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0年1月11日下午,在中國人民大學逸夫樓,一場“吳建民外交作品系列”新聞發布會,更像是一場吳建民答記者問。這位前駐法大使、前外交學院院長的開場白不到30分鐘,余下的一個多小時里更是顧不上談作品本身,而是為一個接一個的記者提問釋疑解惑。
世界新格局
吳建民在他的新書《世界大變化》里說,世界范圍內,和平、發展、合作的勢頭正在增強,而冷戰、對抗、沖突的潮流正在減弱。在這一背景下,國際關系的重心正在從大西洋向太平洋轉移,從西方向亞太地區轉移。“中國走到了世界舞臺的中心”。
他建議“走到世界中心”的中國在“統籌國內、國際兩個大局”下,向世界提供更多的公共產品。“第一是和平,中國能否考慮對聯合國維和行動做出更大的支持;第二是發展,我們能不能考慮在促進世界發展方面采取一些更加有力的行動;第三是應對氣候變化,能不能多做一點事情幫助其他發展中國家應對氣候變化的挑戰。”
他還以其在中歐交往中的一次經歷,來說明中國及中國人還需為崛起的大國角色做更多的準備。
他出席奧地利薩爾斯堡的一個國際研討會時,被一名歐洲學者問道:“中國崛起了,中國人的心態怎么樣?”吳建民告訴他,中國人既看到了發展中的困難,也對未來很有信心。“那你們歐洲人怎么看中國呢?”吳建民反問,出乎他意料的是,歐洲朋友用“害怕”形容了中國崛起:“你們太大,你們的增長勢頭太猛,你們和我們不一樣。”
翻譯官
吳建民1939年出生于重慶,7歲時隨父母回到祖籍江蘇南京。1955年考入北京外國語學院,1961年獲得碩士學位,一畢業他就到了第一線。1965年至1971年,他在外交部翻譯室工作期間,給毛主席、周總理、陳毅等老一輩領導人做過翻譯。那時候他參加會議,常常要連續翻譯6個小時,這也給了他一個機會,一個近距離觀察領袖的機會。周總理接見外賓時,總是自己先到,等到中方接見人員到齊了再請外賓。一次,總理在大會堂見外賓,外交部禮賓司的同志向總理報告:中方主人全到齊了,是不是可以叫外賓了?總理眼睛一瞪,說:“什么‘叫’,是‘請’!”一字之差,表現出了總理對客人的尊重。幾十年過去了,總理當時的表情還留在他的腦海中。所以,能在他們身邊,學習他們的言談舉止,對于吳建民來說,真的非常幸運。總理也常被外國人津津樂道。幾十年過去后,當吳建民在法國作大使時,法國人還對他說:“周恩來的眼睛真的是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1971年,他被派到了聯合國。那里是全世界外交官的櫥窗。除了外交官,在那里,每年都能見到幾十個國家元首,可以近距離觀察他們在舞臺上的表現。這個見識的過程也讓他獲益匪淺。
發言人
吳建民是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第九任外交部發言人。在這一方面,錢其琛給了吳建民許多有益的啟示。在每年一度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期間,時為外長的錢其琛都要接受記者采訪。見記者前,錢其琛都會向吳建民了解記者有些什么問題,分析記者為什么提這樣的問題,具體準備錢其琛都親自做,因此他答記者問往往有的放矢,不拖泥帶水。
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也給過吳建民很好的建議。1991年,基辛格到中國參加中美關系的研討會。會議期間,基辛格對吳建民說:召開新聞發布會,不要時間拖得太長。“我舉行的在晚上黃金時段播出的發布會,一次就講三分鐘。”“為什么只講三分鐘?”吳建民問。基辛格說:“你若講長了,給對方選擇的余地就太大了,這樣的話,你想要播出的東西人家就不一定給你播了。”吳建民聽了,覺得基辛格說得有道理。記者追著你,就因為你掌握著新聞資源,如果浪費資源,資源就會貶值。有些你本希望傳布出去的內容,可能就在人家的篩選中被舍棄掉了。
1994年春天,美國國務卿克里斯托弗帶著克林頓的“最惠國待遇”牌和“人權”大棒訪華。作為外交部發言人,吳建民在中國領導人與克里斯托弗會談后舉行了一個“吹風會”。
一位美國記者上來就問:“美方認為其外交官在國外可以隨便、自由會見外國公民,你對此有何評論?”
吳建民答道:“美國有美國的法律,中國有中國的法律。中國不可能同美國一樣。有人總是覺得美國那一套最好,其實不一定。本人在貴國待過10年,我看中國要學美國哪怕是100%的成功,中國也不會太平。美國的無家可歸者有500萬,中國的人口是美國的5倍。諸位想一想,如果2500萬無家可歸者在中國的大城市里到處游蕩,中國還會太平嗎?”
又一位西方記者問:“克里斯托弗訪華你們戒備森嚴,如臨大敵,怕什么?是不是怕你們的政權不穩?”
這個問題倒是吳建民事先沒有想到的,事先也沒有統一回答口徑。吳建民突然想起他在西雅圖親身經歷的事。他說:“1993年11月,我作為中國外交部的工作人員參加西雅圖APEC領導人非正式會談時,有一次我上電梯,正值有一位領導人要走過來,美國的保安便一巴掌把我給推開了。”
記者問:“你抗議了嗎?”
“雖然心里不高興,但我理解保安是在履行職責。”吳建明說,“中國政府沒有什么好害怕的,在世界上我還沒有見過哪個國家,當經濟以兩位數增長時,政府會倒臺。”
出使法國
任駐法大使5年,平均每年演講、參加座談近50場。只因他認定,文化與交流,是外交成功的基石。
“諸位,我到歐洲來后,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如果有人對你說一幢漂亮的房子明天就要塌了,你們一定會把這個人當成瘋子。可是有人用類似的胡言亂語講中國,卻不僅不會被當作瘋子,還會被當成漢學家。”有一次在法國作演講時,吳建民這樣開頭,一下子吸引了全場的注意。隨后,他提醒說:“1989年至1991年,你們的新聞傳媒是怎么評論中國的?‘政府要垮臺,經濟要崩潰,改革要完蛋,內戰將爆發’。可是過了十多年,回頭看看,這些預言不僅沒有實現,而且中國經歷了歷史上最好的發展時期。”
這樣的演講,僅在法國任大使的5 年間,吳建民就做過200多場。在吳建民眼里,文化是外交中值得重視的重要因素,“像杜甫的詩講到的‘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從文化入手,外國人對中國的了解就會慢慢加深”。尤其在法國這樣一個文化底蘊十分深厚的國家。他到任后,先后參與策劃了1999年的“中國文化周”,2000年的“中國文化季”,2003年干脆辦成了更大規模的“中國文化年”。
在吳建民離任前夕,法國總統希拉克向這位大使頒授了“法國榮譽勛位團大騎士勛章”,以此表彰他“為促進法中友好關系和法國人了解中國方面所做出的貢獻”。而這一榮譽,授予一位離任大使,是破天荒第一次。
交流學
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這套6本的吳建民外交作品系列中,《交流學講章》可以說是研究交流學這樣一門學問的教科書。2003年7月,吳建民從置身42年的外交舞臺轉至教育,就任外交學院院長。2005年,吳建民的《交流學十四講》出版后,筆者曾向他討教交流學的有關問題。吳建民不諱言,“中國人不太善于交流。”
交流中最常見絆腳石是文化差異。一個典型的事例是那一次的美國代表團出訪中國山東。行程結束前,美方對中方的熱情接待“非常感謝”。盡管“非常滿意”,但他們并不掩飾遺憾——“我們不能喝酒,為什么非要我們喝呢?而且還要把我們喝趴下。”
交流是一種本領,是通過學習逐漸提高的。這就是他修訂出版《交流學講章》的原因。吳建民不止一次在外事活動中,看到部分中國官員“封閉”的一面。“中國人會交流的太少。”他感慨道。有的中國官員不接受媒體提問;有的中國官員要提前準備答案,不許記者的提問超出采訪提綱。
除了“不敢說話”,吳建民還發現,中國的一些官員“不會說話”,最典型的表現便是“講話拖沓、言之無物、套話連篇”。為此,他特意提出“八股文”要不得。他說,自己在聯合國聽過很多人演講,短句子是有生命力的。比如,“胡錦濤主席在紀念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3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中,用了三個‘不’:不動搖、不懈怠、不折騰,立即博得了全場熱烈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