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六七十年代,因物資匱乏,各地鄉下缺醫少藥,赤腳醫生應運而生。他們為鄉親們解決了很多看病難的問題,也因缺乏醫療技術鬧了不少笑話,甚至釀成一些悲劇。我老家的劉朝東就是這樣一個人。
劉朝東身材魁梧,粗腳大手,兩顆向外飛出的大門牙威風凜凜,一說話唾沫星子亂濺,洪亮的桑門像大喇叭。劉朝東既不是杏林世家,也沒有專門拜師學過醫,就連村里的學堂也沒有上過幾天,按理說他怎么也和醫生這個行當掛不上鉤。可是,1974年,劉朝東因祖上三代系貧農,老爹是公社的大隊長,就被推薦到縣上培訓半個月,背上了讓人羨慕的紅十字藥箱,成了農村里的赤腳醫生。
劉朝東一身蠻力,干農活是把好手,給病人打針卻顯得異常吃力。他讓病人脫下褲子,端坐在凳子上,自己半跪著身子,伴隨著呼呼直喘的粗氣完成打針的一系列動作:夾著棉球的手術鉗往病人屁股上一擦,然后用嘴叼住;左手粗壯的大拇指和食指按住病人的屁股,高高翹起3個手指嚴陣以待;右手拿起針,從左手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縫間扎下去;從嘴里取下手術鉗,壓住針腳拔出針頭。針還沒推完,他已經緊張得出了一頭的汗水。整個打針的過程,比過年他幫人家殺年豬還要困難得多。
盡管劉朝東每次打針都小心謹慎,但還是出了問題。這天下午,臨村的兩個孩子慌慌張張地跑來說:“劉表叔,我媽暈針了,請你快點過去看看。”
劉朝東說:“暈針了……是哪個醫生打的?打是的啥子藥水?”
兩個娃娃都爭著說:“就是你昨天打的,我們也不曉得打了啥子藥。”
劉朝東一頭的霧水,心里直嘀咕:啥子鬼藥水這么怪喲,過了一天了才暈?提上藥箱,就跟兩個娃娃跑出了門。
孩子的母親彎著身子,愁眉苦臉,嘴里哼個不停。劉朝東一進門就問病情怎么樣了。孩子的母親說:“病倒好了,就是打針的地方長了個大疙瘩,睡不得,走不得,會不會是暈針了?”
劉朝東叫孩子的母親脫下褲子一看,老天,哪里是暈針嘛,他打針的時候太緊張,針頭扯脫了沒拔出來哩!
盡管劉朝東鬧的笑話被人添油加醋演繹成若干個版本傳到了數百里之外,可是兩年后村里的父老鄉親還是對他刮目相看:“這小子有一手絕活,能醫風濕癆傷。”
鄉下農活重,風里來雨里去,風濕腫痛,肌肉勞損,腰酸背疼的大有人在,劉朝東為他們找到了解除痛苦的良藥——氯化鈣!他常常對人說,這藥太霸道,靜脈注射,一旦漏針,肉就要爛,就連縣醫院的醫生都沒人敢打氯化鈣。
劉朝東用實際行動證明了這一切。他有一根將近1尺長、小茶杯粗的針筒,每次都是使用2至4盒氯化鈣針水,滿滿吸一針筒,讓人望而生畏。每次打針前,他都要做兩項準備工作,一是讓病人吃飽肚子,二是準備一碗白糖水。他一邊往病人胳膊上的靜脈里推,一邊問病人感覺怎么樣。要是病人覺得頭暈、心慌,他馬上停下來,讓病人喝幾口糖水,休息一下繼續推。一針筒推完,少說也要1個小時。
劉朝東確實沒說假話,氯化鈣太神了!一針推下去,上熱到腦殼頂,下熱到腳拇指,疼痛仿佛瞬間就消失了,讓人感到無比的輕松。
這之后,劉朝東名聲大振,很多人專程上門請他醫治風濕癆傷。可是好景不長,沒過三七二十一天,那些讓他已經治愈的病人老毛病又犯了,這才讓他的生意慢慢地淡下來。
1981年6月,縣衛生局的張局長到紅山公社檢查工作,聽說劉朝東用氯化鈣治風濕癆傷的事后,立即趕到了他的家。沒想到,張局長對劉朝東不但沒有表揚,反而指著劉朝東的鼻子足足罵了兩個小時。
劉朝東被罵得目瞪口呆。事后,人們才知道:氯化鈣劑量一般為兩支,劉朝東每次使用的劑量,足以“一針斃命”!
劉朝東嚇出了一身的冷汗,從此不再輕易給病人打針,實在推不過,也只打板藍根、魚腥草、柴胡之類的中草藥制劑。劉朝東開始專心做兩件事:一是推拿按摩。村里偶爾有腦袋昏沉、腹胃脹滿、肋骨疼痛、脖頸僵直的病人,劉朝東就派上了用場。我家表叔體質差,干活易出汗,讓冷風一吹,經常發痧。病一發作,雙手抱著肚,彎著腰,臉色煞白,哎喲哎喲哼個不停,異常痛苦。每每這個時候,婆娘娃兒就往劉朝東家跑。劉朝東一到,表叔的病差不多就好了一半。冷汗淋漓的表叔人經他去一掐一揉一擰一拍,解根鞋帶把手臂一扎,側著身子壓著手臂躺一會兒,幾個臭屁一放,表叔的臉色變好,什么藥也不用吃,就康復了。當然,病人也要付出代價,要么鼻子被他擰得血紅,要么肘彎被他拍得青紫,要么背上讓他刮得青一塊紫一塊。表叔就是這樣,經常是鼻子上、背上的淤血還沒散盡,又有了紫紅色的新印記。
劉朝東在推拿按摩方面最絕的還是放血。風濕癆傷、腰酸腿痛的病人遇上劉朝東出診,都爭著請他到家里拔火罐。劉朝東就地取材,裝鹽的陶罐、瓦罐可以,喝茶的水杯、竹筒也可以,將點燃的草紙塞入罐內,火罐緊貼病灶處,罐內火逐漸熄滅,用力打開火罐,白里透紅的圓圈內是一坨微微隆起的青紫色的肉。他用隨身帶的針或刀往青紫的地方一戳,擠出一些烏血,再讓他拿捏一番,病人就感到輕松了許多。有時也不拔火罐,而是捉住人家的手或腳,捏一陣掐一陣,往人家的手指上腳趾上一戳,放幾滴血。這些做法,雖然不能徹底根治病人的風濕,但效果比當初他推崇的氯化鈣要好得多。
劉朝東潛心鉆研的另一件事是中草藥。大自然神奇無比,生老病死,相克相生,山上的茅草,路邊的野菜,墻角里的蜈蚣,屋檐下的塵土,甚至鍋底那黑黢黢的鍋灰,都是治病的良藥。一個小單方,或許就能治好一場大病。劉朝東在這方面很花了一番工夫。不管是聽來的,還是書上看來的,他通通要實踐。他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本《本草綱目》,那本厚厚的書竟被他那雙捏鋤頭把的手翻得又黑又破。慢慢地,他也摸索出了一些門道,積攢了一些實用的藥方。每到農閑,他都要一本正經地上山采藥,分門別類地裝在各種袋子里,然后用蜂蜜制成各種藥丸。跌打損傷,風濕癆損;失眠多夢,神經衰弱;清風散熱,祛寒止咳;脾胃不調,飲食不和,等等,都有相應的丸子,效果都不錯。
那一年,我患了嚴重的咽炎,扁桃上看得到明顯的白點。醫生先說是扁桃炎,后又說是咽炎。輸了幾次液,中藥、西藥吃了若干,病還是沒有治好。打針輸液期間還好,可針頭一拔,要不了兩天,一有吞咽的動作,總覺得喉嚨有異物,非常難受。經過兩個月的煎熬,屁股上挨了幾十針,藥也吃了幾十盒,病情不但沒有好的跡象,身上還長了一些又大又紅的疙瘩。醫生說是藥疹,要我停一段時間的藥,觀察觀察再說。恰逢母親的生日,我回家看望母親,老人家得知我喉嚨管疼,馬上讓侄女請來劉朝東,請他給我撿了一劑草藥。說實話,劉朝東那點手藝,兒時我們都領教過,別的不說,單是他給我們種牛痘,就讓我們的手臂感染流膿流血腫了幾個月,心里對他是一百個不相信。可是母親親自熬了藥,我只好服下,沒想到就是這一劑藥,第二天我喉管里的異物竟然像被拈走了一樣輕松。
隨著劉朝東醫術一天天看長,他在村民們心中的地位也一天天提高。家庭不和,鄰里糾紛,子女分家,都愿意請他去做個中人;至于牽線做媒,紅白喜事,殺豬宰羊,更是少不得請他去喝杯老酒。劉朝東成了村里最受尊敬的人。
劉朝東雖然是赤腳醫生,可村里的鄉親誰也離不得他:頭疼發熱找他,跑肚拉稀找他,風濕癆傷找他,傷筋斷骨找他,替人接生還是找他。最有意思的是村里表叔家媳婦生小孩,孩子讓臍帶緊緊纏住脖子,一家人急得團團轉。恰恰遇上劉朝東走親戚回來,沒有接生工具,他操起桌上的飯碗,叭地一聲砸碎,用滾水一燙算是消了毒,就著破碗鋒利的邊把臍帶割斷,救了孩子一命。在村里,不管大病小病,疑難雜癥,只要找到他,不管那病治得好治不好,只要他一到,病人家就有了主心骨。幾十年來,他不知道救了多少人的命。
盡管如此,劉朝東那點醫術還是上不了臺面。他最自豪的是他女兒醫學院畢業,他的衣缽算是有了繼承人。女兒在縣城里開了一家診所,生意非常好,劉朝東老兩口索性把責任田轉包給別人,到城里給女兒幫忙去了。沒想到,女兒寧愿找幾個才從衛校畢業的學生打下手,也不讓爹老子在旁邊插手。用女兒背地里的話說,爹老倌那點手藝,不把病人嚇跑才怪!老伴成天買菜做飯,收拾家務,日子過得還充實;劉朝東每天接送孫子上學,總覺得很失落,成天和那幫老頭吹牛,開口必談行醫之事。
劉朝東進城后,村里的人仍然對他念念不忘,有了大病小病,上了年紀的人都會說:“要是劉朝東在就好了,人家不管白天晚上,隨叫隨到,哪里像現在的醫生,八抬大轎都請不來!”我有個80多歲的伯父,患風濕病多年,經常吃劉朝東的藥,現在一說起藥就發脾氣:“劉朝東當赤腳醫生的時候,我天天吃他的藥,好睡得很。他進城了,我現在只能天天晚上吃止痛片,吃3顆還是痛得睡不著。你說現在是人歪了還是藥歪了?”(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