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酸風 膩水 花腥
摘 要:夢窗詞中的“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用“酸”、“膩”、“腥”來修飾“風”、“水”、“花”,大受葉嘉瑩先生的贊賞。認為三字用得精彩,是感性修辭的表現,是夢窗詞具有現代觀的標志。但筆者通過對夢窗詞的細讀,發現這三字的用法普通,既非夢窗首創,也不能給人“強烈新鮮之感受”。
夢窗詞《八聲甘州#8226;陪庾幕諸公游靈巖》中有這樣一句:“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此句大受葉嘉瑩先生的青睞,認為其中的“酸”、“膩”、“腥”三字用得精彩,是感性修辭的表現,是夢窗詞現代化的標志。在葉先生的影響下,研究者講論夢窗的詞語特色時也往往拿出這幾個例子。于是乎這幾個字的精彩就成了學界的定論。葉先生對于夢窗在20世紀的“復出”是很有貢獻的。自從受到王國維等新派學者的批評,夢窗詞的評價進入低谷,研究也備受冷落。葉先生的《拆碎七寶樓臺——談夢窗詞之現代觀》對于引導學界重新關注夢窗詞并用現代文藝學的方法研究它都功不可沒??墒橇硪环矫妫捎谌~先生的巨大影響,人們對她的一些結論不加批判地接受,葉云亦云,平凡處說成偉大,結果又形成了對夢窗的另一種誤解。
葉先生說:“在這二句中,‘酸風’一詞雖非夢窗所自創,而是襲用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中‘東關酸風射眸子’之句,然此二句實在仍能予人以極強烈新鮮之感受。蓋‘風’所予人之感受,原為屬于身體上之觸覺,如‘暖風’、‘寒風’;‘酸’則屬于口舌之味覺,如‘酸梅’、‘酸醋’。然而當吾人嘗味酸的食物之時,牙根口舌之間,自會有一種酸軟難以支持的感覺;此種感覺亦可發生于身體之各部,如腰、腿、眼、鼻之間。今者寒風撲面,乃使人眼鼻之間有酸而欲泣之感;然則此種之風,豈不正可謂之‘酸風’。這種新辭之創造,正由于詩人之一份銳敏的聯想與感受?!薄?花腥)就是夢窗所自創的新詞。因為在傳統上,詩人談到花的氣味,總是用‘芬’、‘芳’、‘馨’、‘香’等字來描寫形容,而談到魚、肉、蝦、蟹等腥臭之物時,總會用‘腥’字,而現在夢窗居然用了‘花腥’二字,這種用字當然不合于理性上慣見習知的用法?!薄案螞r‘腥’字在中國傳統詩歌中,一方面雖不用于單純形容花之氣味,然而另一方面則又確實可用以形容植物草木之氣味,此在南宋詩人尤喜用之。如陸游詩即曾有‘雷塘風吹草木腥’之句,汪元量詩亦曾有‘西望神州草木腥’之句。是‘腥’字不但可用以形容草木之氣味,而且言外更別有戰亂血腥之悲慨。則夢窗之用‘花腥’二字,亦不但非湊韻妄用,其出人意外、入人意中之妙,與其感受之鮮明、含義之深遠,更直使千古亂亡之血腥與今日水邊之花香揉為一體?!雹僭谠u論“膩”字時說:“其用‘膩’字之妙,亦復不僅寫出此水之為濯妝之水而已。夢窗實暗用杜牧《阿房宮賦》‘渭流漲膩,棄脂水也’之句,以兼寓千古興亡之慨……夢窗用杜牧《阿房宮賦》之‘膩’字寫水,與其用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之‘酸’字寫風同妙,皆于用字新穎工妙之外,別具感慨之深意?!雹?/p>
其實,夢窗這三個字的用法很是普通,它們根本不配葉先生的高度贊揚。
眾所周知,“酸風”一詞源于李賀詩。如果“酸”與“風”的組合真的像葉先生所分析的那樣美妙,能“予人以極強烈新鮮之感受”,那么發明創造之功也只能歸于李賀,是李賀的知識產權,與夢窗毫無關系。夢窗只是借用而已。更何況,像夢窗這樣的借用,在宋詞中也不乏其例。如:蔡伸《水調歌頭》:“相逢非草草,分袂太匆匆。征裘淚痕 遍,眸子怯酸風?!笔泛频摹办フ聿怀擅撸镁涫智褰^。一夜酸風閣花,醞江天飛雪”(《好事近#8226;梅花》),劉塤的“酸風泠泠。哀笳吹數聲。碎雨冥冥。泣瑤英。花心路,芙蓉城。相思幾回魂驚。腸斷墳草青”(《湘靈瑟#8226;故妓周懿葬橋南》),張炎的“芳意闌,可惜香心,一夜酸風掃”(《解語花#8226;吳子云家姬,號愛菊,善歌舞,忽有朝云之感,作此以寄》),等等??梢姟八犸L”一詞,在夢窗前后都有人使用。同樣的使用,為何別人的沒有“予人以極強烈新鮮之感受”,唯獨夢窗的才有?這是說不過去的。
另外,我們不難看出,“酸風”一詞的使用,一開始還有李賀的影子,和“眼”(眸子)連用,化用之跡甚明,到后來就變成一個普通的詞了?!丁慈卧~〉語言辭典》解釋“酸風”為:“冷風。冷風刺眼酸痛,因叫酸風。”③“酸風”一詞在宋詩中的使用更多。不難看出,在宋代,“酸風”和冷風一樣沒有什么特別的含義。這正如今天我們說“立體聲”,并沒有誰去思考其中的美學意蘊聲音何以是立體的,道理一樣。
再說“腥”字。夢窗共用“腥”字五次。其中有兩次與水或水族動物有關?!按叱脩蚱煊喂?,素瀾雪濺。東風冷濕蛟腥,澹陰送晝。輕霏弄晚?!?《瑞龍吟#8226;德清清明競渡》)“冰澌細響長橋,蕩波底蛟腥,不 霜鍔?!?《瑤華#8226;分韻得作字戲虞宜興》)前者寫龍舟競渡。因為競渡時攪動水面,所以空氣里充滿了魚腥味。后者用周處斬蛟的典故寫一個宜興的朋友。蛟是水生動物,當然是腥的。這兩例用的都是腥的本義,藝術上也沒有什么特別。認為用法特別的是另外三處“腥”字,它們都與花有關。
紺縷堆云,清腮潤玉,汜人初見。蠻腥未洗,??鸵粦哑嗤铩?《瑣窗寒#8226;玉蘭》)
帆落回潮,人歸故國,山椒感慨重游。弓折霜寒,機心已墮沙鷗。燈前寶劍清風斷,正五湖、雨笠扁舟。最無情,巖上閑花,腥染春愁。(《高陽臺#8226;過種山即越文種墓》)
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幻蒼崖云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八聲甘州#8226;陪庾幕諸公游靈巖》)
第一例寫玉蘭。玉蘭是一種花木,夢窗說它有“蠻腥”。第二例悼念吳越爭霸時越國的大夫文種。說埋葬文種的那個山上花還染有腥味。第三例寫靈巖山上吳王宮人濯妝的地方,脂粉水把花都染腥了。其實,這幾處“腥”雖與花有關,卻不是花本身的氣味,是腥的東西把花染腥了。用一句古語來說就是與鮑魚同化的結果。
說玉蘭有“蠻腥”,并不是夢窗嗅到它有什么腥味,而是就其來源說的。據鄭文焯《手批夢窗詞》:“今吳下有一種玉蘭,花大如盤,與木筆異種,俗呼為西洋玉蘭,蓋來自嶺海者,其香正烈,價亦不貲,疑夢窗所詠此也?!雹茑嵤系倪@個猜測很是契合詞中對玉蘭的描寫。本詞有幾處就顯示了玉蘭的異域色彩:比之為“ 人”,“ 人”是一個水神。還稱之為“??汀?,是海外來客,當然與水有關。而“占香上國”和“悲鄉遠”則突出其外來者的特點。“蠻腥”正是表明它是從南洋來的,是漂洋過海來的。吳蓓也說:“若果如鄭文焯所言題詠之物為產自嶺海的西洋玉蘭,則‘蠻腥未洗’乃為題中之意,理解起來極為順當?!雹輩禽碚f得很對。相信讀本詞的人也都有這樣的感覺。
第二例所寫花的腥味,其實是尸體的腥臭味。葉先生舉的陸游詩是寫隋末戰亂的。隋末天下大亂,死人很多,所以草木都變腥了。汪元量詩寫晉朝的王導,“腥”字的意思相同?!靶取钡倪@個用法極為普通,我還可以舉出一些更有名的例子。如杜甫《垂老別》:“積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睂懓彩分畞y。元好問《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后即事》:“高原水出山河改,戰地風來草木腥?!睂懡鸪臏缤觥6寂c死尸有關。夢窗顯然用的是這個意思。用“草木腥”來表達戰亂時人民的大量死亡在夢窗之前已很普遍,夢窗這里表達文種被殺害的血腥,并無多少新意可言。而且情感的力度也遠不及杜甫和元好問。
第三例的“腥”理解起來有些麻煩。因為它來歷不明。盡管作者說得很明確,是“膩水”把花染腥了,但問題是,“膩水”為什么是腥的?如果是普通的江河水,“腥”我們可以理解為魚類的緣故,如同上文的“東風冷濕蛟腥”一樣。但“膩水”強調的不是魚而是脂粉,脂粉哪來的“腥”味?
我做這樣兩種猜測:一是“腥”相當于“香”。因為龍涎香是鯨魚分泌的,它是香的,同時又是腥的。宋詞就有用“腥云”形容龍涎香的。另外,這個地方可以看作是寫香水溪的。據《吳郡志》卷八:“香水溪在吳故宮中,俗云西施浴處,人呼為脂粉塘。吳王宮人濯妝于此,溪上源至今馨香?!雹抟驗樗芟?,受水的影響花也特別香。二是“腥”可解為“臭”。“腥”與“臭”意義相近,經常聯用,也可替換。比如“臭腐”可說作“腥腐”。“銅臭”有時也可說“銅腥”(“銅腥”也指銅銹的怪味)。如果解為“臭”,這里的“腥”就和“積尸草木腥”意思差不多了,是說昔日倒掉的脂水把花都熏臭了。表現了昔日的奢靡。
以上兩種解釋都是推測,沒有充足的證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腥”不是花本身的氣味,絕對不是夢窗從花上嗅到了什么腥味。因此,說夢窗用“腥”寫花是不合適的。吳蓓說:“腥,原為令人聞之不太愉快的氣味,而在夢窗詞中,則為一種獨特的、警醒人的嗅覺印象,夢窗屢用‘腥’喻代花之氣味,如《高陽臺#8226;過種山》……顯然,這是一種比尋常的花‘香’更能刺激讀者,并佇延讀者審美過程的手法?!雹邊禽砜峙聸]有弄清“腥”的來源。
由此可見,夢窗詞“腥”的用法非常普通,并無特別的藝術創造,是研究者把簡單的東西復雜化了。再就全部宋詞來看,“腥”字用了四十余次,絕大多數用引申義,代指入侵中原的游牧民族。一般稱之“腥膻”、“腥臊”,或“腥霧”、“腥?!?、“腥風”等。如陳亮的名句:“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里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水調歌頭#8226;送章德茂大卿使虜》)張元干的“干戈未定,悲咤河洛尚腥膻”(《水調歌頭#8226;送呂居仁召赴行在所》)等。偶爾也比喻社會上引人爭斗的利益。如:辛棄疾的“勸君且作橫空鶚。便休論、人間腥腐,紛紛烏攫”(《賀新郎#8226;用韻題趙晉臣敷文積翠巖、余謂當筑陂于其前》)。當然也還有表示魚腥的用法。夢窗所用多為本義,不具政治色彩。這與宋詞的主流用法稍有不同。
如果說夢窗的“酸”與“腥”用法普通,那么“膩”字就比較有特色了。不過并不是葉先生所說的感慨。
“膩”本指油脂、油膩。引申為潤澤、細膩。詩文中使用本義不多,多用引申義。潤澤的花葉、光潔的玉、美女的秀發、粉腮都為詩人所愛,都可以用“膩”來形容。這些用法在宋詞中比比皆是。夢窗也莫能例外。
“釵股籠寒,彩燕沾云膩?!?《解語花#8226;立春風雨中餞處靜》)“云膩”實為膩云。《漢語大詞典》解釋為“濃厚的云”。這里比喻美女光澤的頭發。“彩燕”指一種立春日戴在頭上的裝飾品。“膩云”也用來比花草的葉子。如:“繡幄鴛鴦柱。紅情密,膩云低護秦樹。”(《宴清都#8226;連理海棠》)海棠的葉子肥膩有光澤,像云一樣。
“膩粉闌干,猶聞憑袖香留。”(《聲聲慢#8226;陪幕中餞孫無懷于郭希道池亭,閏重九前一日》)膩粉就是脂粉。寫欄桿上還有美人憑欄時留下的脂粉。
“凡花瘦不禁秋,幻膩玉、腴紅鮮麗?!?《惜秋華#8226;木芙蓉》)寫秋天開的木芙蓉。說一般的花都經不起秋,而木芙蓉則到了秋天就幻化出像玉一樣豐滿、潤澤的花朵來。
“香裊紅霏,影高銀燭,曾縱夜游濃醉。正錦溫瓊膩。”(《丁香結#8226;秋日海棠》)本詞寫秋日的海棠卻從春海棠寫起?;貞涀约捍阂官p海棠花邊沉醉的事。最后一句寫花。像是溫暖的錦,像是滑膩的玉。
寫女人、寫花的“膩”也不是夢窗的發明,杜甫就有“紅膩小湖蓮”(《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的詩句。美女光潔的面頰、秀發以及潤澤的花瓣和花葉用“膩”來形容在唐詩中就很普遍。
夢窗用“膩”最成功的還是寫水。上文我說,“膩水染花腥”的“膩水”有可能是用杜牧之典,也有可能是普通的描寫水。因為作者多次寫水用到“膩”字。在作者看來,“膩”是水的一種重要屬性。
“正萬里胥濤,流花漲膩,春共東江。”(《木蘭花慢#8226;餞韓似齋赴江東鹺幕》)本詞餞別一個赴任的朋友。寫春水方漲,水中漂著花瓣,而友人就乘著這樣的水到達他的任所。再如:“霧盎淺障青羅,洗湘娥春膩。”(《拜星月慢#8226;姜石帚以盆蓮數十置中庭,宴客其中》)這一句寫友人院中的荷花。“青羅”喻荷葉。盎中的荷葉像是羅障,把湘娥圍在中間,因為湘娥在洗浴。“春膩”代指春水。湘娥在這樣的春水里洗浴,也讓人聯想到白居易的“溫泉水滑洗凝脂”(《長恨歌》),也突出了湘娥肌膚之美。當然這里“春膩”也可以理解作湘娥的肌膚,喻荷花荷葉。
“翠被落紅妝,流水膩香,猶共吳越?!?《尾犯#8226;贈陳浪翁重客吳門》)“翠被”指荷葉。“紅妝”指荷花。寫深秋時節,荷花枯萎。流水本是膩的,香則是因花。
以“膩”形容水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花的因素。水在荷花的映照下也變“膩”了。荷花本身就是“膩”的。杜甫不就說“紅膩小湖蓮”嗎?更何況有時水里漂著落花,花的“膩”融進了水。二是表現在溫暖季節里水的柔滑。水暖則“膩”,水冷則澀。陸龜蒙有這樣的詩句:“絕澗飲羊春水膩,傍林燒石野煙腥”(《寄懷華陽道士》)寫出了春水的滑膩。而白居易則說:“水泉冷澀弦疑絕?!?《琵琶行》)用水的冷澀屬性比琵琶聲的幽咽??梢娝渚褪菨摹S捎凇澳仭笔菧嘏竟澦奶赜袑傩裕裕炖湟院?,水的“膩”就會消退。夢窗正是這樣寫秋天到來水的變化的:“云影搖寒,波塵消膩,翠房人去深扃。”(《慶春宮》)這里寫冬天或深秋水面的情景。云彩在寒水里搖動,水波已沒有了往日的滑膩,而蓮蓬已落,只有蓮房還在水里立著,一幅衰颯的秋江圖景。水的“膩”會消,花的“膩”也同樣會消。夢窗有一句詞說:“離苑幽芳深閉,恨淺薄東風,褪花消膩?!?《三姝媚#8226;姜石帚館水磨方氏,會飲總宜堂,即事寄毛荷塘》)寫暮春時節,東風吹落了百花?;渥兛荩澳仭币簿筒粡痛嬖凇?/p>
考察一個詩人對某個詞語的使用,不僅要看該作家的作品,同時還要看同時代、前代其他作家的作品,這樣才能看出詩人的用法是否有所新創。夢窗這三個詞的使用在宋代很是普通,根本談不上給人“強烈新鮮之感受”。相比而言,“膩”字的使用還能引人注目。用“膩”寫花、寫人、寫水雖非夢窗首創,但夢窗“膩”字的使用豐富多彩,狀物真切可感。雖然沒有“別具感慨”,倒也清新可喜。
作者簡介:陳昌寧,文學博士,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外訓系副教授。
①② 葉嘉瑩:《迦陵論詞叢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56頁—第157頁,第181頁。
③ 廖 英編,中華書局,2007年版。
④⑤⑥⑦ 吳蓓:《夢窗詞匯校箋釋集評》,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3頁,第3頁,第679頁,第4頁。
(責任編輯:古衛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