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選擇

《在這個世上我可以投向誰》

劉聰著

山東畫報出版社2009.12

定價:23.00元

本書寫了張愛玲的苦多樂少、羈旅天涯的人生。她的人生，借用她自己在《傾城之戀》之中所說的:“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讀書還是嫁人

張愛玲中學畢業時，校刊《鳳藻》上為畢業班的同學出了一個問卷調查式的專輯，名為“一碗什錦豆瓣湯”，“豆瓣”是對同學的愛稱，每個同學是一個“豆瓣”，要求每人在一個表格中按要求填寫。其中有最喜歡吃的食物、最喜歡的人、最怕的事、最恨的事、常常掛在嘴上的話、自己的拿手好戲等條目。張愛玲對這件事非常感興趣，據她的同學顧淑琪女士介紹，張愛玲親手為同班的三十幾個同學畫了卡通漫畫肖像，而她所填寫的內容和她的文才一樣惹人注目。在最恨的事一欄中，她寫的是“一個天才的女人忽然結婚”。

寫這句話的時候，張愛玲剛剛17歲，就像她在《天才夢》里所說的那樣，她一直是被身邊的人視為天才的。

由于她上的是女校，缺少和異性相識的機會，這時的她連愛情都沒嘗試過，卻如此斷然地拒絕婚姻。這其中自然有父母婚姻的陰影對她的心理造成了負面影響，也有可能是由于她生命里最親近的兩個女人——母親和姑姑，都是她心目中出色的女人，可是母親的婚姻并沒有給母親帶來幸福，而姑姑年逾三十始終不嫁，這些都會使她視婚姻為畏途。

她自己身邊也有現成的例子。她在學校里有一個要好的同學叫張如瑾，這是一個勤奮刻苦、積極向上的學生，也和張愛玲一樣在寫作上頗有天才，是校刊《鳳藻》的編輯。張愛玲的性格雖然有些高傲又內向，但共同的愛好不免使兩人惺惺相惜，她們常常在一起聊天，談論文學，而兩人出眾的文才，使她倆深受國文教師汪先生的重視。當時兩個人都喜歡通俗小說，對文壇上流行的新文藝腔一向不以為然，但在喜歡通俗小說的問題上，兩個還有些分歧，張愛玲更喜歡張恨水，而張如瑾更喜歡張資平，兩人在一起時就常為這些事爭辯。張如瑾的勤奮使她在中學時就寫出了一部題為《若馨》的長篇小說，這是擅長中短篇小說的張愛玲所力不能及的。這部小說由汪先生推薦給了當時良友圖書公司的著名出版家趙家璧先生，可是不久后掀起的戰事把出版的事情擱淺了。張如瑾只好自費印制幾百冊分贈友朋，張愛玲很喜歡這個輕倩美麗的愛情故事，還特地為她寫了一篇書評發表在校刊上。可是就是這個張如瑾，在畢業后不久就結了婚，文壇上找不到她的蹤跡，她被纏繞進世俗的生活中了，而這也正是大多數女性的最正常的命運。

但張愛玲不要這樣的生活。

中學畢業后，她跟著母親過。對于她的前途，母親提出了很公允的辦法: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話，那就不必讀書了，用學費來裝扮自己;要繼續讀書，就沒有余錢兼顧到衣裝上。

在母親的家里，敏感的張愛玲能感覺出母親為自己作出了一些犧牲，而且一直在懷疑著她是否值得這些犧牲。這讓她自己也時刻懷疑著自己，陷入了過度的自夸與自卑。在這個時候，母親身邊有一個美國男友，張愛玲的投靠，使得一直靠變賣古董維持生計的母親在經濟上和情感上都產生了不少煩惱。

母親男友來訪的時候，張愛玲要避到公寓的屋頂陽臺上，這種多余人的感覺、這種被懸置的狀態，使她時常被淹沒在惶恐焦慮中。

選擇讀書

這個從高門巨族中走來的女孩，有著數不清的親族。她的母親和姑姑曾說走在外國的街頭也會磕頭碰腦地遇到親族中的人。但少女張愛玲置身于如此龐大復雜的血脈網絡中，卻如此孤獨無助。在母親的經濟窘境中，張愛玲漸漸感覺到向母親伸手拿錢的難堪，她說:“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的毀了我的愛。”

這個家對于張愛玲沒有溫暖。她立誓要在工作之后，用還錢的方式了卻她與母親之間的情分。

張愛玲選擇了繼續讀書，只有讀書她的才分才有用武之地。

她有海闊天空的計劃，她想中學畢業后到英國去讀大學，有一個時期還想學畫卡通影片，希望能盡量把中國畫的作風介紹到美國去。她夢想著要比林語堂還出風頭，要穿最別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過一種干脆利落的生活。

母親這時在經濟上并不寬裕，但被女兒的信心和理想鼓舞著，她也開始悉心培養女兒，花錢為她請補習教師。當時英國的倫敦大學在上海設有考場，張愛玲一下子就考取了遠東地區第一名。可是沒想到，全面爆發的二次大戰，使她去英國讀書的夢想夭折了，只好改入香港去讀大學，后來得了兩個獎學金，為母親省下了一點錢，總算可以放肆一下了，就隨心所欲做了些衣服，也算對她不堪回首的中學歲月的補償。

分析張愛玲的情感之路，我們會發現，在她的成長過程中，她經歷了一個親情逐漸褪色的過程，父親的再婚和一次暴戾的舉動，徹底傷害了她的情感，而當她逃到母親家里之后，母親經濟上的困窘使母女兩人之間原本稀薄的愛一點一點地磨損。

少女張愛玲在情感上孤立無援，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

但一個如此敏感的文學少女，在情感上不可能是一片荒漠。

從她在“豆瓣性格”表格中所填的“最喜歡的人”一欄來看，她也和其他同齡女孩一樣情竇初開，她說自己最喜歡的人是“Edward Ⅷ”，也就是英王愛德華八世，他為世人所矚目的真正原因是他的傳奇戀情。這段戀情在當時驚動世界，被稱為“20世紀最轟動的愛情”。因為他所愛的是美國的一個離了婚的平民女子，為了這段愛情，他不惜舍棄王位，在巴黎與愛人結婚。

這份愛情猶如塵世間的一個童話故事，質地清純，完美動人。

如果把它作為一個故事來看的話，也正合了張愛玲在文學創作上的一貫追求，那就是“在傳奇里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面尋找傳奇”。

傳奇里有普通的人，這給傳奇帶上了可親近的真實可感的人間味，而普通人里面的傳奇，則是人間煙火中的仙樂飄飄，平生了一種回味無窮的浪漫。

張愛玲自己本身就是傳奇里面的一個普通人，同時又是普通人里面的傳奇。

她分明是從豪門巨族中走來，但世事無常，她最終卻寄身于無數千篇一律的水泥公寓中，成為自食其力的小市民;她雖然身為一個自食其力、斤斤計較的小市民，卻又以綺麗的才情在文壇上橫空出世，制造了新時代里的傳奇。

集傳奇與普通于一身的張愛玲，曾經說自己在提籃去市場買菜的時候，感受到一種貴族公子落難的浪漫。

邂逅文字情緣

說到張愛玲自己的文字情緣，卻必須從她的燦爛文學路說起。

張愛玲去香港大學讀書以后，在同學們眼中，她仍然是一個落落寡合的人，但她的內心其實是充滿焦灼的。因為她不想早早地結婚，而不想結婚就必須在讀書上展示出自己是可堪造就之材。所以她認真聽課讀書，用心揣摩每一個教授的心思，每次考試成績都非常優秀，以至于一個教了十幾年書的老教授感嘆地說，他從來沒給過學生這么高的分數，張愛玲實在是太優秀了。而她的另一重焦灼還在于母親對她的付出，這是讓她完成學業的保障，可是她總能感覺到身后母親猶豫、裁判的目光。所以她必須努力地證明自己。

然而，人的一切計劃都無法抵抗時代的巨大變化，第二次世界大戰把香港也卷進了硝煙，張愛玲的求學生涯和那個時代一樣支離破碎了。

于是她打道回上海，卻又不甘心就此中止學業，從父親那里拿到學費后，她轉學到了上海的圣約翰大學，但她在這個學校里只呆了兩個月，就輟學回家了。因為她發現這里沒有幾個好教授，呆下去徒然浪費時間，還不如自己到圖書館借些好書讀。而背后另一個原因是錢的困擾。自父母離婚后，向父親和母親伸手要錢都成為一件折磨她自尊心的尷尬事，姑姑雖然一向和她比較親近，但姑姑投資失利，也成了一個靠月薪生活的職業女性，經濟一樣拮據。在這種情形下，她決定從此開始賣文為生，自己掙錢來養活自己。

在香港大學三年的學習為張愛玲打下了非常好的英文根底，三年間她苦練英文，為的是實現自己出國深造的夢想，可是戰爭來了，她的夢醒了，只好拿英文來寫稿賣錢維持生活。她寫了不少英文的散文隨筆和書評影評，寄給《泰晤士報》和《二十世紀》，《二十世紀》的主編盛贊她是個“極有前途的青年天才”，給予重點推介。

但是英文報刊在國內文壇的影響到底有限，張愛玲真正華彩的樂章是用中文打造的。

1943年，23歲的張愛玲寫出了她作為職業作家的第一部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一個發生在現代的卻又古色古香的愛情故事。

這時的張愛玲在文壇上還是一個無名之輩，姑姑非常喜歡她的這部作品，于是通過自己的一個叫黃岳淵的朋友，讓張愛玲捧著這部作品去拜見了《紫羅蘭》雜志的主編周瘦鵑。

從這件事可以見出姑姑的慧眼，因為1943年的中國文壇還籠罩在血雨腥風中，日軍長達六年的軍事侵略，使社會各界都同仇敵愾，文壇上剛烈正氣的抗戰文學被認為是主流文學，纏綿悱惻的情感故事、瑣碎灰暗的家長里短都被視為消極不健康的作品。上海雖然由于有各國租界存在而較少戰火氣，但置身事外的態度多少會遭非議。因此像張愛玲所寫的這篇小說，如果投到一個憂國憂民的刊物上，那就很難出頭。但姑姑別具慧眼地讓她去找周瘦鵑。

周瘦鵑是民國初年名揚一時的鴛鴦蝴蝶派小說家，鴛鴦蝴蝶派又被稱為禮拜六派，因為這一群體中的作者所寫的題材都是鴛鴦蝴蝶式的男歡女愛的作品，情節旖旎，特別適合市民階層的人在禮拜六的時候閱讀消遣，所以又被貶稱為禮拜六派。這一個作家群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曾經遭到新文學家們的激烈批判，認為他們拿文學來作消遣之用，不尊重文學，并且所寫的才子佳人式的小說承繼了舊小說的格調，與新文學的風尚背離。但鴛鴦蝴蝶派的小說并不像新文學家所批評的那樣不堪，這些小說是古典白話小說在現代的自然發展，語言典雅純熟，貼近世俗生活，有豐富可感的人間味，可以代表典型的中國風味，而這些優點也保證了它們在讀者中的魅力，雖然遭受了新文學家們的打擊，卻依然風韻猶存。

張愛玲是一個非常有個性、不肯隨便跟風的作家，她一向對時尚的新文藝腔非常反感，小的時候就喜歡讀《金瓶梅》、《海上花列傳》、《紅樓夢》這樣的古典白話小說，在當時的文壇上，最喜歡的又是張恨水這樣的通俗小說大家，所以她正式創作的第一部小說就彌漫著古典又通俗的氣息。

周瘦鵑最初并沒有把這個高高瘦瘦的青年女子放在眼里，張愛玲告辭之后，他開始在燈下看這部小說，這一番閱讀讓他激動萬分。因為像張愛玲這樣出生于五四前后的青年人，往往對中國傳統文學失去興趣，一味地沉浸在喧嘩的西方文化思潮中，語言都歐化了，生澀難懂，文學品味也在向西方轉移，但張愛玲的小說顯露出很好的傳統文學根底，行文甚至很有紅樓夢的風味，但小說的面貌并不因此而陳舊，相反她對現代物質社會中人的生存狀態了然于心，古典與現代互相調配，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情調，耐人尋味。

于是，周瘦鵑毫不猶豫地把這篇小說發表在《紫羅蘭》的創刊號上，他說:“如今我鄭重地發表了這篇《沉香屑》，請讀者共同來欣賞張女士一種特殊情調的作品，而對于當年香港所謂高等華人那種驕奢淫逸的生活，也可得到一個深刻的印象。”姑姑后來又讓張愛玲專程去邀請周先生到家里喝茶，周瘦鵑欣然前往，以表示對這個難得的創作天才的重視。

這一篇小說在《紫羅蘭》上連載了三期，張愛玲緊接著又送去了她的《沉香屑——第二爐香》，這兩爐香把張愛玲的創作之路燒得紅火異常，在文壇上聲名鵲起。與此同時，她的《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發表在《雜志》月刊上，《心經》、《琉璃瓦》發表在《萬象》雜志上，《封鎖》發表在《天地》雜志上。這些風格獨特的作品在短時間內榮登這幾家刊物之首，極大地吸引了讀者的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