無定所,縱使豐子愷頗具佛家的出世情懷,然而山一程、水一程、山山水水又一程的飄零,風一回、雨一回、風風雨雨再一回的凄寒,也足以令人感傷。而在這揮之不去的傷感中,溫暖的故園情意又何嘗不是一片心靈的慰安的紙花呢?讀《辭緣緣堂》,猶如欣賞一位高明導演的扛鼎之作。在長鏡頭掃描石門灣這個江南小鎮的山水地理、人文風俗之后,豐子愷又用聚焦的特寫鏡頭把我們帶向他身心安棲的家園:在大運河與一條支流的交匯處,青磚黑瓦、朱欄粉墻的緣緣堂“就建在這富有詩趣畫意而得天獨厚的環境中”。緣緣堂,是豐子愷精心營造的杰作,是“靈肉完全調和的一件藝術品”,是他身之所依魂之所歸的地方。從1933年建成到1937年毀于日軍炮火,豐子愷和他的家人在此度過了最為溫暖安逸的五年,也是他一生中創造力最旺盛,作畫最多,著譯最豐的黃金五年。
“兒家住近古錢塘,也有朱欄映粉墻。”石門灣緣緣堂的建成是豐子愷溫暖親情的見證。喬遷新居的那一天,熱切期待的家人與前來助喜的親戚歡呼雀躍,濟濟一堂,“低小破舊的老屋里擠了二三十個人,肩摩踵接,踢腳絆手,鬧得像戲場一般。大家知道未來的幸福緊接在后頭,所以故意傾軋。老人家幾被小孩子推倒了,笑著喝罵。小腳被大腳踏痛了,笑著叫苦?!边@是一段流暢的文字,然而,它又分明是一幅令人眼花繚亂的畫作,亦如豐子愷的漫畫創作,表達得渾然天成,趣味橫生。畫中的每一個人物,無論老少男女都盡情地享受著“最純粹、最徹底、最完全的幸?!?。豐子愷在這兒夢見了自己早逝的父親,“我常常想:倘得像緣緣堂的柴間或磨子間那樣的一個房間來供養我的父親,也許他不致中年病肺而早逝。然而我不能供養他!每念及此,便覺緣緣堂的建造毫無意義,人生也毫無意義!我又夢見母親拿了六尺桿量地皮的情景:母親早年就在老屋背后買一塊地(就是緣緣堂的基地),似乎預知將來有一天造新房子的?!彼谶@兒與“小燕子似的一群兒女”怡然自樂?!靶瞧诹耐砩?,兒童們伴著坐到深夜,大家在火爐上烘年糕,煨白果,直到北斗星轉向”……孩童的真誠、純潔、聰明給了他無窮的創作靈感,也給了他莫大的心靈慰藉。
好的建筑是凝固的音樂,是無聲的詩歌,是物化的心靈。由豐子愷親自繪圖設計的緣緣堂,是他生命情趣和美學理想的一個具體呈現?!熬壘壧脴嬙煊弥袊剑∑鋱怨烫拱?,形式用近世風,取其單純明快”,是一所地地道道的中式建筑,與頗具古風的石門灣和諧一體。“全體正直。高大、軒敞、明爽,具有深沉樸素之美。”只有這樣全體正直、光明正大的環境,“才適合我的胸懷、涵養孩子們好真、樂善、愛美的天性”。大堂高掛近世大儒馬一浮先生題寫的堂額,壁間常懸弘一法師書寫的《大智度論·十喻贊》,書齋陳列圖書數千卷,四壁墨香,軒楹佛趣。豐子愷對緣緣堂的珍惜與喜愛,決非常人可以體察:“但倘使秦始皇要拿阿房宮來同我交換、石季倫愿把金谷園來和我對調,我決不同意?!?/p>
“三五良宵團聚樂,春秋佳日嬉游忙?!痹凇鞍矘分l”的石門,在溫潤靈秀的江南,在魂之所依的緣緣堂,豐子愷一家在這里度過了多少其樂融融的好日子啊。這種溫馨生活的點點滴滴,在戰難避逃的辛酸旅途中時常被咀嚼與回味:“現在漂泊四方,已經兩年。有時住旅館,有時住船,有時住村舍、茅屋、祠堂、牛棚。但凡我身所在的地方,只要一閉眼睛,就看見無處不是緣緣堂。”豐子愷以深情而細膩的筆觸記述了五年來在緣緣堂中的閑適生活與雅致情調:春天,桃花站崗,朱樓映墻,堂前燕子呢喃,窗內有“小語春風弄剪刀”的聲音,“這和平幸福的光景,使我難忘”;夏天,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垂簾外時見人影,秋千架上常聞笑語,“這暢適的生活也使我難忘”;秋天,夜來明月照高樓,樓下的水門汀映成一片湖光,各處房櫳里有人挑燈夜讀,伴著秋蟲的合奏,“這清幽的情況又使我難忘”;冬天,屋子里一天到晚曬著太陽,炭爐上時聞普洱茶香,“這安逸的滋味也使我難忘”。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情往似贈,興來如答,景是情的映照,情是景的生發。這情景交融的緣緣堂,便是豐子愷所獨有的心靈家園,一個淡泊悠然、率真本色的中國傳統文人的精神棲憩之地。
“那時我讀書并不拋廢,筆墨也相當地忙”,在濃墨重彩地描繪了緣緣堂的精致生活之后,豐子愷只用短短的一句話交代了自己的讀書與創作。其實,緣緣堂建房所需的六千元資金,全是他用開明書局所贈的一把紅色派克自來水筆,在稿箋上一筆一畫寫出來的。而寓居緣緣堂的五年間,也正是他創作的豐產期。隨筆和漫畫就像是迎風高揚的雙翼,并肩齊發的雙桅船,在中國現代文學史與美術史上畫出了絢爛的一筆。然而,在歷史的風雨滄桑中,豐子愷終究沒能做成現代版的陶淵明與王維,日寇的炮火打破了緣緣堂世外桃源般的寧靜,閑適精致的生活仿佛注定了只能成為永久的回憶。“江南春盡日西斜,血雨腥風卷落花”,詩情畫意的江南在日寇的轟炸與屠殺中淪為血腥之地,一時之間“蘭堂芝閣盡虛無”。豐子愷不得不辭別身心所依的緣緣堂,踏上舉家飄零的逃難之途。
《辭緣緣堂》的下半部分令讀者不勝唏噓,始終貫穿著兩種沖突的張力:一是漸行漸近的劇烈炮聲,一是不舍不離的鄉土之戀?!鞍艘蝗笔缕穑吧虾D鲜幸殉苫鸷A?,我們躲在石門灣里自得其樂”,這并非豐子愷不關心國事,而是實在不忍拋離幸福的家園。當炸彈逼近杭州時,豐子愷依然天真地相信石門灣是世外桃源,“遠離鐵路公路,不會遭兵火。況且鎮小得很,全無設防,空襲也決不會來”,因此“有強大的力系纏我心,使我非萬不得已不去其鄉”??墒牵瑲埲痰那致哉邿o情地擊潰了豐子愷的善良期愿,“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六日,即舊歷十月初四日,是無辜的石門灣被宣告死刑的日子”,豐子愷用了史書的凝重筆墨,把侵略者的暴行定格在了文學的畫圖中。
“清平未識流離苦,生小偏遭破國殃”,棄家之無奈,流離之悲苦,在時隔兩年之后,豐子愷仍然記憶如新:“我們收拾衣物,于傍晚的細雨中匆匆辭別緣緣堂,登舟入鄉。沿河但見家家閉戶,處處鎖門。石門灣頓成死市,河中船行如織,都是遷鄉去的。”“日之夕也,牛羊下刮”,似乎從那久遠的《詩經》時代開始,上蒼便賦予了中華民族這樣的意象:日暮人歸。道理很簡單,夜幕降臨,斜陽垂落,連那高飛的鳥兒都知道該回巢了。獸猶如此,人何以堪?而“傍晚的細雨中”豐子愷卻不得不舉家離鄉!“匆匆”二字,既有對炮聲的恐懼,更有倉促辭別故里的無奈。昔日人煙稠密的石門灣如今“頓成死市”,昔日運河中“船行如織”,是黎民百姓“下鄉,出市,送客,歸寧,求神,拜佛”的安居樂業,今天卻成了逃難遷鄉的狼狽。面對此情此景,豐子愷的佛家心理陡然而起:“我恨不得有一只大船,盡載了石門灣及世間一切眾生,開到永遠太平的地方?!笨墒?,他自己也顛沛流離未能太平,“此去輾轉流徙,曾歇足于桐廬、萍鄉、長沙、桂林、宜山。為避空襲,最近又從宜山遷居思恩。不知何日方得還鄉也?!辈荒芊掂l是痛苦,然而更痛苦的是,那座冥冥之中恍惚經佛祖批準命名的緣緣堂,也終究未能得到佛法的庇佑,于1937年11月在侵華日軍的炸彈下毀于一炬了!“十年一覺杭州夢,剩有冰心在玉壺?!?/p>
重瓣桃花在季節的流轉中落了又開,千年的古運河依然在悠悠流淌。上個世紀80年代緣緣堂得到重建,但是,當年緣緣堂里那些流瀉彌漫的詩情畫意,那些閑適精致的生命情懷,只能留存在我們的遐想中了。
作者簡介:郭持華,文學博士,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趙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