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蒼涼 女性 悲劇意識
摘 要:張愛玲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重要的女性作家,她憑借著個性化的體悟和獨到的筆調,創作出一個個格調蒼涼的故事。而這些故事中的女性無論怎么掙扎、怎么拼搏,最終命運都是一樣——蒼涼凄美,沒有出路。本文根據其生活經歷上家族、時代、個人情感不幸的悲劇性特點,在其小說的主題與人物塑造上發現與其相似的悲劇意識風格,進而理解張愛玲對那個時代的思考和觀察。
張愛玲是一位奇特的作家,她以細膩、冷峻的筆觸抒寫了一個個“真實”的故事,刻畫出一個個迷失了精神家園的女性在生活中丑態百出的悲慘世界。她為女性文學掀開了女性心獄充滿瘡痍的一角,由此構成了她小說的凄婉、哀怨、蒼涼的風格。這種風格的形成與張愛玲獨特的人生經歷所形成的獨特精神個性、人生觀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她用自己傳奇式的一生和傳奇性的作品吸引了大批讀者,擁有了眾多的張迷。
一、生活背景鑄成張愛玲小說的悲情基調
1.家庭與個人情感因素的影響
張愛玲有著顯赫的家世,祖父張佩綸是清末“清流派”的重要人物,曾外祖父是近代史上著名人物李鴻章。然而,顯赫的背景,貴族的血統并沒給她帶來多大的幸福。父親是個典型的封建遺少,染有弄風捧月的舊習氣,性格上則是暴戾乖張。母親是清末南京黃軍門的女兒,是一個受西方文化熏陶很深且清麗孤傲的新派女性。夫妻兩人感情不和,在張愛玲很小的時候母親就一個人漂洋過海,到歐洲留學。張愛玲八歲時父母離婚,她一直在父親、后母、姨太太的夾縫中生存,父親曾把她監禁在黑屋子里,揚言要用手槍打死她。“家”,這個本應充滿溫馨和親情的所在,在張愛玲的心中,卻有著“古墓的清涼”,陰冷,黑暗,隱藏著殺機。在孤獨寂寞中長大,她承受著生命的悲哀,感受的是人性的卑劣和彼此間無法溝通的隔膜,過早地體會到親情的虛偽與冷酷,更清醒地認識了世態人情的炎涼、生存的無奈與哀傷,使她對男權統治下的大家庭女性的不幸命運有著透徹的了解,也使她能夠用一種超然、冷漠的態度展示著封建大家庭內部擺不脫男性的奴役支配女性的血淚史。
張愛玲家學深厚,自幼酷愛文學,對《紅樓夢》癡迷有加。自十來歲開始讀《紅樓夢》起,幾乎每隔數年,她都要再讀一遍。以至于后來對《紅樓夢》的熟讀程度,竟到了“不同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的字自會蹦出來”的地步。在近十年的研究、考證中,《紅樓夢》已經這樣融入她的生命和生活之中。1943年至1945年,她出版的小說集《傳奇》和散文集《流言》,最能代表她的創作意識和創作風格,也是她與《紅樓夢》之間淵源關系的確證。不可逃離的困境,無可奈何的式微,無能為力的掙扎,是貫穿于張愛玲作品的深沉悲嘆。因此,可以說,《紅樓夢》中人物的悲劇性塑造或多或少地影響了她作品中的人物形象。
而對張愛玲產生了極大影響的,可以說是與胡蘭成的婚變。在經歷了一場“欲死欲仙”的熱戀之后,她和他走進了婚姻的殿堂。然而,半年后,胡便移情別戀;兩年后,二人徹底分手。本來父母的離異早已在張愛玲的心上投下一片陰影。目睹很多職業女性如蘇青等人的不幸婚姻,面對自己婚姻的失敗,她可能潛意識中有了準備。從她成名后的許多作品來看,她對婚姻一直抱有一種消極悲觀的態度。她筆下的婚姻是無愛的、晦澀的,帶有強烈的悲劇色彩。
如在生活速寫式的小說《等》里,一位太太了解到她的丈夫在內地混得闊了,卻總是不寄錢來:“我早就猜著他一定討小了”,“我也看開了,我是過了四十年的人了”。她愁的是她的頭發脫得不成樣子,問旁邊的太太可有治脫發的方子。“總有一天,她丈夫要回來,不要太晚了——不要太晚了啊!但不要太早,脫了的頭發還沒有長出來。”女性的命運維系在男性身上,女性的快樂便是丈夫的垂憐,她們無休止地等待盼望著丈夫有朝一日能回頭轉意,顧及家中還有一個等待的“她”。這是何等的不幸與悲哀。
2.時代與現實因素的影響
張愛玲所處的是朝不保夕的時代,她的成功出名也是在一個特殊環境里。在香港讀書時,正趕上太平洋戰爭爆發,戰爭結束后,吃盡了苦頭的人們開始拼命抓住生活中更為切實的東西,有的人匆匆結婚,有的人講吃迷穿,樂此不疲。戰爭的特殊環境使人類的本相驟然以某種較平時更觸目的形式暴露在人們面前,這使張愛玲在原有生活體驗的基礎上,更加深了對人生和人性本質的認識,同時,也增加了對人自身的渺小和命運無法把握的體會。柯靈先生曾說:“我扳著指頭算來算去,偌大的文壇,哪個階段都安放不下一個張愛玲;上海淪陷,才給了她機會。日本侵略者和汪精衛政權把新文學傳統一刀切斷了,只要不反對他們,有點文學藝術粉飾太平,求之不得,給他們點什么,當然是毫不計較的。天高皇帝遠,這就給張愛玲提供了大顯身手的舞臺。”張愛玲在《〈傳奇〉再版序》中說道:“個人即使來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里有這惘惘的威脅。”這種意識潛在地影響著她的創作,使她的作品浸透了那樣一種不欲言明的深刻的沒落感。也正是這亂世中的張愛玲形成了她關于社會、人生、歷史、現實種種問題的基本觀點。她以冷峻的,尖銳的、獨到的眼力發現了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人生存目標的缺失,發現了中國人心靈與民族信仰的無所依傍。“總之,生命是殘酷的,看到我們縮小又縮小的愿望,我總覺得有無限的慘傷”,這一內心獨白是其悲劇生命意識的有力注釋。張愛玲的女性小說表現了時代的悲劇,也表現了歷史的悲劇。
二、在人性探索中表現作品的悲劇意識
張愛玲說:“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是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張愛玲的悲劇意識最主要表現在對人性的探索中。她用她奇巧的筆觸為我們揭開生命外表的華美,露出人性深處的陰暗、自私、虛偽、孤獨、冷漠。通過張愛玲的作品,我們觸摸到了人的靈魂陰暗與丑陋的一角。
1.對人性深處的孤獨與丑惡的探索
《金鎖記》中的主人公曹七巧為了生存,為了金錢,甘愿侍候一個殘廢男子,她一生都在為“金錢”而奮斗,沉重的黃金枷鎖壓得她心理畸形。這最終也使她從一個曾有青春的溫情回憶的曹大姑娘變成了陰鷙、兇狠、殘酷得近乎精神分裂或心理變態的老太太。“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殘酷地扼殺了自己的情欲和希望,也無法容忍兒女的生命樂趣。她嫉妒所有人的和睦婚姻,親手扼殺了兒子和女兒的愛情和家庭。她誘使兒女吸毒,以求鎖住他們,她逼兒子供出床笫之事折磨死媳婦。她在原欲的折磨下,毀掉了自己的生命,又拉上了子女作為自己的陪葬品,成了“遺老家庭里一種犧牲品,沒落的宗法社會里微不足道的渣滓”(傅雷語)。七巧的變態令人毛骨悚然。張愛玲圍繞著欲望的沉淪把人性心理的暗角揭示得恐怖不堪,令人不寒而栗。
2.對情愛的虛無和無愛的婚姻的探索
戀愛與婚姻是張愛玲的中心題材。但在她筆下“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男女間無真情,進行著玩世不恭享樂主義的精神游戲。女性所受的教養便是如何去做一個“女結婚員”,她們“以美的身體取悅于人”,全力以赴追求那“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婚姻,“找事是假的,找個人才是真的”,婚姻動機構成了她們生活的主旋律。
《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出身于破落舊家庭,離婚后回娘家,終日被“破落戶”兄嫂冷嘲熱諷,在娘家難以立足。為了出口氣,她以自己的漂亮和名譽做賭注,把尋找經濟靠山作為擇愛的標準和目的。從海外歸來的范柳原的出現似乎是一個轉折的契機,范柳原對白家的六小姐流蘇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稱其為“真正的中國女人”。兩個人開始了互相試探,精刮算計,真真假假的戀愛。在這里,所謂的愛情已經成為了人謀取生存的一種手段,全然褪去了種種美好的神話色彩,只剩下了赤裸裸的虛無與荒涼。戰爭的來臨,香港的陷落成全了流蘇,她終于如愿以償地得到了一樁所向往的婚姻,也一躍成為白公館最令人羨慕的人。但這樁所謂美滿婚姻的促成連流蘇自己都感到迷惘,因為這非但不是流蘇以青春做資本人為努力的結果,而恰恰是她對現實的認命,“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變革……”婚姻本是美好的,但婚姻在張愛玲筆下是無愛的,女人視婚姻為改變現狀的惟一途徑,婚姻對女人而言成了一個金色的鳥籠,是晦澀人生的一場悲哀游戲。
正因為如此,《傾城之戀》中離了婚的白流蘇必須重操舊業——進入婚姻才能擺脫麻煩,《沉香屑 第一爐香》中受過新式教育的葛薇龍的最高愿望也僅是找個愛自己的人結婚而已,《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王嬌蕊,家人把她送到英國讀書,也“無非是為了嫁人,好挑個好的”。這些生活在古老中國屋檐下的最普通的女性,禁錮在婚姻牢獄下的女性,被男性世界所支配和統治的女性,她們全都做不了自己的主,她們被一只巨手扼制著,除了白流蘇被一場“傳奇”成就了一段契約式的婚姻,其他的,如《金鎖記》中的長安,《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煙鸝、嬌蕊及《沉香屑第一爐香》葛薇龍,等等,無一不消失在“蒼涼的手勢”中。
三、在人生感悟中映照小說的悲劇意識
張愛玲的悲劇意識還表現在對人生世界,生命命運的體驗和觀照上。她把感受到的人生融入創作,她的小說處處穿透著一個失落者的人生感悟,痛苦與不安是人生世界的永恒主題。在張愛玲的小說中,我們讀到的不是單純的一個個故事,也不是單純的一種生存狀態,而是一種獨有的憂傷與蒼涼。她筆下的世界充滿了悲劇感、荒誕、畸形,整個世界在某種欲望的誘惑下,彌漫著生之困擾和恐慌。《沉香屑第一爐香》中葛薇龍一步步走進了“鬼氣森然”的“世界”,“中了邪”,“似乎是魘住了”,再也走不出那充滿了“淫逸空氣”的世界。《創世紀》中年老的紫薇靠典當當年的陪嫁物維持全家的生計,貧困、孤獨、子孫的不肖,使她只能無奈地幽憂地嘆息:“也真是個寂寞的世界呀!”身陷“那死的城市”的白流蘇則驚懼于“整個世界黑了一來,像一只碩大無朋的箱子,啪的關上了蓋。”“通入黑暗,通入虛無。”《等》中的童太太“整個世界像是潮抹布擦過”,是無休止的妥協。她們每個人都生活在荒涼和黑暗中,不管如何掙扎,也逃不出時代的夢魘,只能是“碩大無朋的自身和這腐爛而美麗的世界,兩個尸首背對背拴在一起,你墜著我,我墜著你,往下沉”。
張愛玲小說中的人物作為時代的失落者,無法擺脫所依附的那個階級的衰敗的命運,無形中被時代拋棄,成了現實命運的犧牲品。在強大的現實命運前,人不能建立自我完善的人格,只知道自己活著,卻不知道為什么活著、該怎樣活著。在命運面前,只能發出無可奈何的悲嘆:“人生盲目而無知,人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張愛玲是一個具有強烈悲劇意識的作家。她用自己傳奇式的一生和傳奇性的作品演繹了一個個悲劇故事。這種仿佛與生俱來、揮之不去的悲劇意識促使她以近乎冷酷的現實主義手法解剖了人性的卑陋和扭曲,揭示了人生的孤獨漂浮感和生命的虛無幻滅感,從而形成了其小說獨特的悲情的藝術審美感。人生的荒誕和不可理喻,在張愛玲筆下的作品中也展現出了獨特的蒼涼意味。
作者簡介:張惠平,鶴壁職業技術學院教育與文化傳播系副教授,研究方向為現代文學與大學語文教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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