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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藏英雄巴利祥子

2010-01-01 00:00:00杜文娟
西藏文學 2010年4期

1

今天的太陽真好,溫暖的陽光照耀著整個藏北大地,遠處的昆侖山脈連綿起伏,雪峰也跟著連綿起伏,駝峰一樣,一峰連一峰,一直綿延到天之盡頭。

李狄三走出地窩子,踩著堅硬的礫石地面,向遠處走去,一直走到小腿肚子劇烈疼痛,才搖晃了一下身子,站穩(wěn)。極目遠眺,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巴利祥子的影子,已經(jīng)八天了,巴利祥子怎么還沒有回來。

打獵組外出打獵的時間越來越長,有一次巴利祥子和幾位戰(zhàn)士還出去過十五天,那一次一共打到了五頭野牛,三頭野驢和十多只黃羊,馱運獵物的戰(zhàn)馬和駱駝累得直喘粗氣,到了營地,一個戰(zhàn)士從駝峰上重重摔下,在地窩子躺了兩天,才緩過精神。

現(xiàn)在才八天時間,按說不必著急的,但李狄三總是心神不定,焦慮不安,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慌亂。有好幾次,他都想理出個頭緒,為什么這種情緒如此難耐,如此風激電駭,出膛的子彈一樣,壓都壓不回去。

巴利祥子不會出事的,先遣連也會順利挺進阿里首府噶大克,將五星紅旗插上喜瑪拉雅山,最終解放祖國大陸的最后一塊陸地西藏,眼下的艱難是暫時的。他這樣想著,胸口那股濁氣才慢慢松動,緩緩漫溢,蹦到嗓子眼的心臟好像才回落了一截。

他在原地走了幾步,一轉身看見了營地,營地的一個崗哨上飄揚著一面旗幟,旗幟已經(jīng)不怎么鮮艷大紅了,破損處一長一短兩縷布條越來越細窄。李狄三想,一會兒將旗子取下來,縫補一下,再掛到旗桿上。五星紅旗在祖國大地隨處可見,迎風招展,但這面飄揚在洪荒土地上的紅旗,不但是藏北地區(qū)的第一面紅旗,在整個中國也是獨一無二的,因為這面旗幟是新疆軍區(qū)獨立騎兵師師長授予他們連隊的,不是紅底黃星的國旗,也不是鐮刀斧頭的黨旗,而是一面紅底黃字的旗幟,黃色的幾個大字是——向西藏大進軍。

那是一個多么令人難忘的時刻啊。半年來每當遇到困難的時候,想起出征前的授旗儀式,就激動不已,渾身充滿了力量,正是那些美好的回憶,激勵著全連戰(zhàn)士翻越了好幾座5000米以上的高山達坂,成功穿越萬山之祖昆侖山,從新疆南部來到了西藏北部的改則縣扎麻芒堡。

1950年8月1日,也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23周年的大喜日子,我李狄三不會忘記,咱們進藏先遣連的每一位戰(zhàn)士不會忘記,西藏的歷史不會忘記,中國軍事史也不會忘記,這是我們?nèi)B所有官兵的光榮,也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光榮,這一天,我們踏上了進軍西藏的風雪之路。所以,無論遭遇多大風險,遭受多大磨難,都必須得完成黨中央毛主席“出兵西藏,解放藏北”的光榮使命……

李狄三常常對戰(zhàn)士們這樣講,戰(zhàn)士們似乎也很喜歡聽,聽著聽著臉上就泛起紅光,一掃疲憊和困頓,洋溢著幸福快樂的神情。

有一次李狄三剛講完,巴利祥子就說:李股長,咱們出征的那天,于闐縣普魯村比開齋節(jié)都熱鬧,鑼鼓喧天,人頭攢動,出征門上披紅掛綠,彩旗招展,好幾十面紅旗啊,那可是我二十多年來見到的最壯觀的場面。

衛(wèi)生員徐金金說:到底是生在新疆,長在新疆,沒有見過世面,你若是參加過萬里長征,參加過延安保衛(wèi)戰(zhàn),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就不會這樣少見多怪啦。

連長曹海林立即反駁:小徐,你可別小瞧咱祥子,祥子飛馬揚鞭,馳騁天山,百發(fā)百中收獲獵物的時候,你還在掏鳥蛋削木頭槍玩呢。

大伙兒哈哈大笑,笑聲還沒有落地,巴利祥子又說:咱們136只鋼鐵拳頭頓時舉成一片森林,136個聲音齊聲宣誓——一定不辜負全國人民的期望,不怕一切困難,不怕流血犧牲,挺進藏北,解放阿里。哎呀呀,那一刻,我真是熱血沸騰啊。

副連長彭清云說:是啊,那一刻誰都激動,師長正要宣布出征令的時候,一騎高頭大馬從河灘上飛奔而來,我還以為發(fā)生了什么緊急情況,原來是王震司令員代表兵團黨委和彭德懷副總司令為我們誓師出征發(fā)來賀電,祝我們征途一帆風順。

曹海林說:當時我也很緊張,手心都出汗了,彭副連長剛剛接過師長授給咱們的旗幟,只待出征令一發(fā),咱就躍馬而去,立即出發(fā)了,千萬不敢出事啊。

巴利祥子說:曹連長,你可是新疆起義部隊中響當當?shù)纳駱屖郑砀边B長還是全國特等戰(zhàn)斗英雄,你們還緊張啊,我當時就覺得熱鬧,其它方面考慮得很少,咱先遣連的事反正有李股長、曹連長、彭副連長扛著,我只是一個兵,你們怎么指揮我就怎么行動。

李狄三說:咱們這支騎兵連,雖然在出征前不久才組建,但136人,個個都是百里挑一的精兵強將,每個人都很了不起,都得以一當十,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解放阿里,早日完成黨交給咱們的任務,不辜負進藏先遣連的光榮使命。

彭清云說:祥子,李股長說的對,你現(xiàn)在不是叱咤天山南北的牧民,不是能騎善射的獵手,而是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zhàn)士。

巴利祥子樂呵呵地說:曉得,我現(xiàn)在是咱進藏先遣連的主人,不是天山彩云間的畫眉。

曹海林說:祥子越來越像個詩人,但還得懲罰你一下,給大伙兒唱支歌吧。

李狄三說:曹連長的主意不錯,祥子,就唱上次我教給你們的《兄妹開荒》。

巴利祥子說:我不喜歡《兄妹開荒》,曲調(diào)不優(yōu)美,歌詞也難記,還是唱一首流傳在我家鄉(xiāng)的民歌吧,但不是我們新疆蒙古族的歌曲,是哈薩克族民歌。要是在家鄉(xiāng)就好啦,彈著熱瓦甫,卡龍琴,打起手鼓,還有十二木卡姆,多棒啊,我好久都沒有演唱十二木卡姆了,演唱木卡姆的時候要人多,人越多越出彩。

徐金金說:我們?nèi)B一百多號人還不多啊。

曹海林說:祥子說的是演唱木卡姆的人要多,因為樂器多,聲部多,韻律講究,演奏程序復雜,不是你理解的觀眾多。

徐金金哦了一聲,望著巴利祥子說:祥子原來文能入相,武能為將啊,以后可真要刮目相看你哩。

李狄三說:沒有熱瓦甫、卡龍琴和手鼓,我吹笛子給你伴奏吧。

巴利祥子說了聲謝謝,就喜眉活目地放聲唱了起來。李狄三將笛子放在嘴唇邊,吹了兩次都沒有發(fā)出聲音。上上下下看了一會,才發(fā)現(xiàn)笛子上的薄膜破裂了。他有點惋惜地捏著笛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但李狄三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首歌,從那以后,他也經(jīng)常哼唱這首歌曲。

2

可愛的一朵玫瑰花賽帝瑪麗亞

可愛的一朵玫瑰花賽帝瑪麗亞

那天我在山上打獵騎著馬

正當你在山上歌唱婉轉入云霞

歌聲把我迷了路我從山坡滾下哎呀呀

你的歌聲婉轉入云霞

李狄三情不自禁地唱了起來,唱著唱著,就覺得歌聲沒有巴利祥子那么聲情并茂,歡快昂揚,倒是有幾分悲壯和凄涼,這讓他想起了剛從新疆出發(fā)的那些難忘時光。

那幾天的士氣真高啊,每個人都精神抖擻,生龍活虎。天公也很作美,艷陽高照,秋風送爽,戰(zhàn)士們騎在威風凜凜的戰(zhàn)馬上,駿馬奔馳,身輕如燕,蹄聲嘚嘚,歌聲嘹亮。大家唱著《挺進歌》,歌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連隊中有漢族、藏族、維吾爾族、回族、蒙古族、錫伯族、哈薩克族等多個民族的戰(zhàn)士,大部分漢族戰(zhàn)士不熟悉少數(shù)民族語言,有的少數(shù)民族戰(zhàn)士對漢語也不大精通,但對這首《挺進歌》卻牢記于心,開口就唱。李狄三有時候會沾沾自喜,這首歌的歌詞是自己編寫的,曲調(diào)是《義勇軍進行曲》的曲調(diào)。

旗手的戰(zhàn)馬總是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歌聲也最亮,他一唱,后面的戰(zhàn)士就跟著唱。這是一支長長的隊伍,一百多號人,三四百頭馬匹、駱駝和騾子,武器、物資、糧草都馱在牲畜的背上。三四天以后,歌聲漸漸低弱,到后來笑聲也很少聽見了。

歡快的氣氛是被冰雹砸下去的。

雞蛋大的冰雹噼噼啪啪打在頭上的時候,李狄三才意識到是冰雹,他大聲疾呼:人和馬匹就地臥倒。

李狄三在隊伍的中間位置,副連長彭清云領著小分隊在前面負責偵察,連長曹海林斷后。他的喊聲沒有起到多大作用,因為冰雹打下來的時候,馬鳴、駝跳、騾子跑,加上雷鳴電閃,大有山呼海嘯之勢,他的聲音是那樣微弱,命令是那樣微不足道。他沒有停止奔跑,沒有像自己指揮戰(zhàn)士那樣臥倒,而是滑下馬背,向隊伍前面跑去,一匹馬受了驚嚇,昂頭咆哮,前蹄高揚。他躲閃不及,一頭撞到山石上,眼前一黑,大腦一片空白。沒過多長時間,他聽見重物滾落峽谷的沉悶聲音,騾子狂躁奔騰的聲音,接著是馬匹慘烈的嘶鳴,夾雜著戰(zhàn)士高高低低的叫罵聲。

巴利祥子最先發(fā)現(xiàn)了他,扶他起來,扶了兩次才勉強站穩(wěn)。巴利祥子見他臉上手上沒有受傷,轉身就走。李狄三忍不住哎喲了一聲,巴利祥子聽見了,返回他身邊。這時,李狄三已經(jīng)取下帽子,痛得臉都扭曲了。

巴利祥子向他頭上看了一眼,樂得哈哈大笑:李股長,你都變成公牛啦,頭上一青一紅兩個大包,一左一右,還挺對稱哩。

李狄三說:青包大概是冰雹砸的,紅包是石頭磕的,我啊,要是公牛就好啦,就不怕苦不怕累,過界山達坂就容易了。

巴利祥子說:你就在原地別動,我去找徐金金,給你頭上摸點藥。

李狄三說:千萬別找小徐,他這陣不知忙成啥樣了,這鬼天氣,剛才還晴空萬里,艷陽高照,眨眼功夫怎么就變臉了呢。

巴利祥子說:這就是昆侖山啊,人煙罕見,飛鳥難進,昆侖八月飛雪天,這才是惡劣天氣的開始,要讓我說,以后的路更艱難。李股長,已經(jīng)有人動搖了,說不如返回新疆,西藏那地方寸草不生,天寒地凍,荒涼得鳥都不拉屎,一千多公里路,跑到那里去解放幾個藏族,沒有多大意義。

李狄三說:祥子,話可不能這樣說,紅軍長征的時候比咱現(xiàn)在艱苦得多,前面敵人把守,后面追兵囂張,咱紅軍不是照樣取得勝利了嗎?去年十月一日開國大典,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時候,當時大家激動得熱淚盈眶,流完淚后又歡天喜地,歌聲嘹亮,你難道不記得了嗎?

巴利祥子說:記得啊,怎么會忘記呢,我們雖然身處邊疆,也能感受到祖國的新生。但是,李股長,你是口里人,到高原的時間不長,不知道高原氣候變化多端,忽風忽雨,一會兒熱得汗流浹背,一會兒凍得冰塊一般。人人都說家鄉(xiāng)好,但我對新疆的氣候不敢恭維,何況還是這高聳入云的昆侖山。

李狄三說:不就是圍著火爐吃西瓜嘛,沒有什么了不起的。

巴利祥子一改輕松的神態(tài),嚴肅地說:你說的那是表面現(xiàn)象,說實話,李股長,咱們這次進軍西藏,比萬里長征都艱難,盡管我們只有一千多公里的路程,你要知道,歷朝歷代從西北進入西藏的軍隊還沒有成功的先例。

李狄三對此很清楚,但他不想有人捅破這層窗戶紙,就像心中最隱秘的傷疤,彼此心照不宣,心知肚明,卻不想有人放到桌面上來說。

平時很少見巴利祥子這種神情,便望著他的眼睛,假裝輕松地問:你是說氣候惡劣,行進緩慢嗎?

巴利祥子說:按照上級指示,進軍西藏,不吃地方,可進軍西藏,供給第一。現(xiàn)在是八月初,氣溫還不是太低,十月份以后,大雪就鎖住昆侖山了,咱們這么多人馬,供給保障太難了。

李狄三說:這些不用咱們操心,新疆方面會有駝隊隨后趕來,運來必需品。

巴利祥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沉默下來。

李狄三說:我也知道前面的道路艱險,但咱們必須有必勝的信念,西南軍區(qū)也會有部隊從青海、西康等地進軍西藏,我們從新疆方面進藏,不單是咱們一個連的事,是代表西北軍出征西藏。解放西藏是國家大事,關系到國家統(tǒng)一,領土完整,民族團結,祥子,關于咱們這次進軍西藏,比長征艱難的話不準再說了。

巴利祥子艱難地點了點頭。

一個長長的哭聲傳了過來,接著是一聲連一聲的大呼小叫:不得了啦,電臺還在馬背上,馬被冰雹砸到峽谷底下了。

巴利祥子攙扶著李狄三走到峽谷跟前,伸長脖子向下看,谷底黑黢黢的,怎么看也看不清峽谷有多深。巴利祥子感到一陣顫抖,低頭看自己的手,顫抖不是來自自己,而是來自李狄三。

他緊緊握住李狄三的手,李狄三意識到了什么,松開巴利祥子的攙扶,對趕來的曹海林說:無論如何也要把電臺找到,沒有電臺,就是取得多大勝利,也不能把喜訊傳遞給軍區(qū)首長,匯報給黨中央毛主席。

這件事過去了很長時間,有一天,巴利祥子看見李狄三一個人在營地外走來走去,就跑到他跟前,將羊角骨做成的煙袋遞給他。

李狄三接過煙袋,深深吸了一口,高興地說:祥子,咱煙葉早就斷頓了,你在哪里找的煙啊,這么香。

巴利祥子頭一歪,神秘地說:你猜猜?

李狄三說:是不是從藏族人手里買來的,或者是從藏族頭人那里搞到的,你可不能違犯紀律,進軍西藏,不吃地方,連糧草都不能從西藏本地購買,煙葉同樣不能從藏族人手里買來,這可是鐵的紀律。

祥子一臉詭秘,笑呵呵地說道:你難道沒有嘗出這美妙的味道嗎?告訴你吧,是兔子糞烤干后和扎麻花卷到一起特制的香煙。

李狄三沒有忍住,頓時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更加大口地吸了一口,微閉眼睛,心滿意足地吐出一圈濃濃的煙霧。末了笑道:祥子啊,等咱們勝利了,回到新疆,給你申請個專利,說不定哪家卷煙廠聘請你當工程師哩。

巴利祥子說:這一次可不是我發(fā)明的,你要幫我申請專利,就申請深山峽谷撈電臺的專利吧。

李狄三說:那次可真是有驚無險,大家把自己的綁腿和繩子連起來,從四十多米深的峽谷找到電臺,幸好電臺被氈子裹得緊,才沒有摔壞,要是出了差錯,哪能順利到達扎麻芒堡啊。現(xiàn)在想起來,還膽戰(zhàn)心驚,后怕得不得了。

巴利祥子說:跟你開玩笑哩,咱們連每個人都是諸葛亮,從新疆到藏北,遇到了多少困難,都是大家一起想辦法解決的,我只是其中一員。

李狄三把煙袋遞給祥子,祥子吸一口,又遞給李狄三,李狄三再吸一口,再遞給祥子。輕輕淡淡的煙霧合著倆人的笑聲,若有若無,時隱時現(xiàn),縹緲在廣闊無垠的藏北高原。

3

巴利祥子沒有及時回到營地的原因很簡單,那就是打到的獵物太多,一時半會運不回去。

此時,他正在遠離改則縣扎麻芒堡一百多公里外的革吉縣境內(nèi)。這是一面陽坡,積雪稍薄一些,三頭野牛躺在地上,子彈擊中的地方,流出許多鮮血,鮮血還沒有來得及溶進積雪,就與冰雪結成了統(tǒng)一聯(lián)盟,紅白分明,成為妖嬈鮮艷的雪域高原的一小部分。

巴利祥子抓起一把雪,吃了起來,眼下,只有雪可以充饑。本來有一捧牛肉干的,剛才被他硬塞給鄂魯新了,他讓鄂魯新騎上馬,趕著駱駝運回獵物,他在這里守著剩下的三頭野牛,沒人看守,會被野獸、禿鷲或者雄鷹吃掉。這可是他和鄂魯新奔波好幾天才打到的獵物,不能輕易失去。

當他吃到第三口雪的時候,忽然聽見身后啪嗒一聲,聲音沉悶而厚重,巴利祥子抓著雪團的手在冷風中不由自主地抖動了一下,雪團順勢掉在地上,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瞬間變成了細雪,即刻恢復到積雪的模樣。他想鎮(zhèn)定下來,沒有成功,試圖再次抓起雪喂到嘴里,也沒有成功。

他沉痛地喚了一聲——賽帝瑪麗亞。

接著,又喚出:賽帝瑪麗亞,賽帝瑪麗亞,你怎么也丟下我走了啊,那么多戰(zhàn)馬、駱駝、騾子都倒斃了,死在了界山達坂、兩水泉、扎麻芒堡,死在了從新疆到西藏的漫漫長路上,長眠在一萬年都結著冰的凍土上。今天,在這曠野無人,寂寞如海的雪原上,連你也不多陪我一會啊。

驀然間,有一縷希望的火焰噴薄而出——或許,心愛的賽帝瑪麗亞沒有死哩。

馬背上的民族對這種啪嗒聲有著與生俱來的敏感,況且自己還是先遣連的一名戰(zhàn)士,先遣連的前身是西北軍區(qū)獨立騎兵師的一個連,他在這個連服役已經(jīng)多時了。騎兵與戰(zhàn)馬常常有著相濡以沫、心心相印的默契,對伙伴的死亡和災難有著神秘的感應和先知。但也有意外的時候,過界山達坂的時候,副連長彭清云的愛騎黑流星就假死過一次,啪嗒一聲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眼睛緊閉,鼻孔喘出的氣瞬間變成了薄霜。彭清云心痛得連連嘆息,正要用雪掩埋,黑流星一聲嘶鳴,一躍而起,發(fā)出更加粗重的喘息,彭清云歡喜得一把抱住黑流星的脖頸,久久不放。

后來,他問過彭副連長,對黑流星的起死回生是否有預感,彭清云莫名其妙地搖著頭。

曹海林說:你以為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敏感得如同一只麋鹿。

巴利祥子喜歡麋鹿的比喻,喜歡森林中所有的精靈。獵豹,麋鹿,旱獺,狐貍,孔雀,錦雞,百靈,雪松,蘑菇,松蘿,玉蘭,梔子,丁香,米蘭,清泉,瀑布……

身處藏北高原,沒有森林,沒有鮮花,沒有松濤陣陣,萬古清泉石上流,能聽到與森林有關的比喻,也是歡暢的。

騎兵連的戰(zhàn)士沒有不喜歡自己坐騎的,喜歡給自己的愛馬取上各種各樣好聽的名字。因為巴利樣子總是曲不離口,開口就唱賽帝瑪麗亞,徐金金說,你的馬兒就叫賽帝瑪麗亞吧。天長日久,賽帝瑪麗亞就被大家叫開了。

由于高寒缺氧,牲畜和人一樣也出現(xiàn)高原反應,戰(zhàn)友的愛騎死了一匹又一匹,賽帝瑪麗亞一直堅強地活著,成為他親密的伙伴和戰(zhàn)友。

那次去三科兒尋找食鹽,他被高原反應折磨得死去活來,在一處巖石邊,從馬背上摔了下來,疼痛使他失去了知覺。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感到了溫暖和柔軟,纏纏綿綿,溫溫情情。原來是賽帝瑪麗亞用它溫柔的長舌挽救了自己的主人。清醒以后,巴利祥子伸出自己還沒有完全柔和的舌頭,也親吻了一下賽帝瑪麗亞的臉頰。

巴利祥子至今還記得追趕叛匪的那個夜晚,心有余悸的原因不是消滅了幾個匪徒,而是對寒冷的刻骨銘心。

那一夜真冷啊,寒風嗖嗖地吹著,雪粒簌簌地打在臉上、身上,能清晰地聽見雪粒從臉上、棉衣上反彈出去的聲音。有一小會兒,他感到體內(nèi)的血凝固了,不流淌了,骨頭縫里冒出許多冰渣子,他努力地使自己一動不動,全神貫注。意識告訴他,稍不注意,就會僵死馬背,或者從馬背上滾落,瞬間被黑夜和寒冷吞噬。后來,實在挺不住了,才讓曹海林把自己捆綁在馬背上,追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才追上匪徒。他把槍架在馬背上,使出渾身力氣,才拉動槍栓,射出子彈。

戰(zhàn)爭取得暫時勝利以后,騎在賽帝瑪麗亞的背上,偶然還能聽見自己骨頭縫里冰渣子發(fā)出的清脆響聲。

賽帝瑪麗亞卻死了。

親愛的賽帝瑪麗亞,你真的死了嗎?

我的伙伴,我的戰(zhàn)友,賽帝瑪麗亞,你不會出事吧?

巴利祥子就這樣反反復復,惶惶恐恐地念叨著。他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在胸前懸了一會兒。才慢慢側過身,忐忑著,不忍心地回過頭。

回過頭以后,才緩緩分開合著的雙手,睜大眼睛,盯著戰(zhàn)友的雙眼。躺在地上的賽帝瑪麗亞,眼睛同樣睜開著,黑白分明的眼睛大而圓潤,水汪汪的,潭水一樣,在棗紅色的鬃毛和潔白的積雪映襯下,嬌媚而光鮮,有著生命特有的機敏和靈性。

但巴利祥子比誰都清楚,這種機敏和靈動已經(jīng)枯萎了,終結了,馬上就成為永恒和亙古。

他在賽帝瑪麗亞的面前蹲下來,褪掉手上的粗線手套,將雙手輕輕地放在賽帝瑪麗亞的眼睛上,一只手捂住一只眼睛。

好久,好久。

他收回雙手,揉搓一陣,感到手上有了一些熱度,再次捂住賽帝瑪麗亞的眼睛,上下左右撫摸了一會。再收回雙手,賽帝瑪麗亞的眼睛才最終閉上。

巴利祥子忽然間哭了起來。他本來不想哭的,因為看見賽帝瑪麗亞的眼簾上掛著兩滴大大的淚珠,晶瑩剔透,閃著寒光,才嗚嗚咽咽,情不自禁地哭出聲來。

他小心翼翼地從馬背上取下馬鞍,從鼻孔中摘掉韁繩,在馬的肩胛部位割下一撮光滑而潔凈的鬃毛,想要把鬃毛綁扎在衣服的扣眼上,手抖動得厲害,綁扎不住,只好把鬃毛揣進衣服口袋。

然后,蹲在馬蹄前,試圖扯掉馬蹄上的皮革,扯了兩下,皮革還在馬蹄上,原封不動。繼續(xù)用力,還是沒有扯掉。

他把周圍的積雪扒到一塊,一點一點掩埋伙伴,邊掩埋邊想,賽帝瑪麗亞也怕冷哩,既然怕冷,就不取掉蹄上的皮革了。這皮子是剛到扎麻芒堡的時候,給賽帝瑪麗亞裹上的。那是在一次打獵途中,發(fā)現(xiàn)它總在原地轉圈,四蹄亂蹬,急躁不安。一檢查,馬蹄血淋淋的,鐵馬掌早被磨掉了。

鄂魯新望了一眼巴利祥子腳上的皮窩子,嘻嘻地笑了一下,馬上從懷里掏出利刀,將野牦牛皮割成小塊,把馬匹和駱駝的蹄子裹了個結結實實。

巴利祥子機械地掩埋著自己的戰(zhàn)友,沒過多長時間,眼前就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墳塋。圍著雪墳轉了兩圈,仔細地檢查了一番,才放心地拍拍手上的雪沫,彎下腰,將臉貼在雪墳上,最后一次親吻了自己的戰(zhàn)友,才舉著尖刀,向三頭野牛走去。

按說在饑寒交迫的時候,吃掉倒斃的戰(zhàn)馬很正常,但他不會剝下它的皮,吃掉它的肉,賽帝瑪麗亞和先遣連眾多的馬匹、駱駝、騾子一樣,為挺進西藏,解放阿里,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如果有一天,他得到了立功勛章,會喜笑顏開地掛在自己的脖子上,而這些說不出話的馬匹、駱駝、騾子,這些默默無聞,與世無爭的戰(zhàn)友們,功臣們,卻不可能得到軍功章,更不會有任何怨言。

他怎么能對自己的戰(zhàn)友下毒手呢。親愛的賽帝瑪麗亞,安息吧。

他得趕緊剝下野牛皮,因為埋葬自己的戰(zhàn)友,耽擱了太多時間,再不剝下牛皮,牛凍僵了,不但皮子剝不下來,肉也分割不開,一頭整牛,是無法運回去的。牛肉運不回營地,戰(zhàn)友們就會面臨斷頓的危險。先遣連的吃穿用度大多來自獵物身上,維系生命的飯食,御寒的衣服,睡覺時墊著的皮子,甚至縫補衣服的骨針,抽煙的煙袋,就連李股長笛子上的薄膜,也取自黃羊腸子的內(nèi)膜。

怎么能讓自己的戰(zhàn)友活活餓死呢,不能,絕對不能。即使自己凍死、餓死、累死,也要把生的希望留給先遣連的戰(zhàn)友。

4

尖刀在牛肉和牛皮間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咔嚓聲,一聲一聲,接一聲,他干得用力而投入。

兩只雄鷹果然飛翔而來,在他和野牛上空盤旋縈繞,大聲鳴叫。他知道,雄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美味,正在祝賀自己的發(fā)現(xiàn)哩。巴利祥子抬頭仰望,雄鷹的翅膀上下扇動,遮蔽了大片天空,陽光被雄鷹遮住的地方,顯出暗色的陰影。

一只雄鷹俯沖而下,差點抓走一串野牛的內(nèi)臟。巴利祥子干脆站了起來,伸出兩只臂膀,圍著野牛亦步亦趨,邊走邊上下扇動臂膀,驅趕麻雀一般。

雄鷹發(fā)出更加劇烈急促的鳴叫,他覺得這是雄鷹在笑話他模仿自己的動作哩,他的樣子一定滑稽可笑,才惹笑了雄鷹。他便停止了扇動臂膀,雄鷹的鳴叫低緩了一些,一只雄鷹向遠處滑翔,收攏翅膀,停在一處有雪蓮的地方。雪蓮淡綠嫩白,明媚嬌美,盛開在銀色的雪地上。停在雪蓮旁的雄鷹沒有一低頭啄食嬌媚的花朵,而是大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注視著他。另一只雄鷹還在頭頂盤旋,一圈一圈,不高不低,沒有俯沖下來的意思,也沒有飛翔而去的征兆。

他知道,在荒原上,野馬、野牛、藏羚羊、雄鷹才是真正的主人,甚至一只野兔,一只旱獺都是有靈性的,這些生靈世世代代,生生不息,在這片屬于它們的領地里,演繹著萬古長青的悲喜劇。他們的到來,打破了古老荒原洪荒混沌的寂靜。

記得剛剛來到扎麻芒堡不久,他跟李股長、曹連長一起去跟阿里首府噶大克代表談判,幾番周折,終于達成了《五項協(xié)議》。協(xié)議用漢文和藏文兩種文字書寫在一塊白布上,返回營地的路上,經(jīng)過一個海子,大家興高采烈,有說有笑,一匹馬大概看見了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或者是一條大魚躍出水面,陽光照在魚鱗上發(fā)出刺眼的光芒,馬匹興奮異常,立即飛奔起來,飛奔的馬一頭撞在曹連長的馬屁股上,馬匹受驚,舉蹄咆哮,曹連長沒有防備,撲通一聲掉進湖水里。曹連長沒有隨機應變地伸出雙臂游泳,以保全性命,而是緊緊抓住協(xié)議書,雙手高高舉過頭頂,敏捷而神速地將協(xié)議書扔到岸上。

當天晚上的黨員會上,李股長用了一個奇怪的詞,大加贊揚了曹連長的這一行為——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祥子對很多漢語中的詞語不熟悉,也不知道其中的含義,但他記住了這個拗口的詞,同時明白了使命高于一切的真正含義。

還有一次,他和副連長彭清云一起去找藏族人,向藏族人宣傳共產(chǎn)黨的政策。在一個山洞附近,發(fā)現(xiàn)了幾頭野驢,他舉起槍就射擊,一連射死了三頭野驢,正要發(fā)射第四槍,彭清云快馬飛來,用自己的槍桿壓下了他的槍口。

巴利祥子回過頭,不解地望著副連長,彭清云努了努嘴。他向那邊望去,這時,他看見了一幕凄慘的畫面。一頭乳房飽滿的野驢躺在血泊中,一只身上還粘著血絲和粘連物的小野驢,用嘴拱著母驢的乳房。小野驢的四條腿非常纖細,顫顫巍巍,搖搖晃晃,拱了幾下,四條腿一歪,整個身子躺臥在母驢的血泊中,嘴唇還高高地吊在母親的乳房上。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端穩(wěn)槍,瞄準了小驢崽。彭清云大喝一聲,忽地舉起槍,一槍托打掉了他的長槍。祥子委屈地望著彭清云。

彭清云說:你看,那母驢已經(jīng)死了,血還汩汩地流著,小野驢來到這個世界上才兩三個小時。

祥子說:我知道這是傷天害理的事,但咱們已經(jīng)斷糧斷鹽一個多月了,大雪封山,馱運隊無法把糧食從新疆運來,要不是這些獵物,先遣連早就全軍覆沒了。

彭清云說:祥子,你說的有道理,要不是你們打獵隊早出晚歸打回獵物,咱們連一天都生存不下去,戰(zhàn)馬一匹一匹死掉,駱駝一峰一峰倒下,飼養(yǎng)騾馬的小王,每次看見馬匹死掉,都大哭一場,死一頭戰(zhàn)馬哭一次,昨天看見徐金金給小王滴眼藥水,那眼睛紅腫得都快流膿了。我心痛啊,一個騎兵連,戰(zhàn)馬死掉,糧食供應不上,誰不焦急,但每樣生靈都有自己的生存空間和生存方式。我們奉命來到藏北,抱著解放阿里的使命而來,對農(nóng)奴來說是福祉。我們?yōu)榱松妫f不得已才獵獲動物,其實對動物是一種強勢侵略,所以,要盡量少傷害它們,尤其是這種幼小的生命。

巴利祥子不大理解副連長的感嘆,他從小就游走天山,與藍天白云為伍,與森林鮮花為伴,和麋鹿羚羊嬉戲,自由奔放,豪爽開朗。在先遣連,他學到了很多知識,也常聽李股長說教,可“強勢侵略”這個詞他還是第一次聽到。

他不大明白副連長的悲憫之心,但從那以后,就不射獵小動物了,經(jīng)過幾個月的狩獵,扎麻芒堡附近的動物逐漸稀少,有的動物非常靈敏,一有動靜,就跑到遠方,或者鉆進山洞。為了打到更多的獵物,儲存下連隊一個冬天的口糧,他和鄂魯新經(jīng)常跑很遠的地方打獵,讓打獵隊的其他同志在營地附近狩獵。

剛開始出來打獵的時候,懷里還揣幾個干馕,餓了吃幾口干馕,渴了吃幾口積雪,白天追蹤獵物,夜晚鉆進山洞歇息。他最怕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打獵,雖然老遠能發(fā)現(xiàn)獵物,卻沒有地方躲避風寒,尤其是大雪紛飛的夜晚,只能蜷縮在雪原上等待天明。身上只有一件破爛不堪的棉衣,腳上是獸皮縫制的皮窩子。連隊只有二三十件補丁摞補丁的衣服了,這些衣服留給外出談判、作藏民工作和打獵的同志穿,其他戰(zhàn)士穿的都是用裝糧食和馬料的麻袋縫補的衣服,或者是沒有制熟的動物皮縫制的衣服,一件衣服往往重達一二十斤。

現(xiàn)在出來打獵,只有干肉可以充饑。連隊已經(jīng)沒有糧食,沒有馬料,沒有食鹽,只有打獵隊打到的獵物。日復一日吃著沒有調(diào)料沒有蔬菜的肉湯,有的戰(zhàn)士一聞到獵物的腥味就嘔吐不止,他同樣吃不下去,可李股長說,吃肉也是任務,維持生命,保存體力,才能進軍阿里首府噶大克,才能解放阿里31萬平方公里的土地。

雄鷹還在頭頂盤旋,他再次仰望雄鷹,心里緊了一下,這只雄鷹肥碩而健壯,喙尖利爪,如果匍匐下來,會把他遮蓋個嚴嚴實實,將他撕個粉碎,雪花一樣拋向天空。

藏北的雄鷹可是常常飛臨天葬臺,啄食人肉的啊。這只雄鷹不會把他和野牛當做天葬臺上的美食吧。

他又望了一眼雪蓮旁邊的那只雄鷹,雄鷹安詳而寧靜,憐憫般地望著他。

不能再拖延時間了,得趕快剝?nèi)ヒ芭Fぃ指詈门H猓⑼旰脽o損地保護好這些牛肉。

5

巴利祥子剝好三頭野牛皮,并且將牛肉分割成幾大塊以后,天邊出現(xiàn)了彩霞,他喘了幾口粗氣,一股熱浪呼之欲出,不用想,就知道又吐血了。

他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吐血,也不想記清楚。有好幾次,鄂魯新都勸他休息,并說要把他的病情匯報給李股長和曹連長,都被他攔住了。他知道衛(wèi)生員徐金金那里只有不多的繃帶和少量藥品,藥品好像跟人和牲畜一樣,也發(fā)生高原反應,到了藏北高原,就失去了功效。有一種藥倒是起作用,那是毛主席送給王震司令員,先遣連出征前夕,王震司令員送給了他們。那是4支盤尼西林,來到西藏快半年了,至今沒有人用過,很多戰(zhàn)士生病的時候都拒絕使用此藥,他自然也不能用的,那是救命藥,得留給最需要的人使用。

藏北大地的冬天很少出現(xiàn)彩霞,颶風和飛雪總是川流不息,紛紛擾擾,久久不肯離去,陰霾和寒冷徹骨徹髓,恨不得將所有生命凍成千年干尸。即使彩霞滿天,依然滴水成冰。

他擦拭了一下嘴唇,嘴唇上發(fā)出咔嚓咔嚓的響聲,聲音雖然細微,他還是聽見了,或者是感應到了。那是自己的血啊,怎么會不知道呢,雖然沒有流淌在血脈中,而是懸吊在嘴唇上的血冰凌,也是從自己身體里流出來的,是身體的一部分,幾分鐘前還在體內(nèi)流動,現(xiàn)在卻成了毫不相干的冰凌。

他將尖刀向下,插在牛皮上。習慣性地摸了摸口袋,口袋里沒有煙袋,煙袋也被他強行送給鄂魯新了,怎么忘記了呢。

一團火紅的云飄了過來,彩霞也跟著飄了過來,整個天空都被五彩繽紛的霞光罩住了,他在牛皮上坐了下來,長時間地望著滿天彩霞,心里溢出一絲甜蜜。多長時間沒有看見這么艷麗的色彩了,多長時間沒有這么仔細地看一看天空和大地了。這些色彩是故鄉(xiāng)萬花盛開的色彩,這些艷麗是天山春天的顏色。

一陣風吹來,他咳嗽了兩聲,這一次咳出的是大口大口的鮮血,他沒有擦拭,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態(tài),他知道自己病得不輕,但沒有想到這么快就將結束生命。他知道自己不甘心,還沒有活夠,還是一株天山上的小雪松,但他現(xiàn)在不是在新疆,而是在西藏,是來解放西藏的,是進藏先遣連的一名戰(zhàn)士。

他想起了翻越海拔6000米以上界山達坂的時候,所有人都發(fā)生高山反應,頭疼欲裂,戰(zhàn)馬鼻孔流血,駱駝急躁得頭撞石頭,戰(zhàn)士們紛紛倒地,李股長也休克過去,但全連136人沒有一個人退縮,能走動的,相互攙扶著艱難行走,走不動的就四肢著地向前爬行,有的戰(zhàn)士或爬上馬背,讓馬馱著走,或拽著馬尾巴,歪歪斜斜向前行進。風一陣雪一陣,呼嘯的風雪刀子一樣割裂著隊伍。徐金金本來已經(jīng)走不動了,在最高的地方幾次都跪倒在雪地上,他沒有繼續(xù)前進,而是掏出竹板,咵嗒咵嗒打起了竹板,打一陣山東快板,再打一陣李股長編的《挺進歌》,徐金金太聰明啦,他竟然把《挺進歌》變成了快板——挺進!挺進!挺進!人民的隊伍到藏北,趕走帝國主義勢力,為了國家統(tǒng)—,實現(xiàn)那共產(chǎn)主義,把西藏建設成美好的家園……

直到大部隊翻過界山達坂,他和副連長彭清云回去尋找徐金金的時候,徐金金還跪在雪地上,棉褲和冰雪結在一起,拽了幾次才把他和冰雪分離。

翻越達坂的時候,他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象,那就是所有共產(chǎn)黨員都主動背起無法行走的戰(zhàn)士,所有戰(zhàn)士不分彼此,互相幫助,互相鼓勵。在進入西藏的長途跋涉中,他一次次被感動,一次次覺得李狄三、彭清云、徐金金這些共產(chǎn)黨員,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有一次,他主動找到李股長,檢討自己以前信口開河、自由散漫的行為,李股長拍拍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說,他很喜歡這種性格。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尊重和喜歡李狄三,只要有時間,總愿意跟李狄三在一起。跟他在一起,有一種被人關心,被人呵護的感覺,他不但是領導,更多的時候像叔叔或者大哥。太陽好的時候,大家坐在一起曬太陽,李狄三就給他們講紅軍過雪山草地的故事,講南泥灣開荒的故事,講毛主席東渡黃河,轉戰(zhàn)西柏坡的歷史,講開國大典的盛況,講完以后,大家總要唱一陣歌。徐金金拿出竹板,隨著節(jié)奏打起來。李股長會吹一口好笛子,笛子的薄膜破損了好幾次,第一次是連長曹海林從黃羊腸子上剝下薄膜作代替品,第二次是徐金金從一味中藥里找出一層薄膜代替,這種替代品總沒有笛子的原來薄膜好使,吹出的聲音總跑調(diào)。他一直想打到一只大一點的旱獺,從旱獺的皮上揭一層透明柔韌的內(nèi)皮代替笛子薄膜,但一直沒有打到這樣的旱獺。

今天這樣劇烈的吐血,還是第一次,他有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預感稍縱即逝,輕松安詳?shù)男那殡S之而來。

這樣氣勢磅礴的彩霞是為他而來的吧,這樣壯美的雪域風景是為他送行的吧。仰望天空,天空還是那樣明艷亮麗,繽紛燦爛。好像少了一樣東西,是什么呢,噢,原來是雄鷹,剛才那只盤旋飛翔的雄鷹怎么不見啦,呵呵,是不是看見這把鋒利的尖刀,被嚇跑啦。

他呵呵地笑出聲來,向遠處望去,大地依然白雪皚皚,銀裝素裹,兩只雄鷹在不遠不近、不高不低的天宇間追逐飛翔。他對著雄鷹吹了一聲口哨,倏忽間生出一絲莫名的感覺。想了想,才明白,原來這種感覺叫感激。

感謝雄鷹,感謝彩霞,感謝雪域高原,在我巴利祥子彌留之際,有雪山陪伴,有雄鷹陪伴,有親愛的戰(zhàn)友賽帝瑪麗亞陪伴,我不孤單了,不寂寞了,就是死,也死在有生命,有聲音的地方,有友情的地方,這是一件多么榮幸,多么美好的事啊。

想著,想著,就開口唱了起來。這是巴利祥子到藏北以后學到的第一首歌曲,本來是用藏語唱的,徐金金教會了他用漢語唱這首歌。

你們是高高的雪山

我們是勇敢的雄鷹

沒有想到在此相會

卻相逢在雪山之巔

讓我們一起祝愿

還會有相逢的時候

預祝吉祥的人們

不會有痛苦和災難

巴利祥子的歌聲婉轉而悠揚,飄蕩在廣闊無垠的雪原之上,華麗得如同彩虹,美艷得如同霞光。

他將這首歌反復吟唱,信徒誦經(jīng)一般,不厭其煩,反反復復,一遍又一遍。邊唱邊扛起一塊塊牛肉,向山下走去。他知道,鄂魯新明天就會趕著駱駝來馱運牛肉,他不想讓鄂魯新和駱駝費時費力爬上這么高的山坡。那些與他們風雪兼程,相依為命的戰(zhàn)馬和駱駝已經(jīng)所剩不多了,它們同樣是英雄,同樣為解放西藏作出過貢獻,同為生命,怎么能太勞駕駱駝和馬匹呢。

他從皚皚白雪的山坡一次次扛起牛肉,走向白雪皚皚的山下。云彩飄走了,彩霞黯淡了,牛肉和牛皮全都扛到山下了。最后一次,他把槍握在手中,撫摸了好一會,才依依不舍地掛到脖子上,拾起賽帝瑪麗亞的韁繩纏在腰上。用了很大力氣,才扛起馬鞍,走了幾步,猛然回過頭,向賽帝瑪麗亞的墳塋走去。在潔白無暇的墳塋前低了一下頭,繞著墳塋轉了一圈,才向山下走去。

這一次,巴利祥子的腳步有些蹣跚,有些緩慢,歌聲也漸行漸遠。

直到滿天繁星,黑夜再次降臨,才把兩張牛皮蓋在早已凍僵的牛肉上,將第三張牛皮裹在自己身上。

這個時候,他停止了誦經(jīng)般的吟唱,自言自語地說道:三頭牛的肉,一個小山堆哩。

他笑了笑,便躺在牛肉和馬鞍之間,一只手放在槍桿上,一只手放在韁繩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睡夢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繁星叢中,頭上,腳上,肩膀上,都長滿了星星,就連每個指頭尖,都有星星在跳躍。隱約間,聽見有巨大翅膀扇動的聲音,有星星歌唱的聲音,有雪蓮開花的聲音。

還聽見了眾多男人的聲音,最后只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那聲音悲悲戚戚,細若游絲。

6

徐金金看見李狄三獨自一人在營地外徘徊,知道他是在等巴利祥子,同時也在為整個連隊擔憂。

從新疆來到西藏,氣候一下惡劣,道路艱險,敵情難測。剛進入藏北,半個月才看到兩個藏族人,兩個孩子。想在西藏站住腳,就要取得藏族人的信任,得到藏族同胞的支持,宣傳工作非常重要。在荒無人煙的藏北高原找人,比內(nèi)地金農(nóng)在河灘上翻找黃金都困難。找到藏族人,消除他們的敵意和誤解是部隊進入藏北的最初任務。

接著是想方設法與阿里噶大克取得聯(lián)系,爭取不費一槍一炮,和平解放阿里。第一次與阿里當?shù)卣蓙淼拇頃妫窃谝粋€空曠的地方搭起的一頂臨時帳篷里,李狄三、曹海林、巴利祥子、藏語翻譯一行幾人,懷揣哈達騎馬而去。副連長彭清云帶一隊人馬,荷槍實彈埋伏在不遠的山后,密切地注視著帳篷里的一舉一動,直到天色漸晚,李狄三脖子上也掛著哈達,與對方代表握手告別。埋伏在山后的戰(zhàn)士才松了一口氣。

接著是更加艱難的唇槍舌劍,李狄三反復給對方講國際形勢,國內(nèi)形式,講共產(chǎn)黨解放西藏的決心。剛開始對方代表非常傲慢,他們覺得自己的人馬比解放軍多,又是在藏北這塊不適合內(nèi)地人生活的地方,缺衣少藥,天寒地凍,解放軍在這里打不了持久戰(zhàn),遲早會撤離藏北,返回新疆。李狄三據(jù)理力爭,不卑不亢,毫不讓步,阿里代表迫于形勢,最終達成先遣連駐守扎麻芒堡等條件,這就是阿里當?shù)卣肀持_地方政府與先遣連簽訂的《五項協(xié)議》。《五項協(xié)議》是人民解放軍進藏史上,與西藏地方政府達成的第一個和平協(xié)議。

李狄三將談判結果通過電臺匯報給新疆和西北軍區(qū),得到連隊暫時駐守扎麻芒堡,等待時機解放阿里的指示。

阿里當?shù)卣坪鯇ο惹策B這么容易取得勝利心有不甘,便要求與先遣連友誼比槍法。李狄三明白對方的意圖,不就是想摸清先遣連的實力嘛,不如將計就計,來他個下馬威,讓對方從此不敢輕視先遣連。第一個上場的是巴利祥子,只見他脫掉棉襖,拾起弓箭,雙腿分開,左手持弓,右手搭箭,弓起箭出,箭箭射中牦牛骨頭。

接著是連長曹海林,他的武器是一只駁殼槍,槍響靶落,彈無虛發(fā)。對方槍手已經(jīng)有人往后退卻,曹海林眼疾手快,作出請的手勢,友好地邀請他們。一個藏兵連發(fā)五槍,子彈出膛,不知去向。引來上百圍觀藏民的哄笑。李狄三乘勝而入,讓人抬來大炮,看熱鬧的人忽地閃開。生活在藏北高原的藏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種武器,藏兵和他們的頭人也沒有見過這種東西,彭清云不慌不忙地走到大炮跟前,舉手投足,穩(wěn)健干練,有人早就在大炮前方堆起石堆,以作炮擊對象。

驚天動地的炮聲第一次在藏北大地響起,藏民和藏兵全都抬起頭,仰望天空。藍天白云,晴空萬里,與方才沒有任何異樣,有人快速蹲下身子,大呼小叫,遭了雷擊一般。接著,又是一聲地動山搖般的巨響。這一次,人們把目光從天空轉移到彭清云身上,隨著驚愕的眼神慢慢移動,才發(fā)現(xiàn)那堆石頭騰空而起,煙塵彌漫,待到塵埃落定,石頭早變成了碎末和粉塵。

賽場的上空長久地飄蕩著驚嘆和歡呼聲。

和阿里當?shù)卣恼勁腥〉昧穗A段性勝利,但李狄三清楚,阿里方面不會輕易放棄他們的利益,一些叛亂分子還在四處逃竄,亂匪隨時威脅著他們和藏族人的生命安全。

斷炊斷糧的危機接踵而至。大雪封山以后,從南疆到藏北的千里馱運線自然中斷,糧食、食鹽、藥品、馬料,什么也運不進來。根據(jù)上級指示,不能從藏族人手里購買任何物資,他們一直堅守著這一規(guī)定。他們在扎麻芒堡挖出了地窩子和壕溝,筑起了崗哨。營地剛剛建起來,連隊就作了分工,除開連隊正常工作和站崗放哨,把人員分成了打柴組、打獵組、馱運組。打柴組主要從駐地周邊打來惟一能當柴燒的毛刺,撿回牛糞,作為連隊煮飯、取暖的燃料。打獵組去野外狩獵,打回獵物,以補充糧食不足之患。馱運組則趕上馬匹駱駝和騾子,從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兩水泉,日夜兼程運來糧食和馬料。這是在大雪封山以前,馱運隊從新疆運來的保障物資,囤積在兩水泉,馱運組又把兩水泉的物資運來扎麻芒堡。到后來,兩水泉也沒有糧食可以運來了。要吃到糧食和食鹽,只能等到來年大地解凍,冰雪消融,馱隊可以翻越昆侖山的時候。那個時候,后續(xù)部隊也會抵達藏北。

后續(xù)部隊將會挺進藏北,支援他們。這成為先遣連每個人心中美好的期盼和無窮的力量。但現(xiàn)在還是隆冬季節(jié),離那個光輝燦爛的時刻還很遙遠。

內(nèi)憂外患使先遣連壓力重重,在李狄三心中,糧食問題是目前的當務之急,但徐金金不這么認為。

徐金金越來越意識到,一場更加可怕的災難已經(jīng)席卷而來,這場災難遠比跟阿里當?shù)卣鳡幇刀罚逊说豆鈩τ埃鷶啻稊嗉Z抗爭,都艱險和困苦。

徐金金每當想起這件事,都不知從何說起。戰(zhàn)士們生病很少跟他提起,也不會跟他要藥,大家都知道他這里幾乎沒有什么藥了,惟一有的就是4支盤尼西林,那種藥消炎功效好,可誰都不會主動用這種藥。他只有從一個地窩子到另一個地窩子,主動查看大家的身體,掌握戰(zhàn)士的體質情況。他知道戰(zhàn)士們有隱瞞病情的習慣,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告訴他,也不會向組織匯報。

還是發(fā)現(xiàn)了三個重病患者,發(fā)現(xiàn)的時候,臉腫得都裂開了口子,全身流黃水。其中一個患者前兩天一連吃了兩條羊腿,從昨天開始卻滴水不沾,怎么勸他都不吃不喝。徐金金把他們的病情匯報給李狄三,昨天晚上黨支部開會,決定給三位患者,每人注射一支盤尼西林。

會上分析可能是一般性的傳染病,要求大家搞好個人衛(wèi)生,勤曬被褥,鍛煉身體。大家一致認為,只要是病,就會有好起來的時候,高原上的天氣都有晴有陰,有風有雨,哪有不生病的人呢。但徐金金畢竟是衛(wèi)生員,雖然沒有上過正規(guī)醫(yī)學院,來到西藏也快半年了,對高原病多少有些了解。頭痛、惡心、雪盲、腹脹、胃痙攣等,都是常見病,有些病可以用藥物醫(yī)治,有些病只能靠心理調(diào)節(jié),天氣暖和,心情平和,可以減緩高原病的發(fā)病率,但這三位戰(zhàn)友的病情,他還是第一次遇見。醫(yī)書上沒有記載,臨床上沒有接觸,甚至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這幾天,他也為自己難受,雙腳腫脹得厲害,雙腿疼痛無力。他知道自己也被病魔纏上了,過不了多久,就會跟這三位戰(zhàn)友一樣,從下到上,全身腫得透亮。人一旦全身浮腫,生命就岌岌可危。這是稍微有點醫(yī)學常識的人都清楚的,他相信李狄三和連隊領導也心知肚明,所以才決定讓他給三位患者注射那彌足珍貴的盤尼西林。

現(xiàn)在,他要把三位戰(zhàn)士拒絕注射盤尼西林的情況匯報給李狄三,同時,也要把自己對這種病的不好預測說出來,不管病情是否得到遏制,他都要盡到一個衛(wèi)生員的職責。

7

三位戰(zhàn)士都沒有在地窩子里,這讓徐金金費解,也在預料之中。

他找到的第一個戰(zhàn)士,想要為戰(zhàn)友們縫補衣服,身邊放了好幾件單衣。戰(zhàn)士的手腫得粗而透亮,已經(jīng)沒有辦法握住針了,抓住衣服的手在空中抖動不已。針是用羊角骨放在開水里煮軟后,磨制成的,又長又粗。線是用羊毛捻成的,比小手指細不了多少。好在縫補的衣服是麻袋片串成的,這樣的針,這樣的線,縫補這樣的衣服還是般配的。

徐金金在戰(zhàn)士跟前蹲下,對他說:縫不了就不縫了,給你打針。

戰(zhàn)士的手里依然抓著舊衣服,不慌不忙地說:我知道是什么藥,你留給最需要的人吧,我不打。

徐金金還想勸說,張了張嘴,沒有說出口。這是一個堅定而倔強的戰(zhàn)士,很有自己的主見,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堅持。這一點,徐金金是了解的。

他在戰(zhàn)士跟前蹲了很長一段時間,戰(zhàn)士知道他的心思,把粗大的手放在徐金金的肩膀上。對他說:金金,你一定要堅持住,你健健康康,大家的身體才有保障。

徐金金點點頭,在戰(zhàn)士肩膀上也拍了拍,對他說:一會兒起來走走,活動一下筋骨。

戰(zhàn)士笑呵呵地說道:放心吧,還沒有解放阿里,我能挺住。

徐金金回了一下頭,看見的是一雙晶瑩剔透的眼睛。他搖晃了一下身子,什么也沒說,背起藥箱就走,生怕晚走一步,自己就會倒下去。

第二個戰(zhàn)士在崗哨上,他在崗哨下一聲一聲地叫那戰(zhàn)士,戰(zhàn)士好像沒有聽見一樣,對他置之不理。他想戰(zhàn)士在執(zhí)行任務,不搭理他很正常,但仔細一看,他是來陪同另一位戰(zhàn)士站崗的。徐金金干脆上到崗哨上,還沒打開藥箱,那戰(zhàn)士已經(jīng)靠在崗哨的土墻上,舉起長槍對準他。

徐金金說:這藥很管用,不痛的,別怕。

戰(zhàn)士哈哈大笑,笑完后對他說:徐大醫(yī)生,咱一個連多長時間啦,你什么時候見我怕過。

徐金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幼稚,賠笑道:支部會決定的,你得用這種藥,我在執(zhí)行任務。

戰(zhàn)士說:你沒看見嗎,我也在執(zhí)行任務,別干擾我放哨。

徐金金知道強行給這位戰(zhàn)士打針是不可能的,便說:我去給李股長匯報。

戰(zhàn)士繼續(xù)笑著說:你給王震司令員匯報,我都不怕,這藥要用在刀刃上。

徐金金知道再說下去也是白費口舌,便下了崗哨,去找第三位患者。

找到第三位患者的時候,他堅定了自己的預測是對的,前所未有的災難真的降臨到先遣連的頭上了。他要把患者的真實情況匯報給李股長,還要把自己的不好預感全都說出來,只有這樣,才對得起救死扶傷的使命,對得起部隊多年來對他的培養(yǎng)。

這位戰(zhàn)士整個身子匍匐在地上,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用力地推動一小捆毛刺。

徐金金走到他跟前的時候,戰(zhàn)士用了很大力氣,才坐直身子,有氣無力地說:金金,巴利祥子回來了嗎?

徐金金也坐在地上,對他說:沒有,大概快回來了吧。

戰(zhàn)士說:金金,我恐怕熬不到祥子回來了,我想把那條野驢尾巴交給祥子,等阿里解放了,祥子回咱家鄉(xiāng)的時候,請他到我家去一趟,親手交給我媽媽。

徐金金想哭,但沒有哭出來,藏北的颶風、雨雪和高海拔早把他們歷練成很少流淚的漢子了。

他清楚這位戰(zhàn)士說的是心里話,是對人世間最后的交代,但他還是習慣性地勸道:不用擔心,你會很快好起來的,會親手把五星紅旗插上阿里首府噶大克的,你那條野驢尾巴油光水亮,真漂亮啊,你媽媽一定會喜歡的。

戰(zhàn)士喘息著說:是啊,做夢都想跨上戰(zhàn)馬,打進阿里城,西藏解放了,就可以回家了。金金,我媽媽煮的手抓羊肉在全村是一絕,祥子吃過后總是念念不忘。

徐金金說:好啊,解放了西藏,咱們一起到你家,祥子喜歡吃什么,我也跟著吃什么,吃了手抓羊肉,吃拉條子,吃了拉條子,再吃烤馕,吃了烤馕,就圍著火爐吃西瓜,讓你媽媽一次忙個夠。

戰(zhàn)士呵呵地笑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就出來了。然后他說:金金,新疆的瓜果真的好甜啊,這會兒,要是能吃上一塊哈密瓜,一串葡萄,或者幾枚巴達木,該多好啊。

徐金金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知道,先遣連的戰(zhàn)士不會講究吃穿,更不會奢望蔬菜和水果,自從到了藏北,能吃上沒有食鹽的馬料和野物肉,能維系生命就不錯了,哪還敢想西瓜、哈密瓜的事啊。一個有理智的生命,不到最后時刻,是不會說出心中愿望的。

徐金金將伸向藥箱的手收了回來。這么珍貴的藥打給一位即將離世的人是否合適。

這個念頭突兀而殘酷。他為有這個想法羞愧難當。不覺輕輕地嘆了一聲。

戰(zhàn)士似乎感到了徐金金的為難,伸出手想要握住徐金金的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這是一雙被毛刺扎得傷痕累累,流著黃水的手。徐金金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去,兩雙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戰(zhàn)士說:金金,我知道自己的命數(shù)已盡,不要為我作難,你就是給我用藥,我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你對李股長說,是我對不起組織,沒有完成任務就先享福去了。

徐金金說:那你先跟我回營地,多休息休息,可能會好起來的。

戰(zhàn)士說:不啦,你先走吧,毛刺在太陽升起來以前很脆,好打,太陽一曬,就變得綿軟,不好打了。咱這鬼地方,一下雪,牛糞也拾不到了,只有毛刺能當柴燒,得多打些。這會兒太陽多好啊,我把剛才打好的毛刺捆綁起來,一點一點運回去。

徐金金說:你這哪是在運柴啊,是爬在地上推著走哩。

戰(zhàn)士說:你別管我怎樣運回去,活一天就得為連隊做點事,不能等死。

徐金金沉默了一下,扛起一捆毛刺就走,身后傳來緩慢而低沉的喘息聲。

8

李狄三多么希望巴利祥子活蹦亂跳地跑到他跟前,跟他一起談天說地,一起吸兔子糞和扎麻花做的香煙,或者把音色不準的笛子遞給他,他吹笛子,巴利祥子唱歌,唱著唱著大伙兒全都聚到一起,獨唱立即變成大合唱,個個臉上洋溢著歡樂的神情。

自己是先遣連總指揮兼黨代表,是先遣連最高領導,以前在獨立騎兵師第一團當過保衛(wèi)股股長,大家習慣性地稱為股長。按說跟巴利祥子沒必要無話不說,但他對祥子有一種說不出的親近感。祥子是少數(shù)民族戰(zhàn)士,生性活潑開朗,無拘無束,能歌善舞,驍勇善戰(zhàn)。祥子二十多歲,自己已人到中年,算得上是兩代人,部隊雖然只講戰(zhàn)友,不講輩分,但跟祥子在一起,有時會想起自己的兒子,特別是祥子哈哈大笑的時候,可愛和單純藏也藏不住,遮也遮不嚴。兒子如果健康成長,現(xiàn)在也十多歲了。自從離開河北老家,轉戰(zhàn)延安,隨三五九旅到新疆,十多年來,戰(zhàn)事頻繁,行蹤不定,很少與家里取得聯(lián)系,也不知道一家人生活得怎樣。

李狄三在原地徘徊,默默念叨:祥子,你可不能出事啊,你是咱連隊最強壯的漢子,你出去才幾天時間,連里已經(jīng)有三位戰(zhàn)士生病了,病得好像還不輕。

剛念叨完,一下子想起祥子走時的樣子,心里忽然悲涼起來。喔,祥子近來也不強壯了,臉跟刀子削了一般,顴骨凸出,鼻梁細窄,臉色黃蠟蠟的,眼神空洞無力,還有一絲一縷的哀傷,是的,是哀傷。

李狄三不由自主地嘆了一聲。這聲嘆息被徐金金聽見了,徐金金愣了愣,有些恍惚,自己走了這么遠的路,才從打柴的戰(zhàn)士跟前來到李狄三旁邊,難道發(fā)生了錯覺。

李狄三發(fā)現(xiàn)了他,叫了一聲小徐。

徐金金艱難地咽了一下口水,又咽了一下口水,才低沉而憂郁地說道:李股長,我必須得向你匯報……

徐金金一個勁地說著,說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看見李狄三的肩膀矮了下去,定眼一看,李狄三快要蹲到地面上了。他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李狄三,將他扶起來。李狄三也伸出手,抓住了徐金金。

就在這一刻,徐金金似乎和李狄三有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

徐金金悲痛難忍,他沒有再匯報工作,兩人相互攙扶著,沉默著,過了好一會兒,徐金金才說:李股長,你必須得打針,誰都可以拒絕用藥,你不能,那藥是王震司令員送給你的,阿里還沒有解放,先遣連不能沒有你。

李狄三甩開徐金金的胳臂,生氣地說道:小徐,你在胡說什么,我這不是好好的嘛。

徐金金側過臉,驚愕地望著李狄三,李狄三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一樣,平靜又肅穆。

徐金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李狄三拍了他一下,低聲說:你看,那不是祥子他們回來了嗎?

地平線上果然出現(xiàn)了兩匹馬,兩頭駱駝,馬和駱駝不慌不忙地行進在大地上,經(jīng)過的地方,飄著淡淡的塵煙。徐金金挪了好幾步,還是沒有看清巴利祥子的影子,只看見鄂魯新騎在高高的馬背上。他有點緊張,但不敢隨意說出來,他知道李狄三和他一樣緊張而不安。

這時,他聽見李狄三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響亮的咕嚕聲。接著,他也發(fā)出了一聲更加響亮的咕嚕聲。

巴利祥子是趴在馬背上回來的,鄂魯新一看見李狄三,就從馬背上滑下來,慌慌張張跑到李狄三跟前,傷心地說道:李股長,是我對不起祥子,祥子早就有吐血的毛病了,他不讓我告訴大家,沒想到,他病成這樣了……

李狄三什么也沒說,快步走到馬跟前,雙手托起巴利祥子,一屁股坐到地上。李狄三把巴利祥子抱在懷里,神情凝重,一動不動,像一位年邁的父親抱著奄奄一息的兒子,又像一位慈祥的母親,正在哺育幼小的嬰兒。

徐金金幾次想走過去,想要安慰李狄三,都被鄂魯新攔住了。鄂魯新告訴他,當他趕著駱駝來到巴利祥子跟前的時候,他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巴利祥子蜷縮在一張牛皮下,雙手環(huán)抱著長槍,刀子放在長槍跟前,一只雄鷹張開巨大的翅膀,安靜地依偎在他身邊,他們并排躺著,就像一對親密的愛人。走到他們跟前,伸手搖晃祥子,雄鷹好像才睡醒一樣,撲棱棱扇動翅膀,騰空而起。奇怪的是,祥子和雄鷹安睡的地方,遍地盛開著大朵大朵的雪蓮花,他們倆簡直就是躺在鮮花叢中。更加奇怪的是,一只傷痕累累的雄鷹卻躺在不遠的雪地上,雪地上沒有盛開的雪蓮,甚至連一朵枯萎的雪蓮都沒有。

鄂魯新接著說:徐金金,你說奇怪不奇怪,大冬天的,怎么還有雪蓮花開,而且只有祥子和雄鷹安睡的地方才有,其它地方依舊冰天雪地,白雪皚皚。金金啊,我后悔極了,要是早一點告訴你們祥子得了吐血病,好好調(diào)養(yǎng)休息一陣,或許就不會這樣。

徐金金不知如何勸他,鄂魯新又說:祥子躺下的旁邊有很多血,雪蓮上、積雪上有一塊一塊的血跡,分不清是祥子吐的血,還是雄鷹的血,或者是野牛的血。

徐金金傷心地說:或許是那只雄鷹為了保護祥子,與另一只雄鷹打斗的時候,流的血呢。

鄂魯新也哀哀地說:或許吧,可能吧,祥子,我對不起你啊。

李狄三最終把巴利祥子放在了四張野牦牛皮上,裹一層牦牛皮用羊毛繩捆扎一次,裹一張,再用羊毛繩捆扎一次,一共裹了四層。徐金金知道,巴利祥子是打獵隊里打到獵物最多的人,這些牦牛皮說不定都是他打到的哩。

為巴利祥子裹好尸以后,李狄三對一位戰(zhàn)士說:把“向西藏大進軍”的旗子取下來。

曹海林不解地望著李狄三,李狄三說:縫補好以后再掛上去。明天吧,明天安葬巴利祥子的時候再掛起來。

戰(zhàn)士們七手八腳地抱來毛刺,在巴利祥子身邊燃起篝火,大家都知道這些毛刺來得多么不容易,但沒有人阻攔,都想把火燒得更旺。曹海林把煙袋點燃,深深吸了一口,雙手放到巴利祥子的頭跟前,煙袋一明一滅地閃著。

彭清云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肝羊心湯,放在煙袋旁邊,小聲說道:祥子,好兄弟,你早出晚歸打獵,睡石崖,臥雪窩,啃干馕,咽冰雪,很少吃到這么可口的飯,今天,你就無牽無掛地吃了這一碗熱飯吧。

那位病入膏肓的戰(zhàn)士,艱難地爬過來,抽抽噎噎地說:祥子啊,本來想讓你把野驢尾巴給我媽送回去哩,你難道不想吃我媽煮的手抓羊肉啦,真不夠朋友,你怎么先我而去了啊。

鄂魯新也受了感染般地哭起來,邊哭邊說:祥子啊,你放心去吧,你是個人人喜歡的人,到了天堂,也一定會招人喜歡,你在那里一定要保佑先遣連的兄弟們,早日完成解放阿里的事業(yè)。

哭聲響成一片,嗚嗚咽咽,綿綿延延,誰也不勸誰,直到歌聲響起,大家才夢游一般回到現(xiàn)實。

歌聲是誰最先唱起來的,沒有誰記得,鍋碗瓢盆是誰最先敲起來的,也沒有誰記住。多年以后,活著的老兵們只記得為巴利祥子守靈的那個夜晚,有一堆篝火熊熊燃燒,有一些男人放聲歌唱,有一些器皿叮當作響,演奏十二木卡姆一般,樂器眾多,韻律復雜,聲部豐富。

9

第二天為巴利祥子送葬的時候,營地來了許多改則縣的藏族,他們在頭一天夜里,聽見了熟悉而新奇的歌聲,曲調(diào)是他們熟悉的,但歌詞還是第一次聽見,這是一支流傳在藏北亙古荒原上的歌曲,雄渾高亢,婉轉悠揚。

藏族對解放軍的送葬儀式充滿了好奇和猜測,從遙遠的牧場奔馳而來,卻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踟躕觀望。有人竊竊私語,有人低聲誦經(jīng)。終于從人群中沖出一個人來,接著是兩個人,三個人,后來是所有人,他們?nèi)颊驹谒驮彡犖榈那懊妫瑪r住了巴利祥子的尸體和傷心欲絕的戰(zhàn)士。曹海林拉了一下李狄三的衣袖,李狄三仰頭看那站在最前面的男子,男子從藏袍中呼啦抽出一條哈達,雙手舉過頭頂,嘴里念念有詞,然后將哈達款款地放在巴利祥子的頭部。一條,又一條,巴利祥子的尸體上很快有了更多的哈達,潔白飄逸,逶迤而去。

令送葬隊伍不滿的是,一行人抬著巴利祥子的尸體來到墓地的時候,墓坑還沒有完全準備就緒。

挖掘墓坑的戰(zhàn)士早已筋疲力盡,大口喘著粗氣,嘴里冒著白白的霧氣,破爛不堪的棉襖扔在一邊,只穿著麻袋片串成的單衣。十字鎬和鐵鍬在地面上起起落落,發(fā)出清脆的叮當聲,在藏北千年凍土上只留下一個又一個小白點。十字鎬和鐵鍬被冰凍的大地磨去了棱角,削去了銳氣,變得圓滑而遲鈍,但大地巍然不動,冰層完好如初。戰(zhàn)士們只好找來毛刺,點燃毛刺烘烤土地,冰凍的土地烤軟一點,用牛角挖掘一點,再烤軟一點,再挖掘一點。

巴利祥子那位病重的老鄉(xiāng),正匍匐在墓坑,作最后的收尾工程。

他用流著黃水的雙手將墓坑底部掃平,撒上毛刺燃燒過后的灰燼,動作緩慢而悲戚。

巴利祥子的尸體緩緩放進墓坑的時候,天空忽然黯了下來,接著是鋪天蓋地的大雪,雪花開始如梅花,然后如梔子,如菊花,如牡丹……

李狄三第一個跪倒在巴利祥子的墓前,接著是曹海林,彭清云,徐金金,鄂魯新……狂風呼嘯,大雪紛飛,巴利祥子的身邊,跪著黑壓壓一片破衣爛衫的軍人,他們跪著,一直跪著,雕塑一般,跪倒在一個潔白如玉的世界,潔白如玉的世界里,有一個潔白如玉的山崗,山崗上有一座潔白如玉的墳塋。

歌聲再次響起來的時候,彭清云驚訝地抬起了頭,透過冰清玉潔的雪花,他看見了崗哨上飄揚的旗幟,旗幟上“向西藏大進軍”的幾個金色大字,在風雪中更加亮麗。那面旗幟正是半年前他從師長手中接過的旗幟。順著旗幟的方向望過去,是惟余莽莽的巍巍昆侖,昆侖山以北,就是解放了的祖國母親。

歌聲把彭清云拉了回來,彭清云也合唱了起來,合唱者是整個先遣連的戰(zhàn)士,還有圍著墳墓送葬的藏族人。所有的人唱著同一首歌,先遣連的戰(zhàn)士用漢語歌唱,藏族人用藏語歌唱。藏族人唱歌的時候,沒有忘記轉動手中的經(jīng)筒。

時光如梭,四十年以后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已經(jīng)是暮年的彭清云,重返藏北大地。從新疆到阿里,一輛吉普車,一路顛簸,說的還是那段歷史。

他說:后續(xù)部隊于1951年5月28日抵達扎麻芒堡,當團領導握著李狄三的手,告訴他就在幾天前的1951年5月23日,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簽訂了和平解放西藏的協(xié)議,李股長從枕頭底下取出幾本日記本交給團領導以后,李股長就去世了。我?guī)退瓷眢w,穿衣服的時候,他還微微地笑著,李股長是微笑著離開我們的。就在李股長去世的那天晚上,我跟曹海林和團領導一起,翻看李股長的日記本,有一則日記是這樣寫的:1951年1月7日,巴利祥子走了,巴利祥子為了西藏人民的解放事業(yè),獻出了寶貴的生命,他是先遣連在統(tǒng)一祖國大陸,解放阿里戰(zhàn)斗中第一個貢獻出自己生命的英雄戰(zhàn)士。

彭清云繼續(xù)說:巴利祥子去世的當天,我就發(fā)現(xiàn)李股長有些異樣。有幾次,站得好好的就摔倒了,從那天起,他的腿上就扎起了綁腿,一直到他去世,都還扎著。巴利祥子去世以后沒有多長時間,徐金金也犧牲了。1951年春節(jié)前夕,中國人民解放軍西北軍區(qū)授予我們連“進藏英雄先遣連”稱號,并給全連所有官兵記大功一次。春節(jié)過后,幾乎天天死人,有時候正在送葬的路上,就有人倒下。1951年8月3日我們連和后續(xù)部隊一起,勝利挺進阿里首府噶大克,解放了31萬平方公里的藏北大地,出色地完成了上級交給我們的光榮任務。從1950年8月1日到1951年8月3日,在一百零三天解放阿里的征途中,包括翻越海拔7000多米的岡底斯山脈主峰東君拉達坂,連同平叛剿匪戰(zhàn)役中犧牲的戰(zhàn)友,一共有63人,他們長眠在了昆侖山與喜瑪拉雅山之間這片冰天雪地的土地上。

在阿里地區(qū)所在地獅泉河鎮(zhèn)的烈士陵園,彭清云祭掃了李狄三和眾多的先遣連烈士以后,前往扎麻芒堡,來到那座高高的山崗,在山崗上鞠了三個躬,放上一只古舊的冬不拉,一束嬌艷的格桑花,用一個職業(yè)軍人特有的洪亮聲音說道:祥子,對不起啊,我知道你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可是我們沒有找到你的忠骨,不能把你移葬到阿里地區(qū)烈士陵園,跟李股長、徐金金和那么多戰(zhàn)友在一起,但我們都很想念你。這只冬不拉就是曹連長生前交給我的,他說自己不能親自來看你,讓我有機會給你帶來,曹連長一生命運多舛,遭受了許多冤屈,但他一直忠誠于黨。祥子啊,今天,我就是來告訴你,咱們先遣連每個人都是英雄,犧牲了的人是英雄,活著的人同樣是英雄。四十多年過去了,活在世上的戰(zhàn)友已經(jīng)不多了,但咱們沒有一個人辜負“進藏英雄先遣連”的光榮稱號。

接著,彭清云唱起了那首四十多年來,一直縈繞在他腦海的歌曲,這首歌正是為巴利祥子送葬的時候,戰(zhàn)友和藏民同唱的歌曲。

你們是高高的雪山

我們是勇敢的雄鷹

沒有想到在此相會

卻相逢在雪山之巔

讓我們一起祝愿

還會有相逢的時候

預祝吉祥的人們

不會有痛苦和災難

(作者單位:陜西安康水電廠)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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