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張青華,生于20世紀60年代,1970年上小學,在部隊大院里長大。現為北京某文化公司副總監,協和慈善基金會《為善》總編。
一個人的童年往往決定著他的一生,可見童年何其重要。
從大的社會背景來講,同時代的人會擁有共同的童年經歷,就像我們上世紀60年代出生的人,都經歷了“文革”、批林批孔、粉碎四人幫、改革開放等重大歷史時期,因而會有著某些共同的社會、文化情結。但從小的背景來說,每個人又有每個人的成長環境,譬如生活在不同的城市,出身于不同的家庭,在不同的學校上學,遇到了不同的人和事,閱讀了不同的書……就像一棵大樹上長出的密密匝匝的葉子,每一片葉子都是不同的。恰恰是“細節”,決定著個體成長中那些最重要的東西。
我的人生序幕是在一個叫老城小學的地方拉開的。
1970年,我7歲,剛上小學,我們全家隨父親調動工作搬遷到黃河故道邊的一個軍隊農場。農場遠離城市,我只能去4公里之外的老城小學上學。至今我還記得第一天去上學的情景:那是個大雪天,7歲的我穿上母親新做的厚重的棉襖棉褲,棉鞋被母親用塑膜包著,整個人就像一個笨重的棉球,一出大門,就陷在一尺多深的雪白的世界里了。就這樣艱難地走過密植的防沙林帶,走過杳無一人的白茫茫的原野,再穿過半個村莊,才終于走進了學校的大門。那一路,對一個一直在城市里生活、剛剛7歲的小女孩兒來說,多么艱難,多么孤單,是學校就在家門口的孩子們所無法想象和體會的。從那一天開始,而后5年間,一個小小的孩童的身影,就伴隨著春夏秋冬的風霜雨雪日出日落,來來往往地行走在這條漫長的小路上。現在想來,恰恰是這樣的童年經歷,奠定了我一生的獨立和堅強。
小時候的我太熱愛上學了,一天都不想曠課,所以路遠、孤單并沒有影響我的學習。我一直是個優秀生,特別是語文,考試成績總是第一名,作文也總是“范文”,被老師拿來念給全班同學聽。至于我的作文為什么寫得好,這或許與孤單有關。因為大院里只有當政委的父親和場長兩人能帶家屬,而兩家的孩子里大一點的哥哥們都留在了城里上中學,妹妹們則還小,大院里只有我這一個上小學的女孩,孤單自然是注定的。還好,孤單的我從書籍中覓到了慰藉。父親從圖書館借回來的書,哥哥的書,學校圖書館里的書,父親每天拿回家來的報紙,就成為我童年生活中的親密伙伴。如饑似渴地,我閱讀了大量的課外書籍,從長篇小說到畫報報紙,再到小人書,幾乎看遍了那個時期能夠找到的所有的讀物。這樣,缺少伙伴的我因為孤單而越發內心豐富。
記得每次坐拖拉機進城,我除了跟著母親去扯花棉布做新衣外,最多的是去新華書店買小人書。等到小學畢業時,我已有整整兩大紙箱子的“藏書”了。小人書內容很豐富,從古代的《三國演義》,到現代的《鐵道游擊隊》;從高爾基的《我的童年》,到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都成為一個小小孩童了解人生和世界的窗口。每打開一扇窗,就會有一束陽光照進心田,孤獨便消融在溫暖中去了。至今想來,還滿心感激那個瘦弱、有眼疾的管圖書室的徐老師,他總是給我留下最好看的書,《海的女兒》就是他推薦給我的,看過后我小小的心里感動不已。也很感激我的母親,她從來沒有打擾過嗜書如命的女兒。常常,我躲在樹林子里一看一天,大人喊吃飯也不應聲,總是忘了幫媽媽照顧妹妹或是干點家務活兒。可是,媽媽非但沒有埋怨,沒有干涉,還時時以作文優異的女兒為驕傲。我至今熱愛閱讀,并由于長期、大量的閱讀讓自己建構起豐富的精神世界,回憶起來,都得益于從七八歲便開始形成的閱讀習慣。我的獨立思考、堅守個性,也都是因了這樣的環境和經歷才造就而成的。在那個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十分匱乏的年代里,我有這樣的閱讀和成長機緣,實在幸運。
還記得小學的每一位老師對我都很好,小學的學習生活也很輕松,基本上是放學回家就可以自由玩耍。我回家后做得最多的事情是練字。字是寫在用完的方格作業本的反面;鉛筆也是用到手捏不住筆頭時才扔掉;文具盒是醫院裝注射針劑的小紙盒子,后來才有了彩色的鐵質小文具盒,也是用到顏色都磨掉露出里面的鐵皮、蓋也合不上了才去換新的,絕不浪費——“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是那個年代人人耳熟能詳的領袖語錄。我還記得,我經常在放學后去樹林子里采蘑菇、摘槐花、捉知了,還捉各種蟲子回家喂雞。很多個夜晚,我跟著父親和很多的人,坐拖拉機進城去聽戲、看話劇。大院里經常放電影,每次,我都是早早地搬了小板凳占據最好的位置。后來有了一臺14寸的黑白電視機,吸引著一個院子里的老老少少。有一陣子,大家一吃完晚飯就去看電視里播放的《朝陽溝》。我還經常跑到操場上看新兵叔叔們練操、打籃球,跑到馬房里去看老孫叔鍘草喂馬,跑到果園和菜園里去看老石叔種菜剪枝。麥收時,我跟著父親站在高高的大型收割機上,看烈日下焦黃色的麥浪在風中搖蕩,一望無際,很是壯觀!童年的玩耍成為我學校之外更大的課堂,教會一個孩子睜開心眼,去感受大自然和周圍生活的萬千氣象,成為一個內心具有豐富情感的人。
那時的物質條件比現在差很多。記得我們幾個家住得遠、中午在學校吃飯的孩子,也就是自己帶兩個饃,饃里夾著母親炒好的醬豆,用格子棉布手巾包好,午飯時,放在老師伙房的大鍋上蒸熱吃。吃過后,就在校園里玩投沙包、跳房子、跳繩、扇紙牌等各種孩子的游戲,我們興致勃勃地玩了一遍又一遍。夏天時,拿塊塑料布,由老師領著,躺在教室的泥地上午睡。冬天,教室里很冷,老師和學生都穿很厚的棉襖棉褲。我當時有一條大紅色的羊毛圍巾,又長又寬又厚,把頭和脖子包得嚴嚴實實,露出胖嘟嘟的小臉。現在看照片,覺得并不好看,但當時那是最漂亮最貴的圍巾了。
鄉村的孩子大都質樸,待人實在,放學后會領著我一起去看人家娶媳婦或是辦喪事,還有幾個晚上去聽過說書。有個女同學對我特別好,每天放學路過她家,她總是從不高的黃土坯院墻上拿給我一塊紅薯或是一個甜瓜什么的,當時那是多好吃的東西!我會讓她看我的小人書,大院里放電影時我會給她占座位。這樣真心質樸的友誼后來回到城里再也沒有遇上過了。
我也總在路上遇見同學,剛從地里割完草往家走,小臉通紅,額上冒著汗,一個大籃子似乎要把小人壓垮,很是辛苦。我也去過同學的家里,看到除了兩張床、一張桌子、幾個小板凳外再沒有什么的貧窮境況。而這樣貧窮人家的孩子卻整天樂呵呵的,把自己很少有的一點好吃的東西給我吃,我因此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親近與友善,心中非常珍惜。
學校還有一個“五七”農場,不大,老師會經常組織學生去除草收割。每年暑假,還要為農場割草積肥。同學們會從老遠的地方割了一車車野蒿野草送到學校去,而我總是割得最多。連續幾年,我四季行走在田間的路上,看到農民們從播種到收割的勞動情景,看到空曠無人的大地上靜靜生長的莊稼,在晨霧或是夕陽中穿越那些一望無邊的樹林子。這些經歷,在我的內心里埋下了濃重的原野情結。對勞動的尊重,與植物的親近,對一切具有質樸人性和自然美感的人和物的喜愛,成為我一生的財富。無論身處何方,我一直保持著質樸真誠的本性,率真的生活。這是童年際遇給我的人生財富。
小學畢業后,我離開了農場去城里上中學,從此告別老城小學,告別了那里的老師和同學們。雖然多次在夢里夢見老城,但再也沒有回去過。奇怪的是,從小學到大學,一路走過來,只有最為遙遠的老城小學記憶猶新,很多老師和同學的音容笑貌至今歷歷在目。對于那個鄉村,那個學校,我只是一個外來的人,一個很偶然地路過暫時停留的人,但那里的一切——樹林、田野、村莊、小伙伴、學校,還有春夏秋冬上學路途中變換更替的自然風景,都成為我精神世界的原鄉。從某種意義上講,農場和老城小學一起成為我人生的出發之地,我一生的底色和基調都是在那里染就的。每當想起,心里仍是感慨萬千。小學的影響,童年的生活,對于一個人一生的意義,說得多重要都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